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書敏
許多許多天,她一直坐在門口的那把小椅子上,眼巴巴地望著,從早望到晚。椅子小,她胖,坐下去,屁股似乎要把椅子吞進(jìn)去。姑爺想給她換把大的椅子,并且已經(jīng)從屋里把那把最好最結(jié)實(shí)的靠背椅搬了出來,她卻說什么也不坐,臉都急紅了,一個勁兒地推姑爺讓他把椅子搬回去。她不好意思太勞煩姑爺,這么大個人每天在姑爺?shù)难燮さ紫鲁龀鲞M(jìn)進(jìn)吃吃喝喝躺臥起坐,她已經(jīng)很臉紅了,真恨不得找個耗子洞鉆進(jìn)去,可是哪里有能容得下她這么大身板的耗子洞呢。唉!有時候她真想變成一只耗子,貓?jiān)诘氐紫隆?/p>
她的體格還算行,可以從女兒家走到南面的瓦廠,然后再走回來。瓦廠在女兒家和南線道中間,離女兒家一里地,離南線道也是一里地。有一次她一口氣走到南線道,坐在路邊,看來來往往的大車小車泥灌車。她知道只要從這里坐上公交車只用十分鐘就可以到平安鎮(zhèn),穿過平安鎮(zhèn)再往南一點(diǎn)就是蒲河大橋,過了橋順著蒲河邊那條新開的景觀路一直往東行上二十幾里就能看見濕地公園的大牌子。這個牌子就立在原來村口的位置,從村口進(jìn)去不到二百米就是她的家。兩年前她來女兒家時,她的家還在,只是村口的牌子被人換掉了。那些天,村里人像中了大獎一樣高興,人人奔走相告,要動遷了!知道嗎?要動遷了!連因家庭瑣事幾年都不與她來往的大兒子也破天荒地趕了回來,于是她也和村里人一樣興奮著。她知道,大兒子之所以回來一定是因?yàn)榉孔?,她慶幸自已有這么一座讓兒子惦記的房子。這真是一座好房子,前面有很大的院子,后面有更大的園子。前院子栽花,后園子種菜。從開春到秋后,前院子里的花后園子里的菜從未斷過,更沒斷過的是孩子們一年四季的笑聲。春天櫻桃樹剛剛放葉,就有綠色的小鳥結(jié)伴飛來,孩子們在屋里的窗臺上趴成一排,看鳥們在櫻桃樹的枝杈間上竄下跳,嘰嘰喳喳??矗∠古_断x子呢,哎呀吃的太快了???!那還有一只,完了,它看見我們了。他們管這種綠色的小鳥叫瞎牛,真想不明白這么小小小小的一只鳥怎么會被叫成牛。但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他們的爸爸這么叫,爺爺這么叫,據(jù)說爺爺?shù)臓敔斠彩沁@么叫。于是無論多么不合理也是對的。有時三個孩子會一起織鳥籠,用精挑細(xì)選粗細(xì)勻稱的高粱稈和蒿子稈,并且高粱桿只要最上面沒有結(jié)的那部分。蒿子稈要求更高,顏色、粗細(xì)、是不是實(shí)心、光不光滑都要考慮,還要個個兩頭削尖,以便扎到高粱稈里。這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必須齊心協(xié)力才能堅(jiān)持到底。他們織的一個最大的鳥籠將近兩米,像一座宮殿。用了幾百根蒿子稈,為了得到這些高標(biāo)準(zhǔn)的蒿子稈,他們幾乎尋便了蒲河兩岸。
夏天是最熱鬧的,無數(shù)的蜻蜓和蝴蝶像參加集會一樣,在房前屋后飛來繞去,有長著鮮紅尾巴的小紅,通體嫩黃的黃姑娘,身材壯碩雨天喜歡躲在桃樹葉子下避雨的大青,長著斑馬一樣花紋喜歡單打獨(dú)斗的大蘇聯(lián),有不知疲倦在高處繞來繞去的大紅,還有專愛呆在韭菜地里小得像精靈一般的豆娘。而蝴蝶的種類就更多了,三個孩子三十個手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
