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仁
而命運尾隨而至,進入我們的清醒,好似瘋漢揮舞著剃刀。
——引自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語代題記
那一夜月光如水,我漫步在湘水北岸的十里長堤,卻總是疑心自己每一腳都如同擊在空明的水色之中。江上微波粼粼,似萬千問號不斷地重疊涌來,而江岸垂柳依依,像是離人揮動的長袖,亦牽動著我的思緒,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馬叔。
馬叔當然姓馬,單名一個武字,老家在資水中游北岸的唐家觀小鎮(zhèn);我家在小鎮(zhèn)下游三里處的白駒村,彼此算是同鄉(xiāng),所以很少喊他馬書記,而是叫他馬叔。
我此前曾接過他一個電話,他說,“小李啊,你怎么也學魯迅寫起雜文來了!”
“您說什么?”我聽了一驚,還真沒想到會有人拿我的一組短文與魯迅先生的雜文放在一塊說話。聽聲音很耳熟,稱呼也并不陌生,卻一時想不起這人到底是誰。我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進了省城,在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的黨刊任過副主編,認識我的許多老領(lǐng)導(dǎo)仍習慣叫我小李。我猶豫了一下,一看來電顯示果然是2217開頭的省委內(nèi)線號碼,而且隨即就反應(yīng)過來了,是老領(lǐng)導(dǎo)加老鄉(xiāng)的馬叔打過來的。
“您這又是在批評我吧——馬書記?”我心里便有些惴惴然。
“我早就已經(jīng)不是馬書記了,是你馬叔呃——伢子!”
一句響亮的“伢子”蘊藏著濃濃鄉(xiāng)情,這令我頓感溫暖而親切。
對方的情緒似有些激動,稍微停頓了一下他又說:“仰望星空是為了使自己的心廓變得清晰。這文章好,雖然只有幾百字一章,卻蠻有分量。”原來馬叔是看了我發(fā)在省報副刊上的幾個短小隨筆,還真被他一語中的,褒獎之情溢于言表。
“隨感而已,馬叔您過獎了?!蔽业幕卮鹩袔追址笱?。
說實話,我以前對這位曾經(jīng)給過我?guī)椭睦项I(lǐng)導(dǎo)是有些反感甚至不屑的,這或許并不是針對馬叔本人。但我又對這位卸任后的馬副書記剛才一開口就能談?wù)撈痿斞竵眍H感意外,并且根本就沒有想到,令我更感到意外的事情還會在后面。
“感謝你們包容我多年!”馬叔又接著說,“我也是最近一段時間才慢慢悟出了一些做人和說人話的道理來?!瘪R叔語氣平緩,像與鄰居在拉家常,“有時間來陪陪你馬叔,也好幫助幫助我,不是有句成語叫亡羊補牢,猶為未晚嗎?”
馬叔的話里話外居然有著對自己當年的悔意,一句“亡羊補牢”擊中了我的軟肋,“不晚,不晚。我一定會常過來給您老請安的。”我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當時我正在翻閱《詩經(jīng)》: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盎然詩意仍在我的腦海中蕩漾,我再也閑坐不住,于是便下樓到了江邊散步。
馬叔在省委副書記的崗位上歷時五年有余,并且分管的又是全省的意識形態(tài)工作,他在位時是左得出奇,也霸道得出了名的,以至于在文化藝術(shù)界還有人私下里給他取了個“武大郎”的綽號。這比喻當然不一定準確,文人嘛,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主觀臆想,自以為是。不過有一個典型的例子還是蠻滑稽,那是在全省的一次宣傳工作會議上,行武出生的馬副書記為了顯擺自己也是個有水平的內(nèi)行領(lǐng)導(dǎo),在他作重要講話時一開腔就甩出了高八度的聲音,他說:“今天在座的都是我省各級掌管喉舌的領(lǐng)導(dǎo)同志,我出一道文化題讓你們答——”他有意把“掌管喉舌”幾個字說得很重,稍做了一下停頓,抿了口茶水又咳了一聲,繼而才又正色道:“你們之中,有哪一個曉得最早來我省的南下文化干部是誰和誰嗎?”
馬副書記還真是會賣關(guān)子,他又有意停了下來,用得意的目光掃視會場。
臺上臺下,頓時鴉雀無聲,還真的沒有一個人能夠答得出來。
“嚯,你看看,你看看,你們這么多書生、這么多秀才呀,還真不如我一個行武出生的——是屈原和賈誼嘛!不然,我們這里怎會被稱之為屈賈之鄉(xiāng)呢?”
“屈原和賈誼是南下文化干部嗎?”此言一出,臺下一片嘩然,有人說這根本就是偷換概念,有人搖頭,這是牛頭不對馬嘴,當然更多還是熱烈的掌聲如雷霆般滾過。也就是在那次會議后,文化圈中便有人暗地里稱他為“武大郎書記了”。
他真是一個沒有水平的武大郎嗎?至少我始終對此論頗感懷疑。
馬副書記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退二線的,那一年,他59歲。當領(lǐng)導(dǎo)干部的成也年齡,敗也年齡,剛好當時正流行省副部級領(lǐng)導(dǎo)提拔七上八下一刀切,但組織上還是給了他一個省委顧問的頭銜,其實也就是個虛職而已。為了能適用全退后的閑居生活,馬叔專門拜了省美院一位中年女教授做老師,一天畫幾個小時的靜物,或撐開畫架在大院的后花園里寫生。他或許是一片苦心,知道自己心直口快,又愛犯“左”傾,而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不如干脆磨磨性子養(yǎng)養(yǎng)身,免得已退居二線了還忍不住以顧問名義到基層去視察指導(dǎo),麻煩地方官也騷擾民眾,而此種現(xiàn)象幾十年來在官場卻是屢見不鮮的。他能這么想當然是一件無可非議的好事。
我對馬叔的過去多少有些了解,據(jù)說他12歲那年就參加了地方武裝,還有幸投身到雪峰山抗日在藍田的一次阻擊戰(zhàn),后來又經(jīng)歷了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等,雖然只念過三年私塾,卻在血與火的考驗中成長得很快,在54歲那年竟然當上了省委副書記分管宣傳口,而且在政界圈子里還常有人尊稱他是識途老馬。
“小李呀,你說說看,什么《瀟灑走一回》,什么《愛江山更愛美人》,像這一類所謂的流行歌曲,不是在給改革開放拉后腿嗎?”馬副書記不但曾經(jīng)在大會小會上闡述過他自己對流行歌曲不滿的觀點,而且有一次我去省委公干順路去他辦公室看望他時,一進門馬叔就又說起了這個話題,“我十多歲當兵,就是高喊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進行曲沖鋒陷陣的,后來抗美援朝時,不也是唱著‘雄糾糾氣昂昂的革命歌曲跨過鴨綠江的嗎?如今倒是好,不光鼓動你何不瀟灑走一回,還唆使你愛江山更愛美人!這不是胡扯淡嗎?”馬叔確實氣不打一處來。
“也不能一概而論。”我當時說,“藝術(shù)家對現(xiàn)實生活是敏感的,你不唱出來而事實上這種情緒也阻擋不住呀!時代不同了,世風如此呢,我的馬書記?!?/p>
“小李,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不僅僅是一個搞藝術(shù)的,你還是組織上任命的省委一家黨刊的執(zhí)行主編,應(yīng)該要嚴把輿論關(guān),你怎么也能如此認為呢?”
