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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先生門前唱大戲

      2019-04-30 09:44:26李悅
      陽光 2019年5期
      關鍵詞:老三

      李悅

      凌晨五點一下飛機,文中中先忙著打開手機。天尚朦朧著,一條短信赫然跳出:父病危,請復電。正正。正看間,鈴響,又一條:見信速歸,老二正正。

      越揪心,那鈴聲越響亮。細瞅來信時間,竟是昨天下午三點多!其時正開著會,會議室屏蔽著。接著又被一伙人簇擁著去看一鄉(xiāng)村民俗表演,又你敬我讓著吃篝火餐,夜里回賓館匆匆為手機充電,又匆匆趕飛機。這手機眼見是個擺設了。來不及思量,文中中即刻撥通二弟正正,卻聽那頭人聲嘈雜凌亂。老二正正一向豁亮的嗓門卻甚為沉悶:“你也不必過急,但務須直接回家?!备袅似?,又說,“直接到仁仁家?!?/p>

      不去醫(yī)院,回老三家?文中中驟然慌神,覺出大不妙。去年秋天,老父親感冒后便添干咳不爽之癥。父親幼讀私塾,十九歲從教,一生從未離開教育行業(yè),為人謙和秉禮,向來崇尚古今飽學德高文人雅士,偏又鐘情中醫(yī)中藥,研討揣摩些病理藥性。這次肺部不適,自認為不必看西醫(yī),應以中藥調(diào)理為宜。于是請一位交結甚密的老中醫(yī)把脈。服了幾劑湯藥后,又續(xù)用青果丸,沖服羅漢果,自己在飲食菜肴中添加或清燉白蘿卜,干咳之癥居然日逐好轉(zhuǎn)起來。偶爾清咳,大夫說,八十八高齡之人,免不了的。大家也就沒多在意。

      不料今年正月未滿,老人干咳又起,卻是不止,并伴低燒不退。上醫(yī)院檢查,確診已至肺癌晚期,且胸膜腹水,癌細胞擴散,唯余保守治療一條道了。不過,尚能維持數(shù)月,半載之內(nèi)沒問題吧。

      大夫診斷結論既出,若兜頭一盆冷水——盡管老父親淡定談笑自若,文中中兄妹五人心中仍是寒噤悲惋不迭。

      家族遺風,文中中兄妹事父母至孝。大前年母親辭世后,老大文中中恰及退休,單位摯意留聘,退卻正崗職務,卻被公推為史志編纂研究協(xié)會主席之職。畢竟不似在職時整天公務纏身,所以干脆搬到父親家,陪父親一道起居宿眠。眾弟妹見大哥六十八九的人了,單位還時常來叫,家里大嫂需接送子孫輩上學,就共同約定,輪流陪伴父親。

      此次父親添病住醫(yī)院后,文中中天天守在身邊。無奈大西北一位當了市長的大學同窗,再三相邀去“指點迷津”。

      文中中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畢業(yè)的老牌大學生。自幼受老父親啟蒙熏陶,酷愛經(jīng)史,選修的是歷史專業(yè)。一個埋頭于尋宗覓史、述經(jīng)論道,又極重人格風范雕琢之人,自然不擅也無意于仕宦場角逐。不過,憑學識人品與超長專業(yè),幾十年來,文中中也當了幾番不算多大、衙門清凈卻在當?shù)芈暶懥恋墓佟O仍趨^(qū)縣,后擢升為市文史室主任,工農(nóng)商學兵,三教九流,也算得一隅諸侯。文史辦雖衙門冷清,然非專業(yè)則難作為,大不為逐鹿仕宦者青睞,卻正中文中中下懷,悉心苦志求索,從不懈怠。光陰荏苒,數(shù)十冊地方史志重籍和個人專著卓然于世,國內(nèi)幾家馳名報刊專欄亦每現(xiàn)“中中”大名。更可圈點之處,乃“精耕細作”數(shù)十載,培植提攜出不少桃李精英。近些年,有些于此行大可作為之士竟?jié)u次轉(zhuǎn)入經(jīng)濟圈兒去了,唯文中中端然蓮池不為所動,愈被尊推為地方史志界的翹楚。更令公眾追崇的是文中中造詣頗深的書法,豁達飄逸精妙,獨具風韻品味,其臨習書寫的《五柳先生傳》《陋室銘》《岳陽樓記》《愛蓮說》等經(jīng)典銘文,以及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沁園春·雪》等詞賦書法作品,廣為各界人士趨鶩收藏。

      盛世修史。這些年,無論地方、企業(yè)還是文教等事業(yè)單位,各行業(yè)“史志熱”風靡不息。文中中本已離職,但慕名造訪者還是紛至沓來,隔三岔五便得應酬些講座、研討、點評、資料分析之類瑣事。不料此風居然也刮到大西北偏遠市政去了。這次相邀者乃大學時抵足而眠的同窗摯友,大約時下女孩稱作“閨蜜”那類吧。

      “萬望賞一薄面,閣下若能蒞臨,無異雪中送炭、救民于水火啦。”老同學雖然還是當年那副戲謔貧侃腔,卻道明偏僻地區(qū)史志著述方面原本羸弱,加上經(jīng)濟浪潮沖擊,不僅人才流失青黃不接,還留下半拉子一堆資料,夾生飯端不上桌??磥?,作為一方父母官,此君恐確鑿“騎虎難下”,遇到難處啦。

      原估計去幾日便回,老父親一時無妨的,不想?yún)s山崩地裂,來得這般突然兇險。

      車駛?cè)胧袇^(qū),紅綠燈驟然多起來。文中中心里著急,看那些燈便賊亮賊亮,一時懵懂起來:不上醫(yī)院,不回父親家,卻讓直奔老三仁仁家,眼見得萬分危急矣!

