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維塔耶娃：詩歌的明月依然如玫瑰飄香

葛筱強

整整一個冬天了，只下了一場雪，這讓我四十年的生活經(jīng)驗和讀書習慣有些不知所措，讓我茫然若失，讓我內(nèi)心有不自禁的緊張與迷幻。在這樣的日子里，閱讀茨維塔耶娃是困難的，甚至是自尋幽暗的折磨。因為時光的倒錯與交叉真的需要一種癥候，之于茨維塔耶娃，她的詩，她的散文和小說，都需要無邊的大雪來照料。沒有大雪，閱讀她，常常會令閱讀者產(chǎn)生疑慮和不自信。然而，我不敢想象，如果不在冬季閱讀她，就不能真正走近她，深入她憂郁眼神的底部來觀照她的靈魂，即使沒有雪，即使這樣的過程顯得艱澀。

1992年秋天，在一次國際研討會上，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布羅茨基宣稱，茨維塔耶娃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有人問道：是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嗎？他答道：是全世界最偉大的詩人。有人又問道：那么，里爾克呢？布羅茨基便有些氣惱地說：在我們這個世紀，再沒有比茨維塔耶娃更偉大的詩人了。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評獎委員會主席埃斯普馬克認為，茨維塔耶娃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既是她的遺憾，更是評獎委員會的遺憾。茨維塔耶娃在二十世紀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與她同時代的詩人愛倫堡曾經(jīng)這樣評價她：“作為一個詩人而生，并且作為一個人而死”。

在我有限的閱讀生涯中，還沒有哪個詩人能夠得到布羅茨基如此之高的評價。作為一個布羅茨基的仰望者，當我第一次讀到這份資料時，這讓我感到有些微微的不適，甚至不敢茍同，因為在我的大腦里，就西方現(xiàn)代詩歌的詩藝來講，還沒有誰能夠超越布羅茨基本人。然而，當我在某個寒夜的燈下讀完茨維塔耶娃文集之后，一切就都釋然了，茨維塔耶娃，不愧為偉大的俄羅斯文學殿堂中詩歌的明月，她窮盡一生努力尋找的，正是由她自身散發(fā)出的迷人的芳香，這芳香，如玫瑰，長久盤旋纏繞于我們每個熱愛生命、吟詠并執(zhí)著追求愛情的人。直覺告訴我，布羅茨基之所以如此推崇茨維塔耶娃，完全是因為她那為詩歌而生活的信念——它是如此決絕，如此令人肅然起敬：“我就只能做一件事了：成為一名詩人?！?/p>

瓦西里?丹說“詩是持久的磨難”，尼塔基?斯特內(nèi)斯庫說“詩是哭泣的眼睛”，在我看來，詩歌，無上的詩歌，是人在具體的生活中受盡磨難之時，在克服主體性以便與他者的生命相融時所遭受痛苦掙扎的真實記錄，更是愛在完成的過程中歷盡艱辛的見證。茨維塔耶娃不算漫長的一生，一如她寫下的諸多詩篇與文稿，極其豐富，也極盡眩目，苦難與幸福相互為糾纏的絲線，浪漫與吊詭互相為起伏的波浪。她的這首《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我每次讀來，都有潸然淚下的痛楚在心口彌漫，都有針芒一樣的無助在骨髓里游走亂竄：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個小鎮(zhèn)，

共享無盡的黃昏

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在這個小鎮(zhèn)的旅店里——

古老時鐘敲出的

微弱響聲

像時間輕輕滴落。

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

笛聲，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在房間中央，一個磁磚砌成的爐子，

每一塊磁磚上畫著一幅畫：

一顆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們唯一的窗戶張望，

雪，雪，雪。

你會躺成我喜歡的姿勢：慵懶，

淡然，冷漠。

一兩回點燃火柴的

刺耳聲。

你香煙的火苗由旺轉(zhuǎn)弱，

煙的末梢顫抖著，顫抖著

短小灰白的煙蒂——連灰燼

你都懶得彈落——

香煙遂飛舞進火中。

在這首貌似歌吟愛情的詩里，茨維塔耶娃向我們表達和傾訴的每一個細部，都讓我想起在寒冬的夜里，一個人獨守著爐火，火焰卻時常讓我們絕望。在冬夜，詩人守著爐火，凝望星空下的詩篇，火焰跳躍著，然后熄滅，這讓詩人暗自垂淚。而雪花，正在詩人的窗外慢慢積聚，成為一座水晶般的宮殿，那里面居住的，必是得了神助的人。詩中的那個“你”，一定是茨維塔耶娃心中得到神助的人。那個她心中美如神的人，在黃昏里的鐘聲里，輕輕滴落到詩人柔軟而悲傷的心房。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讓詩人的心弦震顫，如同盛放的郁金香花，為詩人一世的孤獨作了完美的詮釋，它的詞語是克制的，它的語調(diào)是溫情的，而它的精神內(nèi)核是寒冷的！因為里面飽含了對人生、對人性繁華落后的冷寂的無限洞穿。