我是仗著在私下里叫他馬叔才說出的心里話,卻沒想還是挨了他一頓批評。
“什么叫主旋律?主旋律就是真善美嘛!”馬副書記接著又自問自答道。
“當然,當然,您說的根本就沒有不對的?!蔽乙簿土ⅠR附和他說。
馬副書記留戀的是整整一個時代,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有著時代的局限性。一晃多年,也就是同樣一個馬叔,他今天卻主動來電話夸我那一組幾百字一章的隨感寫得不錯,還說他自己也悟出了做人和說人話的道理來。那么他是已經(jīng)意識到以前的自己并不是自己,意識到說過的話并不是人話?一個人的思想轉(zhuǎn)變也許還真得從他能夠換位思考并設(shè)身處地才有所覺醒的。這得從他開始拜師學畫說起。
馬叔的老家在資水中下游北岸的唐家觀小鎮(zhèn),他從小就對那一座有著鮮明特色的小鎮(zhèn)心懷深刻記憶:一長溜俯身可鑒人影的光亮青石板從上街鋪向下街,也鋪向吊腳樓臨江的碼頭,還有鋪向里邊靠山的杏花巷、李花巷、桃花巷、蕉影巷和石榴巷并且直通人家后花園里去的。后花園由近人高的水竹籬笆圍著,里面一般都栽種有與巷弄名字相同的花樹。如芭蕉巷就必有闊葉濃綠的芭蕉叢,或于某個微風輕拂的早晨,肥厚的蕉葉隨風俯仰,就看見園深處的格子窗前有一窈窕女子正對鏡梳妝呢!女子的鵝蛋臉白里透紅,柔柔的秀發(fā)披散著,一雙正在編織辮子的巧手十指修長而美麗;而傍晚的石榴巷便更加有趣。石榴巷的后花園里栽種著石榴樹,季節(jié)一到,石榴花就像一朵朵被點燃的欲望之火苗,開得熱烈而放肆。
少年馬武就出生在石榴巷,他有一對雙胞胎姐姐,正值如花的年紀,而他家后花園里的那幾棵石榴樹,又全都是經(jīng)過他父親親手嫁接過的雙椏樹,馬武是兩個姐姐的跟屁蟲,所以對雙椏石榴樹照例情深。有一首歌謠便隨風飄過了籬笆墻:
月亮走,我也走
推開后門摘石榴
腳踏石榴樹
手攀石榴椏
羨煞幾多后生家
唱這歌謠的多半是他姐姐,偶爾也會有小馬武的童稚聲。后花園好像就是專門為烘托資水唐家觀的美女而修建。馬叔的童年幾乎就是在詩情畫意里度過的。
人之初的記憶真是如此令他難忘么?這恐怕只有風兒知道。
但后來馬武就進了私塾,先生一口一聲“君子立德立言立功”,又曰:“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边@句話的譯文是“君子要致力于根本,根本確立了,治國做人的原則也就產(chǎn)生了”。著長衫的先生左一個己任,右一個原則,是想要把人修煉成金剛鐵骨的不朽之身么?一點做人的情趣都沒有了!再后來,日寇長驅(qū)直入,打破了小鎮(zhèn)唐家觀的和諧與寧靜,他的家人和房子也毀于日本飛機隨意扔下的幾枚炸彈,一氣之下,小馬武便隨著白駒村的表兄黑皮上了打家劫舍的半崩山,不久后又以抗日游擊隊的名義被收編,懵懂的小馬也就這么跟進了革命隊伍。
“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聯(lián)合起來!”
“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無產(chǎn)階級自己!”
這就是參加了革命隊伍之后的馬武聽得最多的兩句豪言壯語。毫無疑問,在經(jīng)歷了血與火考驗的馬武同志革命意志是無比堅定的,更何況他后來還進過各種級別的軍校和黨校的學習及培訓(xùn)。他也許從未懷疑過自己已經(jīng)修練成真正的金剛不朽之身了。但誰會想到呢?當他因為有了時間能停下來重新思考,或者是如我一樣常仰起了屬于自己的頭顱望過星空,反正就是在他退居二線后的一段時間里,識途老馬居然就經(jīng)常一次又一次地憶念起童年時的小鎮(zhèn)唐家觀,也常無端地想起了唐家觀當年的那些窈窕女子來。他甚至還覺得就是從進私塾后,先生一口一聲“君子立德立言立功”開始,自己就走迷了路,丟失了童趣也丟失了靈魂。
“我還能回得去嗎?”有一回老領(lǐng)導(dǎo)忽然心念一動,不禁爆發(fā)出一聲被長久壓抑后的感嘆來,“率性乃是大丈夫!”兩鬢斑白的老馬此話剛一出口,竟把正在用鉛筆認真地為他勾勒人物線條的女老師嚇了一跳,因一時不明就里又不便答話,故只好裝成沒聽懂地點了點頭,而他的眼睛卻驟然一亮,仿佛站在身邊的不是老師,而是在后花園唱著“月亮走,我也走,推開后門看石榴”的唐家觀女子。
終于在有一天下午,馬顧問還是忍不住意味深長地對著女教授發(fā)感嘆說,“我老馬戎馬并從政了大半輩子,雖說不上夙夜在公,卻也是一心想著公事,成天不是去一線搞調(diào)研、作指示,就是開不完的會,剪不完的彩和奠不完的基,前呼后擁著沒有半點兒個人空間,而且又未必真給人民辦過幾件實惠事。如今總算是退二線了,過起了閑適的日子,卻又覺得空虛無聊,渾身上下不自在……”并有意把“上下不自在”說得很慢也很重。女教授就又裝作聽不懂似的莞爾一笑。只是重又拿起畫筆時便在她為老領(lǐng)導(dǎo)做示范畫下的人物嘴上添了兩撇黑黑的胡子。
再抬首雙目一碰時,兩人便心照不宣地笑出了幾多曖昧。
女教授姓秦名素芬,自從省美院畢業(yè)留校當老師并成了畫家后,又取了個筆名叫秦雨,40出頭,雖說徐娘半老卻也風韻猶存。她是省內(nèi)一位知名畫家的遺孀,更準確地說還是那位名畫家的關(guān)門弟子。名畫家原本是有前妻并子女的,收她為徒后兩人日久生情便墜入愛河不能自拔,于是名畫家就給了前妻一棟連排別墅和一筆可觀的生活費,去法院辦理了協(xié)議離婚,不久后又理所當然與比自己年輕20多歲的女弟子重新組織了家庭。但自古紅顏多命薄,女弟子與先生結(jié)婚還不到十載,剛評上副教授卻又成了遺孀。她原本與老領(lǐng)導(dǎo)并不熟悉,是美協(xié)主席兼畫院院長的頂頭上司介紹給老首長當老師的??墒菦]有不透風的墻,有一次老領(lǐng)導(dǎo)的夫人居然就大吵大鬧到了美院,并指名道姓罵秦教授是個劃胡子,是在巧借她男人在官場的關(guān)系撮錢花。
“劃胡子”是流行于民間的本土方言,實際上就是情人的代名詞。
這也并非空穴來風,因為秦教授在沿海某市搞了一次個人畫展,而張羅這次畫展的幕后推手正是老首長之前的一個秘書,現(xiàn)在是該市政協(xié)副主席兼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不看畫面看人面,前來捧場的大老板肯定多的是,女教授第一次在外省主辦個人美展也就實實在在地風光了一把,且?guī)н^去的80余幅作品無一而歸。
馬叔的妻子是遼寧錦州人,她父親曾經(jīng)是解放戰(zhàn)爭遼沈大會戰(zhàn)時的一個師長,馬武就是那位師長當年的勤務(wù)兵,是師首長身負重傷知道自己撐不過去時才把唯一的女兒托付給小馬的。首長的女兒比馬叔年長,又是個沒有文化的鄉(xiāng)下女人,夫妻倆一路走來原本就摩擦不斷,好在馬叔一直以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覺悟要求自己時刻注意身份和影響,但比馬叔年長的妻子卻始終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動輒就端出自己的父親來說事,馬叔心里著實窩了不少火氣,“我老馬一身正氣,兩袖清風,還真以為黨內(nèi)的所有高級干部都如現(xiàn)在一些官場小說中描寫的一個個貪財好色?殊不知高居廟堂者實則是如履薄冰,連個賊心都不敢有,何來賊膽吶!”
那一次夫人發(fā)飚,馬叔是隨后才趕到美院的,他硬是把她強行拉進小車便走人了。不過上車后馬叔還是給怒氣未消的夫人丟了兩句狠話,他說,“你也不要總在我面前指手劃腳了,我并不欠你什么?!彼€說,“我與秦教授原本只是師父與學徒的關(guān)系,如今被你無事生非這一鬧,也算是給我指出了一條明路!”
