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的詩

津渡

津渡，本名周啟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山隅集》《穿過沼澤地》，童詩集《大象花園》，散文集《鳥的光陰》《植物緣》等。2009年參加第25屆青春詩會，詩歌于2012年獲第三屆徐志摩詩歌獎，2016年入選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詩”，2018年獲首屆“小十月少年文學(xué)”童詩作品優(yōu)秀獎。

清晨

繁星流瀉未盡

山巒與無限的蔥蘢，已經(jīng)就著曙色書寫

宇宙在某一時刻創(chuàng)造的圣跡

被我的眼睛重新創(chuàng)造

這溪水，鳥鳴，蒼蠅薄翅上撣去的露水

崖壁間苔痕的綠火，浮漾的微風(fēng)

初生的葉芽在清晨縫合的寂靜

豐富得令人驚訝，但不承擔(dān)任何意義

四十三年過去了

我仍然會為生命的饋贈激動莫名

就像一朵云偶然停經(jīng)山谷

千百枝木香花頭攢動，顫抖著回應(yīng)

白魚漾

湖水里的眼波和眉毛挑動

魚兒們對著我懷里一陣亂跳

越收緊漁網(wǎng)，仿佛束縛自己越緊

劍與瓶子和船槳沉到了湖底

我手中，只有兩把夾雜沙礫的水藻

仿佛還站在當(dāng)年的客棧，欄桿與欄桿的倒影

皓月當(dāng)空，一口井里的潮水

在左心房暗漲，白的，鳳丹白牡丹，白的

洗刷過肝腸一樣的小徑，一雙

繡花鞋走得飛快，高跟鞋走得飛快

像乳燕一樣的嗓音消失了：紅拂、三娘

龍云、小貓、密斯楊，消失了

我的小乖乖，一抬頭，莫干山便在眼前

苕溪從天上倒掛，落進(jìn)了白魚漾

我此刻仍在趟水，齊胸的水，等著上岸

蛇

蛇爬上貼近水面上的枝干

匐匍向前

這神秘之物，用細(xì)小的尾尖測試水溫

激起不易覺察的漣漪

蛇下到水里，往前游

小小的頭抬高，舌尖伸出

探測周圍的空氣

蛇的身子靈巧地擺動，每一根骨頭

像回形針扣緊，在軀體內(nèi)部

向前傳遞

蛇是我心里的東西

細(xì)小，悠長，異常地潔凈

有著相似的月牙，和花紋的暗影

蛇要游過河，到對岸去

放生橋

月亮像一尾小白豚

酣睡在水里

它也許會滑入

橋，和橋的倒影的

圓孔之間

石頭罅隙里

灌木掉完葉子

剩下的光桿，熠熠生輝

仿佛指尖

還殘存著白晝的光熱

我走在橋背上

聽見了風(fēng)聲

兩岸，屋瓦也開始滑行

神秘的灰色滑行

我的心臟是一座小廟

海堤

我聽任這老舊的火車

?？看蠛５恼九_

一排槐樹，樹冠悄然舉起

仿佛是蒸汽和油煙

被海風(fēng)吹到一邊，剛剛冷卻

我守在沙灘，拍打車軸

變形的齒輪是一群古怪的石頭

把頭顱提在腋下的人

早已下車，在大海那邊放歌

波濤是遁去時扔下的刀鋒

快雪時晴帖

庭院深深，我們在雪泥上尋覓

爪痕的信息。

面容古淡的鹡鸰，微醺的

酒紅朱雀，和背對著紙片兒似的月亮

胸脯上

墨痕淋漓的貓頭鷹，

站上了松枝。

條石代替了鎮(zhèn)紙，亭子

代替了井蓋

花雕的壇子已在雪地一角鈐印。

幾點(diǎn)寒鴉的墨團(tuán)，偶然

受驚的椋鳥

與我們交談遠(yuǎn)山的秘密。

鵝，突然嘩笑著的鵝

