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憶元
三句話:
余安安嘆著氣,原來,十七歲時喜歡一個人, 連作業(yè)本放在一起都覺得幸福。
作者有話說:
三月啦,繼續(xù)加油寫稿,這是一個青梅竹馬永遠完勝天降少年的故事,故事很短,感情很真,希望你和最喜歡的少年在一起,看得開心。
01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
徐美嬌從美國回來了。
甜水胡同里早就炸開了鍋,余安安和賀悉毫不知情,還在肯德基里悠閑地蹭空調,喝一杯可樂,共用一根吸管,兩個小窮人,沒一點為國家貢獻GDP(國內生產(chǎn)總值)的覺悟,摳得要命。
賀悉邁著長腿走到胡同口,用小紙巾疊了朵玫瑰花,一轉身插到余安安的耳旁,他的指尖還帶著冷氣,擦過她的耳尖,又順手掐了掐她的臉蛋。
“送你一朵花,請別愛上他。”賀悉垂下眼,手掌貼向她的額頭,“發(fā)燒了,還是抹腮紅了?怎么最近臉老是紅紅的?”
“悉悉,其實……我想問你……”
余安安貼著墻角站著,心跳如擂鼓,正囁嚅著不知道怎么說下去。
胡同里的小孩突然呼啦一下躥出來往賀悉家跑,大喊:“余大頭,你婆婆回來啦!”
賀悉的媽媽回來了?余安安連脖子都紅了,她剛出生時,頭特別大,從小得了個“余大頭”的外號,關鍵時刻,突然鬧這么一出,她如漏氣的氣球,整個人懨懨的。
算了,來日方長,下次再戰(zhàn)。
“去你的小滑頭!”打定主意的余安安擼起袖子追上去,虛張聲勢地大叫,“別用愛情那么酸臭的東西來侮辱我和悉悉十幾年的兄弟情!”
余安安追到賀悉家的院子門口,才發(fā)現(xiàn)圍了一圈人,胡同的大媽大爺都排著隊,徐美嬌竟然還跟十年前一樣,只是妝容更加妖嬈了,正掛著假笑,給父老鄉(xiāng)親們送溫暖。
腐敗的資本主義!
余安安撇嘴暗罵,心里卻咯噔一聲,她惴惴不安地回頭看向賀悉,賀爺爺才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徐美嬌就聞風而動。
這次……她又要把賀悉帶走嗎?
無人問津的甜水胡同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上一次出大新聞還是因為十年前的一場車禍。那場車禍太過慘烈,甚至上了本地的社會新聞。
那會兒,賀悉才七歲,爸媽正在鬧離婚,兩人為賀悉的撫養(yǎng)權吵得不可開交。徐美嬌著急脫身,跟著初戀去美國鍍金,最終選擇了放棄。
賀章在家里喝了一個月悶酒,想起自己頭頂一片綠,氣不打一處來,騎著摩托車往胡同外沖,兩眼昏花,沖到了大貨車的車輪底下,連車帶人都成了碎渣,將深冬一條街的白雪染紅了。
消息傳來的時候,余安安正拽著小書包帶子,給賀悉唱新學的兒歌《藍精靈》,小孩子真以為精靈有魔法,能夠還給她一個快樂又歡欣的悉悉。
可惜,她稚嫩的歌聲沒能扭轉賀悉飛轉直下的悲慘命運。
寒冬臘月里,人人家都貼著大紅對聯(lián),只有賀悉家掛了一對大白燈籠,白幡被吹得直顫抖,哀樂沉悶地鉆入人的耳朵里,給走夜路的鄰居們蒙上一層陰翳。
“慘啊,爹死了,娘不在,跟個老頭子相依為命,小孩真可憐?!?/p>
“聽說,他奶奶就是他出生那年去世的,這孩子怕是命硬,專門克親近的人?!?/p>
余安安朝門外扔了串鞭炮,噼里啪啦,將那些壞話隔絕在世界之外。
賀悉跪在地上,一把一把地燒紙,小聲問:“余安安,你害怕嗎?以后別跟我玩了,我會害死你的?!?/p>
余安安一把抱住賀悉,說:“悉悉,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你難過。忘記徐美嬌吧,她是壞人,從今以后,我媽媽就是你媽媽,我爸爸就是你爸爸,我們家的煎餅攤,也分你一半?!?/p>
巷子里陰風陣陣,余安安裹著小花襖瑟瑟發(fā)抖,卻還是撐著眼皮陪賀悉跪著,小手捂住賀悉的耳朵,才發(fā)現(xiàn)賀悉比她抖得更加厲害。
賀悉又超級小聲地說:“余安安,我沒有爸爸媽媽了?!?/p>
“不要怕,我給你唱歌、吹口哨,聽著歌,你就不會怕了。”
賀悉木著臉,吸吸鼻子:“什么歌呀?又是藍精靈嗎?”
