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問道

雪島

我突然決定要去大巴山。這個行程來得如此速疾，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這是怎么了？手上有這么多的紅塵俗事，一大堆的柴米油鹽，怎么說走就要走？不能再等幾天嗎，或者以后再說？我也曉得，以后再說，往往就是沒有下文的托詞，可是，巴山就這么迷人嗎？為啥說走就要走？我手拿一張硬座火車票，站在人流如潮的北京西客站進(jìn)站口，自說自話地問著自己。

距離開車只有20分鐘了，我還在為自己的這個匪夷所思的行為感到驚訝。難道是我真的戀上這個從未見過面，只是看過她肖像的情人了？人說，只有戀愛中的男人才會變得癡迷，才會走火入魔，變成智商急速下滑的傻子。莫非我真的墜入情網(wǎng)，要不怎么會連給家人的招呼也來不及打，就心急火燎地要出家遠(yuǎn)走？再說也沒有接到約會的電話，對方也沒有發(fā)出邀請，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給我留，我的這個決定，完全是自作多情。

火車啟動后，很快就將京都甩到身后，朝著自古就出才子也出美女的大巴山行駛。

飛駛的列車逆著時光，將我載到了30年前。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初，我蟄居江南毗陵驛渡，讀書寫作，做著文學(xué)的白日夢。擱筆閑暇，常喜沿著橫貫古城的運(yùn)河散步。河邊茶樓里的清香和小唱，總是令我似走進(jìn)明清年代，入神之際，時不時會發(fā)出一聲長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如此的閑散之境，至今想起，也覺著粗茶淡飯的人生，雖不大紅大紫，卻也是一介神仙。

那是午后的雨天，我去造訪常州一位老畫家。走進(jìn)客廳，忽感眼前一亮，覺著突然遇著了紅塵知音。而且這個知音是如此清純，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云水風(fēng)度。知己身材婀娜，線條飄飄欲仙，那刻，我似進(jìn)了仙境，或者是走了火著了魔，站在青磚鋪就的地板上，久久沒有挪動腳步。此一時，畫家似感悟到了我的心境，端坐靠墻木榻，用二胡拉起了古典名曲《漢宮秋月》。后來我才曉得，此一闕古曲，系一位無名宮女所作，曲譜傾盡心中幽思惆悵。那一霎，我似覺著出自無名氏手下的名曲，竟是為我所作，而我眼前的紅塵知己，竟也隨著曲子翩翩起舞。

這一瞬間，竟是勝卻人間無數(shù)。

我面對的紅塵知己，或者說是故人，是一幀隸書楹聯(lián)，她懸掛在客廳中堂一幅寫意花鳥畫兩側(cè)。

這是民國時期常州的一位書家寫的，書家終生守著一部法帖，修成正果。然而在這座古城，卻沒有賣過一幅字，最后皈依了佛門。畫家奏完名曲的最后一個音符，給我說了這位“隸圣”的身世。聽著，我突然面對墨寶，鞠了三躬。

人生是由很多個偶然鋪就的奈何道。每一個偶然，就是一塊青石板，不僅能決定你的走向，還會構(gòu)成你的人生經(jīng)緯。三天后，我回到北京，尋尋覓覓來到了潘家園文物市場，嘴里不停地默念著石門、石門，因那位皈依佛門的民國書家，終生守的一部法帖就是漢代摩崖石刻《石門頌》。數(shù)番淘尋，我在一處地攤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石門頌》拓片，捧在手中細(xì)細(xì)清賞。拓片雖然破舊，還沾著塵土，拓墨清香卻絲絲縷縷，時濃時淡朝我拂來?；氐骄┏锹?，我用刷子拂盡拓片上的塵埃，用夾子夾起，懸掛床頭。