2003年，東方出版社印行了由詩人、翻譯家汪劍釗主編的《茨維塔耶娃文集》，一套五本，我從網(wǎng)上購來后，一一翻閱，靈魂里仿佛刮過了一陣陣狂暴的颶風，因為茨維塔耶娃熾熱而真誠的愛，以及她天賦的才華，讓我重新對世界有了別樣的認知。在這套文集里，除了她的詩歌，更讓我心醉的，也是讓我讀懂她的，則是她那卷書信集。在茨維塔耶娃寫給友人的無數(shù)封信里，我觸摸到了她躁動的血液和不安的眼神，像沙子，有時聚攏成山，有時漫漶為折成碎片的蝴蝶。而這些信件中，最為珍貴的，就是她同時寫給里爾克和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件。1926年春，在帕斯捷爾納克的介紹下，茨維塔耶娃與奧地利詩人里爾克有了聯(lián)系。他們?nèi)酥g開始頻繁通信，這些信件 ，翩翩飛鴻中的擁抱與親吻，見證了三位詩人奇異的三角精神熱戀，折射了詩人由物性到人性再升華為神性的心路歷程，彰顯了女詩人對自己純粹生命和具體生活清醒的估量，從而使短暫的肉體生命超越了死亡得以永生。在1926年5月22日詩人給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中這樣深情地寫道：

“我與生活的決裂越來越難以彌補了。我遷居了，我已經(jīng)遷居多次，耗盡了所有的激情、所有的余力，不是由于使人衰弱的陰影，而是消耗太多，我似乎把來世的奶全都擠盡、榨干了。哦，它正在我這里說話呢，這來世！我一生的經(jīng)歷就是證據(jù)……能夠燃燒卻不留下灰燼的，就是上帝。而這一切，我的一切，卻要留下大堆大堆的灰燼……我仇視物體和生活的擁塞……大海是一種專政，大山才是神靈……”

從某種角度來說，我熱愛茨維塔耶娃的詩，但有時我深深覺得，她的書信，更讓我們看到她心靈的跳動，讓我們?yōu)橹恼?，為之低婉。這封信里所說的“大?！?，實際上指的是詩人里爾克，而“大山”即直指帕斯捷爾納克。或許，在茨氏孤絕而疼痛的內(nèi)心里，愛的狂風或波瀾一直激蕩不息，而作為愛的反作用力，面對茨氏熾熱的精神之戀，里爾克和帕斯捷爾納克反應的方式是何其不同！

閱讀茨維塔耶娃，已是我多年的一個習慣，從早期的單行本小冊子詩集，到現(xiàn)在的成卷成套的文集中的散文，隨筆，書信，戲劇和小說。這個情感世界無比豐富的偉大女性，在創(chuàng)作領域里也精力充沛得驚人，摘取的果實也琳瑯滿目，令后來的閱讀者痛享心智豐盈的盛筵。無論是赤日如灼的夏日，還是冰雪充塞的寒冬，閱讀茨維塔耶娃的作品，猶如波蘭女詩人希姆博爾斯卡詩中寫的那樣：“整夜不停地交談，已使我擺脫孤獨的命運……”使我“在從虛偽到真理的旅途中/不再是個年輕人?！痹谖也换笾甑难壑?，茨維塔耶娃，多年來不曾改變，始終如一輪詩歌的明月，在頭頂?shù)囊箍绽收?，它散發(fā)出來的層層光暈，裹挾著陣陣玫瑰的香氣，沁入我的肺腑，洗濯我的筋脈，敲擊著我越來越堅硬的骨骼，在詞語與飛翔之間，在幻想與現(xiàn)實之間，經(jīng)久不息，化為寂靜中奔流的血液，灌滿了我身體的每一個縫隙。我想，對自己敬重的詩人送上鮮花顯然是不夠的，最為關鍵的是，要送給她從自己心靈深處跳蕩出來的詩句，這，才是她最為熱愛和歡喜的。我這篇短短的文字實在是拖得太久了，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出于發(fā)自心底的敬重，熱愛和喜歡，在本文的篇末，我把自己寫給茨氏的一首寫于2014年新年的、題為《與茨維塔耶娃書》的小詩附在這里，以示我對她發(fā)出隔世的問候聲音：