“不是,那個不靈,再也不唱了,”余安安拍拍小胸脯,仰著頭,一臉認真,“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打傘,我有大頭?!?/p>
小小一團的賀悉跟著重復:“我有余大頭?!?/p>
“對!我呀,永遠是你的余大頭,幫你遮風擋雨、擋太陽、打壞人!”
十年倏然而過,一轉眼,他們就奔過了無憂無慮的時光,長成了虛張聲勢的小大人了。
02 余安安,你就這么上趕著討好他?
余安安心神不寧地過了一個星期,終于把徐美嬌盼走了。
她晃著腿坐在賀悉的自行車后座上等紅燈,小聲地嘟囔著,謝天謝地,謝觀音姐姐、謝如來佛祖,悉悉沒走。
因為湊得太近,她的氣息透過校服,灑在賀悉的背脊上,他眉眼舒展,低低地笑了。
“今天怎么了?”賀悉把插好吸管的豆?jié){遞到她的嘴邊,“買早餐,送盆栽,余安安,你說是不是又做了什么錯事,數(shù)學又沒及格?坦白從寬,抗拒無效?!?/p>
余安安就著賀悉的手吸了一大口,驕傲地說:“不是啦,送給周深的,我請他幫我倆補習,免費的!”
跪求學神拯救學渣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周深一向是生人勿近的氣場,可能是余安安對知識的渴望打動了周深,也有可能是余安安傻笑的樣子太過于狗腿,他竟然一口答應了。
“周學神,放學后能麻煩你幫我補習一下嗎,不要學費的那種?”
“可以不要,但是,要你……”周深頓了頓,繼續(xù)說,“幫我?guī)г顼?,天天不重樣?!?/p>
“那……如果我再送你小盆栽,能買一送一嗎?”余安安緊張地摳著指腹,怕不遠處的賀悉發(fā)現(xiàn),做賊似的,“我想帶上賀悉,他很仰慕你……你的學習成績。”
綠燈亮了,余安安瞬間清醒,她和賀悉裹在人流里,自行車卻突然加速,盆栽里的忍冬花隨車顛簸,她驚叫一聲,手緊緊地拽著賀悉的衣角。
想想小時候,她都是大大咧咧地熊抱住賀悉,沒皮沒臉的,笑得張牙舞爪,現(xiàn)在只能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衣角。
要是……要是永遠不長大就好了,他們可以在甜水胡同里追鬧,不用考慮未來的選擇,也不著急思考人生。
從幼兒園到小學,兩人一路同桌,初中還能磨著老師安排,可到了高中,一切以成績說話,那些冷漠的排名教會了他們不動聲色地看人眼色。
余安安以為聰明如賀悉,該離自己這個學渣越來越遠了,哪知道學習不好也能一個傳染倆,上了高中,賀悉的成績竟然一降再降,兩人雷打不動地坐在最后一排,優(yōu)哉游哉地上學放學。
只是,今天賀悉踩著風火輪似的一路風馳電掣,自行車還未停穩(wěn),班長從二樓的窗戶探出頭:“安安,學神有找!”
