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劍橋學派”思想史研究的領軍人物,昆廷·斯金納(Quentin Skinner)對中文世界的讀者來說并不陌生。無論是1978年出版的《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1]一書,還是隨后翻譯出版的《霍布斯與共和主義的自由》《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哲學中的理性與修辭》等,都在國內讀者中掀起了閱讀熱潮。遺憾的是,出于種種原因,斯金納近十幾年以來的作品尚未被翻譯和引介,以至于讀者們很難持續(xù)追蹤其研究發(fā)展和思想推進。斯金納近期的研究不僅是對過去論題的不斷發(fā)展和充實,同時也進一步拓展了思想史研究的領域,擺在我們面前的這本新書《從人文主義到霍布斯:修辭學與政治研究》(FromHumanismto Hobbes:StudiesinRhetoricandPolitics)[2]向我們呈現(xiàn)出了斯金納最新的研究成果。
一、人文主義作家及其語境
以賽亞·伯林曾說,思想家的主張都可以被歸納為極其簡單的表述。斯金納的這本書恰是如此,書名精準地闡述了主旨:人文主義研究中修辭學教育對英國人文主義作家們政治作品寫作與政治觀念理解產生的影響。本書由包括引言在內的13篇文章組成,除了一篇對馬基雅維利《君主論》中君主德性修辭的分析之外,內容基本集中在對英國人文主義的討論上,其中,人文主義和霍布斯兩個主題相互關聯(lián),平分秋色。
本書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單獨寫就,讀者可以僅選擇自己感興趣的章節(jié)進行閱讀。不過,雖是一部“文集”,但是在文章的擇選上,本書遵循著非常明確的邏輯線索。首先,如書名所示,文章的選排從人文主義代表作家逐步過渡到霍布斯,討論的內容緊扣著“修辭學”與政治思想的關系;其次,斯金納想要表明,在霍布斯與人文主義者的思想之間,并不存在著絕對的斷裂,就此而言,本書就存在著雙重的語境分析,一重是對人文主義的思想語境進行還原,而在此之上,可以將前七章視為霍布斯思想的“語境”,以此引出后四章的詳細解釋;最后,這部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了對“國家”概念的譜系學追溯,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它們乃是《基礎》以來斯金納國家研究的完善與完結。
本書首先要完成的任務是對人文主義語境與歷史的恢復。借霍布斯之口,斯金納引出了寫作的出發(fā)點:由于詞語出現(xiàn)在“諸多上下文結構”之中,兩者有著關聯(lián),很難將“我們用來表示意見與意圖的詞語”從含糊其詞與模棱兩可之中解救出來,因此“要探尋古人的觀點與意涵必然十分困難,除了閱讀其著述別無他法”,并且,“若非有足夠的歷史知識去發(fā)現(xiàn)這些環(huán)境,并以極大的審慎之心進行考察”,這些著述將是“無法被理解”的。[2]1
需要指出的是,斯金納所謂的“人文主義”并非通常意義上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整體潮流,而是以彼特拉克在內的一系列作家為代表。漢斯·巴榮(HansBaron)認為,人文主義可以追溯到14世紀初的意大利王國,是一套以西塞羅政治和道德思想為經典,捍衛(wèi)共和國公民德性的觀念。[3]保羅·奧斯卡·克里斯特勒(PaulOskarKristeller)則從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中區(qū)分出了三條線索,古典的、經院的和人文的,所謂的“人文主義者”,就是從事人文研究(studiahumanitas)的那些學者。[4]斯金納贊同克里斯特勒,在本書中,將界定更加細化,所謂“人文主義”和“人文主義者”,“僅僅是指在英國現(xiàn)代早期的文法學校和大學中廣泛采用的一種特殊的學術課程體系”,這一體系包括五部分內容:文法(grammar)、修辭(rhetoric)、詩歌(poetry)、歷史(history)與道德哲學(moralPhilosophy)。[2]1-2本書所要還原的,主要是修辭術對人文主義作家們與政治相關論述的影響。