      好容易挨熬到仁仁家,不料原本優(yōu)雅清凈的這片高檔小區(qū),行人寥寥,老三門前更是一片寂然。向門衛(wèi)打聽,小伙子挺精明,也知道文家老父親病重的事,說文經(jīng)理圖舊居所親友、朋友多,人手方便,全家都回舊區(qū)去了。

      這些年,老三仁仁發(fā)展的不錯。先是開著小煤窯,現(xiàn)在又擁有一個規(guī)模不算小的房地產(chǎn)企業(yè),赫然有頭有臉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老父親對世事洞察若明鏡,對老三的發(fā)跡頗不以為然,且憂心多多,每每告誡。然而畢竟父子血脈,嘴上敲打揶揄,心里卻不乏熨帖:“古往今來,風云際會,龍行鼠躥,一個混字道不盡、理不清。大宋那位潑浪踢球的不是搖身為高太尉?想不到咱三混子居然有了名堂,文家還是首例蹦出個董事長。”

      老三也委實有點兒騰挪本領,多少人廝守老舊房區(qū),巴望不到套樓房,仁仁則“狡兔三窟”,近年來三年四遷,翩翩然轎車開進市里最高檔的別墅區(qū)里了。這便有些麻煩了,舊居,是指哪處舊居呢?

      人慌張著便會失智失措。原本就該問清老二哪處舊居的。想來老二也急,電話里也沒講明白。文中中便再撥老二手機,問清爽了,便又急火火奔郊區(qū)那片住宅樓區(qū)來。

      老三仁仁在郊區(qū)的住所,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興建的樓區(qū),當時乃全市首批大規(guī)模樓群,曾靚極一時。因多次參與各類企事業(yè)單位史志編纂方面的會議、審評,再則,逢年節(jié)或子侄輩娶嫁,兄妹們免不了相聚,這片小區(qū),文中中頗有印象。

      仁仁所在這片郊區(qū)地處市西南邊陲,人雖粗獷些,但質(zhì)樸、熱情、豪放,頗具塞外故舊民俗民風。據(jù)清末本地府志記載:“四季分明,土地貧瘠,日照短,農(nóng)作物欠豐。”“多從業(yè)采炭者?!薄懊耧L質(zhì)樸、淳厚,尚習武之風。”老三最初從部隊復員到當?shù)匾黄髽I(yè)當了工人,因豁達豪放,和鄰居們相處甚好,對此,文中中頗有好感。因了這層關系,文中中對小區(qū)路徑還是熟悉的。

      一打早繞來折去,費去不少工夫,直到太陽露臉,樓舍道路人群漸次清晰時,方趕到仁仁舊居樓區(qū)。

      愈近樓前,文中中心里愈悲戚忐忑,老父親謙和儒雅的笑容一陣清晰,又一陣模糊起來,總不至于——不至于趕不上見最后一面吧?

      由樓區(qū)甬道往西折,仁仁家在頂靠里的單元。匆匆向里,就見由東至西,連毗地搭著苫布棚子。此樓共五個單元,樓多長,那棚便多長,少說也夠三百米吧?是施工包工隊的帳篷?顯然不對。棚子一律用半透明尼龍布覆著頂,扎掛有后墻布,朝前相對各樓門口,則大敞開著。就見一伙一伙的人螻蟻般忙亂——抬著擺著桌椅的,搶著摞著洗刷鍋碗瓢盆的,拎著扛著肉畜菜蔬的……文中中緊攥著的心便有些寬松下來:看來老父親尚沒事的。想是誰家操辦喜事?親朋多,礦上人圖個熱鬧勁兒,也是有的。然而通常人家在門前租搭個臨時燒煮便餐的小棚子就罷了,大可不必如此聲張鋪排吧——尚未見過這幾百米長的宴席帳篷。

      然而,當走近仁仁樓門前西側(cè)那片空地時,文中中頓時心慌移不得步:一具尚未上漆的棺木白花花直搶入眼。正在靈前擺放放大了的黑白亡人像的,不是老二正正嗎!此時,在靈前忙著的人也都認出了文中中,大妹老四和和拉住中中的手,道聲大哥,便忍不住悲啼失聲,妻子、小妹愛愛以及老二正正和大侄兒等,都擁立一旁,飲泣抹淚。

      文中中便覺得霎時間天昏地暗。臨行前,父親尚含笑囑托:“人有求,當必應,況同窗摯友?盡管放心前去。大夫言之鑿鑿,半年之內(nèi)無大礙嘛?!崩细赣H還打趣,“自古長為大,大,則令行禁止;我大兒不當面發(fā)話,為父豈能擅行?”

