蘸煤為墨寫人生

李曉波

認識冉軍是在2016年3月川煤集團首屆文學骨干培訓班上，而知道他卻比這要早很多。那是在上個世紀末、本世紀初，我開始寫煤炭詩的時候，當時拜讀了冉軍的很多煤炭詩評論，他大開大闔、精當廣博的詩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2018年6月底7月初在北戴河參加魯迅文學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朝夕相處十余天，整日廝混在一起時，兩人促膝交談，頓時有了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冉軍對文學創(chuàng)作十分的虔誠和執(zhí)著，據(jù)說，當初他決定寫中國煤炭詩史論的時候，還是煤礦最基層的一名管理人員，很多人對他能不能寫出這樣一部作品毫不避諱地提出質(zhì)疑，“很多詩評大家、名家都不敢去碰這塊燙手山芋，你，省省吧！”言下之意，煤炭詩史評論，這么浩大艱巨的工程，豈是你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毛頭能夠拿得下來的？但他不管不顧，立即埋下頭來開始了這項工作，廣泛深入收集煤炭詩資料，不辭辛苦采訪全國各地數(shù)十位著名煤炭詩人，最后形成了一部27.5萬言的《中國煤炭詩史論》，這部煤炭詩評論專著分上、中、下三編，共8章。上編是中國煤炭詩史論，深入淺出地對中國煤炭詩的寫作史和精神史進行書寫和理論建構，對中國煤炭詩何以入“史”進行了細致和深入的剖析，及中國煤炭詩如何成為一種詩歌流派的可行性探討，闡釋煤炭詩的詩學、社會學、道德學、文化學和哲學意義;中編是中國煤炭詩人論，按第一、第二、第三代詩人的順序，以文本細讀式的評論解讀了具有深遠影響的34位煤炭詩人的作品，評述作品所展現(xiàn)的藝術特色，辨析不足，提煉出作品所引發(fā)的思考、啟示;下編是中國煤炭詩存在及面臨的有關話語。此專著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史學價值和社會價值，得到社會各界的一致好評，填補了中國當代文學無煤炭詩系統(tǒng)專論著作的空白。其煤炭詩評論《檢閱中國“煤詩”》獲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中國煤炭詩精神史小議》獲第六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

冉軍是一個嚴謹、認真、甚至有些挑剔的文學評論家，同時更是一位熱情如火的煤炭詩人。冉軍獲第六屆煤礦文學烏金獎的詩集《紅與黑的頌辭》，扉頁上寫道：“與我命運與共的黑土中的父老兄弟姊妹啊，你們是人類不可或缺的部分?！薄皠?chuàng)作煤炭詩，源于我對這方熱土，這方熱土上辛勤耕耘的父老兄弟姊妹最真摯的熱愛?！痹诒贝骱樱杰姴恢挂淮芜@樣跟我說。當我了解了他的人生履歷并細致閱讀了他的《紅與黑的頌辭》及第二本詩集《闖入網(wǎng)絡時代的煤》后，我由衷地相信了，他不只是說說而已。

1986年，冉軍高中畢業(yè)未能如愿考入大專院校，他來到煤礦，從此與煤礦結下不解之緣。他深知父輩們在礦井三十多年來對社會的貢獻和生命意義與人生價值，更知道自己所在的廣旺礦務局的生產(chǎn)礦井屬于薄煤層開采，條件艱苦，那些大作家大詩人不屑于來這樣的礦井體驗生活，創(chuàng)作煤礦文學作品、書寫這樣的煤礦和在煤礦艱苦付出的礦工，只能靠生活在這些煤礦的礦工。為此，從1987年他當了一名采煤工開始，就用一顆敏感之心，在地層深處挖掘詩意、發(fā)現(xiàn)詩美，將自己在千米井下的生命感悟用詩筆呈現(xiàn)出來。為了有足夠的能力駕馭文字，書寫內(nèi)心情懷，冉軍省吃儉用，從工資里擠出錢，買回文學、哲學、美學、歷史等書籍，自費參加了魯迅文學院普及部、《詩刊》社全國詩歌刊授學院和《星星詩刊》的詩歌函授，1988年到成都面授時，每天節(jié)約一頓飯錢，買回一提包書。每天下班后，他把業(yè)余時間全部用在讀書和寫作上?？嘈娜?，天不負，1990年他的組詩《礦工》在《廣元時報》發(fā)表，引起社會的關注和好評。從此，他創(chuàng)作的煤炭詩經(jīng)常在全國、省、市報刊發(fā)表。1995年被廣元市作協(xié)吸收為會員，1997年成為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是年，廣元利州電視臺為他拍攝了專題片《挖掘繆斯的太陽——記青年詩人冉軍》，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2005年加入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