清晨六點的鳥鳴聽不到你的喘息聲了

茨維塔耶娃，無論是戰(zhàn)勝者

還是失敗者，你都已被時間結晶

成為莫斯科上空閃閃發(fā)光的星座

如果上帝允許，“在比神香更幽藍的

迷霧下”，你將指引我

成為你的某一個瞬間，一個動人的詞

眼睛向下，唇角傲慢

因為愛的緣故而于漫漫黑夜

把蔚藍的天空狂怒地鍛打

即使玫瑰色的寒霧籠罩了

伸向遠方的鐵軌，也籠罩了

我們不再說謊的中年

我們?nèi)砸獮榇笱└采w的石頭

祈禱，愿它生長出銀色的幼芽

愿它不再為饑餓而哭泣著走向廚房

愿它在我們遙遠的注視下

最終成為一道閃電，于悸動中

點燃世紀的金翼大火和

“蛇一般彎曲的頭發(fā)”。

未來未必不是絕望之地

我們?nèi)彳浀膬?nèi)心卻必然

會遭遇盲點的致命一擊

茨維塔耶娃，在風暴漸漸平息之后

我們終于獲得了榮譽的沙漠

它多么像倒塌的泡沫，轟然

滾過割麥女清澈的腳踝

更像失眠多年的鮮血

滾過我銹跡斑斑的手指

和你從未錯過躁動的不屈靈魂

附：茨維塔耶娃詩歌與簡介

致勃洛克

1. 你的名——手中的鳥

你的名——手中的鳥

你的名——舌尖的冰。

雙唇只需一碰就行。

凌空抓住的飛球，

嘴里銜著的銀鈴。

拋進沉靜池塘的石——

濺起的水聲如同你的姓名。

黑夜馬蹄聲碎——

踏出的是你的響亮的名。

扳機對著太陽穴一勾——

響聲就是你的姓名

。

你的名——啊，不能說！——

你的名——眸上的吻

留在眼瞼上的冷的溫存。

你的名——雪上的吻。

想著你的名字——如同啜飲

冰涼淺藍色的泉水——夢亦深沉

2.溫柔的幻影

溫柔的幻影，

瀟灑的俠客，

你在我青春的生命中

充當什么角色？

身披雪的衣衫

你在蒙蒙中佇立著

霧靄稀薄。

不是風兒吹我

滿城東藏西躲。

唉，已經(jīng)三個夜晚

我總覺得冤家在追迫

天藍的眼睛，

雪一般的歌手——

你給我招來災禍。

雪的天鵝

在我的腳下將羽毛鋪開。

羽毛紛紛揚揚

慢慢地在雪地上飄落。

我踏著羽毛

向門口走去，

門后——是亡歿。

他在蘭色的窗外

為我歌唱，

他的歌聲

像遙遠的鈴聲蕩漾，

像天鵝的呼叫，

把我召喚——

喚聲悠長悠長。

可愛的幻影！

我知道，我夢中萬物繁紛。

懇求你，施以慈恩：

消逝吧！阿門，阿門，

阿門。

3.你隨太陽向西邊走去

你隨太陽向西邊走去，

你會窺見茫茫的暮靄。

你隨太陽向西邊走去，

風雪會把你的腳印掩埋。

穿過默默無聲的雪障。

冷漠的你，從我窗前走過，

你是我心中幽靜的光亮，

我的好人兒呦，你是上帝的使者。

我不會覬覦你的靈魂！

你的路程暢通不折。

我不會把自己的釘子釘入

你那被吻得蒼白的手窩。

我不會呼喚你的名字，

也不會伸出雙臂抒懷。

我只是面對蠟黃的圣顏

遠遠地朝你頂禮膜拜。

雪花漫天徐徐飛舞，

我會在雪地上跪下來，

那會兒是你在雪的寂靜中

大步走過的地帶——

為了你那神圣的名字，

我要親吻那兒傍晚的雪埃，

幽靜的光亮，神圣的榮耀——

我靈魂的主宰。

4.野獸需要窩

野獸需要窩，

朝圣人需要路，

死人需要靈柩。

人人有自己需要的物。

女人需要說謊，

沙皇需要統(tǒng)治，

我需要頌揚——

你的名字。

5.在我的莫斯科——圓頂燦爛紅似火

在我的莫斯科——圓頂燦爛紅似火，

在我的莫斯科——洪鐘鳴奏聲大作，

在我的莫斯科有成排的棺槨——