“嚯,我這位老馬叔還真是深藏不露?。 币幌氲角亟淌谠诮恬R叔畫人物時往嘴上添的那兩撇黑黑的胡子,我亦不禁啞然失笑。但我畢竟也是個知天命的大男人,隨即又思忖道:“即便如此,我們就有資格對一位老領(lǐng)導(dǎo)和中年教授說三道四么?這又豈是馬叔夫人作河?xùn)|獅吼所能解決的問題么?人性的舒張乃出自本能,旁人實在是無權(quán)指責?!蔽依^而又想到,也許正是從那時起老領(lǐng)導(dǎo)的內(nèi)心就有了某種煎熬吧?這“煎熬”二字是我最近以來在心里重復(fù)得最頻繁的一個詞。
因了有關(guān)馬叔的傳聞,我也終于又想到了自己在感情上的糾葛……
春天到了,桃花開了。湘江北岸的長堤上游人也逐漸地多了。
那時我正獨自在一棵盛開著粉紅色桃花的桃樹下,先是發(fā)了一會兒呆醞釀情緒,然后才打開隨身攜帶的畫架開始工作。也真是奇怪,自從三年前的春天與那個叫桃的女子在這一棵桃樹下邂逅,我就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變得年輕,變得更富激情,變得心中有了牽掛。我以前從來就沒有太理會“牽掛”這個詞,但自那以后卻突然感同身受地體會到這個詞原來就是“牽腸掛肚,心中儲滿了暖意”。
正這么想著時,我便筆走龍蛇,信手在畫框的稿紙上寫了一首感時懷人的打油小詩:“又是春天到,再見桃花開;與君有個約,我來君未來?!睍叄只厥灼沉艘谎巯娼?,我于是自嘲般笑道:“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p>
這一棵桃樹是我前幾年親手栽下的。當初物業(yè)公司倡導(dǎo)業(yè)主們在小區(qū)樓盤前的長堤上義務(wù)植樹時,我自己卻偏偏選擇了種下這一棵小桃樹。是天意還是人意?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卻始終沒有弄得明白當初一時興起的原因和動機。記得那天是植樹節(jié),晚飯后看本地新聞時電視里還播報了省領(lǐng)導(dǎo)和離退休老同志參加植樹活動的新聞,我下意識里還認真尋找了一下,卻沒有見到馬叔,于是就一個電話撥了過去,沒想到電話那端卻樂哈哈地說,“你看看你,只曉得用老眼光看新問題嘛——我怎么還會去湊那份熱鬧?。 比缓笥钟煤芸隙ǖ穆曊{(diào)說,“我倒是看到你了?!蔽也聹y這一定是馬叔在開玩笑,他怎么會見到我呢?也就隨口應(yīng)道,“那是的,馬叔是千里眼嘛!”為了證實自己所言不假,馬叔又補充了一句說:“你栽下的是一棵小桃樹哩!”他還像真在場似的,這反倒把我給弄糊涂了。
我今天照例是糊里糊涂來赴一個自稱叫桃的女子的約會。
或許我早就朦朧地意識到自己決意要尋找的對象已經(jīng)超越了某一個具體的人和物;還或許是因為我的情感世界過于蒼白,上帝才有意賜我一棵桃樹——這粉紅色的桃花便是留給我的一種精神記憶,一個美好的意象,一種對生命、對幸福和愛的提示或者暗喻?要么再往白里說,是對自我傳統(tǒng)文化心理的一種挑戰(zhàn)!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在不斷的守望和期盼中,一個模糊的意念卻在我的心中漸漸地變得清晰,或者說是有如種子般在我的心田里悄然地萌芽了。我家住在回首可見的湘江世紀城豪庭苑,從自家的觀景陽臺上,只需把目光一掃就能望得見那一棵桃樹,并且連粉紅的花瓣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棵樹就在被人們稱譽為“泰坦尼克號”的景觀船右側(cè),當然還有其它雜樹,只不過春天里的桃樹更加搶眼罷了。自從桃花開始綻放花蕾的那一天起,我每天都會懷著滿腔期許地來到這一棵看似普通,但又因承載著一個粉紅色的邀約而變得萬般圣潔的桃樹下,雙手合揖,口中還喃喃地呼喚著那一個叫桃的美麗如山鬼般女子的名字,重復(fù)著她當時嬌羞而又大膽的邀約。
在路人眼中,我或是個花癡,是個傻蛋,我卻獨自樂此不疲。
樹葉在春風里窸窸窣窣搖響,我仿佛又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了。
“明年的桃花還會開嗎?”女子聲音好甜,提問卻有些幼稚。
“怎么不會?”我被問得一愣,續(xù)而說,“只要春天到來,桃花就會盛開。”
“是嗎?明年桃花開時,我也一定還會來的。信不信由你!”那女子的臉龐卻比桃花更紅了,說,“你也會來嗎?”嬌羞的聲音如一縷春風旋入了我的心田。
記得那一天春陽很暖,很明媚,江堤上有彩蝶飛舞,江面有漁人撒網(wǎng)并對唱漁歌,又正好是周末,我倏忽心血來潮找出了沾滿塵埃的畫架和畫筆,鬼使神差般來到了樓下,而且直奔江畔的那一棵由我親手栽植的,如今正迎風怒放著花朵的年輕桃樹而去。難怪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才手植兩載的桃樹真是見長噢!
我是有意想讓這一樹粉紅色的桃花點燃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么?
人心浮躁,我已經(jīng)多年不曾動筆創(chuàng)作了,在經(jīng)過“泰坦尼克號”景觀船時我居然連頭也沒抬。船上的紅男綠女成雙成對,有的在船頭張開雙臂作飛行狀,有的在船舷邊指點湘江放眼碧浪卷起千堆雪。而我的雙目卻絲毫也未曾游離,遠遠的我就已經(jīng)看到在桃樹近旁一位特立獨行的女子了。是一位容貌嬌好的女子,20出頭的青春年華,齊腰的長發(fā)在陽光下披散著如同飛瀑,白嫩的鵝蛋臉被一左一右的兩咎微卷的秀發(fā)各遮了一半,兩撇淺淺的柳葉眉下雙眸分外清澈,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似有明亮的露珠在眼眶里積蓄著,仿佛一不小心便會簌簌滴落,而兩片紅紅潤潤的薄薄嘴唇:一片是微微下翻的下嘴唇,另一片是微微上翹的上嘴唇更是紅潤得調(diào)皮,紅潤得鮮嫩,紅潤得直令人心神發(fā)慌。這小女子一看就是個不安分的家伙!難道她就是屈原筆下的山鬼么?是蒲松齡筆下的狐仙么?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那時而嫣然一笑,時而撮嘴凝眉旁若無人般做著各種精靈鬼怪的樣子,她已經(jīng)沉醉在用手機自拍自賞的喜悅中,絲毫也沒有察覺我的到來。
“嘿——”我居然先開口了,“既然如此愛美,我給你畫一幅素描吧!”
“你——給我畫一幅素描?好??!”那女子卻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而是用清秀的眉目傳過情來,熱熱鬧鬧地說,“哇塞!藝術(shù)家呀?”聲音充滿了磁性。
我忽然就覺得,這女子似是從前見過的,是在夢里,抑或是在幻覺里?但我一時又記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見過她。佛祖說,人是有著今生前世和來世的,莫非她就是我上一輩子的情人?又或許是因為我們苦修得根本還不夠,所以即便是這輩子真的見了也只能是似曾相識?不禁就有了幾縷惆悵在我的胸壑間彌漫著,繚繞著,忽聚忽散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在心底里喃喃地說。
坦白地說心儀和崇拜過我的女子是有過的,但一路走來何其匆忙,我還真未對哪一位女子這么心動過;又或許是因為我潛意識里早就一直有著這個女子?竟也想到了有關(guān)馬叔和秦老師的“劃胡子”緋聞,當然自己也就不愿意錯失這一天賜良機,激情如眼下的湘水奔涌,我在相距她幾米處的桃樹下迅速地支開了畫架。
我確實沉醉了!沉醉在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作激情里。我的目光一向好毒,我的記憶好精確,只定定地看了那位容貌嬌好的女子一眼,便落筆成形把她的肖像速寫勾勒出來了。我還在聚精會神地為肖像畫配詩呢,根本就沒有察覺她已經(jīng)輕手輕腳繞到了我的身后。靈感如火花一閃,心亦為之一亮,我便興手寫下了一首小詩:
我很想,很想為你畫一張素描
可畫著畫著我卻又猶豫了
畫你青春的臉蛋成熟的水蜜桃
又擔心畫著畫著會把我醉倒
畫你額前的劉海縷縷惆悵飄呀飄
又害怕牽系起我相思的煩惱
畫你清澈的眸子長長的眼睫毛
那肯定會把我淹沒將我纏繞
配詩一氣呵成,直指人心,我真想面對北去湘江大聲朗誦,但當我揚起頭來,桃樹依舊在,桃花朵朵開,美人卻不見了蹤影。剛才那美麗女子到底是人還是妖?我的心中不免就有了幾許惆悵。
美麗總是愁人的,而且往往會稍縱即逝。那就繼續(xù)苦修吧!