在這種主旨的統(tǒng)御之下,本書的每一篇文章幾乎都采用類似的結構來進行寫作:首先提出既有研究中對作家某方面問題的理解,進而指出其中的問題,例如對馬基雅維利君主德性的評價、對莎士比亞法庭論辯的分析、對光榮革命期間自由概念的討論,以及對霍布斯公民對話、政治代表、繼承權等的解釋。接下來,通過教育和閱讀背景來還原作者寫作的語境,我們由此了解人文主義作家的一整套學習方法及內容,特別是在西塞羅(Cicero)和昆體良(Quintilian)修辭學著述中對相關問題的討論。最后,將語境與作者文本結合起來進行分析,試圖解釋,這些作家為何如此進行理解和寫作。
二、解釋而非詮釋:斯金納的方法與意圖
斯金納研究的重要性和巨大影響,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其方法論較于傳統(tǒng)思想史研究的革新之上,他在寫作時也有著高度的方法論自覺,因此有必要對其研究方法做一些介紹。
在2002年出版的論文集《政治理論的視野》(VisionsofPolitics)的第一卷中,斯金納使用了一個口號式的標題:“Seeingthingstheirway”。[5]我們大致可以將其翻譯為“如其所是地看視”,而反過來看,這句話也是在說,某些研究并沒有如此行事。在此,筆者借用斯金納在2003年回應《基礎》批評者們時的表述,勾勒他所反對的方法和所秉持的立場。
第一種并未如其所是的歷史研究,被稱為融貫性的“神話”(mythologyofcoherence),它堅信,“對任何政治作家的作品進行分析的最佳方式,就是從他們的全部作品中提取那些能夠構成連貫系統(tǒng)思想體系的內容”。[6]240因此,對文本的閱讀不僅要從整體出發(fā),而且最好要從中歸納出一整套前后一致的論述。以對馬基雅維利的解讀為例,斯金納反對包括克羅齊在內的許多學者的觀點,認為在《君主論》和《李維史論》之間,不存在明顯的斷裂。相反,受到柯林伍德(R.G.Collingwood)的影響,他認為真相絕非是某種單一的主張,甚至也不是作為整體的一系列主張,而是存在于由問題和回應所構成的復合體之中。[7]用這種“問題———回應”的解讀方式來分析馬基雅維利,在每部作品本身之中尋找連貫性,成為斯金納馬基雅維利研究的基礎。[6]241
另一種斯金納要挑戰(zhàn)的觀念,是對經典文本和“永恒問題”(perennialissues)的迷信,它認為,文本蘊含著“恒久的智慧”(dateless wisdom),其展現(xiàn)形式則是“普世觀念”(universalideas)。[8]由此出發(fā)可以推論,這些教誨對當下我們所面臨的問題同樣具有指導性,因此,我們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來進行閱讀,仿佛這些作品是出自同時代人之手。斯金納一直反對這種經典至上的詮釋學路徑,他發(fā)表于1969年的方法論文章《觀念史中的意涵與理解》的原定標題就是《政治思想史中經典文本的無足輕重》(TheUnimportanceoftheGreatTextintheHistoryofPoliticalThought)。[9]當然,斯金納之所以如此表述,旨在反對正典論(canonist),指出在思想史的研究中,經典文本絕非唯一。那么,為什么經典沒那么重要?
一方面,在他看來,歷史學家必須時刻謹記避免時空錯置(anachronistic)的失誤,過去某個歷史階段所發(fā)生的事件,所流行的觀念,所使用的術語,與研究者們所生活的時代必然存在著差異,罔顧這一點,將自己視作尺子去裁剪歷史,就歷史研究而言,是不合理的。這意味著,所謂的“永恒問題”,很有可能僅僅是當下研究者所假設的某些判定而已。另一方面,由于每一位作家都是在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話語體系之中進行寫作,我們在閱讀時,需要將其視為文本“之一”,而非“絕對”文本。斯金納曾經專門澄清過他與施特勞斯(LeoStrauss)的一個主要區(qū)別,施特勞斯對文本的闡釋是“道德式的”,而他的解釋則是“歷史性的”。[10]
斯金納主張采用一對一的文本分析方式,考量作者在寫作時的意圖與目的,將其視為對特定問題的回應。不過,身處不同時空的我們,如何能夠確認彼時作者的意圖呢?這就需要引入語言哲學對文本與語境之間的討論。
