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zé)?/h1>
2019-04-27 01:33:26林望荷
花火A 2019年3期
三句話：他們每個(gè)人都叫她等，卻沒有一個(gè)人真正歸來。
作者有話說：我寫東西的時(shí)候，腦中其實(shí)會有無數(shù)個(gè)讀者，他們會對我說，這里寫得不好，要這樣處理；這里寫得好，可以延續(xù)……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把自己當(dāng)成自己的讀者，就永遠(yuǎn)不會擔(dān)心沒有讀者，也就可以永遠(yuǎn)寫下去了。自娛自樂，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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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每個(gè)人都叫她等，卻沒有一個(gè)人真正歸來。”
——《江南十二箋·辛辛玉芙》
第一章 大寒
臘月里，宣城落了場薄雪，跟著飄來的風(fēng)啊霧啊，把粉水街堆得迷蒙，像罩了層揭不開的紗。辛玉芙端了梯子搭在門前，幾下就爬了上去，手里還拎著兩只紅燈籠。
“姐，往左邊點(diǎn)。”辛立煥在下面幫忙扶梯子。
“好，你仔細(xì)扶著啊。”辛玉芙伸長了手往門檐上掛，細(xì)細(xì)兩根手指，一觸到那釘在門檐上的鉤子，燈籠的繩子就跟著掛了上去。風(fēng)一吹來，寫了“辛”字的兩只燈籠就蕩來蕩去。
“這字寫得可真好?！庇心新晱牡紫聜魃蟻恚劣褴降皖^看去，那是個(gè)穿著中山裝的男子，還戴了副眼鏡，短發(fā)往后梳去，露出來的眉毛像兩滴墨一樣，暈成清秀的兩條線。
“呂先生好?！毙亮ê龅爻雎?，驚得辛玉芙一下就紅了臉，原來是弟弟的先生。
呂見山還看著辛玉芙：“要不要幫忙？那么高，你夠得著嗎？”
“不用，我馬上就下來了?！毙劣褴降哪樃t了，她想到自己還穿著條長裙，雖說下面還有條長褲，但在陌生男子前這樣露裙底，總歸是不好的。
辛立煥拉著呂見山的袖子：“先生今天怎么來了？”
“我來討只燈籠，谷先生說你們家的燈籠是粉水街上制得最好的?！眳我娚狡骋婇T上的春聯(lián)，上面寫著——九州瑞氣迎春到，四海祥云降福來。
呂見山拍拍辛立煥的頭，笑著說：“立煥啊，你父親的毛筆字寫得這么好，你也不要把你的字給落下了。”
辛立煥狡黠地笑：“先生，您這可猜錯(cuò)了，這些字都是我姐寫的?！?/p>
辛玉芙下了梯子，對上呂見山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既是立煥的先生，還請進(jìn)來喝杯茶吧。您說要燈籠，家里的燈籠都是我爺爺制的，先生只管拿就是?！?/p>
辛立煥拉著呂見山進(jìn)了屋，關(guān)門的時(shí)候，外面掛著的小紅燈籠還在蕩啊蕩，呂見山覺得同這個(gè)姑娘的相遇有些不真實(shí)。
辛老爺子一聽是立煥的先生，挑了好些個(gè)燈籠遞到呂見山的手上，弄得他左右手都像結(jié)了堆大紅柿子一樣，他連連擺手：“辛老爺，可別塞了，我都沒手掏錢付賬了。”
“你是立煥的先生，哪能讓你掏錢。”辛老爺講情義，不肯收錢，呂見山也不好意思當(dāng)真白收人家?guī)讉€(gè)燈籠。
兩個(gè)人推托禮讓后，辛老爺子一拍桌子道：“呂先生，不如這樣，你是文化人，收你的錢，太俗。立煥說你在門口夸芙丫頭的字寫得好，那你也寫幾個(gè)字給立煥，權(quán)當(dāng)?shù)诌@燈籠錢了?！?/p>
呂見山自小就在外留學(xué)，寫慣了鋼筆，這毛筆字是真見不得人。可看那辛老爺?shù)氖⑶?，?shí)在是不好拒絕……而辛玉芙那廂已經(jīng)把筆墨紙硯都捧了出來，對上她笑意盈盈的嘴角，他咬咬牙，寫就寫吧，大丈夫不必畏畏縮縮的。
太久沒握毛筆，呂見山的手一蘸上墨就抖，墨汁在紙上洇開，他索性心一橫，大著膽子寫了起來，橫橫豎豎，不過堪堪寫了“碧血”兩個(gè)字，他竟覺得后背發(fā)熱。他把筆擱下，看向辛玉芙：“還是辛小姐來接著寫吧?！?/p>
辛玉芙看向辛老爺，辛老爺微微點(diǎn)頭，她便提筆把后面的“丹心”二字補(bǔ)上。四個(gè)字?jǐn)D在一塊兒，呂見山的字就像放大了的鋼筆字，毫無章法可言。呂見山有些慚愧：“看來該好好練字的不是立煥，而是我這個(gè)當(dāng)老師的?！?/p>
“哪里，哪里 ，你是教英文的，是我這個(gè)老頭子糊涂了?！毙晾蠣斪右贿呎f，一邊把桌上的字小心地收起來。