      堪憐世事滄桑,天道無常,轉(zhuǎn)眼間,竟與慈父陰陽兩隔了。

      文中中便自怨自艾,怪自己向來愚直不善機變迂回。是盛情難卻、友情難拒,可難道不會推遲幾天去嗎!然而,那大夫明明是說三五月之內(nèi)沒問題嘛!昏昏沉沉,頭蒙胸悶,年近七十之人,又連日夜奔波勞頓,文中中癱軟在父親靈前挪不得身。臨近中午,燒罷紙,方在眾人苦勸拉拽下回到二樓仁仁家。

      果然老天風云莫測令人始料不及。據(jù)弟妹們相告,中中方弄明白,父親原本尚好著,昨天中午吃米飯,因癌擴散于食道致肺管狹窄,嵌入幾顆米粒,緊呼急救車來搶救時,人已撒手去了。

      至此,除老三仁仁媳婦有事未歸外,至親兄妹、妯娌、姑爺以及子侄輩,算是聚齊了。老二正正道:“大哥,你回來了,這諸般籌謀決斷事體,該交還你來主持了。虧了仁仁,我實在上不得臺面,不堪重負,不堪重負。”

      文中中方一時醒過來自己老大的身份職責。本地鄉(xiāng)俗,人去當晚即入殮,今天應是第二日了,明天第三天,乃近親、族人、朋友來吊唁“燒紙”的日子。比起嫁娶婚事,這治喪的事項更為繁雜,件件攆著的瑣事多著呢。文中中便振作精神道:“這幾日眾弟妹辛苦,商量著送好父親最后一程吧?!?/p>

      正正說:“仁仁扛了大頭,出了大力,仁仁說吧。”

      仁仁眼圈兒紅腫,嗓子也嘶啞著:“大哥,我早想來著,也與二哥商量來著,咱父親一生勤勉克己,安貧樂道,拉扯我們不易——咱們非得把老人家的事兒辦好。得轟轟烈烈、氣氣派派、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熱鬧紅火?如何紅火?”仰靠在沙發(fā)上的文中中坐了起來。

      老三仁仁便顯得有點兒局促。仁仁打小膽大果敢,天不怕地不怕,即便在父親向來的嚴厲訓斥面前,也“老母豬不怕開水燙”,我行我素的樣子。唯在大哥中中面前尚敬畏收斂些。但也就眨眼工夫吧,仁仁便腰挺得直直的,頭皮硬硬的道:“請頭牌有名二齋——胡道看過了,治喪期選最長的九天,三天起開鑼安鼓匠,再加各色戲班子,天天鼓樂唱大戲;已聯(lián)系安排上老墳看穴打墓,要一磚到底磚碹墓,立漢白玉碑;也要搭最講究的靈棚子,已選用了上好真柏木棺材,靈前須塑真人高童男童女,立對兒獅子,對兒白鶴,全部紙扎、一應花圈兒都用真鮮花;再就是樓前搭通頭長棚,九天之內(nèi),不論親友、鄰居、族人,還是游人、路人、僧道、花子,誰來給咱爹祭拜,管吃、管喝、管飽……”

      仁仁開頭尚有些顧忌拿捏,說到興頭上,性子上來,便口齒清爽流利,泄洪般哇啦啦地洶涌著。

      老妹子愛愛憋不住笑:“三哥哎,文董文大經(jīng)理,您這是單位訓話還是作報告呢?”

      文中中眉頭便緊鎖起來?!瓉砟情L棚竟是自家人搭的!真可謂鶴立雞群,出類拔萃。本地民俗沿襲,治喪多有講究和辦得排場的,然而如此張揚,我文中中癡長六十有八,尚聞所未聞。眼瞅著大哥臉色不好,正正、和和與妯娌、姑爺們便都不吭聲。連向來潑辣無羈的小妹愛愛也噤了口。

      仁仁只顧自說自話,好半天,方覺出似乎眾人都不大情愿聽和不耐煩的樣子,自己倒覺得滿肚子憋屈,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我知道,都嫌我張揚顯擺了不是?打小我就不好好聽父親的話,惹爹媽氣苦。父親跟前這是最后一遭了,我想補回來,盡我的力盡盡孝心——咱爹誰呀?那是屈指難數(shù)的文老、文老先生!可老人家畢生低調(diào)自律,有過錢?上過報?我得讓咱爹風光風光。錢花多少不論,一應費用我出?!?/p>

      誰也未曾料到,向來溫婉的大妹妹——老四和和發(fā)話了:“老三啥意思?父親養(yǎng)育我們兄妹五人,就你一人盡孝?”