我愣了片刻,于是踢了踢腿又伸了伸腰,自信完全可以憑記憶把這幅作品完成并想要把它創(chuàng)作成一幅肖像油畫,而且標題都在我心里想好了,就叫《只有風知道》吧!我其實一開始是想用“一棵樹的涅槃”作標題的,但又一想,還是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達到涅槃的境界。我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欲拿出時間和心情決意要把這一幅油畫創(chuàng)作成自己藝術(shù)人生中的精品力作??烧斘覝蕚涫諗n心思繼續(xù)著這一幅作品時,身后卻又掠過了游絲般輕微的一聲嘆息……
“傳神,簡直太傳神了!”原來是那山鬼般的女子在我身后的驚呼一聲,她轉(zhuǎn)而又有些不解地問,“為什么叫《只有風知道》呢?”聲音里也似有淡淡惆悵。
“每個人都有著只屬于他自己的背景,因為一生下來父親就為我選定了一棵樹,這是我們那地方的風俗,但本人一點也不喜歡父親為我選定的那一棵,所以我的內(nèi)心很惶惑。你不一定懂的。”我當時是那么地誠實,想也沒想就回答她了。
“你呀,”她撅起嘴嘟嚕著說,“你知道你這是在與誰較勁么?”
我卻只是狡黠地笑了一笑,當然并沒有正面回答那一句“人生最大的敵人其實就是自己”的俗不可耐的話,而是順口便說,“所以《只有風知道》嘛!”
女子點了點頭,就故意裝傻似的問,“明年的桃花還會開嗎?”
“怎么不會?”我回答得十分肯定,“只要春天到來,桃花就會盛開?!?/p>
“是嗎?明年桃花開時,我也一定還會來的。信不信由你!”她微微仰起了桃花般燦爛的鵝蛋臉龐,“你會來嗎?你會在這里等我嗎?”是咄咄逼人的口氣。
“當然會來!”我想也沒想就鬼使神差般地答應(yīng)了。
那女子就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有如環(huán)佩一路搖響,也搖開了一江北去的浪花,她還告訴我說:“我的名字就叫桃。是桃樹的桃,而不是逃之夭夭的逃。”
這就是我與桃的第一次見面。不會只是一場游戲,一場春夢吧?
時間亦如江上的流水,一晃就是初夏。一天,已經(jīng)全退了的馬副書記突然造訪,他是打電話約我下樓等他的,說是想在湘江世紀城豪庭苑買一套二手房,要我為他參謀參謀。他居然是從省委打的士過來的,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卿秘書先下車,退了一步很熟練地拉開后坐的車門,一只手就像小橋般搭了過去,這是當秘書的請首長下車的禮數(shù),跟著老領(lǐng)導(dǎo)下車的還有一位體態(tài)豐腴的知識女性,都是藝術(shù)圈里的人,不用馬叔介紹,我便非常客氣地先打了招呼,“秦教授好!”
“您好!”秦教授略顯靦腆而又夸張地說,“您真會挑地方耶!”
“原來你們早認識?。俊崩项I(lǐng)導(dǎo)就是老領(lǐng)導(dǎo),真是會打馬虎眼。
他們倆其實已經(jīng)相好多年了,卻一直拖到去年才低調(diào)結(jié)婚,那一天又正好是馬叔的67歲生日,畢竟是在戰(zhàn)火中煉就的金剛之身,一高興他連喝了三大碗茅臺也沒有醉。也許畢竟是因為年事已高,又是再婚,為了注意影響馬叔與秦老師結(jié)婚并沒有太聲張。比他大4歲的發(fā)妻5年前已死于腦中風,也有人說是因為馬叔有了外遇被氣死的。他有個兒子在成都軍區(qū)當副師長,有一個女兒在上海復(fù)旦大學也評上了副教授,兩兄妹及家人熱熱鬧鬧把母親送到了明陽山公墓入土為安后,與老爺子就沒有太多來往,去年父親再婚也只派了休暑假的孫輩來做代表。
“有人奇怪我們?yōu)槭裁匆x開省委常委家屬區(qū),你覺得呢?”馬叔問我說。
我當時根本就沒有去想馬叔是基于什么樣心理要搬出省委大院,也更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問我這么一個問題,“這……這……”我一時間還真是答不上來。
秦老師忙出面幫我解圍,她一臉和善地微笑著說,“住到這湘江邊上環(huán)境多好呀!別以為省委大院就是天堂,那地方成天被荷槍實彈的武警守著,連個親戚和朋友進來也要既查詢又登記,好像外面進來的人都是來搞破壞似的?!?/p>
老領(lǐng)導(dǎo)卻只是笑,并不插話,笑得慈眉善目像個羅漢。這使我更加覺得馬叔的變化確實很大,像完全換了個人似的,以前的浮夸及霸道作風已然全都消逝了。
“嗯,不錯,確實不錯,看起來這地方還真是一塊風水寶地喲!”剛抬腿往前只走了幾步,馬叔又忽然停了下來,把一雙深邃的目光投向了不知是從何處移植進城的一株石榴樹。他似乎若有所思地就這么站著,片刻后遂又滿意地點著頭,末了還半開玩笑地幽默了一句,“我也得跟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學一學——”老領(lǐng)導(dǎo)又在賣關(guān)子了,半晌他才朗聲補上后半句說,“那個什么羅馬的客呢!”
我卻聽得一臉疑惑。
“你呀……那叫羅曼蒂克哩——老爺子!”秦老師忙更正說。
我忽然覺得馬叔像是個老頑童了,或者說是一個赤子會更加準確。二手房是我?guī)婉R叔選定的,老夫少妻當年就搬進了新居過春節(jié)。像一個謝幕后的演員,沒有了鎂光燈的跟蹤,馬叔頭上的光環(huán)在漸漸消失,可他卻說,“這才是正常人過的日子呢。你以為馬叔還真留戀那些被人前呼后擁著的場面吶?狗屁!”
有一天,馬叔一如往常,他又把我召喚過去,在他家臨江的陽臺上閑聊,言辭中好像他以前是被人要挾著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你看看,我如今多好,多自在!”他接著又說:“只有當你真正地放下了,那才是真正地解放了你自己!”