余安安抱著盆栽撒丫子往教室趕,賀悉拽住她的書包帶,拖得她往后倒退幾步,小小的人便直直地撞進了他的懷里,柔軟的發(fā)絲拂過他的鎖骨,一股難以名狀的麻痹感從他的胸口蔓延至喉嚨。
校園里滿是亂糟糟的晨讀聲,可余安安只聽見同樣混亂的心跳聲,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賀悉的,臉又不爭氣地紅了。
怕賀悉發(fā)現(xiàn),她掙扎著想逃跑。
賀悉的手倏然收緊:“余安安,你就這么上趕著討好他?”
要……要死了,干什么要湊這么近,還不是因為你……你個學渣!
可是她倉皇而逃了。
那時候,她整天咋咋呼呼,少女情懷滿腔滿眼,她以為呼之欲出的暗戀,在眼里、心里,唯獨沒有在嘴里。
03 看什么看,不服,你親回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能是周深的學霸氣質太有感染力,賀悉的成績跟躥高的小樹苗似的,有點用力過猛地把周學神從第一名的神壇上給擠了下來。
余安安趴在木桌上,生無可戀地咬著西瓜,該怎么跟周深交代啊。
天色已接近黃昏,賀悉坐在樟樹下的躺椅上,給出院的賀爺爺熬藥,整個人泛著沒來由的光。
“悉悉,你干嗎要裝學渣?”
“我不想你跟別人坐,誰都不行!”賀悉低頭看藥,輕笑了一聲,“我更怕你哭鼻子,太驚天動地了?!?/p>
他說的是兩人第一次沒做同桌那會,余安安哭了一路,鼻涕眼淚抹了賀悉滿校服,由于哭得太過慘烈,嚇得過路人以為是哪家的孩子被拐賣了,差點報警。
“賀悉!你皮癢是吧!”
她這興師問罪還沒成型,反被賀悉糗事重提,于是惱羞成怒地撲過去,好死不死地躥到賀悉的懷里。
賀悉怕她摔倒燙傷,急忙去扶,年歲已高的竹躺椅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發(fā)出一聲讓人臉紅心跳的咯吱聲。
余安安手忙腳亂地站好:“不會啦,我已經(jīng)長大了嘛,明年我就十八歲,成年了。”
“可是,你在我的心里,永遠七歲。余安安,以后你不用討好別人,你討好我就行了。”
賀悉被籠在幽幽的昏暗中,耳尖浮著一抹可疑的紅暈,余安安盯著賀悉的發(fā)旋兒愣了片刻,西瓜的甜味在口腔里迅速發(fā)酵,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好……甜啊!
余安安抬頭看天,月明星稀,又環(huán)顧四周,樹影婆娑,賀悉在小院出出進進,觸手可及。她在心里盤算著,天時地利人和,這是千年一遇的好時機。
賀悉喂完藥出來時,余安安正支著胳膊,一臉傻笑地念自己試卷上的作文,他倚在門邊盯著她看。
“著名翻譯家朱生豪曾說過,我們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們對于彼此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作文才扣兩分,四舍五入,就是滿分。”賀悉配合地鼓掌,“這句寫得不錯,適合表白,比如……”
賀悉的話卡在喉嚨里,余安安的試卷上,那句話被紅筆圈出來,在一旁寫著“表白嗎,那我接受了”——是周深的字。
“比如誰?”余安安噌地一下跳起來。
沉舟側畔千帆過,千年鐵樹要開花,賀悉的榆木腦袋終于要覺醒了嗎?!
可賀悉抿著嘴,沉默了。
“說呀!”余安安站在門檻上,越湊越近,眼神熾熱,心卻怦怦直跳。
“周深?!辟R悉站在暗處,“我以十幾年的兄弟情,恭喜……”
余安安一個趔趄,周深的玩笑話,她從未在意過,此時此刻,全是賀悉那句“兄弟情”。
這會,她臉不紅了,心不跳了,氣不喘了,原來剛剛的旖旎情愫都是錯覺,賀悉把她當兄弟,她竟然一心想著……
“恭喜發(fā)財,大吉大利?”