出了家門不遠(yuǎn)就是蒲河,風(fēng)輕云淡的日子,她喜歡坐在河邊,看河看水,看打魚郎在水面上盤旋然后俯沖。偶爾岸邊受了什么驚嚇的小蛤蟆會一只接一只地跳到河里。還有細(xì)長腿的水鳥公主一樣站在淺水里······但看得最多的還是老伴,老伴一點(diǎn)都不老,五十多歲了還像個小年輕一樣用兩個廢輪胎和木板扎個筏子成天長在河里打魚撈蝦。老伴有一張旋網(wǎng),棕紅色,上面的拉繩是藍(lán)色的,沾水時亮晶晶水汪汪,像女兒頭上扎的藍(lán)頭綾子一樣扎眼。順著拉繩往下網(wǎng)一點(diǎn)點(diǎn)地寬大起來,像巨大的裙擺,裙擺下面掛著整整六十個沉甸甸的魚形鉛墜子。這鉛墜子是用袓傳下來的一對燭臺化的,那燭臺很老了,差不多有幾百歲的光景,從供老祖宗開始就在老祖宗的牌位前盡職盡責(zé),把一個個后輩收羅到老祖宗身邊?;癄T臺時婆婆還在,很是舍不得,說這對燭臺是分家時她和大伯子打了一架才爭來的,是老祖宗給他們這一支留下的唯一物件。也許是祖上保佑,老伴打的魚格外多,根本吃不了,吃不了就賣,每天都能賣上上百元,一連許多年都是這樣,用這些錢,他們給大兒子重新蓋了新房,又給小兒子娶了親。
她很想回去看看她的老房子,看看她住過的院子,她可是嫁過來就住在那里的,從十八歲一直住到七十八歲。那些個漫長艱難而又美好的日夜??!真的一去不復(fù)返了嗎?她低下頭,眼淚流出來。
那次是女兒村里一個開蹦蹦的人把她送回來的,那人說,這老太太一個人跑平安鎮(zhèn)去了,多危險。女兒于是沖她吼,消停兒在這兒呆著得了,誰又沒攆你,瞎走啥呀!走丟了咋辦?
我想回家看看,她說,都出來兩年了。
你回去有什么用?女兒的語氣緩和下來,房子早扒了,你能看見啥?她不言語,停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我想你哥,想看看他們??此麄?!女兒的聲音又高起來,臉色也更難看,人家可不想看你!躲你還來不及呢。是啊!兒子不想看她,甚至連住在哪都不告訴她,特別是結(jié)婚后一直和她住在一起的小兒子。
我過生日他們總該來吧!她自言自語。她的生日是陰歷五月初三,去年過生日時兒子們誰也沒有露面。他們忙,忙著裝修新房子,忙著適應(yīng)新生活。
今年他們一定能來!我都八十了,還能活幾年,她這樣想。每天坐在門口,眼巴巴地往南線道上瞅,過來一個人以為是兒子,過來兩個人以為是兒子兩口子,過來三個人以為是兒子一家三口,過來四個人以為是孫子找了對象。過來一輛車更以為是兒子,我兒子也有車,去年買的。她逢人便說,但每一次都讓她失望。過路的人和她打招呼,不管問啥說啥,她都說,我快過生日了,我等我兒子呢,他們一定能來。每次都這樣,像復(fù)讀機(jī)一樣一字不差。有時沒有人問,她也自言自語,我快過生日了,我等我兒子呢,他們一定能來。女兒懷疑她得了老年癡呆,去藥店買了腦復(fù)康,天天看著她吃。
有時風(fēng)大,女兒把她硬拽回屋里,她也會扒著窗子往外看。親家母說,瞧你扒窗戶那樣,像個馬猴精。馬猴精就馬猴精吧,誰讓她想兒子呢。一天兩天三天兒子沒有來,七天八天九天兒子也沒有來,一個月過去了兒子還沒有來,生日到了兒子沒有來,生日過了兒子仍然沒有來,誰也沒來!