出名后的冉軍本有機會離開煤礦，1997年，一家報社聘用冉軍去當編輯，當時煤礦并不景氣，這無疑是難得的機會，但冉軍拒絕了，他說他的成長離不開廣旺，他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廣旺這片熱土。在12年的采煤生涯中，他曾有三次調(diào)到地面單位和礦機關工作的機會，可他都放棄了，他說：“井下生活我還沒體驗夠，我還需要向一線礦工兄弟繼續(xù)學習?！?/p>

你對生活什么態(tài)度，生活就會回饋你什么。冉軍扎根煤海一線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源泉，但作為一個詩評家的冉軍是一個對創(chuàng)作很謹慎的人，他在創(chuàng)作中嚴守自己好詩的評判標準，非情動于衷不輕易動筆，這導致在詩集《紅與黑的頌辭》出版13年之后，他才出版自己的第二部詩集《闖入網(wǎng)絡時代的煤》。

詩集《紅與黑的頌辭》分為“紅與黑”“煤中生涯”“在煤中寫詩”“煤是一種宗教”和“風中的情愫”五輯，收入詩人1989年—2000年所創(chuàng)作的煤炭詩92首和日常所思所感短詩16首，字里行間沉浸著詩人對煤的深沉體驗和深深感恩。詩集《闖入網(wǎng)絡時代的煤》分為“闖入網(wǎng)絡時代的煤”“在陽光里寫一首有關煤的詩”“春日放歌”三輯，以更加嫻熟的技巧、更加真摯、深情的文字書寫了自己對于煤礦、對于心心念念的礦工、對于火熱的礦山生活的濃烈情感。詩人用自己獨特的方式面對世界、面對煤礦生靈，與之對話，讓我們在酣暢淋漓的閱讀體驗中，獲得了一次全新的藝術享受。

“坐在二十一世紀的電腦前/兄弟，用你透明的手指點擊陽光的鼠標/登陸電子時代圍繞煤的領地/叩問永恒的時光變幻的土地/我們的頭顱能否變成Internet中一個永恒的網(wǎng)址/連同我們的煤家兄弟?！保ā吨露皇兰o的中國煤炭詩人》）這是詩人對煤炭詩人們的內(nèi)心呼喚。寫煤與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關系：“地在下載著網(wǎng)頁/微風徐徐拂過/給煤坪送來了網(wǎng)絡的空氣?！保ā睹浩菏且幻婀艠愕木W(wǎng)頁》）“不再以馬車卡車車皮的陳腐方式/把煤送入塵世/而是用打印機掃描儀傳真E-mail/把煤拋向遠方?！保ā兑愿F(xiàn)代的方式把煤拋向世界》）他寫礦嫂對礦工樸素而深厚的情感：“妻子為我縫補厚重的工裝/煤粒從衣兜滑落 晶瑩瑩/如同我身軀滲出的汗珠/妻子說像寶石/永遠放射奪目的光輝?！保ā镀拮訛槲铱p補工裝時的喜悅》）他寫身邊朝夕相處的工友“礦工與大地的臍帶/緊緊相連?！保ā兜V工》）“出井后的礦工最渴望/睡覺。躺在猶如大地的床上/把身體交付給大地/然后做著/有關大地與挖掘的夢/就像一粒煤籽。”（《出井后的礦工》）煤礦，有一個永遠也避不開的話題，那就是礦難，寫到礦難，他的心情顯得異常沉重，“偶爾打開煤礦事故的網(wǎng)頁/一個個事件一串串數(shù)字觸目驚心/隱沒了煤、骨頭、身軀/隱沒了更多的垮塌、爆炸/隱沒了沖天的嘶喊和悄無聲息?！保ā杜紶柎蜷_煤礦事故的網(wǎng)頁》）他也寫親情，寫人類內(nèi)心最隱秘的情感，“‘女兒要回來了/妻子屋里屋外/打點時光?！保ā杜畠阂貋砹恕罚白屛覀冇檬终谱⒁?花朵。女人/和寂靜中的騷動//光 在夜色中流動/手指瘋漲/直達蒼穹。”（《夜的深處》）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高爾基說：“真正的詩，往往是心底詩，往往是心底歌?！笔闱槭窃姼璧谋举|(zhì)特征，詩歌是心靈和情感的表達?？梢哉f《闖入網(wǎng)絡時代的煤》寫盡了煤礦人事的千姿百態(tài)，寫盡了煤礦人的喜怒哀樂，是詩人冉軍在自己心里喚起曾經(jīng)一度體驗或正在生發(fā)的感情，并且賦予這種濃烈的感情以動作、線條、色彩，使我們在閱讀中也能感同身受地體味到同樣的感情，結合自身的生活經(jīng)驗也會產(chǎn)生同樣的感情體驗。冉軍在他的詩作里不動聲色地做到了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的“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的境界，讓我們在掩卷之后立即感覺到了這本詩集沉甸甸的分量。

