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酒鬼父親

王永光

1

十年前那個玩瘋了的暑假過后，我獨自一人背著鋪蓋卷到那所遠(yuǎn)離市區(qū)的二中報到，卻被門崗的保安攔住，不讓進(jìn)門。

原因是我一身的酒氣。

我像受了極大的羞辱，漲紫了臉跟保安叫囂“我沒喝酒……”，吵鬧的結(jié)果是學(xué)生處的領(lǐng)導(dǎo)和我的新生班主任老師到場。經(jīng)過一番鑒別確認(rèn)，我的確是沒有喝酒，而是灑透了半條褲子的酒所致。

這一切都緣于我臨出門前和我那個酒鬼爸爸近乎挑釁般激烈的爭吵。

一直以來，在我的眼里，他根本就不是爸爸，因為他不配。

2

在我七歲之前，我一直跟著奶奶長大，對于爸爸、媽媽的概念就是每年過年時，他們突然的到來和塞給我一大堆花花綠綠的衣服、零食、玩具和唐突熱情的親熱、摟抱，而我則是本能地驚慌拒絕。奶奶后來給我的解釋和我所了解的真相是，他們生下我三個月就棄我而去了，他們要到城里去打工，不管事實究竟如何，他們的立場和決定表明了：城里的錢應(yīng)該比鄉(xiāng)下好掙，也掙得多，待在鄉(xiāng)下是沒有混頭兒的。這個理由可以客觀地充分，因為村里的年輕人多是如此。他們只不過比別人更堅決一點，更狠心一些，三個月就把我扔下，讓奶奶沖著幾十元一袋的奶粉把我養(yǎng)大。

到了七歲，他們突然來接我，說要帶我到城里去上學(xué)，就像當(dāng)初突然決絕地扔下我一樣。對于這樣的突然，我沒有任何概念，奶奶的表情看上去欣慰、高興，但他們牽著我去坐那趟經(jīng)過村邊的城鄉(xiāng)客運公交時，奶奶還是幾步跑上前來，往我衣兜里塞了一把她自己用鐵鍋炒的花生，幫我拉了拉新得有些扎眼的學(xué)生服的拉鏈，而我只是麻木地像個被牽走的小羊羔，聽任擺布，無奈無措。但當(dāng)我看到奶奶一下子紅透了的眼里滾出淚花來的時候，我竟也慌張害怕地哭了，掙扎著抱緊了奶奶的腿，扔掉背在肩上的“米老鼠”圖案書包不肯跟他們走了……

奶奶只是哭著哄我，說：“城里好著呢、城里好著呢，傻娃，你還沒去，等你去了就不想回來了……”

坐了汽車，又坐了火車，一路上陌生、新奇不斷，我倒慢慢把那份本能的害怕與不舍漸漸拋之腦后了。他們只是不停地塞給我零食吃，給我飲料喝，一路上指指點點地向我介紹風(fēng)景。下了火車，穿過迷宮般的通道，我們又坐帶拱篷子的三輪車，迷迷糊糊地跟他們一路穿過眼都不夠用的“繁華”，竟然一下子又來到一處荒涼、破敗的像垃圾場一樣地方，我一下子失望了，這里簡直比村子里的房子還要破，后來我知道了那是待要拆遷的“棚戶區(qū)”。我就這樣住進(jìn)了一個鐵架、木板、塑料混構(gòu)的房子里。我哭鬧過要回去，但媽媽哄我說：“不要急，用不了多久，我們的新房子就會建成了，到時候我們?nèi)プ〈蟠蟾吒叩臉欠俊?/p>

后來，我知道，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交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我被送進(jìn)棚戶區(qū)附近的一所小學(xué)，好在新學(xué)校還算新鮮、熱鬧。我一天比一天安分起來。只是我常常孤獨。