外面又落了小雪，辛老爺就讓辛玉芙送送呂見山。兩個(gè)人一人撐了把油紙傘擋雪，并肩行在粉水街的小巷里。呂見山回頭時(shí)又瞥見辛家大門上的對聯(lián)，問她：“我聽到辛老爺喚你‘玉福，可是那個(gè)‘福字？”
辛玉芙望過去，雪光和屋檐上的燈籠把“四海祥云降福來”這一句映得亮堂，她臉一紅，垂下頭：“不是，是‘芙蓉的‘芙?！?/p>
“好聽?！眳我娚叫Φ盟?，然后朝她揮手作別。她立在巷口看他走，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像做了場夢一樣。
第二章 驚蟄
這個(gè)夢的延續(xù)是在花朝節(jié)后，辛玉芙打算帶辛立煥一同出去踏青，乍暖還寒的三月，這么晴的天不常有。
辛立煥卻在書房念著她聽不懂的英文，得空了才回她：“姐，你自己去吧，呂先生要教我們排話劇，過些天我們要演出呢?！?/p>
像是有什么星子被唰地點(diǎn)燃了，辛玉芙一聽到那個(gè)名字，手里畫燈籠的動作也跟著停了下來。她不著痕跡地問：“什么話劇呀？像梨園里上的《鎖麒麟》《捉放曹》嗎？”
辛立煥撲哧一笑：“姐，你太落伍了吧，我們演的話劇都是呂先生從國外帶回來的本子，《美狄亞》，你沒聽過吧？”
辛玉芙愣住了，她還真沒聽過。辛立煥不再同她說話，她默默低頭畫著做宮燈的絹紗。她想，如今電燈這么流行，誰還會用燈籠呢？！就像從前她聽的那些曲子一樣，時(shí)興的都去看西洋話劇了。這時(shí)代走得太快了，只有她還躊躇茫然著。
學(xué)校表演話劇的那一日，辛立煥也拉了辛玉芙去看。禮堂里坐著的都是學(xué)生，辛立煥早早去了后臺換裝，辛玉芙坐在角落里，有膽大的男生過來搭訕：“你是哪個(gè)班的，怎么沒穿校服？”
辛玉芙咬緊嘴唇，沒有回話。她在心里祈禱，就一小會兒，讓我當(dāng)一小會兒的學(xué)生吧。
“好看是好看，怎么像不會說話似的?！蹦悄猩÷曕止?，又轉(zhuǎn)身去和其他人說話了。
一直沉寂的舞臺忽然亮了燈，一群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從大幕布后面移了出來。辛玉芙伸長了脖子，卻辨認(rèn)不出來哪個(gè)是辛立煥。但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呂見山，他沒戴眼鏡，穿了身不洋不土的袍子，襯得身形高大。他們都念英文，她聽不懂。
辛玉芙鼓起勇氣問了剛才來搭話的那個(gè)男生：“同學(xué)，這劇講的是什么呀？”
那男生怪異地瞅了她一眼，跟她解釋道：“說的是美狄亞被她的丈夫背叛了，要另娶他人，她在實(shí)施報(bào)復(fù)?！?/p>
“女子也敢這樣膽大？”
“那當(dāng)然了，演美狄亞的是谷先生，她說了，女子一樣可以抗?fàn)?，男女本就平等嘛?！?/p>
辛玉芙看向臺上，美狄亞化著恐怖的妝容，做著夸張的姿勢，吐出的每一個(gè)英文句子，都像是串串石子，接連砸進(jìn)辛玉芙的心里。
漣漪四起。
戲演完了，呂見山老遠(yuǎn)就看見了辛玉芙，他朝她揮手，她想過去找他，他卻被身邊蜂擁而上的女同學(xué)們給圍住了。
辛立煥跟辛玉芙說：“姐，你自己回去吧，我和同學(xué)再玩會兒。”辛玉芙拉開禮堂的大門，獨(dú)自往外走去。
小雨里裹著春寒，辛玉芙把夾棉的小襖又裹緊了些。
“辛小姐?！眳我娚叫∨苓^來，手里抱著把傘，“上次去你家借的傘，一直沒機(jī)會還，正好今日落雨了，你可以撐回去?！?/p>
他怎么會沒有機(jī)會還呢？立煥天天在學(xué)校里上課，他遞給立煥就可以了呀。還是說，他想……像是被什么燙到了一般，辛玉芙又不敢往下想了。
她接過傘，卻看見他袖口處已經(jīng)有棉絮跑出來了。
呂見山不好意思地把那處破洞給掖進(jìn)去：“讓你見笑了，破了也沒拿去縫?！?/p>
“你若是不介意的話，可以給我，我?guī)湍憧p。立煥愛到處玩，經(jīng)常把衣裳劃破，都是我?guī)退p的?！彼耄@話是不是就意味著，他沒有可以替他縫衣裳的人？連那位演美狄亞的谷先生，也不會給他縫衣裳？
“這，真的可以嗎？”他問得小心翼翼。
“當(dāng)然可以啊?！?/p>
呂見山說著，就要把外套脫給辛玉芙，碰上冷風(fēng)吹過來，他又打了個(gè)寒戰(zhàn)，辛玉芙被他弄得忍俊不禁：“呂先生，你還是先穿上吧，我過兩日再來取就是?！?/p>
“好?！?/p>
第三章 清明
但是，沒等到辛玉芙去取棉衣，她就又見到他了。
粉水街上柳裁縫家的柳姨來買燈籠的時(shí)候，辛玉芙正在絹紗上描仕女圖，這是做宮燈用的。柳裁縫指著她的畫，跟身后的辛爺爺笑：“這仕女畫得多好看啊，跟玉芙一樣好看，就是一個(gè)人在畫上待著，看起來孤零零的。”