在這個問題上,斯金納的方法論資源主要來自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奧斯?。↗.L.Austin)和賽爾(JohnR.Searle)。維特根斯坦將語言視為復合工具(multiplicity oftools),表明詞語與句子可以以多種方式被使用,指出詞語的意義存在于其用法之中,其“語言游戲”(languagegames)和“家族相似性”(familyresemblance)等概念為斯金納提供了進行文本分析的基本指針,對文本論(textualism)和正典論進行批判。在維特根斯坦的影響之下,斯金納認為,由于語言必然出現(xiàn)在特定時間所施行的特定語言游戲之中,因此,要理解詞語和句子的含義,就不能僅就文本來讀文本,而是要理解整個語言游戲的慣例(conventions),要理解語言的各種用法。
奧斯汀的啟發(fā)則在于語言用法的考察上,奧斯汀界定了所謂的“施事話語”(performativeutterance),當話語在被說出時,它不僅是“說了某事”,同時也“施行了一種行動”。[11]奧斯汀區(qū)分三種話語類型:以言表意行為(locutionaryact)、以言施事行為(illocutionaryact)和以言取效行為(perlocutionaryact)。斯金納的文本分析在以言施事行為這一層面展開,它包含在文本之中,但又與作者所假設的意圖(難以復原)有所區(qū)別,“當施行以言施事行為時,能動者必然要采用一種特定的力或意義來表達特定的言說,并且想要他的聽眾根據自己表達時的意圖來理解這些言說,這就是能動者在寫作和他所寫作品意義之間‘可能存在的最接近的關聯(lián)”。[12]
由于這種以言施事行為必然要考慮話語產生所處的特定規(guī)范性表述、慣例和意識形態(tài)等,以保證言說能夠被聽眾(起碼部分地)所接受,因此產生效果,因此在對這種意圖進行恢復時,著重考慮的就是對這些規(guī)范性表述進行追溯和考察,也就是所謂的語境還原。當然,語境可以包含多種維度:特定的政治情勢、社會或文化環(huán)境、諸如法庭這樣的制度性背景等,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界限,與言說者和文本產生者復雜的互動。[13]116在斯金納的分析中,書面文本與其他類型的語匯呈現(xiàn)同樣重要:圖像也是一種修辭方式和特定語言,文本可以被用來澄清圖像。對洛倫采蒂《好政府》(Lorenzetti:BonoGovernment)壁畫的研究就是極好的示范,而本書中關于人文主義和霍布斯作品中卷首插畫的分析同樣如此。[14]
由此,我們進入了本書與斯金納整體研究方法的兩重相關性。首先,在人文主義的教育中,修辭術占據了特定的位置,修辭學家們尤為關注的是如何在法庭論辯中取勝,根據西塞羅和昆體良的教誨,這需要言說者最大限度激發(fā)聽眾的情感。為此,各種修辭技巧被反復運用,喻說(trope)、疊轉(paradiastole)與擬人(prosopopoeia)成為言說者“以言行事”的最佳途徑。
另一方面,由于這些作家?guī)缀醵冀邮芰艘惶讟藴实娜宋闹髁x教育,因此,對其作品的解釋,可以直接地從其教育背景和經歷之中尋找線索,還原語境。采用這種解釋方式,我們或許可以更好地認識到馬基雅維利對惡行與德性的描述,知曉莎士比亞為鮑西亞和夏洛克之間所安排的法庭審判辯詞為何如此,甚至是霍布斯為什么會采用擬人的方法來建構他的國家概念。在斯金納看來,這是對文本的解釋而非詮釋,后者被他界定為“分析和結構文本,對其進行價值評判的過程”,而解釋則是“查明所討論的作品為何具有某些獨特的特征”。[15]
三、作為語境的人文主義
“即使是最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作家,也絕不是他們所言說的語言的發(fā)明者,而通常是既有文化的產物,他們不可避免地在這些文化中參與對話”。[13]118人文主義作家們也是如此。斯金納的意圖,就是解釋這些作家的作品為何以特定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他們對某些概念的理解,為何表現(xiàn)為特定的樣式。