因為，我一星期才能見媽媽一面，媽媽在一家離棚戶區(qū)很遠(yuǎn)的私人幼兒園上班，為了多掙些錢，她一連六天都要日夜守在那里，據(jù)說都是全托的孩子，是不準(zhǔn)請假的。所以，我大多數(shù)的時間是跟爸爸在一起的，他送我上學(xué)，接我放學(xué)，給我做飯，讓我看困了動畫片上床睡覺。爸爸在一個大高樓的物業(yè)處做電工，工作相對比較清閑，所以，方便有時間照顧我。我漸漸習(xí)慣了新的生活，但這看似平靜的習(xí)慣生活，卻在我到來不到一年的時間一下子因為爸爸的一場事故打破了。

3

爸爸因為醉酒后誤接電線給那座大樓造成了火災(zāi)，雖然損失并不大，但十幾萬的賠償還是讓我們這個因為買房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家一下子轟然倒塌、傾家蕩產(chǎn)了。媽媽接連幾天幾夜的哭鬧之后的結(jié)果，是不得不把那套在遠(yuǎn)郊交了首付的房子轉(zhuǎn)賣出去，抵公司要求的賠償金。爸爸當(dāng)然也被公司開除。

爸爸那段日子，一句話也沒有，只是不停地抽煙，不停地喝酒，全然不顧媽媽的哭泣和叫罵，也不顧在一旁嚇得麻木了的我。媽媽也嚷過“離婚不過了”，要帶走我。但爸爸瞪著通紅的眼睛，噴著濃濃的酒氣，一臉的兇相，“你敢?guī)Ш⒆幼?，我就弄死你，誰也別想痛快地活……”

媽媽本能地嚇得不再吱聲，只是摟緊了我躲在床角，一夜不放。

好在幾天之后，爸爸軟著氣說：“事兒怎么也出了，我就不信過不去這火焰山！世界這么大，總有一條活路是給我們這些倒霉人的吧……”因為出過事故，業(yè)內(nèi)沒人再敢雇傭爸爸去做電工。而爸爸的活路，是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輛舊三輪車，一套舊煤炭爐子，幾張折疊桌子，鍋碗瓢盆，在街口擺起了小吃攤兒，賣餛飩小吃，再進(jìn)點現(xiàn)成的燒餅、豆?jié){，自己做幾樣簡單的小涼菜，搬幾箱便宜的白酒、啤酒，供那些和他一樣在這城市里務(wù)工的民工們廉價地吃喝。

他自己也常常喝得醉醺醺的，每每都是他把我從學(xué)校里接回來，就讓我窩在路邊的一張空桌子上寫作業(yè)，他拈著幾顆花生米，喝著五元一瓶的劣質(zhì)白酒等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十幾塊錢的生意。他幾乎不跟我說話，我不會的作業(yè)，試探著問過他幾次，十回有八回都是說錯，到了學(xué)校挨老師的批，我索性也不再理他。

母親還是每星期回來一次，臉一直都那么苦苦的，很少笑過。我不知她是被什么冷凍了、麻木了。

爸爸的酒一天比一喝得兇，因為小吃攤的生意勉強夠房租、水電、生活，還常常被城管抓、一次次地拖走他所有的家當(dāng)，一開始，是他交的罰款，重新把東西領(lǐng)回來，后來他干脆和城管打，拚命，兩三次被派出所拘留。

漸漸，他成了那條街上“天不怕、地不怕”的無賴“盲流”，那些穿著沒有編號的制服的臨時城管也懶得和他計較了。他可以賴著守著他的餛飩攤兒，生活下去。而我則成了一個被斜視、被同學(xué)們羞辱的對象，像個“落水狗”被人譏笑、挖苦、追打。我只能本能地逃、躲、藏，像只流浪貓……

一切仿佛都在不正常的正常之中繼續(xù)，但媽媽沒有絲毫跡象地失蹤了，在我剛上小學(xué)二年級時。媽媽是在一個月都沒回來之后，醉鬼爸爸才感覺到異常的，因為在這之前，媽媽也常有半個月回來一次的情況，理由是想多掙幾個錢。爸爸帶我去幼兒園找媽媽，園長說早辭工一個多月了。