辛玉芙知道柳姨是這粉水街上說話最彎彎道道的，她辨不清那話里最深的意思。
“我沒讀過什么書，但還是曉得仕女該配才子?，F(xiàn)下我這里就曉得個(gè)大才子，年歲樣貌都與玉芙合得很……”
辛玉芙聽到她的話，筆下一頓，那仕女的裙擺也污了。
辛玉芙今年已經(jīng)二十歲了，早到了婚嫁的年紀(jì)，若是放在從前，只要爺爺點(diǎn)頭，她也就依了柳姨?？扇缃瘛缃袼趺从植豢弦懒四兀?/p>
“柳姨，我還想等立煥大些了再想這些?！毙劣褴秸f得委婉。
柳姨聽了，更加熱情：“哎喲，你還擔(dān)心這？！人家呂先生是教書的，不正好可以幫立煥補(bǔ)習(xí)？”
“您說的是呂見山先生？”辛玉芙筆下又是一頓，那仕女的裙擺算是徹底沒救了。
“可不是！那日我家老頭子看他衣袖破了，要幫他縫，他說不用了，有人縫了。我們追問了好久，他才說是辛家小姐給縫的?！?/p>
辛玉芙再不說話了，在心里嗔怪，他怎么把這些事都告訴別人。柳姨塞給她一張戲票，朝她擠眉弄眼，又拉著辛爺爺出門說話了。
辛玉芙到戲院時(shí)，呂見山已在門口等著了。他穿了身青色長衫，雨后的粉水街里浮著霧，她站在霧里看他，看得不太真切。
“你來了。”他對她說。
那日的戲唱的是《紅拂傳》，她聽到鄰桌有人夸這個(gè)演紅拂女的角兒很有大師程硯秋的味道。
“你覺得唱得好嗎？”她問他。
“說實(shí)話，我不大聽得懂?！眳我娚酱鸬脩M愧，“是柳姨說你喜歡聽?wèi)?，我才買的。”
辛玉芙覺得耳朵有些發(fā)熱，沒敢再問，她低下頭，瞥見他的腳，有些大，不禁出了神。
他問她怎么了，她小聲說：“我以前給立煥做鞋時(shí)，嫌他腳大，爺爺卻說男兒腳大好，腳大是要走天下的?！?/p>
呂見山覺得她這個(gè)模樣很是可愛，存了逗她的心思：“你放心，我就算是走天下，心總是被什么給拴牢了的?！?/p>
“見春光里百花開遍，撩人春色是今年……”臺上的唱詞游絲一樣飄進(jìn)辛玉芙的耳中。
她小聲嘟囔：“好生聽?wèi)??！?/p>
戲散場后，呂見山約她去游芙蓉園，他說那園子的主人是他的友人，里面種的木芙蓉少說也有幾千株。
他們走到城郊的芙蓉園時(shí)，已是黃昏了。淡淡的晚霞像辛玉芙以前畫的仕女的裙帶，很溫柔地纏在遠(yuǎn)處的樹梢上，淡得要褪去的樣子。
他們邊走邊說話，辛玉芙跟他講她從小聽的戲、背的詩，他就同她講他在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趣事。
直到天邊的晚霞散開來，忽明忽暗的，城郊的路又小又窄，呂見山怕她腳下不好走，自然而然地牽住了她的手。
濕濕的，他的手心也像他的人一樣溫潤。
“呂先生，我覺得我被你誆了?！毙劣褴娇粗矍暗膱@子，木芙蓉是不少，卻沒有一株開了花的，都是些稀稀疏疏的葉子，有的剛冒了嫩芽，有的已經(jīng)碧綠紛拂 了。
“我可沒誆你，是真要帶你來看木芙蓉的?！彼麪恐呦蛞粋€(gè)建在湖邊的涼亭。涼亭中央的石桌上端放著一個(gè)錦盒，他將錦盒打開。
“呀?！彼p手掩唇，一聲驚呼泄出來，“好精致的簪子?！?/p>
呂見山拿起錦盒里那支雕了芙蓉的玉簪，將它插進(jìn)辛玉芙密密的發(fā)里。這夜的月光好，映得湖水也清澈透亮。
呂見山握著她的手，指著湖中她的影子道：“你看，那芙蓉可不就開在水里？”
風(fēng)吹起陣陣漣漪，她的倒影也跟著悠悠晃動。
“是玉芙啊。”
關(guān)于那夜的記憶，都止于他的這聲輕嘆。他說這玉雕芙蓉簪很配玉芙，他說，要帶她看的芙蓉，是玉芙啊。
第四章 谷雨
眼見要入夏，天氣變得快，辛玉芙幾乎天天接送弟弟上下學(xué)。路過呂見山的辦公室，她就塞給他幾枚早熟的杏子。
“是我們家的樹結(jié)的，今早我一推開窗，枝丫上的黃杏都快擠到書桌上來了，看起來好喜人。你拿去飯前吃一顆開開胃，這季節(jié)怕你厭食。”
“不如你陪我吃飯，我會更開胃?！彼鋈粶惖剿亩?。
他說話的熱氣撲過來，嚇得她連手里的杏子都沒拿穩(wěn)，滾了好幾顆到地上。
呂見山蹲下去，笑著幫她撿杏子。集齊了，他把杏子都放進(jìn)她的手里，大手緊緊地裹住她的小手：“這下可要拿穩(wěn)了。”
“玉芙，等我忙完手里這些事，我就帶你去上海見我父母?！彼€握著她的手，她的手里握著杏子，她想問他，為什么你家在上海，卻要來這小鎮(zhèn)當(dāng)個(gè)中學(xué)老師呢？
可她還沒得及問，遠(yuǎn)處的谷先生就過來找他問問題了。他松開了手，她也默默地往回走了。
這天的天氣依然很好，暖風(fēng)吹著，呂先生說下個(gè)月就是小滿了，辛玉芙很喜歡這個(gè)詞，現(xiàn)在，她只想她的生活里可以有小小的滿足就好了。
第二天傍晚，辛玉芙照常去呂見山的辦公室，呂見山卻不在。倒是谷先生在整理呂見山桌上的資料，她見辛玉芙在門外躊躇：“辛小姐是來找呂先生的嗎？他最近有事在忙，今天應(yīng)該不在學(xué)校了，你進(jìn)來坐吧。”
