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若文琴
弟弟扎西比我小兩歲。弟弟一出生,我就隨阿妣(嘉絨藏語,外婆,婆婆)睡,我也很樂意,因為每晚臨睡前阿妣都會給我講故事。
阿妣叫俄瑪初,雖然她的哥哥是博學(xué)的大德高僧云丹嘉措,曾當過松崗?fù)了镜牟匚睦蠋?,也當過土司的管家,但阿妣不識藏文,雖然我的阿吾(嘉絨藏語,外公,爺爺)澤朗長期行走在漢藏之間,精通漢藏文字,阿妣卻不會說漢語,但這一切并沒妨礙她擁有智慧。現(xiàn)在回想,她講的故事很多是嘉絨藏族用智慧戰(zhàn)天斗地,戰(zhàn)勝妖魔鬼怪的民間故事、神話傳說,其中不乏幽默。我感覺她特別欣賞那些智慧,特別喜歡故事中幽默風趣的橋段。
每晚,我都會在阿妣的故事中安然入睡。那些晴朗的下午,在青稞地和麥田間玩累了,我會躺在草地上,看群山在身邊像蓮花般旋轉(zhuǎn),看天空供奉脆薄的藍,看白云從山巔匆匆掠過,我就會想起頭晚阿妣講的故事,就想山后是不是阿妣講的那個神秘國度。
阿妣讓我覺得除了眼睛看到的世界外,還另有一個神秘的國度。
后來讀大學(xué),我離開阿壩,獨自來到成都。那個冬天,成都突降大雪,是成都少見的大雪。同學(xué)們欣喜若狂,紛紛跑出教室,在片片雪花間嬉鬧追逐。一片熱鬧中,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孤獨。我想起阿壩高原紛紛揚揚的大雪,想起落滿雪花的屋頂,還有雪地上覓食的畫眉鳥,于是讀中文系的我提筆學(xué)著寫了第一首詩,記得詩名叫《成都的雪》。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成都高校的詩歌流派此起彼伏,每個學(xué)校都有各種詩社,校園內(nèi)的詩歌活動異?;钴S,各路詩人在高校間走動,宣揚自己詩歌流派的理論,朗誦自己的詩作。當時,我的《弦子舞聯(lián)想曲》獲學(xué)校的“山鷹魂”杯詩歌獎,于是順理成章,我參加了我們學(xué)校的山鷹魂詩社,熱衷于詩社的文學(xué)活動。
畢業(yè)前,我把自己寫的詩稿鄭重其事地抄滿一本綠皮的筆記本,還草草畫了插圖,權(quán)且算作自己的第一本詩集。
大學(xué)畢業(yè),我被分配到《草地》編輯部當編輯?!恫莸亍肥潜竟_發(fā)行的純文學(xué)雙月刊,這份工作讓我離文學(xué)更近了。雖然之后我從事的工作有時離文學(xué)遠,有時離文學(xué)近,但我一直很享受夜晚坐在臺燈下,喝一杯清茶,駕馭語言的快樂,這種快樂是其他任何快樂所無法替代的。就算不寫,閱讀詩歌也讓我感覺美好。讀詩,讓我感受熠熠的智慧、動人的深情、婉轉(zhuǎn)的敘述……閱讀好詩,好像欣賞顆顆露珠晶瑩清新的葉面,好像見證絲絲陽光編織金色的天空,好像感悟點點繁星照亮漆黑的夜晚。在詩歌里,我恍惚找到了阿妣講述的神秘世界。
就這樣寫著,時間也在愉快的創(chuàng)作體驗中流逝,我一再嘗試用細膩的筆觸書寫小女人內(nèi)心的感受感悟,其間也難免“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九十年代末的一天,跟老詩人孫靜軒先生聊天,他說,你腳下的土地和你的民族就是你的根,你為什么不書寫你的民族和高原呢?