手機一直都是關(guān)機，爸爸有些慌了，四處找人，找媽媽的同鄉(xiāng)，我以往待過的所有地方的同事打聽，都沒有結(jié)果。爸爸帶我坐上火車，去了兩千里外的一個山區(qū)，找我的姥姥。媽媽不是我們本鄉(xiāng)的人，是爸爸進(jìn)城打工后認(rèn)識的，兩個人談了對象，然后結(jié)婚，生了我。各自的家鄉(xiāng)相距三千多公里。

我和爸爸去的結(jié)果是，爸爸被姥爺、舅舅們狠揍了一頓，說，“跟我來要人，我們還要問你要人呢！”

爸爸嚇壞了，要報警。姥爺這才陰著臉說：“別報了，二妮兒就是不想跟你過了，人在哪里，你也別問了。你要是同意離婚，就給你見見人，不同意離婚，人你甭想見……”

爸爸終于明白了什么緣故，跪地苦苦求饒，罵自己混蛋，罵自己無能，說不看他面，怎么也看看孩子面。姥爺一家人冷冰冰地說，“別拿孩子說事兒！你要覺得行，就把孩子留下，我們給你養(yǎng)，你要不留，就帶著孩子滾吧……”

姥爺一家的冷漠與決絕讓爸爸沒招兒可使了，他只好扯著我回返了。

爸爸甚至天真地想過，這是媽媽一時的氣惱、一時的想不開，有孩子，她遲早是要回來的。

但結(jié)果，是沒有。

快過年的時候，爸爸又帶我坐火車去姥爺家。竟意外地在姥爺老家的車站，撞見媽媽跟另外一個男人回鄉(xiāng)。爸爸什么都明白了……

爸爸揍了那個男人，也打了媽媽，媽媽報了警。

結(jié)果是，派出所調(diào)解，姥爺家里來了一大幫人，還要揍我爸爸。

我媽堅決要離婚，我爸不同意，調(diào)解不成。最后結(jié)果是，我媽起訴離婚。

一個月后，我和爸爸又回到棚戶區(qū)，他又繼續(xù)支起了他的餛飩攤兒，除了招呼客人，他一句話也沒有了，包括跟我。

但我永遠(yuǎn)記得離婚時，他指著媽媽的臉罵的那句，“做娘做到這份兒，遲早要遭報應(yīng)的?！?/p>

其實媽媽哭著說過“要孩子”，但姥爺一家人堅決不同意，說要是個女娃你能要，“小子，你死下這條心吧。要了遲早是麻煩。”

彼時，我是沒覺得怎么難過的。因為，之前，我跟我媽待的總共的時間，加起來，也沒多少。相反，我更依賴我的奶奶。我說過要回家找奶奶，但爸爸吼了句，“不回，回去丟人！”

我漸漸成了一個對一切麻木的孩子，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fā)現(xiàn)我的麻木之下壓了越來越多的仇恨、抗拒和某種危險的沖動。這“危險”終于在初中二年級的時候爆發(fā)了。

4

我把一個經(jīng)常在班里耀武揚威的胖子用磚頭拍成了腦震蕩。

我是被一個看工地的民工發(fā)現(xiàn)，送進(jìn)醫(yī)院的，因為我在這個工地已經(jīng)躲藏了三天，被凍得發(fā)了燒，警察也趕到了醫(yī)院，那個“酒鬼”（我再沒叫過他爸爸）也趕來醫(yī)院，扯起病床上的我還想揍我，被警察攔了下來。

被我打的那個胖子的家長在醫(yī)院里叫囂，要“酒鬼”賠一百萬?！熬乒怼笨瓷先サ狗滞獾陌察o了，苦笑著說，“賠肯定是要賠的，但你要我賠你一百萬，那你把我的倆腎都挖了去賣吧……”