為了還原出人文主義作家們言說和寫作的語境,他不能局限在經典文本中進行逐字逐句的分析,而是要盡可能地恢復更加廣闊的言說與話語背景,就需要將各種類型“文本”納入討論之中:修辭學的教科書,伊麗莎白時期羅馬文獻的英語譯本,英國詩人討論修辭學的作品,以至于人文主義圖畫和雕塑。
在第一個層面上進行語境還原,就是對人文主義者的教育和閱讀史進行梳理。導言中對伊麗莎白時代英國教育進行介紹以后,莎士比亞成為要處理的第一位英國人文主義者,延續(xù)上一部作品的問題意識,本書中收錄了兩篇關于莎士比亞修辭與文本的研究,一篇聚焦于政治和文學研究中都已經被反復討論的《威尼斯商人》,另一篇則以莎士比亞晚年的悲劇《科利奧蘭納斯》為中心,詳細列舉討論了疊轉法在莎士比亞戲劇中的用法與用途。
斯金納成功地向我們展示,在夏洛克和鮑西亞的法庭論辯中,引導著莎士比亞寫作的,恰是他所接受的以西塞羅和昆體良為主要學習對象的古典修辭學教育。遵循著西塞羅對法律糾紛中提問與陳述的界定,審判的框架被搭建,夏洛克失掉官司和鮑西亞成功辯護的緣由,也在于莎士比亞根據這種修辭學的教誨,為兩者安排了不同的言說策略,導向了不同的結果。在莎士比亞筆下羅馬人對科利奧蘭納斯的品行評價之中,我們不僅看到了大量疊轉法的使用,斯金納還指出,通過似是而非的評價,莎士比亞部分地旨在闡明這一問題的懸而未決。
對于那些在牛津和劍橋接受更高等教育的作家們,情況又是如何呢?斯金納通過還原彌爾頓(John Milton)的大學生涯為本書第二部分的解釋提供了語境,這或許也可以算得上本書中最“歷史”的一章:“約翰·彌爾頓一代人的劍橋生活”,其中涉及彌爾頓所生活的時代劍橋的招生情況、生源結構、課程安排與日常生活,幾乎可以被視為教育史的研究,同時又穿插著學生們所學知識與閱讀文本的介紹,旨在表明修辭學的語境:從1570年開始,大學本科的第一年必須學習修辭術,主要教材則是昆體良與西塞羅的修辭作品,在完成修辭術的學習之后,大學生們才能繼續(xù)學習邏輯學和道德哲學。[2]120
在牛津完成學業(yè)的霍布斯接受了類似的教育,這也意味著,人文主義在他的思想和作品中將會以各種方式產生影響,恰如本書第9章和第12章所表明,從人文主義作家們的修辭術與舞臺戲劇世界到霍布斯跨時代的擬人概念[16],其間的距離出奇地短。就此而言,斯金納對霍布斯的思想進行了譜系學的考察,并非執(zhí)著于擬人化主權之后國家理論的影響,而首先要揭示霍布斯為何要采用這種方式進行描述。
斯金納表明,霍布斯整個國家理論的基礎,其政治代表理論中所使用的術語由人擬代國家(theperson“byFiction”ofthestate),本身就是對昆體良“虛構人”(personaefictione)的直接翻譯,在《利維坦》中,霍布斯大量援引了西塞羅的修辭學理論,特別是關于舞臺與演員的分析,來引入自己對政治代表的討論。同樣,在人文主義的影響之下,霍布斯對卷首插畫尤為重視,親自參與設計,人文主義對特定圖像所賦予的意義也成為霍布斯設計這些圖像的參考,不同于施米特對霍布斯政治神話式的圖像學闡釋,經過詳細的考察,我們在第10章中確切地知曉了《論公民》和《利維坦》封面設計的意圖。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霍布斯研究的權威,斯金納在本書中對霍布斯的討論進一步強調并部分修正了他過去的一項主要判斷。大部分研究者們認為,霍布斯在政治思想史上的重要性,恰是建立在他與過去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背離,并且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一整套契約論和個人主義的政治論證方式,甚至斯金納自己也曾經直言,“霍布斯明確反對文藝復興政治理論的那些典型觀念,一口氣就將其埋葬,蓋棺定論”。[17]然而本書則向我們表明,霍布斯與這些人文主義者之間的關系,比我們想象的要近很多。
馬基雅維利也是斯金納研究的重要主題,本書收錄了一篇對馬基雅維利君主德性與修辭學之間關系的分析。馬基雅維利對人文主義教育和修辭學的熟練掌握與明確認識使他意識到,在他所生活的腐敗世界中,德性與惡性的話語已然受到各種操縱,以至于善惡的邊界被模糊。[2]50-51馬基雅維利的這種立場恰是他被攻擊為邪惡教唆者的重要理由,但馬基雅維利并非在模糊善惡,而是要揭示,在公共生活之中,修辭術可以在何種程度上扭曲真正的價值標準。
四、國家概念譜系的完成?