愛情是人類永恒的情感，古今中外，詩人都會歌詠這偉大的情感。冉軍也寫了很多愛情詩，收入《闖入網(wǎng)絡時代的煤》里的愛情詩就不少。作為煤炭詩人，冉軍的愛情詩也濡染了煤的質(zhì)樸和火熱?！八f我永遠是她的太陽 永遠永遠/她說我永遠是她的月亮 永遠永遠/倘若沒有我采擷光明的一生/她的歲月將黯然失色”（《妻子為我縫補工裝的喜悅》）;“我被愛神丘比特金箭射中/躺在夜的懷里/被愛神撫摸”（《今夜無眠》）;“從冬夜的陽光開始/一片楓葉開始燃燒/伴隨冬日的激情和歲月的積淀/絢麗的色彩編織愛的故事”（《燃燒的楓葉》）……這些詩句，感情自然真摯，不做作，不矯情。看似信手拈來，實則暗藏匠心，詩人以一種近乎本能的本真和樸素，把愛人之間的那份濃到化不開的情愫娓娓道來，忠實而不造作、真摯而不虛假。我很欣賞冉軍這么多年來，沒有受到詩壇這詩派那主義的干擾，一直堅守自己的初心，堅持“向心耕耘”。

礦山情、礦工情是詩人百吟不厭的主題。冉軍寧愿舍棄報社聘用的機會堅守在煤礦，一個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愛他的煤礦、愛千米地心的井巷、愛煤炭和他的礦工兄弟。艾青說：“個人的痛苦與歡樂，必須融合在時代的痛苦與歡樂里;時代的痛苦與歡樂也必須糅合在個人的痛苦與歡樂中?！保ā对娬摗罚┱驹谶@個萬象更新的大時代，詩人立足生他養(yǎng)他的川煤集團、廣旺公司，唱出了屬于他的最強音。這里有《步入市場經(jīng)濟的煤》：“煤搖身一變/邁入市場經(jīng)濟的現(xiàn)場/與彩電、冰箱、家具、超市里的貨物稱兄道弟”;這里，《煤是一種連接》：“每一粒煤就是一個命令/每一個命令守護著一道隘口/每一道隘口都有一個秘密/每一個秘密都隱藏著一片天空”;這里，有《煤中走出的詩人》：“煤中走出的詩人/我的兄弟/懷揣一顆圣潔的心/匆匆穿過城市的/時光”;這里，《煤和土是親兄弟》：“在地下，煤和土/是骨頭連著骨頭/筋連著筋的親兄弟”;這里，生長著《繁茂的煤樹》：“煤被掘出地表/根仍在深深的地下/大地廣闊，滋潤煤樹?”;這里，《煤風徐徐》：“煤風徐徐/煤礦的景致在風中徐徐展開/一群礦工在風中穿行”……詩人悲憫的目光緩緩掃過礦山、掌子面、礦車和礦工、礦嫂，掃過這個偉大的時代，所謂“詩言志，歌詠言”，誠哉斯言。

在詩集《闖入網(wǎng)絡時代的煤》中，冉軍的語言運用輕松自如，嫻熟老到。這跟他多年來堅持煤炭詩閱讀與評論不無關系，也是他寫作達到一種高度的真實體現(xiàn)。

他可以讓一首詩畫面唯美、動感十足：“一支煤的隊伍穿過鬧市//左邊是巨大的鏡子/右邊是來往行走的人群/頭上是一些孩子般的白云/還有從森林飛來的鳥雀。”（《煤，敲鑼打鼓過鬧市》）

他可以讓一首詩意境恢宏闊遠、形象博大新奇，透明而香氣撲鼻：“千年鐵樹發(fā)了芽/萬年巖石開了花/在這新品種倍增的年代/從大地巖石中走出的煤/在陽光下，在大地上/葳蕤生長。”（《嫁接的煤》）

他可以讓一首詩像鉛一樣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煤不會哭泣/當身邊的礦工突然倒下/一束光直在地心/煤不會哭泣/煤會伸出無形的手/輕輕撫摸礦工的身體?！保ā睹翰粫奁罚?/p>

他也可以讓一首詩如童話般婉約唯美：“讓花朵種滿天空/如群星般閃耀/讓綠草鋪滿大地/像一望無際的草原?！保ā蹲尰ǘ浞N滿天空》）

通讀完《闖入網(wǎng)絡時代的煤》后，你會發(fā)現(xiàn)，冉軍的詩大多直言其事，脫口而出，不迂回婉轉，少含蘊修飾，迸裂的情感和率真的思想直接顯現(xiàn)在字句中，有人會說，這樣也許會流于直白，少了一些詩意，作為一個不斷進步的詩人，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會找到自我，越寫越精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