胖子的家長氣急敗壞地不停地罵著“酒鬼”：無賴、混蛋、盲流……總之這世上最難聽的罵人的話都罵了一個遍，然后又強烈要求警察替他們主持公道。

事情拖了一個多月，胖子健康出院，警察主持公道的結(jié)果是：“酒鬼”交了一萬兩千元的醫(yī)藥費，另外給了胖子五千塊錢營養(yǎng)費。還有一個結(jié)果是，我被“酒鬼”領(lǐng)回家后，他把我打了個“半死”，三天沒爬起炕來。但我一滴眼淚也沒掉。

只是把嘴唇咬爛了。

“酒鬼”那兩天也喝酒喝得胃出血進(jìn)了醫(yī)院輸液、洗胃。住了三天，他拔了針管回家又支攤兒去賣他的小吃，一聲不吭。第二天，把我拖到學(xué)校，進(jìn)了班主任老師的門，一下子就給班主任跪了，說，“這混蛋管打、管罵，再惹一點的兒事，我絕不再來求你……”

班主任老師被弄得手足無措，我則覺得被打了臉一樣羞愧難當(dāng)，覺得自己怎么可以有這么一個丟人的“爹”。班主任老師讓“酒鬼”寫下了保證，我再惹任何事端，都與學(xué)校無關(guān)，并且一票否決，走人沒商量?！熬乒怼蔽ㄎㄖZ諾地點頭應(yīng)是，走后瞪著眼喝我，“你要有種，你就爭個臉，我沒臉再怎么也沒臉了，你從現(xiàn)在就沒臉了是不是早點兒……”

那一刻，我真的覺得是沒什么臉了，但“酒鬼”說的“你從現(xiàn)在就沒臉了是不是早點”還是讓我心里起了某種狠勁兒。

從那天起，我在學(xué)校不說一句話，不惹任何人。胖子后來找人在放學(xué)的路上堵住我揍過我兩回，但我一丁點手都沒還，我只任他們揍，直到他們揍得連他們自己都害怕了，就干脆再沒理會我了。

我成了一個無聲的怪物在學(xué)校里，或者一個隱形的人，所有的人都不在我眼中，所有的人眼里也沒有了我。

這反倒讓我有了暗自的慶幸，我只跟書本打交道，我偷偷地咬著牙在心里快意地暗罵，“這他娘的公式、單詞、古文原來沒想象的那么難……”

誰也沒想到，我這個“臭狗屎”在中考時竟然還考上了二中。其實，我考二中，不是因為它是什么重點，而是它在這座城市的另一頭，是離棚戶區(qū)最遠(yuǎn)的的一所學(xué)校。我想走了，我想離開，我想離開折磨我的噩夢，確切地說是要離開“酒鬼”。

從此，再與他無瓜葛。除了，他暫時還要給我付生活費、書本費。

但我考上二中這件事，卻像地震般地把“酒鬼”給震撼了，他不敢相信地向?qū)W校打電話確認(rèn)，看我是不是在騙他。他得到毫無疑問的確認(rèn)之后，把我拽到小攤的一張桌子上摁我坐下，像審犯人似的看了我老半天，然后罵了句，“娘的，還算是有種！”他拎過一瓶白酒，倒了一大杯，一飲而盡，臉一下子漲紅，然后又給我倒了半杯，遞到我面前喝道，“喝！僅此一次，我看你是個男人了?！?/p>

喝就喝，怕不成。我還真喝了下去，結(jié)果嗆得食管都要炸了，他哈哈大笑，放肆地狂笑，突然又嘴唇抖動，眼里滾出淚來，像個傻瓜一樣嗚咽起來了……

然后，他拿起手機不停地打電話，所有他認(rèn)識的老鄉(xiāng)、狐朋狗友，他都給叫來了，請他們喝酒、吃飯，席間就不停地重復(fù)一句話，“我小子，他媽考上二中了，就像放衛(wèi)星……”