棺里長眠的是皇后與皇帝。

你不知道，克里姆林宮的霞光

呼吸輕松勝過大地任何地方 ！

你不知道，我為你從晚霞到天亮——

祈禱在克里姆林宮里。

當你漫步在自己的涅瓦河畔，

殊不知我正在莫斯科河的岸邊

垂首佇立，一盞盞路燈

已在眨眼滅熄。

我愛你愛到徹夜不能合眼，

我聽你傾訴聽到徹夜失眠——

直到敲鐘人在克里姆林宮大院

從夢中驚起。

可是我的河渠——與你的河渠，

可是我的手臂——與你的手臂

不能相聚，只要晚霞追不上晨曦——

就是我的欣喜。

6.以為他——不過是個人

以為他——不過是個人！

迫使他——死去。

他死了。永遠死了。

——請你們?yōu)樗廊サ奶鞄熆奁?/p>

日落時分他在歌唱 ，

歌唱黃昏的絢麗。

三支蠟燭熠熠閃閃

好像是迷信的禮儀。

他渾身放射著光芒——

宛如滾燙的琴弦繃在雪原上。

三支蠟燭迎著發(fā)光的物體——

迎著燦爛的太陽！

啊，大家瞧——陷得多么深呀，

發(fā)黑的眼瞼！

啊，大家瞧——斷得多么慘呀，

他的翅膀！

黑色的人在誦讀經(jīng)文，

無聊的人群踱步彷徨……

——歌手已經(jīng)成了死人

正在為復活歡暢。

7.那片樹林的后邊——應該是……

那片樹林的后邊——應該是

我住過的村莊。

愛情比我想象得——應該

更簡單更清爽。

——喂，混蛋，累死你們！——

他欠起身，揚起鞭。

吆喝一聲——抽了一下，

叮叮當當鈴鐺又響個沒完。

枯槁可憐的莊稼地里

豎立著一根又一根木桿。

天空下，電纜線吟唱著

死亡之歌，一遍又一遍。

8.馬蠅成群，圍著……

馬蠅成群，圍著無精打采的瘦馬飛旋，

卡盧加家鄉(xiāng)的紅色土布，被風吹起如帆，

鵪鶉在啼叫，寥廓無垠的天，

鐘聲如浪，滾過起伏的麥田，

大家談論德國人，直到談得厭煩，

一個黃澄澄的十字架，聳立在藍樹林的后邊，

暑熱令人愜意，萬物光輝燦爛，

還有你的名字，聽起來如天使一般。

9.瞧，他已疲于異國轉(zhuǎn)戰(zhàn)

瞧，他已疲于異國轉(zhuǎn)戰(zhàn)——

身為首領已沒有侍衛(wèi)。

瞧，他從山澗急流中捧水解渴——

沒有了國土只剩個爵位。

本來他在那里樣樣俱全：

母親，糧食，王國，部隊。

你的遺產(chǎn)珍貴啊——要管理好，

無朋無友之輩！

10.我的大都市里一片黑夜

我的大都市里一片黑——夜。

我從昏沉的屋里走上——街。

人們想的是：妻，女，——

而我只記得一個字：夜。

為我掃街的是七月的——風。

誰家窗口隱約傳來音樂——聲。

啊，通宵吹到天明吧——風，

透過薄薄胸壁吹進我——胸。

一棵黑楊樹，窗內(nèi)是燈——火，

鐘樓上鐘聲，手里小花——朵，

腳步啊，并沒跟隨哪一——個，

我是個影子，其實沒有——我。

金燦燦念珠似的一串——燈，

夜的樹葉味兒在嘴里——溶。

松開吧，松開白晝的——繩。

朋友們，我走進你們的——夢。

11.像這樣細細地聽

像這樣細細地聽，如河口

凝神傾聽自己的源頭。

像這樣深深地嗅，嗅一朵

小花，直到知覺化為烏有。

像這樣，在蔚藍的空氣里

溶進了無底的渴望。

像這樣，在床單的蔚藍里

孩子遙望記憶的遠方。

像這樣，蓮花般的少年

默默體驗血的溫泉。

……就像這樣，與愛情相戀

就像這樣，落入深淵。

（以上譯者：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