那天夜間，明月當(dāng)空，一縷清暉透窗而入，灑到拓片上。我坐在床頭，凝眸著一千年前的漢隸，忽然聽到陣陣聲響。在江南老家，每當(dāng)驚蟄春雷響過，行走在田野，時不時會聽到腳下泥土?xí)l(fā)出這種響，隨后便有一條條長蛇穿越冬眠的長夢，從洞穴游出，蠕動在春天的和風(fēng)里。此時的拓片發(fā)出的聲響，似乎就跟我童年聽到的春蛇出洞的聲音竟是如此相像。聽到這妙不可言的聲音，再看拓片上的漢隸線條，竟也似春蛇蠕動。原來，凡是書法逸品，線條都是有生命的，沒有生命的線條，只能是死字、死書，必定陡成下品。那個長夜，我守著拓片，守著千年知己，一直坐到三更之時。

后來，我又從書店買來各種版本，又購得筆墨紙硯，一番準(zhǔn)備，便提筆倉促上陣，想著憑一點(diǎn)小聰明，練個三年五載，造就一手好隸書，平時外出，也能提個筆，附庸風(fēng)雅，舞文弄墨，即使當(dāng)不上書家，混個票友也值當(dāng)。那些日子，我白天練，晚上寫，桌子上的毛邊紙越積越厚，墨汁寫涸一瓶又一瓶。心里想著，不敢著作等身，臨帖的廢紙齊身還是能做到的。書圣寫干了18缸水，我起碼也能寫干半缸。

三年后，我拿著一幅裝裱好的石門集字聯(lián)登門求教老畫家，先生看后，只說了6個字：僅得《石門頌》皮毛。那刻，我像當(dāng)頭淋了一盆涼水，連腳后跟都涼了。先生卻還朝我頭上潑涼水：你的字里，凈是躁動之氣，看得出你習(xí)書的功名心太重，功名一重，字里的煙火氣就濃，看來你習(xí)書的目的錯了，你不是將隸書當(dāng)作生命的伴侶，只是想把她當(dāng)成名利的敲門磚，這樣下去，只能徒費(fèi)光陰。先生手指中堂懸掛的楹聯(lián)道：你再看故人的墨跡，已經(jīng)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赡隳兀?/p>

出了先生家，我如墜入濃霧而找不到回家的路，只有他的話，還在耳邊回響：你得先把心靜下來，坐30年冷板凳！

30年冷板凳，我坐得起嗎？看著京城的書家，如鴿群般到處飛舞，搞展覽、走筆會、出鏡頭，可我卻要坐30年冷板凳，還不要坐得天荒地老？再說我好賴也是個作家，也是作協(xié)的（坊間總有人說我們是做鞋的），寫的字即使脫不了煙火氣，掛起來看看也能入眼，扛著筆走走場子也是可以的，如果真要坐冷板凳，說不定就被流光淹沒。

數(shù)日之后，我又坐到京城陋舍的拓片前，一陣接一陣的墨香，潮水般朝我涌來。我點(diǎn)了一炷檀香，插入拓片前的筆筒?？|縷青煙隨著月光，升騰盤纏。忽然，有一襲影子，騰著煙霧走下拓片，站到我面前。他就是一千年前在陜西漢中摩崖寫下《石門頌》的隸圣，我和他相隔著一千五百年，此時卻是近在咫尺。隸圣，我臨了三年你的逸品，怎么僅得一點(diǎn)皮毛？臨《石門頌》的竅門又在哪里？能不能傳授秘訣？前半生我浪費(fèi)了很多光陰，用極其認(rèn)真的態(tài)度做了不少無賴荒唐的事，也寫了很多只能進(jìn)入垃圾堆的所謂文學(xué)作品，時光總是把我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還能不能用筆墨把拋擲的歲月?lián)苹貋?？或者留下來？我問了一遍又一遍，那襲青影總是不理睬我，問到后來，突然一下隱進(jìn)了拓片，任我怎么呼喊，就是不現(xiàn)身。