      仁仁急了:“和和哎,你千萬別誤會,你想哪兒去了,我是真心、真的真心呀……”雖嘶啞著嗓子,音量卻不比平素低。仁仁怕和和誤會。仁仁深知這位大妹子脾性,在自尊要強要面子上更勝大哥中中。眾兄妹中,和和家境差些,卻向來寧折不曲、不為五斗米彎腰,毫不通融回旋。

      “嘿,嘿嘿?!毙∶美衔鍚蹛勖Υ驍嗳嗜试掝^,“三哥哎,倒是您多心了,姐的話本不錯。誰說你不是真心?依我看,補報爹為你勞心費神也不錯。如今您個肥闊佬,放點兒血,天經(jīng)地義,頂數(shù)您大包了好,頂好。”

      有人搭茬便好,仁仁頓時舒展顏面:“放,放,老妹說了算,你說咋放就咋放?!?/p>

      “不過呀,三哥,您得悠著點兒,別點火抽煙燎眉毛——太過燒包?!睈蹛凼羌依锢闲?,哥姐面前嬌嗔慣了,尤其比老三仁仁小不了幾歲,倆人向來打牙斗嘴。

      如此“風光”,成何體統(tǒng)!文中中滿肚子話,見老三這幾日操勞疲憊的樣兒,卻開不得口,就瞅老二正正。

      正正便起身辯道:“哥,你如何高論倒是論呀,瞅得人若芒刺在背。弟妹們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不就是個教書匠嘛。大本事就是管幾個學生,那聽話的管管,那些不可雕琢之輩則悉聽尊便。咱老三何許人?萬眾矚目的經(jīng)理呀!鞍前馬后,前呼后擁,一呼百應,上述諸般事體——這里尚自相商著,那邊早已兵精糧足、立竿見影落實到位了。莫說外頭,便是家里,誰拗得過人家三,三……”

      “二哥,我就煩你這瞻前顧后、吞吞吐吐,不就是我三不楞、三仄楞、三混混、三挖灰嘛!”老三仁仁搶過話頭,先大咧咧地笑了。全家人也禁不住笑。

      正正趁機向大哥進言:“本不該這般太過張揚,甚或曰張狂?是違拂了父親的教育訓誡之道。不過,這木已成舟,覆水難收,覆水難收……”

      仁仁也蹭過來:“二哥酸溜溜的文詞我整不來,一個意思,嫁出去的閨女潑地下的水,丟啦灑啦,就是這啦!”

      “丟誰呀,潑誰呀?三哥不要我和姐啦!”小妹愛愛立即反唇相譏。

      文老先生確實家學淵源,教子有方。老大中中、老二正正、老五愛愛都是響當當?shù)拇髮W生。老四和和雖然正趕上下鄉(xiāng)插隊中斷了學業(yè),卻后續(xù)讀了成人大專、大學。唯老三仁仁讀書不上心,讀至高中便死活不愿再上學。人雖聰明伶俐、果敢善斷,卻生性頑劣,每每惹出是非。老大中中與老四和和極重人格修養(yǎng),最具文先生遺風。老二正正學識頗高,諸般均好,唯不理事、不擔當,“和事佬”和稀泥出了名。而本人卻尚自詡貫通中庸之道,以“難得糊涂”為榮。老五愛愛卻是絕頂聰明,察言觀色,斡旋調(diào)停,技高一籌。今天若沒有小妹的及時插科打諢,兄妹們這場交鋒與會話還真不知如何收場。

      至此,文中中不得不發(fā)話,也不得不說道幾句了:“我們?nèi)绱顺吵臭[鬧,這般轟轟烈烈,咱父親能躺得清凈、走得安穩(wěn)嗎?如此鶴立雞群、萬眾矚目的千米長棚,是老父親至囑誡告、像文家人行事的風范嗎?”說著,已是淚眼婆娑,“一奶同胞,我能不知仁仁一片赤誠孝心嗎?數(shù)日辛苦操勞,我得謝謝你。事已至此,雖覆水難收,然仍待商量,須盡力為之——我們務必時時處處檢點、節(jié)制,切記行事節(jié)律與人倫底線,萬不能僭越張揚。”

      于是,大家又議論商量一番,大致分了工。由中中和愛愛負責迎來送往待客;正正只管記事記賬。仁仁屬下眾多,仍扛大頭,所有雜事一攬子總管。和和與幾位嫂子提出下樓去大棚里幫忙燒水整飯。仁仁說,不用不用,早已安排各就各位,人手滿滿。大家問:“那讓我們干點兒啥?不能干坐著呀。”

      仁仁道:“有事兒呀,你們只管哭爹,哭累了歇歇,歇好了,想哭再哭。”

      文中中哭笑不得,搖頭嘆息:“仁仁你就這般當總管?這料理喪服之事,總不能全讓人家外人辦吧?”又囑咐妻子和弟媳,“你們多操這方面的心?!毖粤T,下樓守靈棚子去了。

      三?

