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越
一
那一年,我3歲,哥哥5歲。
那個時候的孩子根本沒有什么玩具,快過年時家長給買些小鞭、摔炮已經很滿足了。
記得也是個寒冷的冬天,依稀是快過年的時候,我和哥哥的衣兜里揣著零星的小鞭,興高采烈地跑出家門。爸媽不讓我們遠走,我們就圍著樓打轉。
在樓門口的雪地上、在樓拐角的墻縫里、在樓下不知名的破鐵桶中分別塞進幾個小鞭,很快,我倆手中的小鞭就全放光了。沒有了小鞭,一切變得索然無趣。我把凍紅了的手插進衣兜,準備和哥哥打道回府。這時,我意外地在衣兜深處捏出了一個小鞭。我如獲至寶地捧給哥哥,哥哥也是眼睛一亮,嘟囔著這最后一個,一定要找個好地方放。
那年頭的冬天,連狗都不樂意在外面多待。我跟在哥哥身后踅摸好久,也沒找到他所說的好地方。
突然,哥哥讓我轉過身去。對我來說,哥哥的話一向是圣旨,我想都沒想就執(zhí)行了。感覺哥哥在我的辮梢擺弄幾下,然后一臉壞笑。
哥哥做了什么?
正納悶呢,一聲脆響從我的后背炸開,隨之就聞到了燒頭發(fā)和燒棉花的煳味。我怔怔了半秒,畦的一聲哭了起來,我知道了,最后一個小鞭,哥哥居然綁在了我的辮梢上。
一邊哭我一邊往家跑,“我要告訴媽去……”向媽媽告狀是我的撒手锏,從小媽媽就管得很嚴,我和哥哥都很怕媽媽。
我還是很小,沒跑幾步就被哥哥追上了。任憑哥哥怎樣勸說,我就是不聽,執(zhí)意要告訴媽媽。
快到家的時候,哥哥松開我,飛快地跑進樓。哼,他一定是想先和媽媽解釋。
那時候每到冬天,一樓的住戶就會在樓門處掛上厚厚的棉簾子擋風。我掀起門簾,從雪地一下子走進昏暗的樓道,眼前變得一片漆黑,驟然間一個黑影撲了過來,嘿嘿笑著。
“呀,是鬼!”我一下子站住了,感覺頭發(fā)都豎了起來,想要扶住墻,卻順手劃拉到一只不知道誰家的火鏟,便緊握在手,揮舞著沖上前,用力一劈。多年之后,每每想起這個瞬間,我都佩服自己的冷靜,就算被鬼吃掉也要和鬼同歸于盡的勁頭,這哪是三歲的娃兒?
那只鬼號叫著蹲在地上,變回了哥哥的聲音,一連串地喊疼。我攥緊手中的火鏟,猶豫著要不要過去看看,萬一是鬼假扮的哥哥呢?這時,哥哥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越兒,我就想把你逗樂了,你卻砍了我一下,那咱倆扯平了,放小鞭那事兒你就別告訴咱媽了,好不?”
原來真是哥哥,我哭著點點頭,“我沒嚇一跳?!薄澳悄憧拗苌叮俊甭牳绺邕@么一說,我更委屈了,“咱媽讓你帶著我玩,你不好好帶我,最后一個小鞭你綁我頭發(fā)上了,放的時候,我都沒看見……”
聽了我的話,哥哥啪啪直拍額頭,不知道是不是疼的,他咬牙切齒地說:“那行,你就別告訴咱媽了?!?/p>
可是,頭發(fā)燒了,棉襖破了,媽媽能看不出來嗎?
眼睛漸漸適應了樓道的黑暗,哥哥血肉模糊的臉觸目驚心,我癟著嘴點點頭,拉著哥哥往樓上跑,全然忘記手中的火鏟。
哥哥的鼻梁被我鏟去一塊肉,留下永久的傷疤,我手中的火鏟被媽媽定義為行兇工具,為此挨了一頓胖揍。轉眼間,媽媽發(fā)現(xiàn)后背上的破洞,問我是怎么回事,在我咬定鋼牙寧死不屈的情況下,我又接著挨了一頓尅。
后來,提起哥哥鼻梁的傷疤,家人只記得我三歲時就下手很黑。
二
那一年,我5歲,哥哥7歲。
哥哥剛上一年級,上了學的男生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很不喜歡帶小妹妹玩了。可是,我向來與哥哥形影不離的,況且,媽媽也總是叮囑哥哥,讓他帶好我。
那時候,媽媽單位不休星期日,只休星期二,星期日就成了我和哥哥的天下。
哥哥寫完作業(yè),想和同學出去玩,我拽著哥哥的衣角不撒手。無奈,哥哥只能帶著我。臨出門的時候,哥哥沖同學擠了一下眼睛,然而我光顧著高興,并沒有理解那一眼的深意。
一下樓,哥哥就說:“糟了,紅領巾忘帶了?!边€沒等我掰扯明白出去玩和紅領巾有什么必要聯(lián)系時,哥哥便鄭重其事地拉著我的手說:“越兒,現(xiàn)在交給你一個重要的任務,趕緊回家?guī)透绺缛〖t領巾,速度?!薄暗昧睿 蔽颐弊由系蔫€匙,風一樣跑上樓。
紅領巾找到了,哥哥一伙兒人卻不見了。
以后,黏著哥哥的時候,哥哥再讓我回家取任何東西,我都死活不去,然后哥很無奈地說:“那好吧,我自己回去取,你在這里等我?!?/p>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哥哥一去不復返。
等又到了星期日的時候,我便寸步不離哥哥,瞪著眼睛看著他,取東西也要一起取。路過公廁的時候,哥哥突然捂著肚子喊疼,彎著腰跑進公廁。雖然我不能跟進去,但廁所只有一個門,哥哥還能飛了不成?