我們雖然同住在一個小區(qū),也只是偶爾見見面,聊聊天,但我卻從老領(lǐng)導(dǎo)的言談中長了很多見識。一個人的成功并不是偶然的,尤其是在槍林彈雨中闖過來又在政界摸爬打滾了這多年的馬叔,別看他沒多少文化,卻有著一雙鷹一樣的眼睛能看到問題的本質(zhì),有著一顆敏感的知輕知重的心。只兩件小事就不得不使我佩服,第一件事是馬叔只到我們家串過一次門,后來碰到我就半開玩笑地說:“小李啊,你這個家庭也只不過是金玉其表噢?!蔽衣犃艘惑@,他這話我當然是懂的。
第二件事是前幾年他還任著省委顧問時,家里突然來了一位錦州鄉(xiāng)下的大爺,聽說是老馬叔的戰(zhàn)友,還為馬叔擋過子彈,負傷后就回了老家,他是好不容易才打聽到已經(jīng)身居高位的老馬下落的,這次來是想請他幫忙把他在省武警部隊當兵的孫子謀一份好點的差事。老馬聽了二話沒說,拿起桌上的紅機子就給省總隊宋政委通了話,人家也真給面子,立馬就說我知道了,這事就包在我身上。這還不能說明老馬這人講義氣重感情,碰巧那一段時間,馬叔的老婆又正好在省人民醫(yī)院住院,心掛兩頭的馬叔就先留客人在家里住下來,還特意交代老戰(zhàn)友說,“你若是有什么事,拿起桌上那一臺紅色電話的話筒說就是了。那是一臺內(nèi)部機要電話,24小時有人值班的,需要什么只須通知一聲隨后就有工作人員送來?!币矝]人知道他那位老戰(zhàn)友是不是用過那一臺機要電話,第二天老戰(zhàn)友要回錦州時老馬非常真誠地對他說需要什么你開口就是,你兒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好了。
老戰(zhàn)友硬是愣了小半天,一雙眼睛卻像是做賊似的窺視著老馬書房里辦公桌上那一臺紅色電話,又一直心虛地囁嚅著不好意思開口,兩人就這么僵持了有好一陣,老馬終于明白自己這位戰(zhàn)友是怎么一回事,居然大步走進書房就把機要線拔了,把那一臺紅色電話往老戰(zhàn)友懷里一塞,十分豪爽而認真地說:“這寶貝就送給你吧!但你得留給你孫子今后有出息了再用?!彼@是在跟老戰(zhàn)友打啞謎……
秦老師還并沒有說完就笑彎了腰,我也哈哈大笑。
唯獨馬叔不但沒有笑,還臉色凝重地接過了話來,他滿是遺憾而又深情地說,“你們是不知道啊,我能拒絕一位癌癥到了晚期,還硬撐著病體來求生死戰(zhàn)友給孫子找關(guān)系的老人的愿望嗎?我能夠笑他的無知嗎?他回去后沒幾日就死了。好在他孫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給宋政委當上秘書了,也算是對他在天之靈的慰藉?!?/p>
這些事當然都是秦老師所不知道的,于是三個人都沉默著。
“我還能回得去嗎?”我后來又想了很多,但當我倏忽間又記憶起馬叔曾經(jīng)發(fā)的這一句天問般的感嘆時,心里頭難免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悲哀?!半y道馬叔在位時所有的官話大話都是言不由衷嗎?那么他如今所謂的輕松又都是裝出來的嗎?”人的一生真是不易,尤其是像馬叔有這樣一種經(jīng)歷的人生。沒有人能夠走進另一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如此時此刻的我就越來越覺得連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了。
依舊是又一個春天來了,桃花也依舊如火焰般怒放。
那一個叫桃的女子,她是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她不會就是在河之洲的那一位窈窕淑女么?恍若夢中的我仍然在深情地凝望著那位山鬼般美麗女子遠逝的背影,有江風輕撫而過,使人不禁打了一個激靈,但待我稍一定神時卻又發(fā)現(xiàn)是一男一女,而且正雙雙朝著我這邊走來。男的約40歲上下,卻形影枯槁,頭上有一溜白色剃痕,一看就知道是剛做過化療的頑癥病人;而女子最多不過二十五六歲,雖是素顏卻怎么看也不失為一位風姿綽約的佳麗。女人攙扶著男人平和而從容地挪動著碎步,然后又安安靜靜地在一棵雙椏石榴樹一側(cè)的石凳上坐下。
那會是誰種植的呢?每次見到這棵石榴樹我都覺得特別熟悉。
月亮走,我也走
推開后門看石榴
腳踏石榴樹
手攀石榴椏
羨煞許多后生家
一首懷舊的歌謠也便不由自主地從我的心腔里涌出。
有清風從江面款款而至,柔柔的,暖暖的,江波一浪一浪地劃著問號,問號越近便越大,一個聲音亦隨風灌入了我的耳中,“如今腫瘤又并不全是不治之癥,大夫不是說過嗎?你這是初期,只要能配合治療,放松心情,有堅定頑強的求生意志加上新研制的藥物,說不定兩三年就能完全康復(fù)的?!迸讼窈搴⒆影阏f。
“好話歹話都讓醫(yī)生給說盡了,但是……我怕連累和耽擱你了?!蹦腥诵挠星敢?,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女人的手背上,兩雙手碼在一起的姿勢自然而平和。
“人生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為必然,關(guān)鍵是不要錯過了沿途風景?!笔駱浔忍覙溟_花要遲些,還沒見有花蕾,但女人卻手指我這邊的年輕桃樹莞爾一笑又接著說:“你看看那樹桃花開得多么燦爛噢,活脫脫就像是我們美院試驗班那些崇拜你的女學生。她們一個個都在等著你早日康復(fù)哩!”她的聲音依然平靜。
男人眼中掠過一絲異樣的光亮。兩人相擁著如身后的連理樹。
沉默,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浮躁的塵世亦仿佛變得肅穆極了。
兩人的對話我聽得特別真切,但我心里卻在翻江倒海,“這女人的話真有意思!”這么嘟嚕著時,我隨即又欣喜地想到了馬叔退二線和全退后的思想轉(zhuǎn)變及心態(tài)的變化。這世界原來依舊美好,只不過是我們的心靈蒙塵太多,而身處名利場上的人卻往往又不知自省,以至于把自己的靈魂也丟了。我絲毫也沒有猶豫地收起畫架,卻并不是趕著要回到家里去,而是更換了角度,在畫框上再貼了一張純白的稿紙,我要為眼前的這一棵連理樹畫像。我照例是先用簡潔的筆劃完成了人物速寫,然后又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在一旁配了一首題目就叫《連理》的小詩:
人生有太多風雨需要彼此共同面對和抵御
于是我和你才相擁成樹的連理緊抱在一起
連理樹即便遭遇斧鋸也沒有要分離的意思
又是一個與樹有關(guān)的意象!這是我此時此刻對眼前人的一種由衷贊嘆和感性解讀,是我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愛的渴望的一種真實寫照!我的表情一定顯得頗為復(fù)雜,時而皺緊了眉頭又時而臉溢笑容,我到底是由此想到了什么?感悟到了什么?但我一時又答不上來。此刻我的心情還真是令自己也難以捉摸,難以置信。
又一陣微風輕輕拂過,那兩人的對話便再一次灌入我的耳中。
“愛其實就是一種很好的心情,是自身能量的一種無條件釋放?!迸寺曇艉芗?,卻堅定而中肯,她說,“比如我們頭頂上的太陽,它每天升起又落下,按照宇宙的規(guī)律走完自己的行程,至于在這個過程中它給萬物灑下的光和熱,在它看來這既不是什么恩賜更不是什么施舍。所以太陽每天都像一個新生的嬰兒?!?/p>
“這是一種無端的愛,更是一種傲慢的愛?!蹦腥藞?zhí)拗地說。
“你呀!”女人又接著說,“我就知道你會強詞奪理的,所以我頭一句就說了愛是一種心情,是一種心情哩我的先生!”女人的臉上有著一種小小的得意。
“心情不過是內(nèi)因,內(nèi)因往往會隨著外因的變化而變化。”
“你看看你又來了,”女人耐著性子說,“這我當然知道的。但我更知道真正的愛原來很簡單,只要是從心靈出發(fā)并回歸到常識,隨著日子與日子的不斷重疊和累積,不也照樣能構(gòu)筑起一座宛如宗教的愛的圣殿么?”女人依舊平靜地說。
“唉——”一聲嘆息過后,男人終于撫著女人的秀發(fā)說,“怎么我那么多學生當中,偏偏就出了你這么個另類啊!”他的心中充滿著憐愛,更多的卻是感激。
“我愿意嘛!”女人畢竟年輕,一臉?gòu)舌恋刈⒛恐壬?/p>
沉默,又是一陣沉默。難道沉默真的是一種最高境界的理解么?