第二天，我突然收拾了行李，去了火車站。

三天后我到了漢中市，下了火車，就直奔漢中博物館。隸圣的杰作，連同那一方摩崖，已經(jīng)整體移到了室內(nèi)，供奉在大廳里。我邁出像信徒朝圣般的腳步，朝那一千年前的情人走去。她的容貌竟是那般令我驚心動魄，盡管歲月已經(jīng)將原石風(fēng)化得斑駁滄桑，蒼老的皺紋如同刀刻般，可在我的眼里，卻猶如一個少女般青春勃發(fā)，身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彌漫著生命活力。

千年的時光，都凝聚到了我面前。我面朝摩崖，深深鞠了一躬，隨后就走近她，用心靈感受千年前的美人。站到后來，我不僅看到了石門的血肉，還有氣息，那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大境界。

漢中之行，我在博物館待了三天，每天一早進(jìn)館，傍晚才出來，中午啃塊燒餅當(dāng)午餐。第三日的午后，我坐在刻石前，竟打了一個小盹，也就是打了一個瞌睡，睜開眼睛，忽然看見一襲仙影，正揮舞一支長鋒羊毫，在石壁上書寫著，我心里明白，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可那刻我卻固執(zhí)認(rèn)定，是千年的仙圣顯了靈，便小聲問道：仙圣，請授了筆法！青影當(dāng)然沒有回聲，倒是身后傳來一個女子的說話：你這人有點(diǎn)神經(jīng)兮兮。我回過一頭，見是個游客，便朝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學(xué)書就得要入魔境。她聽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倒也是！隨后就走開了。

我守著石刻度過三天時光，竟然長于百年！比我此前活過的數(shù)不清的渾渾噩噩的日子都有滋有味，雖然我沒有舍得進(jìn)館子，住的也是路邊的小旅店，如今回味起來，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或者說是日子。而那些渾渾噩噩追名逐利度過的時光，只能說是混世?；焓篮蜕罱^不是一回事?；焓谰褪菭幟诔瑺幚谑?，朝著名利堆里亂扎亂混，混到后來，就將自己混成了行尸走肉。而生活得首先活在自己的靈魂里，或者說是境界中，有靈魂有境界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才能活出生命的意義。三天后，我在回京的火車上，再次回味先生的話，才品味出內(nèi)里真情。先生說我僅得皮毛，是言輕了，說我學(xué)書居心不良，才是真言?；靷€書家的名頭，招搖過市，那就玷污了書道的清純和神圣。

千里走漢中，我唯一的收獲就是心靜了。原先我左顧右盼，成名心切，竟將書道當(dāng)作名利的釣竿，只能是越學(xué)越躁，越練越俗。書寫石門頌的隸圣生前沒有辦過一次展覽，也沒有將自己的作品涂得滿天飛，卻名垂千古。

心靜了，投稿和入展欲就斷了，想成名成家的念頭也淡了，拿起筆來，覺著筆也聽話了，知道每落下一筆，氣韻都必須跟古人相通，與經(jīng)典對接，斷不可任筆為體，聚墨成形。我沒有急著直接臨《石門頌》，而是先從《禮器碑》《朝候小子碑》《曹全碑》等規(guī)矩隸書入手，同時兼習(xí)二王行草書。期間還兼習(xí)大篆《散氏盤》和《石鼓文》。先生曾對我說：《石門頌》是隸中之草書，她那來無影去無蹤的線條，既備篆書胎息，又具行草功力，沒有篆書的功底、行草的基礎(chǔ)，要想學(xué)好《石門頌》，只能是癡人說夢。

流光容易把人拋，晃眼間，三年又過去了。細(xì)雨綿綿的春天，我回到毗陵驛渡，拜訪老畫家。三年不見，先生盡管白發(fā)又添了些許，卻依然仙風(fēng)道骨。走進(jìn)中堂，我沒有急著拿出裝在行囊里的作品，而是凝視著懸掛中堂的那件楹聯(lián)，茶水過手，先生問我看見了啥？我說我看見了筆在宣紙上行走的痕跡。先生又問還有呢？我說我聞到了墨香。先生讓我拿出帶來的一件隸書作品，只是掃了兩眼，便說：技法初備了，可煙火氣太重?？磥磉€得修心，書乃心畫，心地不干凈，字就脫不了俗，甚至?xí)綄懺脚K，越寫越燥。