余安安還嘻嘻地笑著,可吊著的一顆心被活活堵死在胸口,酸痛酸痛。她揮揮手,失魂落魄地嘟囔:“悉悉,你們家的西瓜不甜,有點苦?!?/p>
可能是察覺到余安安的低氣壓,賀悉急急地去拽她的手腕,她猝不及防地回頭,身體前傾時嘴角輕輕擦過他的下頜。
夏夜暑氣未散,手掌心汗涔涔的,賀悉滿身藥香,眼睛里盛滿讓人捉摸不透的情緒,余安安不安地吸吸鼻子,聞到滿心歡喜的少年氣。
余安安破罐子破摔:“看什么看,不是說是兄弟嗎,練練手不行??!”
小院里,成績單、試卷凌亂地鋪了一桌,兩人的書本和習題集緊緊地挨在一起,只聽見沙沙的寫字聲。
余安安嘆著氣,原來,十七歲時喜歡一個人, 連作業(yè)本放在一起都覺得幸福。
在奮筆疾書的空隙里,余安安神色如常:“悉悉,就要高考了,咱們送賀爺爺兩張一模一樣的錄取通知書,好不好?”
“好啊?!?/p>
賀悉說好,余安安一個鷂子翻身又滿血復活了,怕什么,就算是兄弟,也要永遠在一起。
04 你們……夫妻煎餅攤?
日子一天天地過,余安安的數(shù)學成績已經(jīng)從五十幾分一路飆升到九十九分,可老爺子的病還沒見好。余家夫婦商量好,停了一星期的煎餅攤生意,帶著老爺子去上海的醫(yī)院檢查。
小財迷余安安卻不想坐以待斃,周末天還未亮就踩著家里的三輪小吃車出門了,甜水胡同的路燈又壞了三盞,昏昏暗暗的。巷口處,賀悉手揣在口袋里,在守株待兔。
賀悉把余安安拎下車,扯下圍巾把余安安包成粽子:“發(fā)財都不帶我,還是不是兄弟了?”
余安安扒下手套給賀悉戴上,一拱手:“漢子,你上!”
不愧是吃煎餅長大的孩子,兩個人心明眼亮地把煎餅攤擺在街口,工作的時候,你攤餅,我磕蛋,你收錢,我找零錢,默契程度爆表。沒客人的時候,一個唱小曲解悶,一個說段子逗樂,勞逸結合巨爽。
兩個人蹲在煎餅攤旁邊歡快地數(shù)錢:“一百,兩百,三百……六百!”
“悉悉,今天我們發(fā)大財啦,我要吃甜筒,吃炸雞,吃……”
余安安的美食夢還在嘴里,熟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這……不是吃煎餅的地方嗎?”周深本來一頭霧水,再一看,滿臉震驚,“賀悉!余安安!”
他又后退幾步仔細看了看攤名,嘴都合不上了:“你們……夫妻煎餅攤?”
賀悉最先反應過來,面色沉沉地給周深盡職盡責地攤煎餅,周深將手伸過去,一個“謝”字還沒說出口,四周的小販們突然大叫:“城管來啦,城管來啦!”
街道上的攤販都混亂起來,余安安手疾眼快地收拾東西,賀悉把煎餅往周深的手里一扔,立刻發(fā)動小三輪,可偏偏小三輪在關鍵時刻不爭氣。
周深不知道自己腦子里是不是被著急的余安安灌了迷魂湯,在小三輪突突的尾氣里,跟在后面玩命地推了幾把。
“安安,快上來!”