辛玉芙笑著說：“不了，我去接我弟弟?！?/p>
“辛小姐等一下，”谷先生追了出來，她站到辛玉芙的跟前，“我想和你聊聊，關(guān)于見山的，可以嗎？”
高大濃密的槐樹長在道路的兩側(cè)，槐花結(jié)了苞，她們徐徐走進(jìn)暮色里。
“我姓谷，叫谷渭崖?！边@位女先生笑著說。
“我看過您演的美狄亞，真的很美，沒想到您連名字也這么美?！毙劣褴降皖^踩著腳下的草葉，“我的名字就不太好聽了，俗氣得很，初見時(shí)，呂先生還以為我的名字是‘金玉福祿的意思呢。”
“他這人一向喜歡把事情想得過于簡單。”谷渭崖回了句意味深長的話。辛玉芙想，谷先生這話是什么意思呢？
“說起來，我和見山已經(jīng)認(rèn)識快十年了。我們兩家算是世交，我們的父親都是最早的那批革命人士，后來他們?nèi)W洲避難，我和見山也就跟著一起去留學(xué)了，直到前年才回國。去年見山來宣州當(dāng)老師，我也就跟著來了。可我發(fā)現(xiàn)，好像最近見山與你很親近。我和他認(rèn)識這么多年了，他也沒待我這么親近過……”谷渭崖停下腳步，看著辛玉芙，“辛小姐，恕我直言，你與見山不是一路人?！?/p>
辛玉芙沉默了一陣，才開口：“我明白您的意思，他是受過好教育的文化人，而我不過是個(gè)祖祖輩輩做燈籠的小女子。可我也說不清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就好像我們以前就認(rèn)識一樣，縱使我們讀的書不一樣，受的教育不一樣，家里的背景也不一樣，可我覺得我和他是離得很近很近的。”
月色又深了幾分，不知不覺她們已經(jīng)走到離學(xué)校很遠(yuǎn)的地方了。辛玉芙辨不清谷渭崖的表情，她正欲同谷渭崖告別回家，谷渭崖卻忽然開口對她大喊道：“渭崖……”
辛玉芙還沒反應(yīng)過來，雙手就被人從身后縛住了，她掙也掙不脫。谷渭崖連忙轉(zhuǎn)過身跑開：“別抓我，我什么都沒看到。谷先生，我先走了，我還要回去看我弟弟?！?/p>
辛玉芙被身后的人拖著往后退，她想大聲呼救，想告訴后面的人，她不是谷渭崖，是辛玉芙，可她的嘴被堵得死死的，一句話也喊不出來……
第五章 立夏
江老九夾起一塊燒紅的烙鐵放進(jìn)水桶里，空氣里瞬間響起瘆人的滋滋聲，一陣白煙從水桶里冒出來。
他有些為難，他干審訊這么久了，很少遇到這么嘴硬的人。他問什么都問不出來，可笑的是，這人還一直說自己不是谷渭崖。呵，他們可從沒抓錯(cuò)過人，即便是抓錯(cuò)了，按上頭的指示，也是寧可錯(cuò)殺一百，也絕不放過一個(gè)。
這個(gè)谷渭崖，他們是知道的，一家子都是搞革命的，整出了不少幺蛾子，早在上海就上了通緝令，抓了好久都沒抓到，前兩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一直都藏在宣州的一所中學(xué)里。
江老九從桶里舀起一瓢水，潑向架子上被綁著的、已經(jīng)昏死過去的女人。剛剛泡過烙鐵的水很燙，一下子就把女人燙醒了，脖子上裸露的皮膚迅速冒起了燎泡。
“姓名。”
“辛玉芙?！?/p>
“還給我嘴硬？”
她奄奄一息：“我說了，你們真的抓錯(cuò)人了?！?/p>
“我告訴你，不管抓沒抓錯(cuò)，你進(jìn)了這牢里，你就是編，也得給我編出些東西來。”江老九把那塊烙鐵直直地放到她的胸前，空氣里瞬間彌漫出一種詭異的焦味。
辛玉芙痛得一下子就昏厥過去，她多希望眼前這一切是場夢啊。
“說，你來宣州干什么？”
是的，這些都是夢，只要她可以醒過來，她就還坐在家里畫燈籠，粉水街的初雪才剛化開，爺爺還在喚她去寫春聯(lián)。
“老實(shí)交代，你是不是還在密謀什么？”
她把春聯(lián)寫好了，寫的是：九州瑞氣迎春到，四海祥云降福來。有人還夸過她這副春聯(lián)寫得好，是誰呢？
“呂見山！”江老九揪住她的頭發(fā)，像是要把她的頭皮都扯開來，“那個(gè)呂見山是不是你的同黨？”
夢醒了，她睜開眼，眼淚濕了一臉，她仍在這不見天日的暗牢里。
門外有人在敲門，江老九放下烙鐵，大步走了出去。辛玉芙大口喘著粗氣，像條瀕死的魚。
她聽見江老九在外面的說話聲，他笑得粗獷，走路的聲音也粗獷，軍靴踏著地板就進(jìn)來了。
辛玉芙無力地閉上眼，知道新一輪的折磨又要開始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苯暇抛哌^來，替她把手銬解開，她身子一軟，一頭栽到了地上。
江老九順勢踹她一腳：“還不快滾回去，晚了，我又把你銬上去?！?/p>
江老九饒有趣味地看著地上這個(gè)蠕動的女人，像看著一條掙扎的死蟲。