從一個昏聵的午睡中醒來

脖子與喙拉直

短小的腿，在枝干虬曲的老梅下一字岔開。

山門外

粉白的圍墻

要照見前世和今生。

一樹嫁接桃遇到春天

尤為茂盛

白花更白，紅花更紅。

正午，喝了酒

因而更加興奮，我們迫切需要

加入桃花的爭論。

但是院墻外的菜市場

集體抗議

反對種種凌空蹈虛。

看起來，蓮藕已經(jīng)修得正果

而卷心菜

包裝得也不錯。

大家擁有一個完美的人生。

只是盆子里的烏龜

實(shí)在笨重

魚缸里的金魚，裙子過于蓬松

頭又太大。

誰追得上挎香燭紙袋的老婦人呢

步履矯健，她出了山門

馬上消失在山徑。

人流中，我們沖得七零八落

回頭看看山下

鷺鳥，小劃子，全部

淪陷在湖心。

謁李商隱墓

打碗碗花碎了一地

灰灰菜菜頭，多過前來拜謁的詩人

攢動的人頭。

一株站在墳塋上的構(gòu)樹

迎風(fēng)張開枝條

似乎在落日的余暉中，續(xù)寫晚唐的詩章。

一抬頭便是遠(yuǎn)山

一低頭，就能看見陰影潦倒

雙重的落寞與失意。

四月，一茬麥子已經(jīng)含漿

濃密的根須，像是油燈的光輝

向著黝黑的泥地深處探照。

大師，鏡像盡美

回到祖籍地眠臥，你已歸宗自然。

我們來了，卻要走向別處。

沉醉

今天早上的太陽已經(jīng)離開

今天早上也離開了。

我們面前只有兩杯酒

它們穿過身體，也會離開。

在游戲里天真

所以什么也不會當(dāng)真。

殘陽似火，它燒掉了面前的桌子

燒掉了我們飲酒的酒店。

而鼻尖勢成鳥喙，不妨再等一會

讓那些充滿才華的人先走。

再來一杯致幻劑

我們張開翅膀，率先成為灰燼。

窗子是活的

——給青春

窗子是活的，高高地坐在風(fēng)中。

有人在一片潮濕中摸索脫線的鈕扣，摸到

大海上的月亮。

比我這里更加寒冷。

在烏爾姆、天鵝堡，一場雪……

把肉體輕輕推倒。

我的咳嗽，是置于你梳妝臺上的一顆核桃。

我的呼吸，正在融化

胸衣上的雪花。

此刻，窗下

一群多嘴的薔薇在錦繡堆里談?wù)擄L(fēng)情

笑到了肉里。

但是，更遠(yuǎn)……才使我感到

彼此更近。

在一頁頁發(fā)黃的書信中，看到火柴劃傷的痕跡。

哦，比我這里更加寒冷

是更加不愿提及，庸常里的疼痛。

窗子是活的，仍舊高高地坐在風(fēng)中。

嶺上的木頭

天黑前砍下所有的枝柯

在雪中，我們用它拖出一條新路。

弟弟還小，他在前面哭

僅僅為他自己。

父親獨(dú)自留在嶺上

聽他的咳嗽，似乎能順著樹根

掘出暗河。

而我?guī)缀跬瑫r想到了山下的屋子

和嶺上的木頭

埋在雪里是件幸福的事情。

我父親的房屋

我父親的房屋是一艘船

纜繩，拴在井上。

我父親的房屋在數(shù)不清的小河中間碰撞

沒有槳柄，我父親留下的石磨

壓斷了風(fēng)的雙手。

我父親的房屋在陽光的石頭下喘氣

野草塞滿它的嘴巴。

我父親的房屋沖到高高的山上

夜晚，星星壓榨它的脊梁

我父親的房屋在月光下拆散，四處游浪。

龍鯉

這鯉魚，從巴顏喀拉出發(fā)，繞過

阿尼瑪卿雪山，沖過壺口

這鯉魚，眼珠抬高，望著龍門

這鯉魚，猛地——

往沸水里一跳

這鯉魚再無心、無肝、無肺，再無

一腔子黃河濁浪的腸胃

剪掉鰾、抽掉筋、切開肚腹

這鯉魚，一頭扎進(jìn)