余安安紅著眼跑著,街頭巷尾滿是奔走的人,可她眼里只有不遠處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如初夏里東南西北四散的暖風,在寒冬里泛著令人心安的光。
她拼命地往前追,抓住了賀悉從車里伸出的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厣狭塑嚒?/p>
周深松了一口氣,還沒知沒覺地跟在后面跑著,小三輪轉了個彎,徹底消失了。
街角的咖啡店里正在放歌——“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不是一般應景。
余安安突然從街角閃出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周學神,上來呀,我和悉悉在等你呢,煎餅都涼了?!?/p>
余安安和周深分別坐在賀悉的兩側,三個人坐在小三輪里有些擁擠,因為有了共患難的交情,所以也不覺得尷尬。
只是,在逼仄的空間里,余安安只能緊緊地貼著賀悉坐著,歡天喜地地跟周深說話,可一回頭,嘴角就會不小心地擦過賀悉的耳垂,小三輪一路突突突,她的心怦怦地又亂了。
小三輪一路往西,最后停在城西的小廟前,是余安安死皮賴臉地求來的,因為聽甜水胡同的老人說,小廟里的菩薩一向很靈。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買了最好的香火,三個人點了長明燈,手拿香燭、各懷心思地跪在蒲團上。
“希望賀爺爺早日康復,悉悉能夠永遠留在我的身邊,爸爸媽媽身體健康,快點發(fā)財。愿望有點多,菩薩求你?!庇喟舶材钅钣性~,一臉虔誠。
從七歲那年起,賀悉已經(jīng)不再相信神靈,他偷偷睜開眼。
余安安與周深神色肅穆地閉著眼,姿勢同步地拜了又拜,賀悉神色暗淡地垂下眼。
“菩薩,如果你真的有靈,求求你,幫我實現(xiàn)余安安的所有愿望?!?/p>
05 余安安,以后這院子里就剩我一個人了
可惜菩薩沒能聽到余安安的祈禱,世間的可憐人太多,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菩薩也忙不過來。
七歲的余安安沒能用魔法幫賀悉拼好支離破碎的家,十七歲的余安安也無法讓菩薩留下與賀悉相依為命的爺爺。
屬于高中的最后一個夏天,書一摞摞地堆在桌子上,頭頂?shù)睦鲜降跎然熘鵁┤说南s鳴轉了一圈又一圈,教室里一股悶熱壓抑的氣氛,可這些都比不過賀爺爺氧氣罩下急促的喘氣聲。
賀悉沒日沒夜地守在病床前,最終也沒能守住老人家急速流逝的生命。
醫(yī)院走廊里的嘈雜聲,掩蓋了病房里壓抑的抽泣聲,余安安心慌地守在虛掩的門口,與匆匆趕回來的徐美嬌怒目而視。
“這里不歡迎你?!?/p>
“沒關系,”徐美嬌端坐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猩紅的嘴角一笑,“歡迎錢就行。”
她的笑聲好似細如牛毛的寒針,一下扎入余安安的血肉,讓余安安在六月的盛夏如墜冰窟。
因為余安安知道,徐美嬌說的是事實,賀家早就被掏了個底朝天,余安安家也不過是靠著煎餅攤的生意,看天吃飯而已,一個“錢”字將天真無邪的少年時光撕得鮮血淋漓。
老爺子的葬禮辦得風光而迅速,甜水胡同的人都來了,徐美嬌里里外外地打點,這次她好像學會了該怎樣扮演一個合格的媽媽。
熱熱鬧鬧的院子里,那一盞燈滅了,此刻寂靜無聲、滿地狼藉,賀悉抱著賀爺爺?shù)暮诎渍掌?,坐在樟樹下低著頭一遍遍地擦拭著。少年的喪服罩在單薄的背脊上,短發(fā)好久沒剪,垂在額前,落入微紅的眼角。
“悉悉……”
“好奇怪,”賀悉抬頭過來,眼前明明氤氳了一層水霧,可他平靜地說,“我竟然一點也不難過,這對于爺爺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p>
“只是,余安安,這下,我連爺爺都沒了,以后這院子里就剩我一個人了。”
他蜷縮成一小團,黑黢黢的小院里,余安安只看到他黑色的剪影,剪碎著點點星光。
“悉悉,還有我呀,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庇喟舶草p輕靠過去,湊在他的耳邊說,“我們在院子里再種一棵桉樹,養(yǎng)一只貓、一條狗,看它們打架,再擺很多小盆栽,熱熱鬧鬧的,好不好?”