      常言道,最忙莫過人倒頭。親人西去,且莫論仕宦商賈大戶,即使是黎庶平民之家,一應惶極繁雜紛亂事體也是難免的。何況,老三仁仁又如此鋪排。

      然而,這冗雜繁務竟這般井然有序。老二正正講過,大哥不必生急,凡族親報喪、墓地看穴、推算擇日、鼓樂邀約、茶飯備辦等等等等,多虧了仁仁安排支使其手下一幫人忙亂,已是穩(wěn)妥周到的了。單眼前這千米長棚搭架齊整,數(shù)十張桌椅均已擺列有序,幾處臨時灶臺炊火熾熾——眾人隨到隨吃,已應籌接待過兩餐了。

      中中打量父親靈棚,高大敞亮,幾案供桌及祭拜人眾的行禮、休憩之處均齊備。卻又見一伙人拉來柴炭,想是照鄉(xiāng)俗壘搭旺火兼及夜間守靈人取暖之用吧。再瞅仁仁紅腫著的兩眼,中中忍不住辛酸掉淚。畢竟一奶同胞,血脈骨肉,對仁仁張揚無忌的不悅,已煙消云散去多半。

      中中一躬到地,泣跪父親靈前:“中中大不孝,未能守著您去。這幾日,多虧了眾弟妹嘔心盡力。兒子明白,如此鼓噪盈沸,定然拂您本意,但念仁仁一片摯誠,縱有千般的不是與責難,先在為長的兒子身上啦……”

      中中言猶未盡,身后已是哭泣聲一片。原來眾弟妹、妯娌及幾位近親,早已隨中中跪下一地。和和、愛愛好不易在眾人相勸下止了悲聲。唯仁仁抽泣不已,惹得大伙兒又一番落淚。

      忙亂間,天已黑下來。正正、仁仁念大哥年歲大,又旅途勞頓,仍爭相守靈,中中執(zhí)意不肯:已然錯過臨終相送,悔恨痛惜不已,豈能再誤?讓倆人幫著將原設于靈前的靠背長椅移入棚內(nèi)靈柩旁。中中老覺著父親尚未離去,期冀仍像前些日子那樣,守在父親病榻前,和父親敘敘家常、拉拉話。

      從記事起,父親就是溫文爾雅一介書生模樣。

      剛解放那陣兒,父親尚在鄉(xiāng)下教書。因當時還沒有專門的學校教室,學堂(時人稱教室為學堂)尚設在村中大廟里改建的僧道禪居過的大房子里。大房中相對的兩盤通頭大炕上,一張張炕桌后擠滿了學生。父親端然立于當?shù)?,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地領孩子們誦念新編的國學讀本。

      中中還不到上學年齡,但盡可以腳墊兩塊磚頭,用小手沾唾液捅破窗紙,任意地窺探偷聽?!蚋赣H是區(qū)上派下教學的,在當?shù)責o居所,學堂旁的兩間小屋,就是中中們的家了。在中中的記憶里,父親是從不斥責學生的。有頑劣不傾心聽講的,父親每每溫和地勸諭:“不可蹉跎歲月呀。豈不知解放前唯有錢人家子弟方能入學的。如今政府讓我們?nèi)嗣翊蟊娞ь^作主,興辦義學教育,爾不盡力,上對不起國家眷顧,下有負父母厚望。要懂自重自愛,萬不可墜入不可塑也?!苯又闶恰白硬粚W,非所宜”“玉不琢,不成器”“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云云。顯然,父親雖然刻意向新式教育法靠攏,但一時尚未能完全脫離傳統(tǒng)私塾先生的影子。但由于他的執(zhí)著傾心與育人得當,所教學生集體考分與教育評判,年年在地區(qū)名列榜首。父親便頗為鄉(xiāng)民們尊崇愛戴,不光鄉(xiāng)下,便是區(qū)里、縣里干部,也都一律尊敬地呼其為文先生。

      長大成人后,中中方悟徹明白,父親之所以受尊崇,決不僅僅憑學識,更在于其修身潤德,即父親諄諄以教化闡釋的“德高品貴”“大道修遠”。

      父親衣著簡樸,卻顯然與鄉(xiāng)民有別。一年兩色——秋冬黑,春夏白,永遠是漿洗干凈的黑色對襟大褂,足踏千層底方口布鞋。發(fā)型乃當時流行的“一道偏”分頭,頭發(fā)根根中規(guī)中矩,紋絲不亂。父親和善近人。他平素抽煙少,卻抽“大嬰孩”紙煙,然每遇鄉(xiāng)民們遞上冒著“小蘭花”濃煙的長煙袋,他總會忙忙恭敬地接過來,嗆得咳嗽,卻總要抽上幾口。村民們便打心里敬重文先生不但學問人品好,還這般和善可親,沒有丁點兒先生的架子。