1978年,斯金納出版了讓他享譽世界的作品《基礎》,旨在勾勒國家這一現(xiàn)代概念的譜系,并且表明,這一目標的實現(xiàn)并不首先意味著對西方經典“偉大作品”的研究,而是去發(fā)現(xiàn)構成彼時政治話語的規(guī)范性語匯和意識形態(tài)。
《基礎》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也遭到了各種方法論和內容的批評,奧克肖特抨擊它“非歷史”“時空錯置”,夠不上稱為哲學,斯科拉覺得斯金納沒有將作為大背景的作家與那些產生持續(xù)影響的作家區(qū)分開,費米阿則直接將它說成是文獻的堆砌。[18]這些批判出于不同的方法論立場,斯金納在后來的文獻中不斷做出回應,修正自己的表述。不過,《基礎》一書中一個更大的遺留問題,實際上到本書才算被解決。
斯金納在《基礎》中對作家們意識形態(tài)話語場的分析旨在表明,從1200年到1600年之間,國家存在著與之相分離的、被理解為政府基礎的司法和憲政秩序出現(xiàn)了,這就是所謂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然而,稍有歷史常識的讀者都知道,恰是17世紀以后,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家觀念以及與此相關的政治行動和政治話語真正取得了核心地位,就此而言,要勾勒現(xiàn)代國家概念的譜系,《基礎》中的工作或許真的應當被看作“基礎”。
斯金納并非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在后來的研究中不斷推進著這一項譜系追溯。1989年的論文《國家》在介紹近代早期的語境以后,馬基雅維利、彌爾頓、莫爾、霍布斯和洛克成為討論的核心,收錄在《政治的視野》第二卷中關于國家概念的文章,對近代早期的語境,特別是加爾文主義者和反暴君論者對國家概念的理解進行了補充,最終依舊以霍布斯作為終點。[19]到本書中,這一譜系不僅在內容上進一步被充實,在時間范圍上,也從近代早期被延伸到現(xiàn)代。
首先,第2章介紹了前人文主義者與人文主義者對國家概念的理解與爭論,接著指出,由于人文主義者對代表的解釋本來就存在著爭論,代表者是否需要成為被代表者形象和實體的模仿者,反映在政治討論中,對國家、主權者和人民主權的討論也出現(xiàn)了不同立場。結合文本分析與圖像學的研究,斯金納闡明了國家概念如何被類比為人格。就此而言,本章可以被視為對最后一章國家概念討論的初步語境分析。
在第9章中,霍布斯的政治代表理論得到了充分的解釋。援引西塞羅的理論,霍布斯將主權者界定為一個自然人(或者眾人集體),授權施行代表著國家這個“虛擬”人格的角色。到最后一章,關于國家概念的語境分析被進一步拓展,通過對人文主義者們在討論國家概念時具體語境的還原,斯金納展示了國家的概念如何一步一步被削減,最終呈現(xiàn)為一種被廣泛接受的簡化論版本,將其視作指代已建立的政府機構的術語,而恰是這種用法,使得國家在市場導向的和全球化的時代中越發(fā)無所適從。[2]379-380
在這種背景之下,霍布斯式的國家概念值得被重新審視,在國家與政府之間做出嚴格界分,政府以國家之名行事,其基本職責是實現(xiàn)公共福祉,如此說來,公共福祉也就成為衡量政府行為合法性的標準,為個人提供了服從國家的邊界與基礎。[2]382不過,以公共善好為最高價值的政府組織形式,最主要的觀念持有者,實際上是那些現(xiàn)代早期的共和主義者,然而共和主義者的國家概念,以及以城市共和國為主要存在模式的這些共和主義國家如何在近代歷史中衰落和失敗,這些問題斯金納尚未給出完整的答案。
五、余論:閱讀“無足輕重”的文本
《從人文主義到霍布斯》似乎不僅是一部文集,斯金納通過它向讀者們交代了自己近幾年研究的興趣和成果,并且在字里行間用歷史學家的春秋筆法間或帶出自己常常有些幽默的評論,更應該將其視作他對自己方法論和研究問題的再次審視,在其中,研究方法中對語境的強調進一步通過對教育背景的勾勒而得到示范,而關于國家的概念追溯則成為完成時態(tài)。從某種角度來說,斯金納在自己的立場及其批判者的觀點之間尋找著平衡點,既以重要思想家的問題為導向,又繼續(xù)大量采用非經典文本進行解釋,但是對于那些想要從思想史中尋求相關性和當下問題之解答的讀者來說,這些文章依然不具有吸引力。就此而言,這部作品對一些讀者來說,可能是“無足輕重”的。
斯金納一直以來的立場是,那些正典論者看來無足輕重的文本,或許也有歷史和知識的雙重價值。本書表明,“無足輕重”不僅是就正典論者而言,同樣也是就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學科劃分而言。以斯金納的莎士比亞研究為例。對于文學評論者來說,莎士比亞作品的文藝和美學價值似乎是全部關注的焦點,需要討論莎翁的寫作技巧與構思,而斯金納則表明,這些理解和認識,需要通過拓展的語境背景來獲得;而對于政治思想的正典來說,無足輕重的莎士比亞,則構成了更廣泛的思想語境。
當然,“無足輕重”的文本并不必然比經典文本更缺乏閱讀樂趣。歷史研究的枯燥或許部分由于它需要對大量細節(jié)和文獻進行考據,然而也恰恰是在細節(jié)處,人性的微光得以閃現(xiàn),思想的演進獲得突破。書中霍布斯面對小卡文迪許誤解的修辭式回應,彌爾頓時代劍橋人的生活百態(tài),不僅在學術論爭中發(fā)揮著作用,也讓敘述具有故事性,其中透露的詼諧與幽默,難道不值得被贊揚嗎?