辛玉芙趴在地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前爬，水漬、草根、死老鼠，都在她的身側(cè)，但她不怕，只要大牢的門還開著，她就還能往前繼續(xù)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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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每個(gè)人都叫她等，卻沒有一個(gè)人真正歸來。”
——《江南十二箋·辛辛玉芙》
第一章 大寒
臘月里，宣城落了場薄雪，跟著飄來的風(fēng)啊霧啊，把粉水街堆得迷蒙，像罩了層揭不開的紗。辛玉芙端了梯子搭在門前，幾下就爬了上去，手里還拎著兩只紅燈籠。
“姐，往左邊點(diǎn)。”辛立煥在下面幫忙扶梯子。
“好，你仔細(xì)扶著啊。”辛玉芙伸長了手往門檐上掛，細(xì)細(xì)兩根手指，一觸到那釘在門檐上的鉤子，燈籠的繩子就跟著掛了上去。風(fēng)一吹來，寫了“辛”字的兩只燈籠就蕩來蕩去。
“這字寫得可真好?！庇心新晱牡紫聜魃蟻恚劣褴降皖^看去，那是個(gè)穿著中山裝的男子，還戴了副眼鏡，短發(fā)往后梳去，露出來的眉毛像兩滴墨一樣，暈成清秀的兩條線。
“呂先生好?！毙亮ê龅爻雎?，驚得辛玉芙一下就紅了臉，原來是弟弟的先生。
呂見山還看著辛玉芙：“要不要幫忙？那么高，你夠得著嗎？”
“不用，我馬上就下來了?！毙劣褴降哪樃t了，她想到自己還穿著條長裙，雖說下面還有條長褲，但在陌生男子前這樣露裙底，總歸是不好的。
辛立煥拉著呂見山的袖子：“先生今天怎么來了？”
“我來討只燈籠，谷先生說你們家的燈籠是粉水街上制得最好的?！眳我娚狡骋婇T上的春聯(lián)，上面寫著——九州瑞氣迎春到，四海祥云降福來。
呂見山拍拍辛立煥的頭，笑著說：“立煥啊，你父親的毛筆字寫得這么好，你也不要把你的字給落下了。”
辛立煥狡黠地笑：“先生，您這可猜錯(cuò)了，這些字都是我姐寫的?！?/p>
辛玉芙下了梯子，對上呂見山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既是立煥的先生，還請進(jìn)來喝杯茶吧。您說要燈籠，家里的燈籠都是我爺爺制的，先生只管拿就是?！?/p>
辛立煥拉著呂見山進(jìn)了屋，關(guān)門的時(shí)候，外面掛著的小紅燈籠還在蕩啊蕩，呂見山覺得同這個(gè)姑娘的相遇有些不真實(shí)。
辛老爺子一聽是立煥的先生，挑了好些個(gè)燈籠遞到呂見山的手上，弄得他左右手都像結(jié)了堆大紅柿子一樣，他連連擺手：“辛老爺，可別塞了，我都沒手掏錢付賬了。”
“你是立煥的先生，哪能讓你掏錢。”辛老爺講情義，不肯收錢，呂見山也不好意思當(dāng)真白收人家?guī)讉€(gè)燈籠。
兩個(gè)人推托禮讓后，辛老爺子一拍桌子道：“呂先生，不如這樣，你是文化人，收你的錢，太俗。立煥說你在門口夸芙丫頭的字寫得好，那你也寫幾個(gè)字給立煥，權(quán)當(dāng)?shù)诌@燈籠錢了?！?/p>
呂見山自小就在外留學(xué)，寫慣了鋼筆，這毛筆字是真見不得人。可看那辛老爺?shù)氖⑶?，?shí)在是不好拒絕……而辛玉芙那廂已經(jīng)把筆墨紙硯都捧了出來，對上她笑意盈盈的嘴角，他咬咬牙，寫就寫吧，大丈夫不必畏畏縮縮的。
太久沒握毛筆，呂見山的手一蘸上墨就抖，墨汁在紙上洇開，他索性心一橫，大著膽子寫了起來，橫橫豎豎，不過堪堪寫了“碧血”兩個(gè)字，他竟覺得后背發(fā)熱。他把筆擱下，看向辛玉芙：“還是辛小姐來接著寫吧?！?/p>
辛玉芙看向辛老爺，辛老爺微微點(diǎn)頭，她便提筆把后面的“丹心”二字補(bǔ)上。四個(gè)字?jǐn)D在一塊兒，呂見山的字就像放大了的鋼筆字，毫無章法可言。呂見山有些慚愧：“看來該好好練字的不是立煥，而是我這個(gè)當(dāng)老師的?！?/p>
“哪里，哪里 ，你是教英文的，是我這個(gè)老頭子糊涂了?！毙晾蠣斪右贿呎f，一邊把桌上的字小心地收起來。
外面又落了小雪，辛老爺就讓辛玉芙送送呂見山。兩個(gè)人一人撐了把油紙傘擋雪，并肩行在粉水街的小巷里。呂見山回頭時(shí)又瞥見辛家大門上的對聯(lián)，問她：“我聽到辛老爺喚你‘玉福，可是那個(gè)‘福字？”
辛玉芙望過去，雪光和屋檐上的燈籠把“四海祥云降福來”這一句映得亮堂，她臉一紅，垂下頭：“不是，是‘芙蓉的‘芙?！?/p>
“好聽?！眳我娚叫Φ盟?，然后朝她揮手作別。她立在巷口看他走，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像做了場夢一樣。