      父親算是地道的教書先生,可文先生居然會理田種菜。當時,廟院西側(cè)有塊空地。父親向村民借來鍬鎬犁耙并誠懇求教,像菜農(nóng)那般耕翻、施肥、播種、澆灌、鋤耪。村民們勸告不止,急了,紛紛將各色菜蔬拎來堆下一地:“農(nóng)務不是先生的活兒呀,遍地菜田怎勞先生動手?”父親向眾人拱手:“承謝,承謝,民以食為天,勤四體、辨五谷,也當為讀書人的本分呀。”私下里,則對中中兄妹諄諄以告:“儉以養(yǎng)德,耕讀累世,汝等銘記?!焙畞硎钔?,春華秋實,父親的十幾壟菜畦居然琳瑯滿目,生機盎然。地頭還植了兩株桃杏樹,每逢春回大地,杏白桃紅爭芳斗艷,成為廟院學堂的一道風景。后來,父親當了校長,家也由村遷到鄉(xiāng)、縣,直至市里。然此習俗沿襲多年,凡有點兒空地便點瓜種豆,直到遷入樓房區(qū)不能再栽種為止。

      思念綿綿無盡,令人九曲回腸。往事歷歷,可怪得很,愈想,父親的音容笑貌愈影影綽綽模糊不清。中中躺不住,換了幾遍蠟燭,續(xù)了幾回香——世俗相沿,故人靈前靈后須燈蠟常明,以喻香火不斷。此生再無緣與老父相見了。無奈,中中便一遍遍地撫摸父親的靈柩。棺木委實不錯,上好柏木,質(zhì)地綿柔細膩,色澤溫潤中和,仁仁孝心可鑒。然誠如父親所言,老三心性浮躁,桀驁不馴,恐永遠難由骨子里領悟圣哲著述的魂靈精髓。望著搖曳的燭光與裊裊煙霧,中中心中五味雜陳,久久回味父親殷殷教子的良苦用心。

      記得作務菜畦時,父親必攜子女,讓“人人動手,豐衣足食”,此乃一方面因素罷了,實則是將勞務當作課堂,邊踐行,邊曉理,涓涓細流潤澤兒女心田。

      與在學校教化學生相比,文先生對子女的要求顯然更加嚴厲。從衣食起居到儀禮言表,由苦志求學到為人做事,無處不到,無時不有。諸如“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諸如“出淤泥而不染”“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諸如“吾日三省吾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中中兄妹少時便耳熟能詳。尤其在儉養(yǎng)德、勤持家、嚴律己方面,則近乎于苛求了。

      那一回,其時仁仁已當了工人,從單位扛回截木料。父親看到后甚為不悅。仁仁辯解說,啥好東西?廠子廢料堆里一截爛木頭嘛!父親厲聲道:“廢舊也是公家的,立馬送回去!”仁仁鬼靈精,當面不敢違拗,嘟嘟著嘴扛走了。卻躲于暗處劈開,摻雜到燒火柴堆中了。父親事后得知大怒:“詭變多端,逆行不道,朽木難雕,不可教,不可教!”

      小妹愛愛步入小學校門后,對自己的名字提出了質(zhì)疑:“中、正、仁、和,好名兒都讓哥姐們占了去,愛愛,多俗氣!”

      老父親正在田壟間栽種菜苗,便指著汩汩渠水,極耐心地好一番細致闡釋,由《弟子規(guī)》泛眾愛到自由、平等、博愛,再到上善若水、大愛無疆,不光溯源述理,還衍敘了古今諸多感人的“仁愛”故事。小妹破涕為笑,逢人便以父教炫耀自己大名兒的美好。

      在中中的記憶中,任輕風吹拂額上的汗水,望著嬌嫩的幼苗一天天長大,菜花黃了,辣椒紅了,葫蘆、倭瓜秧不知何時已攀上墻頭,掛了沉甸甸的果實,那是人生中至純至美的境界。

      前些日子,父親所住的醫(yī)院,后墻外是連陌的莊稼地,為方便大夫們進出,開著扇小后門,門外有五六株桃樹和杏樹。正是春催桃李時節(jié),滿樹燦然。父親已然不能自己行動了,中中和弟妹便用輪椅推著,天天上午在桃、杏樹下逗留一兩個小時。父親微閉雙眼,貪婪地吸吮著清幽的花香,感慨道:“忽如一夜春風來。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呀……”中中悲不能言。人生幾度春秋?父親是和他最鐘情的人生境界作別呀!于是折了幾枝插入病房玻璃瓶,置于父親床頭。父親開頭不允,后問清桃杏樹已有些年頭,早已不能掛果,方點頭應允。

      天天置換,父親的房間里溢滿著春天的氣息。那桃花、杏花也似乎善解人意,鼓漲著蓓蕾,兩個時辰便綻放出清香。這天由后門回來,扶父親上床,中中將剛折下的幾枝桃杏花插入瓶,注滿水。父親盡管疲憊地閉著雙眼,那嗅著花香的愜意卻掩不住地漾在臉上。突然,父親長嘆道:“花無百日紅??!”中中頗感意外,父親是豁達開朗之人,柔善卻又心底天高地闊,何出此沉悶之語?不料父親掙扎著坐起來,極莊重地說:“中中,爹要吩咐你件事。”中中忙道:“您盡管吩咐。”父親說:“我原來責備仁仁龍行龍徑、鼠躥鼠窟言詞是有些過。老三機敏權變,確也搞出點兒名堂。然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做人終須有底線尺度。你要多操心,多點撥。我們寧可負自己,不可殃及他人,切記,切記?!敝兄羞B連應允,方明白“百日紅”之意。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天,仁仁捧來一大束買來的鮮花,說天天瞅這兩樣花,換些新鮮的吧。說著便動手,那正綻放著的桃杏花瓣紛紛墜落,父親便呻喚:“中中,中中,快攔著……”中中迷糊中倉皇跳起來,哪有父親蹤影?只見靈前蠟燭尚幽幽亮著,天際邊露出一抹魚肚白,仁仁已帶著一伙人在帳篷里忙活開了。