注釋
[1][英]昆廷·斯金納著.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M].奚瑞森,亞方,李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后文簡稱《基礎》.
[2]SKINNER,QUENTIN.FromHumanismtoHobbes:StudiesinRhetoricand Politics[M].Oxford:OxfordUniversity Press,2018.
[3]BARON,HANS.TheCrisisofthe EarlyItalianRenaissance[M].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1966:49.
[4]GENUA,MARCO.Skinner,PrehumanistRhetoricCultureandMachiavelli[A].BRETT,ANNABEL,TULLY,JAMES,HAMILTONBLEAKLEY,HOLLY.RethinkingtheFoundationsofModern PoliticalThought[C].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06:51.
[5]SKINNER,QUENTIN.Visionof Politics,VolumeI:RegardingMethods[M].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2002:1.
[6]SKINNER,QUENTIN.Surveying theFoundations:ARetrospectandReasse ment[A].BRETT,ANNABEL,TULLY,JAMES,HAMILTONBLEAKLEY,HOLLY.RethinkingtheFoundationsofModern PoliticalThought[C].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06.
[7]COLLINGWOOD,R.,G.,An Autobiography[M].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1939:37.
[8]SKINNER,QUENTIN.Meaning andUnderstandingintheHistoryofIdeas[A].Tully,James,MeaningandContext:QuentinSkinnerandHisCritics[C].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1988:29.
[9]KOIKKALAINEN,P.,SYRJ?M?KI,S..OnEncounteringthePast:AnInterview withQuentinSkinner[J].FinnishYearbook ofPoliticalThought,2002,6:35.
[10][英]昆廷·斯金納.把英雄和惡棍放一邊:歷史研究應該做什么?[J].羅宇維采訪,翻譯.東方歷史評論,2017-05-11.
[11]Austin,J.,L..HowtoDo ThingswithWords[M].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1962:132.
[12]SKINNER,QUENTIN.Motives,IntentionsandInterpretation[A].Tully,James,MeaningandContext:QuentinSkinnerandHisCritics[C].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1988:75.
[13]BRETT,ANNABEL.WhatIsIntellectualHistoryNow?[A].CANNADINE,DAVID,WhatIsHistoryNow?[C],London:Palgrave,2002.
[14]SKINNER,QUENTIN.AmbrogioLorenzetti:TheArtistasPoliticalPhilos opher[A].ProceedingsoftheBritishAcademy,1986,72:1—86;VisionofPolitics,VolII:RenaissanceVirtues[M],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02:39—117.
[15]SKINNER,QUENTIN.Forensic Shakespeare[M].Oxford:OxfordUniversity Press,2014:2.
[16]所謂的擬代人(fictionalpersons)是指霍布斯的主權者定義,認為主權者是被授權承當國家的面具或人格(persona)的人。
[17]SKINNER,QUENTIN.Political Philosophy[A].SCHMITT,C.B..The CambridgeHistoryofRenaissancePhilosophy[C].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1988:452.
[18]OAKESHOTT,MICHAEL.The FoundationsofModernPoliticalThought[A].HistoricalJournal,1980,23:450—451;FEMIA,JOESPHV..AnHistoricist Critiqueof‘RevisionistMethodforStudyingtheHistoryofIdeas[A].Historyand Theory,1981,20:127.
[19][英]昆廷·斯金納.國家[A].[美]特倫斯·鮑爾、詹姆斯·法爾、拉塞爾·L.漢森編.政治創(chuàng)新與概念變革[C].朱進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90—138;SKINNER,QUENTIN.VisionofPolitics,VolII:Renaissance Virtues[M].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02:368—413.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政府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