我用腳尖在男廁門口畫了無數(shù)個圓的時候,未了一位老大爺,指點著對我說:“丫蛋,這是男廁,女廁在右邊?!薄拔抑?,我等我哥?!甭犖疫@么一說,老大爺也慌了神,“廁所明明沒人啊,別是掉進去了?”那年頭的人都實在,老大爺幫著我里里外外找了個遍,最后告訴我說:“你哥應該是從旁邊跳墻走了,你別等了,回家看看吧。”
我一路哭回了家,家中沒人,我繼續(xù)哭,感覺哭得快要斷氣的時候,哥終于回來了。
哥哥一邊手忙腳亂地哄我,一邊盯著墻上的鐘和我商量,讓我別告訴媽媽。
我不依不饒,一定要讓哥哥帶我出去玩一圈才行。
哥哥看著時間為難地說:“媽媽馬上要下班了。”
“我不管,反正就是媽媽讓你帶著我的,你玩夠了,我還沒玩著呢!”哪能那么痛快地就答應哥哥呢。
拗不過我,哥哥只好帶我下樓去玩,結果回家的時候,被媽媽堵個正著。
哥哥趕緊承認錯誤,“小妹非要出去玩,我怕她被拍花拐走,就陪她下樓待了一會兒,讓她回家還不樂意,哭鼻子呢。”我紅腫的雙眼是最好的證明,可事實不是這樣的,我剛要分辯,哥哥拉著我的手緊了緊,低聲說:“你還想不想跟著我了?”一句話,讓我徹底消聲,任憑被媽媽罵個狗血噴頭也一聲不吭。
三
那一年,我7歲,哥哥9歲。
暑假我倆一起去鄉(xiāng)下奶奶家,我們會在奶奶家住上整整一個假期。
農村的夏天,絕對比鋼筋水泥的城市有意思多了。很快,我就學會了爬樹掏鳥窩、下河摸小魚、粘知了、捉長蟲,整天招貓逗狗,我們和屯中的孩子們呼嘯而過的時候,整個屯子的狗都會一起狂吠,壯觀極了。
農村生活我融入得很快,相比來說,哥哥就顯得有些笨拙,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樂趣,通常都是哥哥出主意,我去執(zhí)行,我們玩得不亦樂乎。
奶奶家的園子里有一棵大梨樹,長滿了魁梨,爺爺一再告誡我們不許去摘梨,現(xiàn)在梨還小,等長大些留著賣錢。
可是哥哥想吃梨,我便在哥哥的掩護下爬上了梨樹。樹上的梨果然沒有長大,我從一個枝丫攀到另一個枝丫,尋找著大梨。沒想到這時,爺爺出現(xiàn)了,眼尖的哥哥瞟見爺爺?shù)纳碛?,便躡手躡腳地撤退了,留下我被爺爺抓了個正著。(后來哥哥解釋說,不能倆人都被抓住,連搬救兵的人都沒有。)
彼時,正趴在樹枝上,伸長胳膊去摘梨的我,被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吼嚇住了,抱著一枝梨干凈利落地從樹上墜了下來。看著那一枝還沒有長成的小梨,爺爺心疼壞了,搓手頓足地大罵我糟蹋東西。
無辜被罵的我自然不忿,可是又不愿出賣哥哥。見我義氣,哥哥許諾帶我去個更好玩的地方。
望著高聳入云的柴火垛,我猶豫了,“這不也是大人不讓爬的地兒嗎?能行嗎?”“就說,你想不想上去吧7”“想,當然想!”我仰頭向上望去,脖子都酸了也沒看到頂,這該有多刺激啊。
依舊是哥哥放風,我手腳并用爬了上去。真高啊,看著遠處變矮的村莊,看著大狗秒變玩具,一種笑傲江湖的感覺油然而生,我就是仗劍走天涯的俠女。
良好的感覺持續(xù)不到一秒,我又聽到了爺爺?shù)呐稹;糜X,絕對是幻覺。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探頭往下一看,變小了的爺爺氣勢不減,中氣十足。我嚇得一腳踩空,大頭朝下直接扎進了柴火垛旁喂馬的草料堆上。掉下去的時候,我還在想,答應給我放風的哥哥究竟哪兒去了?