我被每個喝得醉醺醺的人無聊地恭維，有人說能考上清華，有人說能考上北大，有人說能考到美國去……

對此，我毫無感覺。

那頓飯，“酒鬼”花了一千多，他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省。

開學(xué)前的暑假，他破天荒地帶我回了老家，而在這之前，他一直撒謊說我媽把我?guī)У搅死牙鸭疫^暑假、過年。

九年沒見我的奶奶只是摟了我，不停地哭。也知道了離婚的真相。

我在老家待了一個多月，返回城里上學(xué)。但在去報到的那天上午，我和“酒鬼”發(fā)生了有生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二中，是要住校的，這意味著每月回家一次，一年也就十次，至于暑假、年假，我打算去打工掙生活費。我想盡早一點逃離我厭倦了、早已過夠了的生活。我說，以后你除了再給我?guī)啄甑纳钯M，我們路歸路、橋歸橋，各不相干。

他不明所以地看著我，“你想做什么、無法無天了，你不作能死，你到底要干嘛，翅膀硬了是嗎……”

我陰著臉說：“我覺得有這樣的家丟人，有你這樣的爹丟人……”

“你、你……”他那句“混蛋”終于還是沒罵出口來，只是氣得漲紫了臉，只顧摸過酒瓶子一個勁兒猛往嘴里灌酒……

一瓶酒見底之后，他又起開一瓶白酒，費力地抖著他的嘴說：“你他媽就是真長了翅膀，長他仨腦袋，我也是你爹……”

我說：“你不配！”

話剛落地，我突然覺得身子被重重一擊，那瓶酒就灑了我半身，然后碎在我腳前……

我沒被嚇倒，而是從褲兜里摸出一把水果刀，然后迅速地在手臂上劃了一刀猙獰地喝道：“就按我說的辦，要不這血就全流給你！”

他一下子被嚇到了，慌忙地上來抓我流血的手，無措地嗚咽起來：“這他媽的是做什么了、做什么了……”

我被他扯去附近的診所，做了簡單的包扎。然后，我就拿著他早早預(yù)備好的那個裝了三千塊錢的信封來學(xué)校報到了。

高中新的生活，陌生的環(huán)境，讓我多多少少有了一些輕松與安寧，因為沒人知道你來自哪里，也沒人了解你的家境、出身，甚至以前的種種劣跡。我希望自己在這個新的環(huán)境里得到一個新的自己。

我好好地包藏自己，不露形色。但一年下來，我還是有了莫名的孤獨，這孤獨緣于我的相形見拙、捉襟見肘。

因為學(xué)校里有太多官二代、富二代，他們衣著光鮮、花錢大方、耀武揚威。而我長年穿著校服，打著公式化一成不變的“一日三餐”（最廉價的那種），我的錢必須精算到“角”花。我本能地沉默寡言，甚至和我的同桌以及宿舍的下鋪都說不了幾句話，我是個沉默的“怪物”，男生們都不怎么跟我“廝混”，更沒有哪個女生正眼瞧過我一眼。他們甚至懷疑過我“腦子有病”，我不得不接受主動“隱形”所致的被動“邊緣化”，卻也時常耐不住青春的莫名沖動與孤獨……

漸漸地，我喜歡上一個新游戲。

5

那就是半夜跳墻出去上網(wǎng)，為了省出上黑網(wǎng)吧的費用，我唯一的辦法就是從伙食費里一點點地擠，由最初的減少每次的食量，到后來只買飯，不買菜，再到最后的一天只吃兩頓，有那么半個月，我一天只吃一頓飯。

高二的下學(xué)期，我不是被老師在黑網(wǎng)吧抓住的，而是網(wǎng)吧老板把電話打到了學(xué)校值班室。因為我暈倒在了鍵盤上……

據(jù)說，我是被120拉到附近的醫(yī)院的?！熬乒怼眮砹耍恢?，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來了，只說了兩個字：開除。

“酒鬼”蒙了，但這次他沒有下跪。他只是禮貌地客氣與請求，然后眼光就破碎地不時掃著躺在病床上的我。長期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的低血糖，已讓我面黃饑瘦，雙眼呆滯，看上去像個非洲難民?！熬乒怼辈恢挂淮螕?dān)心地詢問大夫我人會不會廢。