第二章 驚蟄
這個(gè)夢的延續(xù)是在花朝節(jié)后，辛玉芙打算帶辛立煥一同出去踏青，乍暖還寒的三月，這么晴的天不常有。
辛立煥卻在書房念著她聽不懂的英文，得空了才回她：“姐，你自己去吧，呂先生要教我們排話劇，過些天我們要演出呢?！?/p>
像是有什么星子被唰地點(diǎn)燃了，辛玉芙一聽到那個(gè)名字，手里畫燈籠的動作也跟著停了下來。她不著痕跡地問：“什么話劇呀？像梨園里上的《鎖麒麟》《捉放曹》嗎？”
辛立煥撲哧一笑：“姐，你太落伍了吧，我們演的話劇都是呂先生從國外帶回來的本子，《美狄亞》，你沒聽過吧？”
辛玉芙愣住了，她還真沒聽過。辛立煥不再同她說話，她默默低頭畫著做宮燈的絹紗。她想，如今電燈這么流行，誰還會用燈籠呢？！就像從前她聽的那些曲子一樣，時(shí)興的都去看西洋話劇了。這時(shí)代走得太快了，只有她還躊躇茫然著。
學(xué)校表演話劇的那一日，辛立煥也拉了辛玉芙去看。禮堂里坐著的都是學(xué)生，辛立煥早早去了后臺換裝，辛玉芙坐在角落里，有膽大的男生過來搭訕：“你是哪個(gè)班的，怎么沒穿校服？”
辛玉芙咬緊嘴唇，沒有回話。她在心里祈禱，就一小會兒，讓我當(dāng)一小會兒的學(xué)生吧。
“好看是好看，怎么像不會說話似的?！蹦悄猩÷曕止?，又轉(zhuǎn)身去和其他人說話了。
一直沉寂的舞臺忽然亮了燈，一群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從大幕布后面移了出來。辛玉芙伸長了脖子，卻辨認(rèn)不出來哪個(gè)是辛立煥。但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呂見山，他沒戴眼鏡，穿了身不洋不土的袍子，襯得身形高大。他們都念英文，她聽不懂。
辛玉芙鼓起勇氣問了剛才來搭話的那個(gè)男生：“同學(xué)，這劇講的是什么呀？”
那男生怪異地瞅了她一眼，跟她解釋道：“說的是美狄亞被她的丈夫背叛了，要另娶他人，她在實(shí)施報(bào)復(fù)?！?/p>
“女子也敢這樣膽大？”
“那當(dāng)然了，演美狄亞的是谷先生，她說了，女子一樣可以抗?fàn)?，男女本就平等嘛?！?/p>
辛玉芙看向臺上，美狄亞化著恐怖的妝容，做著夸張的姿勢，吐出的每一個(gè)英文句子，都像是串串石子，接連砸進(jìn)辛玉芙的心里。
漣漪四起。
戲演完了，呂見山老遠(yuǎn)就看見了辛玉芙，他朝她揮手，她想過去找他，他卻被身邊蜂擁而上的女同學(xué)們給圍住了。
辛立煥跟辛玉芙說：“姐，你自己回去吧，我和同學(xué)再玩會兒。”辛玉芙拉開禮堂的大門，獨(dú)自往外走去。
小雨里裹著春寒，辛玉芙把夾棉的小襖又裹緊了些。
“辛小姐?！眳我娚叫∨苓^來，手里抱著把傘，“上次去你家借的傘，一直沒機(jī)會還，正好今日落雨了，你可以撐回去?！?/p>
他怎么會沒有機(jī)會還呢？立煥天天在學(xué)校里上課，他遞給立煥就可以了呀。還是說，他想……像是被什么燙到了一般，辛玉芙又不敢往下想了。
她接過傘，卻看見他袖口處已經(jīng)有棉絮跑出來了。
呂見山不好意思地把那處破洞給掖進(jìn)去：“讓你見笑了，破了也沒拿去縫?！?/p>
“你若是不介意的話，可以給我，我?guī)湍憧p。立煥愛到處玩，經(jīng)常把衣裳劃破，都是我?guī)退p的?！彼耄@話是不是就意味著，他沒有可以替他縫衣裳的人？連那位演美狄亞的谷先生，也不會給他縫衣裳？
“這，真的可以嗎？”他問得小心翼翼。
“當(dāng)然可以啊?！?/p>
呂見山說著，就要把外套脫給辛玉芙，碰上冷風(fēng)吹過來，他又打了個(gè)寒戰(zhàn)，辛玉芙被他弄得忍俊不禁：“呂先生，你還是先穿上吧，我過兩日再來取就是?！?/p>
“好?！?/p>
第三章 清明
但是，沒等到辛玉芙去取棉衣，她就又見到他了。
粉水街上柳裁縫家的柳姨來買燈籠的時(shí)候，辛玉芙正在絹紗上描仕女圖，這是做宮燈用的。柳裁縫指著她的畫，跟身后的辛爺爺笑：“這仕女畫得多好看啊，跟玉芙一樣好看，就是一個(gè)人在畫上待著，看起來孤零零的。”
辛玉芙知道柳姨是這粉水街上說話最彎彎道道的，她辨不清那話里最深的意思。
“我沒讀過什么書，但還是曉得仕女該配才子?，F(xiàn)下我這里就曉得個(gè)大才子，年歲樣貌都與玉芙合得很……”
辛玉芙聽到她的話，筆下一頓，那仕女的裙擺也污了。
辛玉芙今年已經(jīng)二十歲了，早到了婚嫁的年紀(jì)，若是放在從前，只要爺爺點(diǎn)頭，她也就依了柳姨?？扇缃瘛缃袼趺从植豢弦懒四兀?/p>
“柳姨，我還想等立煥大些了再想這些?！毙劣褴秸f得委婉。