那晚,余安安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話,好似下一秒就能美夢成真。照片上的賀爺爺慈眉善目,仿佛也在聽著,炎熱的夏夜里,她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zhàn)。
她想起在冰冷的病床上,賀爺爺瘦骨嶙峋的手,覆在她溫熱的手背上,她說了無數(shù)個笑話,可賀爺爺扯出一個無力的笑容,最后艱難地開口。
“余丫頭,你是個好孩子,幫賀爺爺一個忙,好不好,勸勸悉悉,讓他跟著他媽去美國吧,算爺爺求你了?!?/p>
余安安的心剎那間就凝固了,笑話還含在嘴里,可她笑不出來了。
06 可是,她余安安啊,從小就很貪心
過了六月份,余安安就十八歲了,可她站在十七歲的尾巴上,磨碎了所有的天真爛漫。
那年的夏天,混亂而無序,她和賀悉還未從賀爺爺?shù)脑岫Y中回過神來,就跌入爸爸媽媽的官司糾葛里。
余家夫婦深夜擺攤回家的路上,破舊的小三輪失了控,在巷口三百米處,橫沖直撞,傷了三四個過路人,余媽媽也摔斷了腿。
余爸爸被困在肇事的官司里,賀悉自告奮勇地擔負起煎餅攤的生意,余安安為了照顧媽媽,焦頭爛額地學校醫(yī)院兩邊跑,可她一點都不怕,因為她愛的人,都在身邊給她跨過去的勇氣。
只是,在那年的夏天,好似連勇氣都變得吝嗇起來。
當病床上的余媽媽告訴余安安,為了賠償傷患,要把甜水胡同的房子給賣掉時,余安安沒來由地慌亂起來。
“我們要搬去哪里?悉悉怎么辦?”余安安的疑問里帶著哭腔,“媽,我不能讓他一個人……我答應過的……”
“安安,你讓悉悉那孩子一個人守著大院子干什么呢?”在變故面前,大人好似永遠都比小孩鎮(zhèn)定,“你別忘了,你也答應過賀爺爺。都是為了賀悉,你沒有錯,你徐阿姨也沒有錯,但是,總有一方要選擇放手,你放手吧。”
余安安含著淚拼命地搖頭:“她不會對悉悉好的?!?/p>
“她是賀悉的媽媽,她不會,你又拿什么對他好?!你們都是孩子,還什么都不懂?!?/p>
她怎么會不懂呢?她已經(jīng)快十八歲了,她懂,懂得守護,明白喜歡,知道賀悉是她愿意舍下一輩子來留下的人。
全世界的人都想送走賀悉,卻沒有一個人關心過余安安想要怎么樣,她是大人眼里的小孩,是賀悉從小到大的玩伴,卻從來不是他能夠為之留下的人。
余安安提著飯盒漫無目的地亂走,卻不知不覺地走到賀悉擺煎餅攤的地方。賀悉的書包被放在一旁,他還沒來得及換下校服,低著頭認真地攤餅,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上沾滿面粉,鼻尖是細細密密的汗。
有小姑娘在一旁偷偷拍照,小聲議論,這小哥哥長得特有貴族范,怎么在這賣煎餅呢,可惜了。
是啊,她的悉悉……不是應該在美國嗎?
余安安蹲在街角,抱著膝蓋瑟瑟發(fā)抖,夏日的夕陽將她的影子拉長,那年徐美嬌第一次從美國回來時,她也是這樣窩在賀家小院木門的陰影里,聽著院子里令人全身發(fā)冷的對話。
“悉悉,你不跟我走,你留在這里干什么?跟余家那個丫頭整天混在一塊?連個好大學都考不上,以后像她爸媽一樣,去賣一輩子煎餅?”