但她仍然眼巴巴地盼,坐在門口看,扒著窗戶瞅,她說,我生日到了嗎?沒到呢吧?女兒說,早過完了。她說,別騙我,根本就沒到,這才四月。她的時間仍停留在生日以前。
那天下午,她突然頭一歪,倒下去,嘴巴一張一合。女兒慌了,找回了姑爺,姑爺當(dāng)機(jī)立斷,送回去!不能死這兒!于是給兩個哥哥打電話,當(dāng)然是不接,又發(fā)了無數(shù)條信息,還是沒有回音。姑爺就去有車的鄰居家求助,女兒扒在她的耳邊告訴她一會兒就送她回去,送她回去看兒子。她閉著眼睛沒有說話,心里卻高興得不行,終于可以回家了,終于可以看見兒子了。
當(dāng)初小兒子把她送過來的時候老房子還沒有扒,兩個兒子拉鋸一樣和開發(fā)商談條件,當(dāng)然兩個兒子之間也談也爭,談不攏爭不來就打,小兒子身強(qiáng)力壯,大兒子更加身強(qiáng)力壯,小兒媳勇武好斗,大兒媳更加勇武好斗,兩家人常常打得像泥猴一樣難解難分,讓人看足了笑話。后來兩個兒子終于統(tǒng)一了戰(zhàn)線,坐下來和開發(fā)商簽了合同,各自拿了賠償,分到了房子。最后剩下一個老媽不好分,于是送到女兒家,這一住就是兩年。兩年來大兒子一次都沒有來,小兒子也就只來過一次,他買了新車,需要磨合,車是黑色的又大又寬。媳婦也來了,臉上笑盈盈的,仿佛年輕了好幾歲,穿的也洋氣,還帶了手鏈。她想,兒子一定是來接我的。小兒子當(dāng)初送她來時說過,等把新房裝修好了就來接她。趁兒子和女兒說話的時候她自已換好了衣服,又收拾了一個小包,拿在手里,隨時準(zhǔn)備動身。兒子和媳婦還有姑爺姑娘都看見了,卻誰也沒提走不走這個茬,姑娘是想讓哥把媽接走的,兒子沒來時,她沒少說過,可哥哥一來,她就裝了好人,一個字不提,姑爺更不好提,他是個好人,更是老實(shí)人,很怕得罪了大舅子。兒子和媳婦坐了個把小時,站起要走,且是說走就走。她站起來,提了小包小跑著跟出去,我跟你們回去,她說。沒人搭理她,她就又大聲重復(fù)了一遍,還是沒有人搭話,兒子聽見了,但沒敢接茬,自顧上車,女兒聽見了,回頭看嫂子的臉色,見嫂子黑著一張臉,本來就泛紫的嘴唇更紫了。媳婦拉開車門,回頭狠狠地嗎搭她一眼,哪有地方擱你呀!一側(cè)身鉆進(jìn)車?yán)?。她是個要臉面的人,被媳婦這樣呲的,臉上頓時火燎了一樣,但腳下卻沒停,想舍下老臉擠進(jìn)車?yán)?,她甚至已?jīng)摸到了兒子的車門,冰涼冰涼的,她扶著這冰涼冰涼的大家伙喘息著。大家伙動了,慢慢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前,她想抓住它,卻一時找不到可以抓住的把手,別走,我和你們回去!我得和你們回去!她喊著哀求著,聲音帶了哭腔兒,把站在路邊的親家母都驚動了,回頭看她。她住過來后,親家母很不滿,一直不怎么搭理她,即使搭理也是用話敲打她,說她偏心,把錢都給了兩個兒子,姑娘一點(diǎn)兒沒撈著,現(xiàn)在有什么臉住姑娘家。
我和你們回去!她跟在車后,拍打著這個冰冷的大家伙,大家伙停住了,隔著車玻璃她隱約看見兒子沖她扭過頭來,臉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看不真切。她猜到兒子也在猶豫,畢竟那是她生養(yǎng)的兒子,從小到大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直到動遷。她看到了希望,她要趕緊上車,上去了便不再下來,她要跟他們回家,她和他們在一起住了那么久。不等她拉開車門,這個冰冷的大家伙猛地往前一竄,拐上大道······她踉蹌著跟在車后,等我等等我,我跟你們回去!親家母走過來,難得地沖她笑笑,別追了,你能追上汽車呀!人家不想帶你回去。親家母說著也紅了眼圈。
后來看她哭得兇,女兒就把她送到兒子新分的那片樓跟前,讓她自已去打聽。那是好大的一片樓,有好幾十幢,五六個村子的動遷戶都被安置在這里,雖然出出進(jìn)進(jìn)的有不少熟面孔,但想打聽兒子的確切住處卻不容易,不知道的不能瞎說,知道的又不敢多嘴。
那天她在樓群里轉(zhuǎn)了好幾個小時,她的女兒在外面僻靜處等了她好幾個小時,終于還是無功而返。姑爺說,您老就死心吧,人家不想要你,就安心住在這吧,不差你一個人吃飯。姑爺真是個好姑爺,從來沒有抱怨過她的那些錢都給了兒子,甚至對做事過份的大舅子也沒有抱怨過,每天就知道長在大棚里干活干活還是干活!