我陡然佇立,環(huán)顧四野,梭磨峽谷和梭磨河變得熟悉又陌生。
走在清晨的馬爾康街頭,陽光像只魔手,太陽一鉆出山巔,山水和高原人都成為盛滿陽光的杯盞,陽光是上天賜予高原人的黃金。陽光下,我想,我愿成為高原的書記員,記下這一切。
流連官寨的殘垣斷壁間,想象曾經(jīng)的金碧輝煌,感悟征服自然和族類的野心,感受在時光面前青瓷般易碎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以及超越時空的內(nèi)心的安寧。我想記下那些最具禪心的佛前開放的酥油花,最念舊的火鐮,最不服老的普吉,最多情的伸臂橋,最具生命力的水磨房,最懂身體語言的花腰帶,最領(lǐng)會驚鴻一瞥的花頭帕……
我想更多地記錄普通的高原人,讓時光慢一點淡忘我們。馬爾康街頭手持佛珠的族人,在時光和影子中頓悟的益西老人,與風賽跑的小嘉措,被生活磨掉了光彩的俄瑪姑娘,從寨子來到馬爾康服伺兒孫的阿妣們,嫁到城里白手起家的蕎花,寨子里那些命運多舛的娜姆和央金們,出獄的曾拐賣婦女的素曉,還有銀匠、養(yǎng)蜂人、唐卡畫師、牙醫(yī)、尼姑、茶堡女人等等都成為我詩中的主人。因為陽光,高原上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都布滿黃金。
有位內(nèi)地的朋友跟我聊天,講到在藏區(qū)的感動。他說,有一次到阿壩,因為攝影,凌晨三點就上路了。在冬季嚴寒的高原,車燈突然照見一位僧人獨自走在路邊,他們停下車,打算載他一程,可僧人拒絕了。他說,他要走著去朝圣,到郎依寺天就亮了。車子駛過,朋友一直不能忘懷,想到一位僧人獨自走在漆黑的夜晚,沒有任何照明,周遭除了空曠的草原還是空曠的草原,除了黑黢黢的遠山還是黑黢黢的遠山,是什么信念讓他堅持走下去,不禁心生敬畏。
電影《岡仁波齊》中有一對阿壩紅原的夫婦帶著他們的另一個家庭成員——一頭毛驢磕長頭到拉薩朝圣,女主人為了讓毛驢有足夠的體力完成朝圣之旅,讓它和他們吃一樣的食物,并選擇自己拉車,除非上坡拉不動車了,才讓毛驢幫忙。他們要帶它到大昭寺轉(zhuǎn)經(jīng),要把它的毛發(fā)供奉在大昭寺釋迦摩尼佛像前。很多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留言,討論他們的慈悲心,討論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眾生平等心。
馬爾康的冬季,高原的農(nóng)閑時節(jié),也經(jīng)常能在路邊看到磕長頭到觀音橋朝圣的族人。他們雙手合十,一次次五體投地匍匐在生養(yǎng)我們的大地上,又一次次站起,夙興夜寐,一次次用身體丈量大地,丈量與信仰的距離。一天,我的阿尼(嘉絨藏語,姨媽,阿姨)格西哈姆剛磕完長頭從觀音橋回來,一臉憔悴卻安詳滿足地告訴我,磕長頭磕到后來,就有被風托起的感覺。
仰望高聳入云的雪山,看著晝夜不息,匆匆奔流的嘉絨眾多的河流,常常會讓人自慚渺小?;赝粫r光封存的條條茶馬古道,只留一兩點小土包的婆陵伽薩遺址,那些恍惚可以觸及又痕跡全無的時代背影,也會讓人倍感孤獨。搖動一排排旋轉(zhuǎn)的經(jīng)筒,觸摸村寨中輪回的秘密,也會讓人迷茫。在春天,置身嘉絨春耕的盛典,在冬季,吟唱嘉絨葬禮上的經(jīng)文,又讓人一下釋然。
行走大地的階梯,那些神山圣水在傳遞著怎樣的信息。莫斯都巖畫,還有那些殘存的遺址,我們的祖先通過那些密碼,究竟想告訴我們什么。文字能否活過書寫他們的生命,就像那些活過主人的雙耳罐。我只管用我的筆拙樸地抒寫,就像我們的祖先記下那些密碼。
一天天的跋涉,一次次的心靈之旅,我不再滿足于記錄眼睛看到的高原,而想抒寫內(nèi)心感受到的世界。這種抒寫穿越時空,融入了對高原的理解感悟。我想把她抓在手里,卻像想把空氣抓住,除了不在我手里,她無處不在,這個世界逼近阿妣講述的世界。某一天,我又開始追求讓手中的筆頓悟,智慧表達屬于高原和高原人的神秘世界。
因為抒寫,我更熱愛腳下的大地,以及大地上來往的人們。因為熱愛,一扇扇花格窗,一道道心門次第打開。我沉醉于站在塵埃之中,又站在塵埃之上,俯視塵埃的感覺。
因為詩歌,遠方來到我的身旁。因為詩歌,我心生陽光。因為詩歌,每一天都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