好在大夫的回答沒讓他失望。

這次，他非但沒有打我，竟連一句罵也沒有。他只是從家里做好了飯菜，三餐準(zhǔn)時地送來，有一句、無一句地說醫(yī)院的菜又貴又不好吃，他還解釋不必?fù)?dān)心生意，因為他今年盤了一個小門面，還雇了一個打工仔幫工，好像他的生意做大了些，也正欣欣向榮。而我全沒心情理會他這些。只是有一件事讓我有些奇怪。

那就是，他身上突然沒了“酒氣”。蔥油味倒比以前重了些，也難怪，從他那油漬麻花的褲子上就看得出來。

半個月后，我出院。他跟我去學(xué)校宿舍收拾行李，學(xué)校開除我的決定沒有改變，他也沒有辦法左右，他只是向班主任告別時說了句“讓你費心了”，請求班主任給開一張轉(zhuǎn)學(xué)證明。

我被送到一所民辦的職業(yè)高中，報了數(shù)控機床專業(yè)。對這一切，我都無所謂，與我無關(guān)，由他而去。

他的確是盤了一間門面，掛了個牌子“萬喜餅店”，雇了一個農(nóng)村輟學(xué)的孩子當(dāng)伙計，烙蔥油餅、各種餡餅、餅絲，也有幾張零散的桌子，招待那些民工吃喝果腹、罵街解氣……

他在鋪子的后面隔出一個六平米的格子，擺了一張上下鋪的鐵床，料定是他和那個伙計一塊兒住。我苦笑著想，他去給我轉(zhuǎn)到職業(yè)高中，大概也是只為我尋個便宜的旅館，這里住不開，況且他也早知道，我是斷然不會和他住一起的。

送我進(jìn)職業(yè)高中，他花的多少錢，我沒心情過問，他只是每月都會準(zhǔn)時送來五百塊錢，有時叫門崗打電話讓我來取，有時干脆就直接放在門崗。我也習(xí)慣，他也松心。

職業(yè)高中的文化課程對于在重點高中待過的我來說“簡單到傻子都會”，于是，我多半時間是待在實習(xí)車間跟那些機器叫勁。師傅喜歡我的聰明，卻討厭我的寡言倔強。

一次同行類職校的技能比賽，讓我出了點小風(fēng)頭，我拿了個冠軍，得了三千塊獎學(xué)金。他再送錢來的時候，我說，“這半年，你別來送錢了，我掙了?！彼啥蜕忻恢^腦地迷惑，門崗的老頭兒笑嘻嘻地問他討煙抽說，“你小子腦殼靈光，比賽拿了個頭名呢！有三千塊錢獎金呢……”

他眉頭現(xiàn)出些驚喜來，忙應(yīng)承地和門崗老頭客套。臨走說了句，“這五百還是給你摞下吧，你別省著花，長個兒呢，要不買兩件衣裳穿?！?/p>

我冷冷地回絕說，“不用?！?/p>

他面色黯然。門崗老頭兒倒不知個中緣由地還夸我，“現(xiàn)在這樣爭氣的小子不多了。”

他苦笑了一下，揣回那五百塊錢走了。

暑假的時候，我沒回家。師傅給我找了個廠子實習(xí)，管吃管住，還有六百塊錢生活費。我的代價是給師傅買了兩條煙。

我雖然認(rèn)定要跟一個人死犟到底，但我覺得在外面油滑點還是有好處吃的。

畢業(yè)的時候，學(xué)校里說有兩條路走：一是可以考對口的學(xué)校，有不錯的專科，也有一般的本科。二是校方負(fù)責(zé)安排就業(yè)，進(jìn)廠入企上班。由同學(xué)們自由選擇。

我是想早早掙錢獨立的，但學(xué)校卻勸我考學(xué)，因為我的成績好，不考有點可惜。其實我知道，他們也是為了那所謂“本?？忌蠋讉€本科”的名額的名譽。他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貏訂T，我卻抱守自己的決定。