我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被眼前的這一對情侶感動了。莫非那男人是怕拖累了女人才故意如此矜持?而女人卻一心想要用無私的愛去喚醒男人的求生意志并因此證明自身的力量?我有些武斷地想。因為我所了解的畢竟只是局限于他們彼此的一席對話,對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愛的經(jīng)歷毫無所知。但這已經(jīng)夠了!于是我大踏步走了過去,主動地與兩人搭起話來。我當然是想為這一堆愛情之火再添一把柴薪。
“不介意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
相依在雙椏石榴樹下的兩人先是一怔,隨即又很禮貌地給我讓出半邊座位。
“是一個有關(guān)于心理暗示的故事。你們可以把它當是一個神話,但我卻始終認為這是真實的,至少是在精神層面的一種真實?;蛟S也對先生的康復(fù)會有幫助?!蔽矣谑翘咸喜唤^地把自己聽來的一個近乎荒誕的故事繪聲繪色說了一遍:
那是在很久很久的從前,有一個死刑犯被押解到了刑場,他當然不舍得就這么離開人間,更不舍得離開自己的親人,但他知道既然是被判處了死刑,就不可能再有人救得了他,于是他干脆從容地仰起頭顱,等著那奪命的一刀能來一個痛快。沒想到他慷慨赴死的鎮(zhèn)定神情卻令劊子手十分不解,便想起要開他一個玩笑。
“你是不想死才裝得這樣若無其事的吧?”劊子手好奇地問。
“難不成這世上有誰還真想死?。 彼佬谭秆鎏齑笮?。
“那我放你走如何?”劊子手故意很認真地說。
“當真?”求生的本領(lǐng)令死刑犯狂喜不已。
“是真的!我騙你又得不到好處?!眲W邮钟谑茄b成給死刑犯解鐵鐐的樣子在他的耳邊說,“我等下?lián)]刀大喝一聲的時候,你拔腿就逃,逃得越快越好?!?/p>
死刑犯欣然點頭,也就是在他點頭之際,劊子手一聲大喝。
囚犯卻不知從哪里噴發(fā)出的激情,頭一昂便拔腿就跑……
不死的是他的靈魂,他一直陪伴著自己的嬌妻生兒育女,一直奉養(yǎng)著自己的父母且極盡孝道。日子就這么如流水般過去,幾十年后他的靈魂卻突然與當年那個惡作劇的劊子手偶遇,遠遠地他就向劊子手抱拳致謝,而劊子手卻嚇得一聲大呼:“你明明是被我一刀割下了頭顱的,怎么還活在人間?”死刑犯聽了心里一驚,順手一摸項上的頭顱,摸到的果然是一攤冷血……悲哀莫過于靈魂已死。
故事講完了,湘水依舊長流,三個聰明人相視而笑。
“謝謝你!”那女的真誠地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仿佛是有一根火柴擦過磷片,男的明顯非常激動,“我懂的,我懂的。真是慚愧??!”他趕忙站起身來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枯槁的臉上居然有了幾許光澤。
“我也是偶然聽高人說的,見笑了,見笑了?!钡故俏矣行┎缓靡馑计饋恚捌鋵嵶钊菀缀鲆暤耐亲约旱膬?nèi)心。”我說這話時目光中無疑閃著異樣的光澤。
我與那一對老夫少妻就這么認識了,雖然彼此未問及姓名卻一時間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女人還說起了他們學校一位姓秦的美術(shù)老師,夸她是一位追求真愛的女神。男子卻并不這么認為,他說秦老師有附庸之嫌。我當然知道兩人說的是誰,但這并不要緊,只要彼此真愛,這才是最關(guān)鍵的。后來從兩人的口中我還得知,他倆也是一對師生戀人。男人是美院的一個敬業(yè)狂,深愛著自己的職業(yè)卻一直未談戀愛,在他身體健康春風得意時,全班的女生幾乎個個都暗戀著他,但唯有她卻能在他身患癌癥后始終伴隨在他的左右,而且堅信他能一天天地好起來。
“你肯定能好起來的。”我由衷地說。
“是的。我一定要好起來!”男的果然精神多了。
“我已經(jīng)給他聯(lián)系了最好的醫(yī)院,過幾天我就會陪我的先生去海濱城市的一家康復(fù)中心療養(yǎng)?!蹦桥挠窒駛€孩子了,一臉燦爛,攙扶著她的男人從容而去。
愛和被愛的人都是世間最幸運的寵兒。我心里深有感觸地說。
那女人說得一定沒錯,人生就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為必然,關(guān)鍵是不要錯過沿途最美的風景。我忽然又想到:“馬叔的變化會不會是因為有了秦老師?”
或許是,又或許不是,看來這一切還真的只有風兒知道。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20出頭的我曾一度迷戀過《詩經(jīng)》,那是我自學美術(shù)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縣文化館一位老師送給我的?!坝腥苏f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但我認為讀《詩經(jīng)》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會更大?!蹦俏焕蠋熜χ鴮ξ艺f。他說的確實沒錯,每每捧讀,如沐田野清晨的微風,令人沉醉,引人遐思。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這么朗聲地讀著那些純美的句子時,一顆青春心亦曾對在河之洲的伊人充滿了向往。但老奶奶教誨的“共貧賤妻不下堂,苛富貴夫不棄糟糠”的叮囑聲更是不絕于耳。我一直想成為一個“有用之材”,不敢有違老人的意愿和期許。既然已為人夫,為人父,就必須百倍努力地為家人撐起那一把遮風擋雨的蔚藍色神傘,把修身齊家視為生命中的第一要務(wù)。那一年夏天,或許是為了更加筑牢自我對所謂邪念的防范意識,在砌墻和蓋房的間隙,我還專門嘗試著創(chuàng)作了一組《奶奶給我講故事》的繪畫配詩作品,沒想到竟然意外地獲得了全省青年美展二等獎。那時我還是鄉(xiāng)基建隊的一個泥瓦匠,一舉成名后,縣文化局向縣委作了專題匯報,作為有特殊貢獻的專業(yè)技術(shù)人才,我被破格招工轉(zhuǎn)干,而且連同妻子和一兒一女也一并解決了城鎮(zhèn)戶口。莫非真是如老奶奶所說的有一棵菩提樹在保佑著我么?
仿佛在一夜之間,從村里到縣里各種議論和猜測都有。妻子菊兒雖沒多少文化性格卻耿直剛烈,是一個能吃苦耐勞的典型農(nóng)村婦女。對于丈夫的角色突然轉(zhuǎn)換她多少有些不知所從,并且有著隱隱的擔憂。我覺得這很滑稽,卻也能夠理解。
“我們離婚吧!”有一天妻子對我說,“你已經(jīng)是名人了,我們會拖累你的?!?/p>
“誰讓你這么想的?”我聽了后當即臉色一沉,“共貧賤妻不下堂,苛富貴夫不棄糟糠?!蔽野牙献婺冈?jīng)說過的話復(fù)述了一遍,并且想起了自己童年時因家庭的不完整所經(jīng)歷過的種種屈辱往事。我沒有理由讓兒女們也步自己的后塵。
“這個話題就此為止!”我的神情冷峻得如一塊鐵。
“只是太委屈你了?!眲偭业钠拮友劭衾镉瘽M了淚水。
“媽媽,媽媽,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爸爸不要我們了呀?”兒子和閨女從門外突然竄進房來,走在前面的姐姐一臉疑惑,舉起小手來為媽媽擦拭眼角的淚水。
“是爸爸不要我們了嗎?”弟弟重復(fù)著姐姐的話,清澈的明眸里似含了憤怒。
“怎么會呢?爸爸對媽媽和你們姐弟好著哩!”妻子忙打圓場。
“真的嗎?誰騙我們誰是小狗!”姐姐說。
“是的,誰騙我們誰就是小狗!”弟弟也緊跟著說。
我一時語塞答不上話來,卻極是認真地連連點頭,妻子菊兒也跟著極認真地點頭,孩子們終于釋然了。那時閨女4歲多,兒子剛滿3歲,從老家的鄉(xiāng)村突然搬進城里,一切都覺得特別新奇,樓上樓下的滿世界亂竄。為了不影響單位鄰居,妻子趁機給孩子們立下了幾條規(guī)矩,即:見人要先打招呼懂禮貌;有從鄉(xiāng)下帶來的特色食物要給其他小朋友分享;不準高聲喧嘩;不準隨便踏入別人家的門坎。
孩子們懂事而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后才輕輕松松地出了家門。
我的胸腔里卻從此有了一個心結(jié)。但是對創(chuàng)作才華的施展和分內(nèi)的工作卻從未敢有過松懈,因為我始終堅信老奶奶說過的,每一個人的前面一定會有一棵菩提樹在護佑著我們!我依然一路放膽而艱辛地走著,后來又從縣城走進了省城。
我是在時任省委副書記的老鄉(xiāng)馬叔的推薦下進省城的,調(diào)進了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統(tǒng)一戰(zhàn)線》雜志社,不久又當上了執(zhí)行主編。如今想來,當初確實是有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好不易從縣城跑單幫出來了,而且偶爾出去應(yīng)酬時也學會了吼幾句“東邊我的美人,西邊黃河流,”以及“紅塵呀滾滾,癡癡呀情深……”等流行歌曲,尤其是后來還把編制掛到了人才交流中心下海當了幾年文化公司的老板……
干脆就從了妻子所言,順水推舟離婚重組新家吧。但是剛有這念頭冒出的同時,我又無端地每晚做起了噩夢,不是老奶奶手握被歲月浸染成血色的家法(一塊長長的竹板)追著要打我,就是兒女仇視的目光如箭矢般向我射過來,當然還有已經(jīng)身居高位的馬叔的家庭對我的正面影響……幾回回驚醒,幾回回懺悔,幾回回心里矛盾重重。也就是那時候起,我便有了獨自散步和仰望星空的習慣。
幾度風雨,幾載艱辛,家底子已逐漸殷實后,我又被調(diào)到了省文聯(lián)機關(guān),還臨危受命為某協(xié)會的副主席兼秘書長,且一干又是8年。其時兒女業(yè)已成家,我這一棵從鄉(xiāng)野間被移植進城的樹也終于扎穩(wěn)了根須,撐開了枝繁葉茂的華冠。
奶奶,孫兒沒有辜負您!我如釋重負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一天春陽很暖,春色亦明媚,秦老師也支開了畫架,她是在寫意左邊空地上的那一株有著兩根軀干的雙椏石榴樹,鶴發(fā)童顏的老馬叔卻踱著官步來到了桃樹下,他瞥了一眼我正在繼續(xù)完善的美人油畫,卻冷不丁丟過一句話來,“你雖然名字叫李想,但過日子嘛——”他習慣性地停了停說,“還是平實一點好?!?/p>
行武出生的馬叔原來是有著大智慧的。我卻傻傻地一笑算是對馬叔的回答。
春風依舊怡蕩,游人如織的江堤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卻又倏忽隨風拂過了我的耳際,“哇塞,你還真的在等我?。俊碧一ㄒ活澮活澋?,湘水也泛起了漣漪。
是突然,又是果然,馬叔雖然已經(jīng)離開,我的心里卻明顯有些慌亂。
這是我與那個叫桃的女子有約后的又一個春天,從開始的速寫到現(xiàn)在也確實有很漫長的時間了,三載春風畫美人,應(yīng)該是定稿的時候了,但萬萬也沒有想到她終于又在我漸趨平靜的時候出現(xiàn)了,我說,“只要桃花盛開,我一定會來?!?/p>
“你還真的是一個怪人?!碧椅⑿χ?,無拘無束地向我走近。
“是嗎?”我定定地望著她說,“這個花期真是漫長噢!”