“我有爺爺,不勞你操心,”賀悉冷笑,“賣煎餅比你拋家棄子好,我愿意,千金難買我高興?!?/p>
所以,她去找周深,她想要他們倆考上人人夸獎的大學,可是,她余安安啊,從小就很貪心。
她不但想讓賀悉活得開心,而且想把最好的給他,她還想讓他活得漂亮,活得受萬眾矚目,人人羨慕。
他的光芒不應該落入旁人的一句可惜里。
07 所以,我成了多余的了
畢業(yè)的傷感在校園里四處游走著,同學錄成了企圖留下最后一絲回憶的工具,余安安就這樣迎來了在甜水胡同的最后一個生日。
那一天,賀悉載著余安安從城東一路逛到城西,去看了賀章和老爺子。夏末的墓地里,余安安嘰嘰喳喳地說了很多話。兩個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開心過,他們買了甜筒,吃了炸雞,逛了花鳥市場,拎回來一棵小桉樹,甚至在巷口撿到一只小奶貓。
一切都美好得像個夢,不管愿不愿意,他們也終于懵懵懂懂地長成懂事的大人。
甜水胡同里,每家每戶里都點起了溫暖的黃燈,余安安踩著賀悉的影子,亦步亦趨地跟著。
賀悉卻突然停下來,余安安恍恍惚惚地一頭撞過去,其實并不痛,可不知道為什么,一低頭,眼淚就掉了下來,惹得懷里的小奶貓也發(fā)出低低的嗚咽聲。
朦朧的月色里,賀悉靜靜地望著她,像是已經(jīng)看了許久許久,終于下定決心似的:“余安安,我……”
我可不可以喜歡你?不是兄弟的那種……
那句話還藏在喉嚨里,卻沒了大白于天下的機會。
余安安突然抬起頭來:“悉悉,明天我要搬家了,爸爸媽媽在學校外面盤了個門面,他們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地騎小三輪開攤了,是周深幫的忙。你不知道吧,他爸爸竟然是城管大隊長?!?/p>
余安安用力地掐著手心,她聽見自己竟然笑了一聲,繼續(xù)說:“悉悉,對不起啊,我答應周深報A大,我沒跟你填一個學校。”
她的身體發(fā)顫:“悉悉,你跟徐阿姨去美國吧。”
賀悉仍然愣著,他耳邊安靜了一瞬,像是什么聲音都消失了,只有余安安的聲音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像一記一記的耳光,扇得他半邊臉孔發(fā)麻,又如翻滾的沸水兜頭直淋下來,傷得他皮開肉綻。
“余安安,這個笑話不好笑,你換一個?!辟R悉伸手要去捏余安安的臉,卻落了空。
“你去美國吧,徐阿姨會對你好的。”余安安又輕聲重復了一遍。
剎那間,賀悉前所未有地恐慌起來,好似又成了那個只會哭鼻子的七歲小男孩,他在心底哀哀地叫著:余安安,你也不要我了嗎?說過的話都不算數(shù)了嗎?
可最終他突兀地仰頭笑了笑:“所以,我成了多余的了。”
小院的木門發(fā)出凄厲的吱呀聲,賀悉迅速地消失在門后,那棵小樹苗被扔在墻角,頹靡無力,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甜水胡同里的燈海里,只有賀悉家的院子里沒有亮燈,好似一艘毫無人氣的孤船。余安安靠著門守了一夜,最后被心疼的余爸爸領回了家。
“悉悉……”
余爸爸將余安安背在背上,余安安閉著眼說夢話,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抽噎聲,像是瀕死的小獸一般,顛來倒去地就說著一句話。
“爸,我騙人了,我不是好孩子,我會有報應的?!?/p>
08 等了這么多年,你不來,我就不等了
一個月之后,賀悉飛去了美國,航班信息竟然是周深告訴余安安的。
于是,她顫抖著撥通賀悉的電話,說:“悉悉,祝你一路順風,到了國外,可別忘了……”
電話倏然被掛斷——別忘了……我,好不好?可是沒有人能夠回答她,她再撥過去,賀悉已經(jīng)把她拉黑了,她坐在新家的房間里發(fā)呆。
她記得那年,兩個人破天荒數(shù)學都考了一百分,嘚瑟地在胡同墻面上畫了一路。她跟在賀悉的身后,笑得嘴都合不上。
“悉悉,我要考清華!”
賀悉也跟著她發(fā)瘋:“余安安,我要考北大!”