柳姨聽了，更加熱情：“哎喲，你還擔(dān)心這？！人家呂先生是教書的，不正好可以幫立煥補(bǔ)習(xí)？”
“您說的是呂見山先生？”辛玉芙筆下又是一頓，那仕女的裙擺算是徹底沒救了。
“可不是！那日我家老頭子看他衣袖破了，要幫他縫，他說不用了，有人縫了。我們追問了好久，他才說是辛家小姐給縫的?！?/p>
辛玉芙再不說話了，在心里嗔怪，他怎么把這些事都告訴別人。柳姨塞給她一張戲票，朝她擠眉弄眼，又拉著辛爺爺出門說話了。
辛玉芙到戲院時(shí)，呂見山已在門口等著了。他穿了身青色長衫，雨后的粉水街里浮著霧，她站在霧里看他，看得不太真切。
“你來了。”他對她說。
那日的戲唱的是《紅拂傳》，她聽到鄰桌有人夸這個(gè)演紅拂女的角兒很有大師程硯秋的味道。
“你覺得唱得好嗎？”她問他。
“說實(shí)話，我不大聽得懂?！眳我娚酱鸬脩M愧，“是柳姨說你喜歡聽?wèi)?，我才買的。”
辛玉芙覺得耳朵有些發(fā)熱，沒敢再問，她低下頭，瞥見他的腳，有些大，不禁出了神。
他問她怎么了，她小聲說：“我以前給立煥做鞋時(shí)，嫌他腳大，爺爺卻說男兒腳大好，腳大是要走天下的?！?/p>
呂見山覺得她這個(gè)模樣很是可愛，存了逗她的心思：“你放心，我就算是走天下，心總是被什么給拴牢了的?！?/p>
“見春光里百花開遍，撩人春色是今年……”臺上的唱詞游絲一樣飄進(jìn)辛玉芙的耳中。
她小聲嘟囔：“好生聽?wèi)??！?/p>
戲散場后，呂見山約她去游芙蓉園，他說那園子的主人是他的友人，里面種的木芙蓉少說也有幾千株。
他們走到城郊的芙蓉園時(shí)，已是黃昏了。淡淡的晚霞像辛玉芙以前畫的仕女的裙帶，很溫柔地纏在遠(yuǎn)處的樹梢上，淡得要褪去的樣子。
他們邊走邊說話，辛玉芙跟他講她從小聽的戲、背的詩，他就同她講他在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趣事。
直到天邊的晚霞散開來，忽明忽暗的，城郊的路又小又窄，呂見山怕她腳下不好走，自然而然地牽住了她的手。
濕濕的，他的手心也像他的人一樣溫潤。
“呂先生，我覺得我被你誆了?！毙劣褴娇粗矍暗膱@子，木芙蓉是不少，卻沒有一株開了花的，都是些稀稀疏疏的葉子，有的剛冒了嫩芽，有的已經(jīng)碧綠紛拂 了。
“我可沒誆你，是真要帶你來看木芙蓉的?！彼麪恐呦蛞粋€(gè)建在湖邊的涼亭。涼亭中央的石桌上端放著一個(gè)錦盒，他將錦盒打開。
“呀?！彼p手掩唇，一聲驚呼泄出來，“好精致的簪子?！?/p>
呂見山拿起錦盒里那支雕了芙蓉的玉簪，將它插進(jìn)辛玉芙密密的發(fā)里。這夜的月光好，映得湖水也清澈透亮。
呂見山握著她的手，指著湖中她的影子道：“你看，那芙蓉可不就開在水里？”
風(fēng)吹起陣陣漣漪，她的倒影也跟著悠悠晃動。
“是玉芙啊。”
關(guān)于那夜的記憶，都止于他的這聲輕嘆。他說這玉雕芙蓉簪很配玉芙，他說，要帶她看的芙蓉，是玉芙啊。
第四章 谷雨
眼見要入夏，天氣變得快，辛玉芙幾乎天天接送弟弟上下學(xué)。路過呂見山的辦公室，她就塞給他幾枚早熟的杏子。
“是我們家的樹結(jié)的，今早我一推開窗，枝丫上的黃杏都快擠到書桌上來了，看起來好喜人。你拿去飯前吃一顆開開胃，這季節(jié)怕你厭食。”
“不如你陪我吃飯，我會更開胃?！彼鋈粶惖剿亩?。
他說話的熱氣撲過來，嚇得她連手里的杏子都沒拿穩(wěn)，滾了好幾顆到地上。
呂見山蹲下去，笑著幫她撿杏子。集齊了，他把杏子都放進(jìn)她的手里，大手緊緊地裹住她的小手：“這下可要拿穩(wěn)了。”
“玉芙，等我忙完手里這些事，我就帶你去上海見我父母?！彼€握著她的手，她的手里握著杏子，她想問他，為什么你家在上海，卻要來這小鎮(zhèn)當(dāng)個(gè)中學(xué)老師呢？
可她還沒得及問，遠(yuǎn)處的谷先生就過來找他問問題了。他松開了手，她也默默地往回走了。
這天的天氣依然很好，暖風(fēng)吹著，呂先生說下個(gè)月就是小滿了，辛玉芙很喜歡這個(gè)詞，現(xiàn)在，她只想她的生活里可以有小小的滿足就好了。
第二天傍晚，辛玉芙照常去呂見山的辦公室，呂見山卻不在。倒是谷先生在整理呂見山桌上的資料，她見辛玉芙在門外躊躇：“辛小姐是來找呂先生的嗎？他最近有事在忙，今天應(yīng)該不在學(xué)校了，你進(jìn)來坐吧。”
辛玉芙笑著說：“不了，我去接我弟弟?！?/p>
“辛小姐等一下，”谷先生追了出來，她站到辛玉芙的跟前，“我想和你聊聊，關(guān)于見山的，可以嗎？”
高大濃密的槐樹長在道路的兩側(cè)，槐花結(jié)了苞，她們徐徐走進(jìn)暮色里。
“我姓谷，叫谷渭崖?！边@位女先生笑著說。