“才守望這一點點時間,你就已經(jīng)耐不住了???”桃一如既往地調(diào)皮,一眼就瞥見畫框里的自己了,便又緊接著補了一句說,“她不是一直在陪著你嗎?”
她真是個野性的女子,故意一個踉蹌便順勢撲進了我的懷里。
“你可要活到一百一十歲噢!”桃的聲音里亦充滿了期待。
我卻一時語塞。因為我根本就沒想到她會蹦出這么一句話來。
她便咯咯地笑了,“你必須讓我到了80歲時也還能在這棵桃樹下與你見面!”說著便仰起了她那張白嫩的鵝蛋形臉龐,薄薄的紅唇充滿激情地微微顫動著……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頓時便心跳加速,熱血上涌。
“我能,一定能!”幾乎沒有片刻猶豫,我已經(jīng)確信自己一定能活到110歲了!便緊緊地摟住了她……我這是已經(jīng)欣然接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桃色挑戰(zhàn)么?天空蔚藍,白云朵朵,春陽和煦,桃花灼灼,可我和她的世界里卻仿佛突然刮起了狂風,腳下的湘水卷起了雪浪,江邊的葦草時而撲地而倒,又時而昂首相向……
過了一陣,不,仿佛是過了一個世紀,她才終于從我的懷里掙脫開來。
“你能把這一幅作品送給我么?”語氣似乎是很隨意的。
“行?。∧惴凑缫呀?jīng)在我的心里了?!蔽艺f著就動手為她取畫。
“你可要活到110啊?不然我會寂寞死的!”
仿佛是三年前的鏡頭回放,一路咯咯的笑聲有如環(huán)佩搖響,一如她的突然出現(xiàn),她又突然在我的視線里消逝了,這次卻連畫框里她的畫像也跟著她一起走了。
“我當真能如一陣風來,又一陣風走了的她所言活到110嗎?”我孑然佇立于那一棵年輕的桃樹下,雙目炯炯然注視著遠方,口中卻在喃喃地叩問著自己。
“一切皆有可能!”這充滿自信的回答卻是老馬叔替我說的。
原來剛才的這一幕,也已經(jīng)被不遠處的馬叔和秦老師全都看在眼里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卻在心里嘀咕著說,“我還沒來得及問她是哪里人呢,雖然從她的語音中聽出有鄉(xiāng)音的味道,又似乎不全是。她也許還會來的,也許……”
燦爛的桃花倏忽又變得迷離,我卻如桃樹旁一尊前傾的塑像。
我是守候在路邊的一棵樹
為你綠葉,為你紅花
為你站立成一樹粉紅色的童話
終于有一天你經(jīng)過這一棵樹下
與另一個男人手挽著手
卻未曾察覺出你眉宇間有絲毫變化
我卻會依舊守候在原處
還一筆債似的,無怨無艾
為你守候著紅與綠的韶華
我懷里一直揣著這一首三年前寫的小詩。為什么自己剛才沒有把這一首小詩也一并送給她呢?是無意還是有意?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嘴角上卻溢出了幾許外人難以察覺的狡黠的笑意。因為,我的心深處原本是不想就此與她了結(jié)的。
盡管結(jié)果難以預(yù)料,但我所求的不是結(jié)果,而是求個心安。
又是一年花好處,激情依舊的我照例攜畫架來到了桃樹前,我要重新給桃畫一幅素描,而且把那首已經(jīng)寫好的打油小詩做了幾字修改并重新續(xù)了一闕,詩曰:
又是春天到
再見桃花開
與樹有個約
樹在我亦在
人面知何處
諾言揣心懷
活到一百一
春光任我裁
我朗聲讀罷小詩,正為自己的豪邁之情得意時,手機里卻咕咕地傳來了短信息,“有句話說得蠻好:年輕時愿意和男人過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時愿意和原配過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們尊重的。但正如村里的老人們所預(yù)言,你已經(jīng)開始分心了。人們是從你那棵胞衣樹分出的新枝看出來的。請原諒我以夢幻般的形式出現(xiàn),因為你心念已動,我不出現(xiàn)同樣會有別人出現(xiàn),而我給你帶來的卻是深深祝福?!边@山鬼般來去不定的小女子還真是我的老家白駒村人!我再往后看時言詞卻極是暖心,“祝你和菊兒姨永遠相好!也祝你真正能活到110歲!我還期待著到老在你回家鄉(xiāng)時陪你共賞胞衣樹哩!”短信息沒有署名。還用得著署名么?
我仿佛看到那個叫桃的家鄉(xiāng)女子正與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手挽手從桃樹前談笑而過。她真沒有回頭,眉宇間亦果然沒有變化。我頓時一臉茫然,但再定睛一看,桃花依舊緋紅,天空依舊高遠,我卻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我亦語無倫次地喃喃著: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陣糾結(jié)之后,我便頓悟般開懷暢笑起來,而且也回了一條短信息過去,“讓我們共同守住這個秘密吧,就因為曾經(jīng)有你,我一定能活到110歲的!”我于是便想,這一場夢幻般的桃花運,或許就是我家鄉(xiāng)的女子送給我的特殊禮物吧!
短訊剛發(fā)送過去,身后便傳來了從容的腳步聲,驀然回首,原來是三年前在此地邂逅過的那一對師生情侶。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男的已然完全康復(fù),且一臉春風怡蕩的樣子。女的卻變得消瘦了許多,幾載辛勤勞苦,無疑在她那美麗的眉梢以及眼角處留下了些許深深淺淺的印痕,而她的容顏卻依舊照人。
“你好!”那男的大步向前,緊握著我的手表示致意。
“我們是專程來向你道一聲感謝的。”那女的一臉真誠。
“奇跡?。】磥砣说囊饽钸€真是一味靈丹妙藥。”我為他的康復(fù)感到由衷的高興,但頓了頓我又有些好奇地問道,“你們怎么知道我還會在這一棵樹下?”