花椒殼與辣椒皮的火鍋

無名之火翻滾

像是錦鱗成片成片，從肉根之處炸開

這鯉魚，喘著粗氣

吐著煙火，這鯉魚

忽然就卷起了身上的皮，揭開了一面紅旗

這鯉魚，從雪堆一樣的肉里

終于亮出骨脊與戟刺：那一道高高躍過龍門

漂亮的弧，以及

弧的原形，連同綿延群山與曲水

一起煮得稀爛

山水詩

沒有山，我們自己造

言辭那么多，桌面上堆得恁高

手一拍，沒了

沒了？——我們再吹

山是高山，嶺是高嶺

濕潤的草地，挺拔的松柏

話鋒急轉(zhuǎn)，帶來了陡坡

深不見底的懸崖，語氣裹挾風(fēng)

送來一團(tuán)團(tuán)白云

酒局行進(jìn)中，僅只是一座山

一片山，一眾山……

從海上，擺到了帝都

有沒有水？要看往深處

山可以不著眼，見水

也未必真是水，菜汁，肉湯

還有酒水，都是好過渡

渡也是津，津也是渡

山水與家國，情懷

不過開借條借路

你吐出那么多塊壘，信不信

我也能從咕嘟嘟的喉管里

扯出一條江來

不得已的經(jīng)營謀生

各自在胸口下的小國家里

茍活，邊讀書，邊吃藥

山水相逢便成知音

旅行是什么？

曾經(jīng)來過，回歸自我之處

初夏的散步

你懂得這溫良的畜牲

處世的全部哲學(xué)。

它橫穿農(nóng)田過來，帶著好奇

大眼睛寧靜

透著無知與天真。

它用寬寬的前額抵觸你

鼻息噴灑在牛仔褲上

它伸出紫色的舌頭舔舐手臂

讓你酥癢，不能自已。

瞧瞧那緞子似的毛皮，那背脊

彎曲得如此精巧，越過去

就能看見小河與麥地。

而它的尾巴抽打你

竟然有如許多輕柔的絲線。

至于蹄腳

更為干凈，輕盈

即便牛虻叮咬后胯

那里也透著從容，堅韌

令人心動的

震顫，血腥里的美麗。

這就是初夏

一種甜蜜的發(fā)酵

一頭母牛與我

在鄉(xiāng)間，小路上

構(gòu)成了世界平衡的方程式。

微風(fēng)，青草，露珠閃閃

光芒與灰塵，這些都不重要。

綠色貓

母親叫它將軍，或者乖寶貝兒

它出現(xiàn)時，冷不丁地會嚇人一跳

胡須上沾著一只蚱蜢的腿

或者，頭上纏著蛛網(wǎng)

諸如此類。假如，你穿過豆苗壟

還會發(fā)現(xiàn)一張青蛙的皮，鴿子

零亂的羽毛，螞蟻的隊伍

傍晚，繞著母親的腿在灶臺下轉(zhuǎn)悠

母親用昵稱呼喚

它喵嗚喵嗚，敷衍了事

它邀寵的伎倆，不過是豎起身子

將前腳并攏，懶洋洋地搭上母親膝頭

像一只僵直的綠殼暖水瓶

而弟弟即將上學(xué)，總愛一把逮住它

在楓葉樹蔭下，用它發(fā)電報

嗚嚕嗚嚕的電波，被楓楊穗子

記錄下來，還有，揪起尾巴打電話

喂喂喂你是誰，我是北南西東京

抑或，干脆用木頭步槍瞄準(zhǔn)

砰，砰——它跌倒，破碎

翻滾著，折出幾道棱邊

像一臺方頭方腦的電視，而它

彈身一躍，只留下滿屏的雪花點(diǎn)

那個夏天，濃蔭似水

我們翻箱倒柜，在倉房、小閣樓

甚至在圓珠筆畫成一團(tuán)