我所認(rèn)定的獨立，除了生存，還有我那傷痕累累的尊嚴(yán)。

但就在填報志愿的那天，我意外地接到了醫(yī)院的通知。

他病了。

胃癌晚期。

已經(jīng)惡化。

他只剩下兩個月的命。

他說，他兩年前就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他說，他認(rèn)了。他說，這病治也是白糟蹋錢。他說，他這一輩子活得失敗。他說，他這輩子唯一不失敗的就是生了我。他說，但他很愧疚，他不配當(dāng)我的爹。他說，其實害人的不是酒，是倒了的人心，是滅了的念想……

他說，明天出院，把鋪子賣了，回老家。

醫(yī)院沒有阻攔，只是象征性地開給他幾針杜冷丁。

我坐火車送他回家，回老家。

6

奶奶知道真相，哭得像傻了一樣，直說命苦。

面對這一切，不知怎么竟如此平靜。直到那夜，他疼得厲害，斷斷續(xù)續(xù)地嘮叨：他說從我去上高中那天跟我激烈的爭吵之后，他再沒喝過酒，不是不想喝，不喝覺得沒活下去的耐力。而事實是他不能喝了，我走之后，他就發(fā)病被鄰居抬到醫(yī)院，得知自己得了胃癌。他說，他想過一死百了，但總又覺得有什么不甘心，想來想去，這不甘心，除了我，沒別的理由。

他吃著藥頂過了這兩年多，玩命地干活兒，還盤了鋪面，竟然也掙了些錢，他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個存折，“這上面有六萬，你去考個大學(xué)，不夠的你自己再想辦法吧……”

聽到這話，我一直死寂著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fù)袅艘幌?，竟然有種莫名的柔軟泛上來，我強壓抑著任它在心里沖撞、掙扎……

我還是沒有一句話，因為我不知道說什么。

在他面前，我早已失掉了這個能力。

他說，你知道什么是最疼的嗎？有人說是癌癥這種疼，疼得死去活來，疼得好多人想自殺。但其實還有一種疼比這個更疼，那就是用傷害自己來傷害那個在意你的人。那天，你拿著刀子劃自己的手臂，你割的不只是你自己，還有裝在這兒的那顆心……

他用手指指了指他的胸膛。

我有些驚訝，一向醉鬼罵街的他怎么突然把話說得這么文藝，還是從哪里套來的臺詞。但看著不像……

他說，“你得好好活，別像我?！?/p>

我一直后悔，他這征兆，我沒那么敏感。因為，他當(dāng)晚真的死了。

喝老鼠藥死的。

原來，他早有所準(zhǔn)備。

奶奶也哭得死去活來了好幾回，我按照村里操辦喪事的程序，披麻帶孝，哭喪打幡，送他入土。

但我卻真的沒有一滴眼淚。

沒有。

奶奶說，把他的一切東西都燒了吧，免得以后看了傷心。

我一件件地收拾，一件件地?zé)Ｎ覠o意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一個小木箱子。奶奶說，當(dāng)初他上初中時，暑假里用這個去賣過冰棍兒。

里面有一個舊軍用書包，有他初中同學(xué)的幾張合影，有幾本翻卷了頁碼的武俠小說，有他去城里當(dāng)保安時照的照片，還有后來他培訓(xùn)電工時的幾張工作照，還有一個藍(lán)塑料皮的日記本，記著上學(xué)時的那些狗屁事兒，還夾著一封寫給某個女生的蹩腳情書。再往后翻，便是一些賬目了，給誰隨了份子，進(jìn)貨、賣飯的流水賬……

最后的幾句，大概不知從哪本地攤兒上買來的盜版的“心靈雞湯”里寫的一句：人活著，應(yīng)該好好懂得愛，不再輕易恨……他說他下輩子還想再給我當(dāng)回爹，絕對不能當(dāng)成這輩子這樣的。他要送我上最好的幼兒園;給我買喜歡的玩具;給我買座房子，娶上媳婦;幫我照看孫子……最后一句是：不再醉酒，不當(dāng)讓我丟人的爹。我突然一陣心酸，一股苦澀泛上口來，嘴唇抖動，眼漲得一陣陣生疼……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