路上,女兒打了無數(shù)次的電話,打給和娘家有關(guān)聯(lián)的那些人,說了母親的狀況,求他們聯(lián)系她的哥哥,終于大哥有了回音,然后小哥也有了回音,他們顯然是商量過,讓她直接把媽送回到老家。老家?不是扒了嗎?叫你去就去!要不去哪兒?小哥說。她們只好遵命,母親活著時兒子都不讓她進(jìn)家,現(xiàn)在快咽氣了,他們怎么可能讓她進(jìn)家門呢。
老房子早就扒了,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被紅藍(lán)相間的圍擋圈起來,藍(lán)色圍擋上是一排排3D效果的高樓大廈,非常的逼真。紅色圍擋上是一排排醒目的大字,創(chuàng)建國家衛(wèi)生城市,建設(shè)國家健康城市,共享共建美好家園。他們把車停在美好家園幾個大字的下面,等了好久也不見哥哥們過來,司機(jī)有些著急,一遍遍地伸出頭去四下里張望,又一遍遍地回頭看她,終究什么也沒說。但姑爺已經(jīng)過意不去,他把司機(jī)叫下車來,兩人走出十幾步遠(yuǎn)才停下,姑爺?shù)吐曄職獾卣f,再等等,要是看不行了,我就把她背下來,怎么也不能讓她死你車上。司機(jī)搓搓自已的臉,說算了吧,人心都是肉長的,讓她死外邊你心里過意得去呀?來都來了,等吧。我就不信,你大舅子能這么不是人!
傍晚時大兒子終于來了,隨后小兒子也來了,他們扒在車門那喊媽。她把眼睛欠開一條縫盯著她的兩個兒子看,看了這個再看那個,兩個兒子都發(fā)福了,臉上油光光的,穿得也好,像城里人。他們兩個也不再吵架,而是站在車門那里小聲商談,最后小兒子笨拙地爬上車,從后面扶起她,大兒子在門邊弓起身子,兩人配合默契地把她放在大兒子的背上,小兒子在后面托著她,然后一前一后順著圍檔往南走,她想問他們這是去哪里,但喉嚨里嗚嗚咽咽地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但這時她的心里是踏實(shí)的,她終于見到了兒子,還有什么比這更讓她高興的嗎?兒子會帶她回家的,一定會的。她雖然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卻能聽得清他們說話,她清楚地聽見小兒子說,媽,我們這就帶你回家??!這就帶你回家!走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覺得走了很遠(yuǎn),有一輩子那么長,這真是她的一輩子,她看見了她嫁過來時坐過的花轎,侍弄過的田園,看見了年輕時的老伴抱著鞭子在前面等她,聽見兒子們咿呀學(xué)語,看到兒子們變成翩翩少年,她陪著他們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強(qiáng)壯,從結(jié)婚生子到肚大腰圓,從守著田園的莊稼漢到現(xiàn)在的老板模樣。一輩子就這么過來了。她還看見了那個宮殿一樣的鳥籠,掛在天上,正閃閃發(fā)光,無數(shù)只瞎牛被關(guān)在里面,橫沖直撞。
媽,到了,到家了!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見了眼前這座已經(jīng)破爛不堪的房子。這房子她是認(rèn)識的,就在原來村子的最邊上,是村子里唯一被圍擋圍在外面的房子。是一個老五保戶留下的,很小,小到想象不到。五年前,這房子著了一把火,把住在里面的五保戶燒死了,五保戶死后,這房子便空下來,并保持著被燒后的樣子,連園子里倒伏的秸稈都沒有動過。前幾年,動遷的消息一傳開,五保戶的那些侄男外女就都找到開發(fā)商,要繼承這處房產(chǎn),提了許多條件,因?yàn)橐筇?,一直沒有談攏,后來開發(fā)商一生氣,不談了,反正你這個小房子在村子的最邊上,也影響不到什么,最多少栽兩棵樹罷了。這樣這個小房子就留了下來,一些動遷后被拋棄的小貓小狗因?yàn)闊o處可去,又舍不得背景離鄉(xiāng)就都聚集在這里,叼來原來主人家扔掉的破衣爛襖在這里安營扎寨。
哥倆把貓狗轟出去,把她放在五保戶住過的炕上??辉缢耍皇O驴谎啬菞l還算平整,她被放上去,腰被硌著,姑爺看見了,去外面找了一些玉米稈抱進(jìn)來,替她放在身下,那應(yīng)該是很久以前的玉米稈了,抱了姑爺一身的黑灰。一切安排停當(dāng),她的兒女們就都守在她身邊,等著她咽氣。這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她終于如愿看見了她的兒子,大兒子小兒子,她太高興了,想哭又想笑??墒撬瓤薏怀鰜硪残Σ怀鰜恚韲道锼坪醢擦艘慌_小機(jī)器,把肚子里的氣息一股一股地往外送。一只流浪狗站在門外注視著他們,想進(jìn)來,不敢,想走,又不忍,它就那么徘徊在門口,發(fā)出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后來它竟趴下來,仰頭向天,發(fā)出狼嚎一樣的聲音,一聲又一聲。女兒被吸引住,隔著沒有玻璃的窗戶看著它,說我怎么看它像花花。她聽見了,想起花花是她養(yǎng)了十幾年的一條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