告別了先生，行走在毗陵驛渡，我一直在問著自己，雖然人人都有一顆心，卻是看不見摸不著，又該如何去修？先生說我字里的煙火氣重，是看出來的，還是聞到的？按說，一件墨寫的書作，只能有墨香，哪里會有煙火氣呢？那天，我從毗陵驛出發(fā)，一直沿著古運(yùn)河漫步行走，天黑了之后，河兩岸的街巷都朦朧在煙雨中，若隱若現(xiàn)。小城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我還在行走，原來在雨夜里撐著一把紙傘漫步竟是如此美不可言。先生曾對我說，那位民國書家就是坐著小船從古運(yùn)河遁入空門的，最后一直隱居在江南一座很小的寺院。其實他完全可以在常州出家，這里也有佛門，可是書家說，常州熟人太多，再說也太熱鬧了，熱鬧跟修行無緣。三天后，我坐火車然后倒汽車，在大山里找到了這座寺院。那幾天，江南梅雨霏霏，山里又不通汽車，當(dāng)我沿著山道找到院門，一身的泥漿竟將我涂成了泥猴。傍晚時分，當(dāng)我踩著清墨般的暮色走進(jìn)廟門，說明了來意，當(dāng)家的主持用素食款待了我，隨后又讓小沙彌端一盆洗臉?biāo)?，洗臉沐手，隨后將我領(lǐng)進(jìn)一間廂房。里面簡陋，只有一張舊竹榻、一張案幾，上面擺著一方硯臺、一支禿筆。住持說：書家遁入佛門后，一直在這里居住，買不起紙，就用筆蘸著清水在石頭上臨帖，小楷就用樹葉臨寫。小廟原先很冷靜，香火也幾近斷絕，因為書家的到來，香客就日見增多，求字的也多了起來?？墒撬麤]有賣過一幅字，山下的農(nóng)民見到如此高風(fēng)的書家，紛紛送來米面和雞蛋，如果先生不肯收，就悄悄擺在廟門前。書家在廟里一住就是10年，80歲的那年，他預(yù)感自己大限來臨，便讓我磨了墨，隨后揮筆寫下“駕鶴”二字，便圓寂了。

那天夜里，天突然飄起了雪片，我一直在廂房里打著坐，半夜時分，忽然聽到一陣陣“唰唰”的掃雪聲從門外傳來，便屏神靜息細(xì)細(xì)聽著。我曾聽住持說，書家自從皈依了廟門，每天五更，便拿起掃帚沿著山道清掃路面的落葉，春夏秋冬，從不間斷。他拿掃帚，總是用右手，而且是三指握筆的姿勢。后來，住持才曉得，書家是借此練臂力和手腕，每逢冬天大雪封山，便手握掃帚在山坡積雪上意臨《石門頌》。所以，每逢下雪，書家就像過節(jié)似地快樂，用手中的掃帚，將整片山坡都寫滿了飄逸高古的漢隸。莫非是書家此時顯靈了？這么想著，我便從打坐的蒲團(tuán)上站起，走到門外的天井里。漫天的雪片朝著天井奔涌飄灑，卻不見人影。剛才莫非是幻覺？這么想著，我又坐到了廂房的蒲團(tuán)上。

從那天夜里開始，我突然覺著民國書家無處不在，而且總是陪伴著我，我在山道上漫步，他便在路面上掃葉，握掃帚的姿勢是三指執(zhí)筆法;我在案幾上臨帖，他便在身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還不停地為我正腕;夜里我躺到床上，他又在枕邊跟我悄悄耳語，讓我放下功名之心，去掉心頭塵埃，還時不時地頌讀《石門頌》的碑文：惟川靈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