“我看過您演的美狄亞，真的很美，沒想到您連名字也這么美?！毙劣褴降皖^踩著腳下的草葉，“我的名字就不太好聽了，俗氣得很，初見時(shí)，呂先生還以為我的名字是‘金玉福祿的意思呢。”
“他這人一向喜歡把事情想得過于簡單。”谷渭崖回了句意味深長的話。辛玉芙想，谷先生這話是什么意思呢？
“說起來，我和見山已經(jīng)認(rèn)識快十年了。我們兩家算是世交，我們的父親都是最早的那批革命人士，后來他們?nèi)W洲避難，我和見山也就跟著一起去留學(xué)了，直到前年才回國。去年見山來宣州當(dāng)老師，我也就跟著來了。可我發(fā)現(xiàn)，好像最近見山與你很親近。我和他認(rèn)識這么多年了，他也沒待我這么親近過……”谷渭崖停下腳步，看著辛玉芙，“辛小姐，恕我直言，你與見山不是一路人?！?/p>
辛玉芙沉默了一陣，才開口：“我明白您的意思，他是受過好教育的文化人，而我不過是個(gè)祖祖輩輩做燈籠的小女子。可我也說不清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就好像我們以前就認(rèn)識一樣，縱使我們讀的書不一樣，受的教育不一樣，家里的背景也不一樣，可我覺得我和他是離得很近很近的。”
月色又深了幾分，不知不覺她們已經(jīng)走到離學(xué)校很遠(yuǎn)的地方了。辛玉芙辨不清谷渭崖的表情，她正欲同谷渭崖告別回家，谷渭崖卻忽然開口對她大喊道：“渭崖……”
辛玉芙還沒反應(yīng)過來，雙手就被人從身后縛住了，她掙也掙不脫。谷渭崖連忙轉(zhuǎn)過身跑開：“別抓我，我什么都沒看到。谷先生，我先走了，我還要回去看我弟弟?！?/p>
辛玉芙被身后的人拖著往后退，她想大聲呼救，想告訴后面的人，她不是谷渭崖，是辛玉芙，可她的嘴被堵得死死的，一句話也喊不出來……
第五章 立夏
江老九夾起一塊燒紅的烙鐵放進(jìn)水桶里，空氣里瞬間響起瘆人的滋滋聲，一陣白煙從水桶里冒出來。
他有些為難，他干審訊這么久了，很少遇到這么嘴硬的人。他問什么都問不出來，可笑的是，這人還一直說自己不是谷渭崖。呵，他們可從沒抓錯(cuò)過人，即便是抓錯(cuò)了，按上頭的指示，也是寧可錯(cuò)殺一百，也絕不放過一個(gè)。
這個(gè)谷渭崖，他們是知道的，一家子都是搞革命的，整出了不少幺蛾子，早在上海就上了通緝令，抓了好久都沒抓到，前兩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一直都藏在宣州的一所中學(xué)里。
江老九從桶里舀起一瓢水，潑向架子上被綁著的、已經(jīng)昏死過去的女人。剛剛泡過烙鐵的水很燙，一下子就把女人燙醒了，脖子上裸露的皮膚迅速冒起了燎泡。
“姓名。”
“辛玉芙?！?/p>
“還給我嘴硬？”
她奄奄一息：“我說了，你們真的抓錯(cuò)人了?！?/p>
“我告訴你，不管抓沒抓錯(cuò)，你進(jìn)了這牢里，你就是編，也得給我編出些東西來。”江老九把那塊烙鐵直直地放到她的胸前，空氣里瞬間彌漫出一種詭異的焦味。
辛玉芙痛得一下子就昏厥過去，她多希望眼前這一切是場夢啊。
“說，你來宣州干什么？”
是的，這些都是夢，只要她可以醒過來，她就還坐在家里畫燈籠，粉水街的初雪才剛化開，爺爺還在喚她去寫春聯(lián)。
“老實(shí)交代，你是不是還在密謀什么？”
她把春聯(lián)寫好了，寫的是：九州瑞氣迎春到，四海祥云降福來。有人還夸過她這副春聯(lián)寫得好，是誰呢？
“呂見山！”江老九揪住她的頭發(fā)，像是要把她的頭皮都扯開來，“那個(gè)呂見山是不是你的同黨？”
夢醒了，她睜開眼，眼淚濕了一臉，她仍在這不見天日的暗牢里。
門外有人在敲門，江老九放下烙鐵，大步走了出去。辛玉芙大口喘著粗氣，像條瀕死的魚。
她聽見江老九在外面的說話聲，他笑得粗獷，走路的聲音也粗獷，軍靴踏著地板就進(jìn)來了。
辛玉芙無力地閉上眼，知道新一輪的折磨又要開始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苯暇抛哌^來，替她把手銬解開，她身子一軟，一頭栽到了地上。
江老九順勢踹她一腳：“還不快滾回去，晚了，我又把你銬上去?！?/p>
江老九饒有趣味地看著地上這個(gè)蠕動的女人，像看著一條掙扎的死蟲。
辛玉芙趴在地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前爬，水漬、草根、死老鼠，都在她的身側(cè)，但她不怕，只要大牢的門還開著，她就還能往前繼續(xù)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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