速寫的風(fēng)景里尋找它

但是，它杳如黃鶴

只有楓楊樹依舊綠蔭籠罩，光影

拆解縫合，仿佛都是貓的影子

而門前的小河置若罔聞，埋頭向前

除了打撈上來幾團(tuán)沒用的青草

還有一次，一只綠毛龜爬上河埠頭

它悄悄打量四周，欲言又止

把一個綠影子的秘密用硬鱷咬緊

漢陽門

有一道門，你們沒看見

跑過馬屁股和馬尾巴

一道黃光去了

不是黃陂黃驃馬，去的是一條黃土路

門寬寬敞敞，門又在移動

一條路怎么跑得過它？

一月二月三月四月到十二月也跑不過它

門打開了，就是給風(fēng)讓路

走來走去的，你們當(dāng)然看不見

那么綠色也就趕趟來了嘛，兔子果樹

石頭山也來了嘛，赭色

青色，居然與灰色次第來了

小酒杯小桃紅老米酒老表姐也來了

趕集兒似的

龜山蛇山朱雀玄武也來了

既然都來了，門就放黃鶴樓過去了

放長江水過去了

放燈籠泡子野芹菜野韭菜紫背萍過去

放肉喇叭放青光眼放十三點(diǎn)放蝴蝶夾子嘴

放放放……放過去了

小花小草小甜甜阿貓阿狗阿湯伯

扁擔(dān)籮筐鐮刀斧子秤桿算盤漢陽造

破氈帽獨(dú)輪車駁子船小草棚大白屋

天門沔陽潛江荊門公安孝感云夢等等

等等，等一下都過去了嘛

順便五祖寺和黃梅戲也搭過去了

更遠(yuǎn)的菊花圃和南山也勾進(jìn)去了

門像個傳說，門又不是彩虹

門你就是座門，一個天大的

大褲衩子——只等雨來洗嗎？

寬寬敞敞，雨也過去了呀

紅鴨子黑鵝莊子也過去了呀，亂糟糟

“破四舊”“除四害”也過去了呀

塑料花甜米酒小五金紡織公司鋼鐵廠

都過去了呀

白天過去了，白日夢白云

紅日頭走了

灶火塘星子酒糟鼻月亮也走了呀

張開兩腿，寬寬敞敞

無邊無際——門你就是天啦！

不喜不悲不安生地四面八方轉(zhuǎn)悠著看呀

門你是我的過去現(xiàn)在啊，阿彌陀佛

門你還是我的彌勒佛，幸好

沒得哪個伙計看見吶

和弟弟吃晚飯

停電了。

在不易覺察、短暫的停頓之后

我們放慢咀嚼，壓低了聲音。

這并非是簡單的教養(yǎng)問題，而是因?yàn)榇饲?/p>

過于激烈的言辭，處境

和不同的道路。

生活造成了這一切。

我們彼此沒有看到對方身處的黑暗。

現(xiàn)在，在同樣的黑暗

黑夜里，我反而看到更多清晰的你。

你在碼頭上對著渡船蹦跳，拼命地?fù)]手

迎接我拿著錄取通知書回來

在突然降臨的暴雨中和我擁抱、流淚。

然后，你輟學(xué)

學(xué)會喝酒，在麻紡廠的鐵腳架上

一個星期踩壞一雙膠鞋

抽煙，早戀

在水果攤前，拿著西瓜刀追趕嘲笑的小流氓。

你早就不吹笛子了

一再的貧窮、沮喪和自卑之后，尊嚴(yán)

最后只剩下匹夫之勇。

接著，生活又有了變化

你重新上學(xué)，工作，結(jié)婚，初為人父

離婚，再結(jié)婚

你臉上的清澈呢？日子反復(fù)無常

像是接踵而來的笑話。

你沉悶，狹隘，苛刻自己、節(jié)儉

對我花費(fèi)的態(tài)度向來頗有微辭

卻不知那些東西對于身后了無意義。

當(dāng)我和一幫朋友，菜販、叉車司機(jī)、倒班工人

劃拳，東倒西歪

你感到不可思議……

你的驕傲，甚至變成了憤怒。

你不知道，你本身

正是其中的一員。

無論是羊圈里的灰塵，還是供桌上的灰塵

最終都要回到大地。

同樣，你不能忍受的文字

我的文字，那正是我的黑暗

連著你的痛苦的黑暗。

但是，無論如何

你始終關(guān)注著我的衰老、疾病和苦痛。

每一次，在餐桌上舉杯

激烈爭吵，母親都帶著微笑。

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塊

漫長的經(jīng)歷使她明白，正在延續(xù)

她的肉體和心靈。

你看，燈亮了

在母親面前，在桌子下面

我們默契地伸出兩只手，又握在了一起。

燈光如水

似乎沒有一絲波瀾。

我突然記起來，我們?nèi)ニ畮煊斡?/p>

脫光衣服，興奮地跳下去

鐮刀割傷了你的大腿。

我背起你，朝著村子里簡陋的衛(wèi)生所狂奔

在疼痛和死亡的恐懼面前

我們都忘記了穿上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