      原來,一夜思前憶后沒睡,臨明打了個盹。再細看,供桌上父親像前空落落唯香爐與燈蠟。中中一刻也待不住了,囑咐仁仁看護靈棚,便上路口攔了輛出租車,直奔父親住過的那所醫(yī)院去了。

      中中一瘸一拐地捧著一大束桃花、杏花返回仁仁家時,天已大亮。

      大棚子里熙熙攘攘,吃喝著的,閑聊著的,端盤刷碗的,奔前跑后忙亂著的,趕集鬧會般熱鬧。中中詫異,大清早,不知從哪里冒出這一伙一伙的人。

      仁仁眼尖,老遠瞅見大哥中中,三步作兩步迎上來,細細端詳中中捧著的大束花兒,猛然醒悟,跺腳道:“我咋想不到呢?大哥你凡事不言聲,大老遠自個兒去。打明天起,我天天叫人去折?!币姶蟾缤热彻罩?,忙撩起中中右褲腿,見那腳已紅腫起來。

      原來,父親所住醫(yī)院那后門里的桃杏樹,低矮處已多被人折了去。中中不甘心,顧不得自己手腳早已不靈便,硬掙扎攀上去,卻不好下來,順勢溜跳,小腿擦傷不說,還崴了右腳。此時也顧不上向仁仁細說,琢磨先尋個器皿插放。還是仁仁手腳快,轉(zhuǎn)眼間不知從何處弄來個尺高的立式玻璃魚缸,“嘩”地將缸里的水潑向地,就見幾尾大頭紅龍睛魚蹦跳著在地上掙扎。中中慌忙攔阻已來不及:“罪過罪過,顧此傷彼,供花何益?是讓老父親舒心還是煩惱?!”正正忙打圓場:“魚也游著,花也開著,豈不兩全齊美?”于是眾人忙滿地下捧魚,清洗,再往缸里添水。所幸搶的及時,五只金魚兩只輕微擦傷點兒鱗皮,其余俱無大礙,不一刻即活泛過來。那微型立式魚缸造型不錯,上邊“桃紅杏白”怒放著,下邊魚兒游弋嬉戲,供桌前頓時燦然鮮活起來。

      忙亂時不覺,花兒擺放好后,大家則是莫名的悲戚。中中兄妹圍擁于“花缸”前默然無言,仿佛又置身于醫(yī)院父親病床前。然而,眼見唯有遺像依然,再也看不到父親的笑容,聽不到父親的敘話了。

      大家正凄惶間,猛聽背后“嘡咚嘡咚”鑼鼓聲大作,原來是鼓樂班用罷早餐,開鑼亮場子了。好一通鑼鼓后,居中坐著的嗩吶手便大喇叭朝天吹起來。

      仁仁諸般皆要亮“頭牌”,請的是當?shù)赜忻摹按蠛笊惫慕嘲?。當年,大后生是方圓百里馳名的鼓匠班頭,大后生若活著已是過九十的人,現(xiàn)在的班主是他的兒子“小大后生”?!靶〈蠛笊彪m然年歲已不小,卻仍然底氣十足,腮幫子鼓得像兩坨發(fā)面饅頭,那嗩吶聲亢亮地直傳云霄,棚里棚外的人,紛紛擁前來看?!靶〈蠛笊鼻喑鲇谒{勝于藍,將其父相傳的治喪嗩吶曲子《哭靈》演繹得淋漓盡致,其段子長而哀婉,那嗩吶聲時而仰天凄厲長嘯,時而俯首幽幽泣訴,嗚嗚咽咽,直吹得人哀思奔涌,靈前燒紙的中中兄妹泣不成聲,眾親友鄰居也落淚不迭。

      眾人正悲傷間,就聽得身后一片吵嚷聲。原來是一伙乞討者鬧著要“小錢換大錢”。說來荒唐,不知何時生此風氣,無論紅白喜事,總有一伙伙的乞討者聞風結伴尋上東家門來,再好的飯菜也不屑一顧,卻一個個掏出皺巴巴一元或五角的錢,聲言“感恩東家慈悲心,可憐上門乞討人?”,要求以一換十,一般是一塊換十塊,東家再手緊,也得一塊換五塊。仁仁大手一揮,吩咐手下人“他們一換十,咱家一換二十!痛快麻利些?!比欢虑椴⒉煌纯?,這伙人也是得寸進尺分外出格兒,竟然鬧哄哄冒出幾位嚷嚷要一塊換三十塊、五十塊的人來。