余安安一愣,冒著鼻涕泡煩惱著:“可是,那樣,我們就不能在一塊了?!?/p>
賀悉幫她擦干凈,軟聲軟語地安慰:“那我也考清華吧,咱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啦?!?/p>
可是,沒有人考清華,也沒人上北大,賀悉出國了,余安安搬家了,他們也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她和賀悉做了十幾年的好朋友,最終各自四散天涯,連個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人生真是諷刺。
倒是周深經(jīng)常會有賀悉的消息,說他又在國外的建筑學術交流會上碰到賀博士。
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幾年的周深,對余安安曾經(jīng)拿他當槍使的事情毫不知情,每次一碰到老同學賀悉,還樂呵呵地說著余安安最近的糗事。
后來的很多年里,他們借著周深,從只言片語里探尋對方的生活軌跡。只是,兩個人都沒了年少時的那份勇氣。余安安因為多年前的背信棄義不敢祈求原諒,賀悉卻是害怕,怕自己永遠是那個多余的人。
甜水胡同在更新?lián)Q代的大城市里終于也走向了尾聲,拆遷的消息傳來時,余安安正在家里整理舊東西。
高中時的練習冊,她都仔細地收著,在書柜底下,她抽出那本泛黃的同學錄。
周深的留言帶著青春期的中二,他說:“余安安,我不要你了,不要你的早餐,不要你的盆栽,我要你開心,要你余生安穩(wěn),笑口常開,和賀悉一起?!?/p>
余安安苦笑著翻到最后一頁,熟悉的字跡突然闖入,刺得她眼眶一酸。
是賀悉。
他說:“余安安,你結婚時如果新郎不是我,記得給我一張請柬,我想摸摸新郎的西裝,告訴他,這是我十七歲時的夢想?!?/p>
幾日之后,遠在大洋之外的賀悉在郵箱里真的收到一封喜帖,來信人的姓名熟悉到讓他心慌。多年來云淡風輕的賀博士第一次在學生面前失了態(tài),顫著手點開,郵件里鋪天蓋地的一片紅,喜慶的紅框里,貼著一張張喜笑顏開的笑臉。
那是他和余安安的一歲到十七歲。
郵件的末尾,余安安說,我在甜水胡同等你,等了這么多年,你不來,我就不等了。
09 她卻紅了臉,要用余生做代價
那一天,余安安從清晨的朝陽等到了日暮黃昏,賀悉始終沒出現(xiàn)。
甜水胡同的路燈全斷電了,最后,她摸黑乖乖地在賀家小院門口坐好,像多年前等賀悉出門上學一樣,她安慰自己,再等他一首歌的時間。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我有……
“余安安!”
余安安眼眶通紅,循聲望去,賀悉氣喘吁吁地站在巷口,一身狼狽,明明四周漆黑一片,可賀悉仿佛披著耀眼的光。
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好似踏在她的心上。
過了很多年,余安安才發(fā)現(xiàn),有些人忘不掉就是忘不掉,隔多久都一樣。
那么些年里,她和賀悉一起看過甜水胡同的春風、夏月、秋霜、冬雪,吹過巷口來自東西南北的風,可是后來,那些都不如一個人。
小院的木門被推開,里面的布置竟然還與多年前一樣,好似院中的人不過出去一趟而已,只是樟樹已經(jīng)枝繁葉茂,院落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棵桉樹。
一瞬間,余安安捂著嘴哭了。
“悉悉,對不起啊?!?/p>
賀悉幫她擦干眼淚:“余安安,每年你生日,我都會回來一次,你知不知道,我等你那句話等了多久?!?/p>
——從離開甜水胡同的那天開始,分分秒秒,從未停止,只等她一句話,他便放棄一切回頭。
因為年代久遠,具有歷史研究價值,甜水胡同最終得以幸免于拆遷大潮。
賀博士會經(jīng)常帶著學生來甜水胡同做課題,樟樹與桉樹并肩而立,颯颯作響,院中小奶貓已經(jīng)長成了油光锃亮的胖貓,正和小狗歡快地打架。
余安安立在樹下,望著院中滿地落葉,愁眉苦臉,浪漫一時爽,掃地火葬場。
可她一回頭,瞧見院外的賀悉,馬上眉眼彎彎,丟了掃帚撲過去。
“悉悉,你回來啦!”
帶著七歲時的調皮,眼神滿是十七歲的羞赧,在學生們的起哄聲中,賀悉輕聲說:“是啊,我的賀太太?!?/p>
余安安躲在賀悉的懷里,想起多年前,賀悉插在她耳旁的玫瑰花,他不過隨手送朵花,她卻紅了臉,要用余生做代價。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