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靖
抵達車站時已是傍晚。此時應該有晚霞,但沒有。因為是陰天,到處灰蒙蒙的;又因為是黃昏,光線漸暗,已看不清五十米開外的東西了。我拎著皮箱看四周,人像云兒隨風消逝。我立即緊張,不得不匆忙,我想趁天黑前找到家。
家在古城,是個村莊。好多年沒回家了,如今回來,心情很忐忑。離家太久,發(fā)展太快,竟一時找不到南北。記憶中的村莊不大,要是繪在紙上,一定像城堡,縱橫交錯,坐落在東高西低的一塊斜坡上,南東北三面環(huán)山,西有一條河,河西是沼澤,沼澤捧著遠方的水庫,水庫四周繞著一望無際的大山。大山的筋脈是那么綿長,筋骨是那么瘦硬,連著地心,扯動遠古,透著神秘。遠古的沼澤已被墾成千畝水田,水田中央突兀著一座孤零零的小山,當?shù)厝私泄律健I讲桓?,如傘蓋,長滿茅草、荊棘、松樹……坡上隆起乳狀的墳叢,是古城人的祖墳,別稱“土饅頭”。
我家在古城南頭,老一輩人都叫“一人巷”。
從南到北數(shù),東西排列,共五排。此時,車站門前立一塊鋼架塑料牌,標著“南街”“北街”。看注解,南街就是從前的“一人巷”,北街就是常說的“老槐樹”。照標識,從南數(shù)第五排(看不清)應該就是“老槐樹”,也就是我下車的地方,叫“北街”。新建的車站臨北街,距北街入口有一條近百米的引路,入口處聳著一座猶如和尚的月牙鏟造型的大門,門兩邊的方形水泥柱印有古錢幣圖案。左看右看,天要黑了,周圍很難找到人,又沒別的入口,我只好拎著皮箱硬著頭皮,穿過大門,進入“北街”了。
進去了就覺得不對勁兒?!霸卵犁P”再咋整也不像老槐樹插在這里呀?老槐樹不僅是地名,還真的有一棵,記得是在老孩家門口。20世紀70年代,來幾架農(nóng)用飛機消滅松毛蟲,噴灑農(nóng)藥時經(jīng)過此地,飛機差點被樹丫刮掉,嚇得飛行員大罵:什么鳥樹,這么高,好險!樹梢有老鴰窩,像燈籠,顫巍巍,仿佛在告訴人們:此地危險,繞道而行。下面的鳥糞密密麻麻,冒出來的臭氣能貫滿整個巷道。大集體時,我爹義憤填膺,端著碗站在老槐樹下破口大罵。我爹罵,左鄰右舍就笑,說老槐樹是祖宗留下來的,罵,等于罵祖宗。老孩爹就覺得我爹罵得對,還從屋里端出板凳讓我爹坐,兩個人像說二人轉(zhuǎn),一唱一和,說祖宗混蛋,不該在他家門口栽什么破樹。老孩爹埋怨說,沒見到給他家?guī)碡斶\,倒是他爹因為多買了幾畝薄田,被劃成地主,遇到“運動”就游街,還得了個破綽號“街游子”。我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家伙,老孩爹這么哄,我爹就守不住“底線”了,竹筒倒豆子一樣一五一十就把祖宗傳下來的這棵樹的“秘密”都說了出來——這棵樹可是寶樹,是從江西老家?guī)н^來的,不僅僅是讓后代不要忘本,還有大大的好處呢。至于什么好處,我爹留個心眼,沒全說。
我爹罵,不是我爹渾,是我爹氣祖宗不爭氣,把好好的宅基給弄丟了。說起來話長,我只知道老孩祖上會賭博,贏了田產(chǎn),用河西小五斗換了這畦宅基地。中間的磕磕碰碰也不用提,南北街就像打仗,你來我往,沒消停過。解放了,老孩家被劃為地主,自動把大片宅基讓出來,只要了三間老屋,大伙明著說“識相”,其實心里覺得老孩家吃了大虧,也就沒話說。可是,人們只管享福,卻忘了老孩家門前的一棵寶樹。好在自從老孩家住進來,老槐樹的根就開始腐爛,還出現(xiàn)深不見底的大洞。人們嘴上不說,心里嘀咕:不祥之兆呀。樹這個玩意,真的無常,雖說有個洞,但上面枯而不死,花開花落,很是耐活。因為樹太大,槐花飄散,香溢古城。老孩爹說,遇到悶熱天就聽到樹洞有蛇叫,在樹下乘涼,不期落下鳥糞。還說,有個夏夜,借昏暗的煤油燈光就瞧見梁上有一條扁擔長的菜花蛇,老孩爹當時就嚇暈過去了。醒來,只要說到此事,他就搖頭,窗戶大門都關(guān)得嚴實,墻是古磚的,地下也沒窟窿,蛇是咋進來的,又是咋飛到梁上的,最后怎么出去的,不可思議!