      仁仁手下幾位大棚里幫忙的,按仁仁吩咐,招呼三四桌乞討者早飯吃飽喝足,個個一換二十后,大多歡眉笑臉地夾著棍子走了。眾人對最后賴著不走提出一換三十者大為不滿:坐了席,又憑白得了翻兩倍的錢,這仁仁東家已大發(fā)得夠出格兒了,蹬鼻子上臉呀?又嗔怨仁仁,咋能信口破格,隨意答應幾個潑皮一換二十呢。

      就見幾位乞討者臉上擠著笑,擁到仁仁身邊:“您高升旺長的大經(jīng)理,好人家、大人家,別家哪有您這大棚流水席?真是福運長流水,財源滾滾來哪?!鼻斑厧讉€嚷嚷著,后邊一位紅光滿面肩頭搭個塑料尼龍袋、手中拄根棍子的半大后生,一步一頓走過來,操一口夾生普通話,一板一眼地朗聲念道:

      一進樓前祥云生,堂上睡了個老圣人;老圣人,有神通,五個兒女俱揚名:老大市里當主任,本是天上文曲星;老二大學是教授,桃李滿園有名聲;老三經(jīng)理財運旺,身后跟著千萬兵;老四專門搞實業(yè),勤奮有為立新功;別看女兒年紀小,出國壓倒那外國人!三個媳婦俊生生,風流賽過穆桂英;兩位姑爺更不論,萬里挑一好后生;第三代人人上人,勝過精英是人精!

      仁仁聽了撫掌哈哈大笑道:“給,給,給!”仁仁手下正忙著安頓“一換三十”的一伙人,那位念唱的說:“我念半天,總得比他們多點兒吧?要不我再給哼段晉南‘五鄉(xiāng)調(diào)?”于是便又不歇氣哼哼唧唧道:

      眾位鄉(xiāng)親仔細聽,俄(我)給咱唱段舞(五)鄉(xiāng)贏(音),文大經(jīng)理是甚(啥)人?頂天立地大英雄!三百五百算個甚?權當打了個小嚏噴!嘿,嘿,哎嘿嘿,哎嘿嘿哎嘿嘿,哎嘿哎嘿哎嘿嘿嘿……

      眾人笑作一堆。不想一旁卻惱了三驢頭。三驢頭是仁仁廠里負責保安的,一張大下巴,頭長似驢臉,掃帚粗眉,暴睛眼,黑鐵塔般兇神惡煞,人看著就發(fā)瘆。三驢頭擠上前:“爺看看嘿嘿啥戲?嘿嘿你媽的×,有完沒完?來,來,爺給你換!”

      原來這三驢頭監(jiān)獄里幾進幾出,據(jù)說惡狗見了都乖乖伏地不敢吠叫,是仁仁特招的護廠工頭。

      中中冷眼瞅那黑大漢滿臉兇煞氣,便心頭發(fā)怵慌神,急喊仁仁:“還不快快攔下?”

      卻是靈驗,那油嘴滑腔的念唱者,見三驢頭走過來,如鼠見了貓一般,連三十也不敢換了,拖著條討吃棍抱頭鼠竄,比兔子還跑得快。

      眾人見那念唱的跑掉了一只鞋,也顧不及穿,慌亂中鞋帶絆住了腳腕,那只黑乎乎的破鞋便隨著他的慌不擇路顛簸著滴溜溜地打轉(zhuǎn)轉(zhuǎn)蕩秋千,滿棚人哄堂大笑,仁仁也跟著笑。

      中中干著急上火,半晌作不得聲。壓低嗓音喊仁仁:“好看好笑不是?還嫌鬧騰得不夠?”

      仁仁也醒過神來,忙喝喊三驢頭:“老三,罷手!別給哥弄麻煩。”

      三驢頭方極不情愿地不再追攆,尚自氣呼呼地側(cè)楞著腦袋罵罵咧咧:“你個狗日的,有?本事甭跑,跑就不是你媽養(yǎng)的!”

      不想那念唱者原本非良善之輩,一分錢也沒撈著,豈肯罷休?氣咻咻直奔出棚外,跑到后一棟樓頭,蹦高放聲吼嚎:“有幾個臭錢咋啦?你當爺想給你念!嗩吶不吹笙胡響,你管不著爺在這頭念?!本鸵妰墒诛w揚,竹板吧嗒嗒響:“嬸子大爺仔細聽,我給咱說個好賴人……”見圍攏來一伙伙的人,勁頭愈高、嗓門愈大起來,沖著仁仁的大棚方向亢亮放聲,“俺竹板一敲呱嗒嗒響,大家看來大家想,傍門窗的青云直上,狗大膽的金銀滿箱,賊投機的里外風光,胡攪騰的趾高氣揚,挖灰疙蛋沒人敢惹,假和尚吃辣喝香……”那念唱者也不知啥時裝了那一肚子花花詞,不歇氣地念得唾沫星飛濺,故意將“挖灰疙蛋”一句反復吼了幾遍,樓房頭邊人群里三層外三層簇擁著陣陣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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