男人掃了一眼女人,見她莞爾地點了點頭,也就笑著說:“她說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你一定還會在這棵桃樹下守候和期待。是你上一次的目光告訴她的?!?/p>
“能守望和期待所愛的人,肯定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女人補充說。
“正如你之前所說過的,愛其實就是一種很好的心情,是自身能量的一種無條件釋放?!钡也]有把剛才的失態(tài)和已儲藏進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說出來。
三個人再一次相視而笑,而且照例笑得放縱,笑得開懷。
“小李啊,物管公司當年倡導(dǎo)業(yè)主們在江邊植樹的主意,就是你馬叔我以省委顧問的名義給提議的。你得感謝我哦!”那一天,馬叔終于告訴了我這個秘密。
“我有件事你也不知道吧?我們早就植過了,呶——”接話的是秦老師,她指著不遠處的那棵雙椏石榴樹說,“這是老馬特意請人從他的老家移來的?!?/p>
“我也總得要率先垂范做一件移風易俗的好事嘛!”馬叔說,“我已經(jīng)和秦老師合計好了,百年之后就讓人把我倆的骨灰撒在這棵樹下。也許只有這樣才是一種真正的解脫和自我回歸吧!”他是有很多心里話想說的,最后卻又止住了。
“難怪有人說你是識途老馬??!”我的心中忽然盈滿了感動,盡管我對他末尾那一句,“也許只有這樣才是一種真正的解脫和自我回歸吧”的話還不太理解。
馬叔是覺得自己百年之后已經(jīng)回不去了,并且又不愿意去公墓么?
但石榴花和桃花仿佛陡然間全都笑了,笑得紅紅灼灼如同滴血。
樹后有一個窈窕的身影閃過,該不會是桃在偷聽我們的談話吧?
只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太出人意料,是人們誰也沒有想到的。
就在這年中秋節(jié)的那個夜晚,馬叔卻猝死于心肌梗塞。
秦老師頭一個通知的竟然是我,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qū)。那一晚月色空明得有些異常,走在小區(qū)的石子路上仿佛踩在融融的水色中。我卻毫無心思舉頭望當空的那一輪據(jù)說是幾十年不遇的皓月,和妻子菊兒匆匆趕去時馬叔已停止了呼氣,躺在寬大的席夢思床上一副很痛苦的樣子。倏忽從墻角的那一株萬年青盆栽旁溜出一只銀白色的小老鼠,先是用前爪搔了搔嘴上的幾根胡須,又一溜進了床底下。
“怎么會這樣呢?”事情來得突然,我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老馬只嘆了一聲無藥可救!”秦老師也顯得一臉茫然。
“您報告辦公廳了嗎?”沒有見到卿秘書,我覺得有些奇怪。
“都沒有通知,這是老馬交代過的?!币娢液途諆阂荒樢苫?,秦老師接著解釋說,“他今天本來好好的,還要我切了月餅,說是一起到陽臺上看月亮……他后來一定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才要我把他扶上床去,還特別給了我三點指示,老馬說這是他作的最后一次指示:一、不要再給組織添任何麻煩,你就請我的那位小老鄉(xiāng)李想幫個私人忙;二、不要開任何形式的追悼會,因為所有的蓋棺定論未必真實,人死如燈滅,死了也就死了;最后一點就是記著一定要把我的骨灰撒在那棵石榴樹下。切記!切記!”眼淚如決堤的洪水,終于從秦老師眼中奪眶而出……
我聽得一臉肅穆,也沒有多安慰秦老師幾句便開始有條不紊地幫著處理馬叔的后事。在通知過殯儀館后我竟意外地看到了馬叔的手中居然還握著那一臺銀灰色的“蘋果”,原以為會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悄悄地拿過來一看,里面竟是兩條時下流行的有關(guān)公務(wù)員的段子。第一條這樣寫道:“某市在公開三公經(jīng)費績效評比中,畜牧局以最低開支被評為先進。其他單位驚詫不解,一把手們紛紛前往取經(jīng)。畜牧局長親自宴請同僚,酒過三巡吐露真經(jīng)說,我們的做法很簡單,一是將領(lǐng)導(dǎo)吃喝招待費列入飼料費;二是將領(lǐng)導(dǎo)車船費列入種豬運輸費;三是將領(lǐng)導(dǎo)桑拿洗浴費列入豬崽清潔費;四是將領(lǐng)導(dǎo)歌舞廳及開房娛樂費列入配種費?!钡诙l的內(nèi)容就更是不堪入目了,有礙當下的政治生態(tài)不錄也罷。發(fā)短信的人當然是朋友,也是逗樂,在段子的后面還加了一句,“花好月圓。祝老首長中秋節(jié)快活!”
“馬叔是……”我還真沒想到扛槍打過江山,分管過全省意識形態(tài)的馬叔心理防線竟會如此脆弱!回想起近年來與馬叔的交往,我似乎就明白了他所感嘆的“無藥可救”的真正原因了。原來有些東西已深入了骨髓,就如奶奶的教誨始終影響著我一樣,馬叔其實一直在心底里關(guān)注著時政,只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罷了。他后來所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怪異的行為,當然也包括了與秦老師的結(jié)合,說不準就是他自己的靈魂在與肉欲的博弈——他一方面想努力抓緊時間對往昔的遺憾進行補償,一方面又想以身作則為在位和不在位的那些老同志們樹立一根標桿吧!
還有一件生活中的小事或許與馬叔的死因無關(guān),但一想,也還是有說一說的必要。那一件生活小事也就是發(fā)生在中秋節(jié)的下午,那是我后來才聽秦老師說起的。大概是下午三點左右,馬叔與秦老師照例出去散步,他還特意把新買的一個隨身聽掛在腰間,旁邊還掛著一個計步器?!斑@樣的時髦你就不要趕了吧?人家還以為你也是剛從鄉(xiāng)下搬來的土豪哩!”秦老師覺得老馬怪怪的,甚至有些滑稽。
“我不就是在江堤上散步的一個老頭么?”原來馬叔是想把自己完全融入民間。但是他還不太會弄這玩藝,秦老師就耐心地幫他調(diào)好了音量。沒想一進到摩肩擦蹱的人群中,那細細的聲音就全都被淹沒了。馬叔邊走邊勾頭找調(diào)音量的開關(guān),哪知剛找到個齒輪拇指往右一撥,一句“你我好比鴛鴦鳥”的黃梅戲唱腔冷不丁突然間升高,把從他倆身邊說說笑笑而過的幾個中年婦女就嚇得跳了起來。
“什么卵了不起啊?只有你的雞叫是吧!”
“還鴛鴦鳥?我看是一只老貓頭鷹配斑鳩才差不多!”
沒想到竟惹來罵聲一片?!皩Σ黄?!對不起!”曾經(jīng)的馬副書記便忙不迭地向那幾位婦人賠禮道歉,還反過來安慰一臉尷尬的秦老師。后來兩人就都笑了。
這本來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我聽了后卻心里直發(fā)酸。
臨危受命,我確實一切都是按照馬叔最后的指示逐一落實的,沒想?yún)s給遺嬬的秦教授惹來了巨大的麻煩,馬叔的兒女們一紙訴狀竟把她告上了法庭,說姓秦的居心叵測謀害了他們的父親……幸虧馬叔有先見之明,他在自己的書桌玻璃臺板下,早就留下了一封與他口述的幾點“指示”內(nèi)容完全相同的親筆遺書。
人就是一個只能坦然接受煎熬的矛盾體,如馬叔和秦老師還有本人。面對一片議論我始終保持著沉默,我能說什么呢?我又能說得清楚什么呢?后來在省委辦公廳的干預(yù)和協(xié)調(diào)下,才終于還了陪伴馬叔走完人生最后歷程的秦老師清白。
不久后,日報上發(fā)了一篇《老馬識途,移風易俗》的人物通訊,在人們的心目中,馬叔最終又成了一個高大全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但這其實并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這就是發(fā)生在2015年秋天的事情,馬叔享年81歲。
湘水長流,逝者如斯。又一次成為了遺孀的秦老師并沒有留在湘江世紀城的豪庭苑小區(qū),更沒有再進省委大院,她孑然一人又回到了美院原來的教師宿舍。
還有一個壞消息,我所祝福過的那一對師生戀人居然在不久前分手了……
好端端的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呢?我不禁想起了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名言:而命運尾隨而至,進入我們的清醒,好似瘋漢揮舞著剃刀。
這一切,只有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