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寫人,往往著墨不多,卻能讓人物活靈活現(xiàn)。這種寫人傳神的功夫,有沒有什么秘訣?讓我們聽聽作家本人怎樣說吧!
看過一則雜記,唐朝有兩個大畫家,一個好像是韓干,另外一個我忘了,二人齊名,難分高下。有一次,皇帝——應(yīng)該是玄宗了——命令他倆同時給一個皇子畫像。畫成了,皇帝拿到宮里請皇后看,問哪一張畫得像?;屎笳f:“都像。這一張更像——那一張只畫出皇子的外貌,這一張畫出了皇子的瀟灑從容的神情?!庇谑嵌酥畠?yōu)劣遂定。哪一張更像呢?好像是韓干以外的那一位的一張。這個故事,對于寫小說是很有啟發(fā)的。
小說是寫人的。寫人,有時免不了要給人物畫像。但是寫小說不比畫畫,用語言文字描繪人物的形貌,不如用線條顏色表現(xiàn)得那樣真切。但是用語言文字捕捉人物的神情——傳神,是比較容易辦到的,有時能比用顏色線條表現(xiàn)得更鮮明。
魯迅先生曾說過:有人說,畫一個人最好是畫他的眼睛。傳神,離不開畫眼睛。
《祝?!穬纱螌懙较榱稚┑难劬Γ骸此舆€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
我這回到魯鎮(zhèn)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順著眼”,大概是紹興方言;“間或一輪”,現(xiàn)在也不大用了,但意思是可以懂得的,神情可以想見。這“順”著的眼和間或一輪的眼珠,寫出了祥林嫂的神情和她的悲慘的遭遇。
對于異常漂亮的女人,有時從正面直接地描寫很困難;或者已經(jīng)寫了,還嫌不足,中國的和外國的古代的詩人,不約而同地想出另外一種聰明的辦法,即換一個角度,不是描寫她本人,而是間接地,描寫看到她的別人的反應(yīng),從別人的欣賞、傾慕來反襯出她的美。
這種方法,不能使人產(chǎn)生具體的印象,但卻可以喚起讀者無邊的想象。他沒有看到這個美人是如何的美,但是他想得出她一定非常的美。這樣的寫法是虛的,但是讀者的感受是實的。這種方法,至少已經(jīng)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但是現(xiàn)代的作家還在用著。
我在《大淖記事》里寫巧云,也用了這種方法:……她在門外的兩棵樹杈之間結(jié)網(wǎng),在淖邊平地上織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裝著有事的樣子來來去去。她上街買東西,甭管是買肉,買菜,打油,打酒,撕布,量頭繩,買梳頭油、雪花膏,買石堿、漿塊,同樣的錢,她買回來,分量都比別人多,東西都比別人的好。這個奧秘早被大娘、大嬸們發(fā)現(xiàn),她們就托她買東西,只要巧云一上街,都挎了好幾個竹籃,回來時壓得兩個胳臂酸疼酸疼。泰山廟唱戲,人家都是自己扛了板凳,巧云散著手就去了。一去了,總有人給她找一個得看的好座。臺上的戲唱得正熱鬧,但是沒有多少人叫好。因為好些人不是在看戲,是看她。
這些方法古已有之,應(yīng)該說是陳舊的方法了,但是運(yùn)用得好,卻可以使之有新意,使人產(chǎn)生新鮮感。作為初學(xué)寫作者,知道這些方法,并且有意識地做一些練習(xí),學(xué)習(xí)用幾句話捉住一個人的神情,描繪若干雙眼睛,嘗試從別人的反應(yīng)來寫人,是有好處的。
(選自《文與畫》,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