草料堆很軟,我毫發(fā)無損,唯一麻煩的就是渾身上下都是干草料,尤其是頭發(fā),怎么抖落都抖落不掉,最后是奶奶一根一根幫我摘下來的。
我躺在炕沿上,披散開頭發(fā),奶奶一邊摘著草屑,一邊打著唉聲:“你說,你這城里來的孩子,咋比屯里人還野呢7”
可是,這能怪我嗎?我扭頭看向趴在一邊若無其事的哥哥,哥哥悠悠地說:“只要回家別告訴咱媽,明天我?guī)闳ジ猛娴牡貎?。”于是,我又一次心動了…?/p>
四
那一年,我9歲,哥哥11歲。
我剛學會騎自行車,只是會騎,不會上車和下車。
我和哥哥還是去奶奶家,因為我們出發(fā)得比較晚,下了火車之后就沒有到奶奶家的汽車了。那個年頭,還沒有出租車,從火車站到奶奶家足足有17里路,對于兩個孩子來說,確實有些遙遠。
哥哥總是有些急智的,帶著我敲開了二姨家的門。二姨和奶奶住在一個城市,只是二姨住在城里,奶奶家在農村。
哥哥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帶著我向奶奶家飛馳,總算免去了跋涉之苦,我真心佩服哥哥。
在奶奶家住了一宿之后,我們就得去還自行車,然后再坐汽車回到奶奶家,因為二姨夫得騎自行車去上班。
可是,我忽略了農村人重男輕女的程度,大家對哥哥的各種歡迎和熱情,讓哥哥樂不思蜀,根本不想走這一趟。拖拖拉拉到了中午,自行車再不還回去,回來又沒有汽車了。見我急得直轉圈,哥哥靈機一動,“你不是會騎車了嗎?那你去還吧?!薄翱墒?,我不會上車啊?!薄斑@好辦,哥幫你?!?/p>
剛學騎車的人一般都有癮,況且從小養(yǎng)成的誠信,答應別人的事情必須做到,在我的想法中,既然哥哥不愿去,那這車理所當然該我去還。
在哥哥的幫助下,我踩著村口的大石頭,試了好幾次,都沒上去車,推著東倒西歪的車子,我和哥哥來到了小橋。橋有兩房高,是個旱橋,下面全是亂石堆。
哥哥拍著橋欄桿說:“這里好踩,試試能上去不?”果然比大石頭強多了,我晃晃悠悠爬上了車座,可是把不穩(wěn)車把,二八自行車實在是太大了,左拐右拐橋欄桿那段就騎過去了,車把依舊不穩(wěn),我心慌起來,不知怎么一拐,便連人帶車一起掉到了橋下。
我掉下去的那一剎那,腦子很清晰,為了避開自行車,我還在空中轉了個身,然后瞅準一塊光滑的大石頭拍了上去,手腕上的電子表立馬磕個粉碎。
可能是因為年小體輕,也可能是因為從小練武身手靈活,或者是電子表卸去了部分力量,總之我翻了個跟斗,便立住了,塑料涼鞋的鞋帶繃斷了,除此之外,再無損失。
哥哥連滾帶爬、連哭帶號跑到橋下,一副哀痛欲絕要給我收尸的模樣,見我傻傻地立在亂石堆中,也愣住了,吭哧半天,才憋出句,“越兒,這事回家可千萬別告訴咱媽,行嗎?”
我看著二姨夫那變了形的車圈、支出來的車條和折成兩截的車梁,苦笑,“哥,你覺得,這樣瞞得住嗎……”
這事以后,我和哥哥依舊不肯消停,惹出了不大不小很多麻煩,可是奇怪的是,我總是炮灰。
我們一起把奶奶家辦酒席的麥花啤、果子露和白酒摻在一起喝,然后酩酊大醉,卻又相約守口如瓶;又一起忘帶家門鑰匙的時候,我翻雨搭,爬陽臺,取鑰匙,踩壞了樓下住戶的地震棚,還振振有詞,嗔怪人家地震棚不結實,結果可想而知,還是我自己扛的;在停電的時候,想象月黑風高殺人夜,于是我倆興致勃勃比武過招,以我一腳踢中家中的仙人球慘敗結束,哥哥打著手電筒幫我挑刺,我信守承諾,腳丫腫成豬蹄也沒告訴媽媽;還在哥哥的帶領下把推門就響的拉炮拴在奶奶家所有的門上,包括雞窩和豬圈,弄得雞飛狗跳豬哼哼,大人的怒火又是我一人承受……
有哥如此,長大確實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