那時候,老孩爹才四十多歲,老孩爺還活著,老孩爺當家。老孩爺緊張,鼓著嘴,老著臉,悶哼。此事不脛而走,最后一次“運動”,群眾同情,支書開脫說,年紀大了,又有病,就不游街了。過后,支書剪著手找老孩爺“討教”,老孩爺穿棉襖,縮頭皺眉,指著鍋里的土豆支支吾吾囈語:“燉爛燉爛,燉燉就爛。”說過就搖頭,還用腳使勁兒跺地,又抬眼用胳膊肘搗天。支書沒懂,但面子不能丟,本來想在他家吃頓飯的,也沒有,只古怪地笑著說,那是那是,接過老孩爹遞過的一支煙,走了。
聽說是支書傳出來的,說“老槐樹”說了,今后要有重大變故!支書這般說,沒等到老槐樹開花,附近百姓都上街扯紅布,撕成條,掛在枝丫上。那些紅布條像紅旗,在風中左右飄蕩,讓人不安;紅布條掉下來,小孩不懂事,撿著,舉過頭頂,到處亂跑。老槐樹掛紅布條,后來演繹成香火。老孩家就像老墳地,整日煙霧籠罩。老孩媽拿著扇子不停地扇,不停地罵,把罪責都歸到老孩爺頭上。左鄰右舍誠惶誠恐,害怕老孩家把樹鋸了,晝夜長著一雙“天眼”,盯著。但老槐樹很邪門,沒人呵護時,枝繁葉茂,在爛根部又長出一棵泡桐;有人呵護,泡桐開始落葉,桿子也從中間斷了!
不知什么原因,古城人擔憂起來!
為了揭開這個秘密,我找到老孩,把爹最心愛的一副“天九”骨牌偷出來,給老孩把玩好幾天。老孩說,這東西是人骨頭做的,把我說得一愣。我罵他放屁,老孩說,是他爺爺說的。他爺爺說,不信,你用火燎一燎,有一股肉被烤煳的味道。這讓我想起我爹曾經(jīng)說過,是仇人的肋骨,捏著,永遠也不要忘記仇恨;至于跟誰的仇恨,沒說。我就想,難道古城整天彌漫的煙霧不是煙霧,是冤魂?想到這兒,把自己嚇了一跳。當然,這話不能對老孩說。我點了頭說,聽爹說,是狗骨頭做的。老孩死死盯著,過了一會兒,嘆口氣說,我爺爺說的,可能有意外——是呀,狗骨頭燎著不也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嗎?哎,真假,真真假假,難說呀。我第一次說假話,臉都沒紅,看他像個小大人似的,我就更加有信心騙他了。我說,就說你家那棵老槐樹吧,都說神,栽在誰家,誰家要倒運……哦,不是我說的,別介意哈。老孩一聽,急了,就跟我說了實話。他說,他爺說,門前有棵槐,不缺人來不缺財。我知道老孩說的是真的,但不服,斜眼,冷笑,離開了。
后來的事實證明,老孩說的是對的——老孩就是我們古城學歷最高的,考上清華,不說五百年才出一個,那也是空前的;留學法國,定居英國,更是首屈一指;還娶了英籍美女,成了地道的“假洋鬼子”,按說,都是那棵樹使的勁兒!
我爹真的是代表民心,幾次建議把樹砍了,老孩爺就是不采納。村民慢慢轉(zhuǎn)變了觀念,隱約知道了內(nèi)情,不管你多么殷勤,神仙只看地方,燒香燒紙掛紅布條,都是替別人做嫁衣,于是,慢慢就淡了。政府干預也很有成效。為了文明村風,村里出臺《村規(guī)民約》,明確規(guī)定罰款數(shù)額。到了20世紀90年代,這棵樹就顯了原形,枝丫也在風雪雷電中該掉落就掉落了。
再往里走,更糊涂了。
抬頭,那房子,那墻壁,咋都變了呢?都變成了一溜水的徽式建筑,每塊磚都變小了,表皮光滑,成清灰色。用手摸,有細小沙粒。小時候,常摸,脊背癢,學牛,對著墻角,使勁兒擂,舒坦。因太貪,有幾次用勁過猛,還把皮擂開了。磚塊如同木掀那么大,用鋤腦一夯就一個洞。因嫉妒老孩學習好,就采取了一點卑鄙的手段——在老孩剛剛睡下時用鋤腦在他家后山墻夯,咣當,一個碗大的窟窿。老孩此時沒睡,還在屋里點煤油燈用功。聽到聲響,以為打雷,把書放下,走到當院,滿天星星,皓月當空,老孩就知道有人搗鬼。老孩輕輕抽掉門閂,陡然開門,想抓現(xiàn)行。但他失望了,因為在這之前,我早跑了。后來知道,老孩剛開門,就碰見賊了;那賊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剛走到老孩家門口那棵老槐樹下,忽然從屋里躥出一個人,嚇得像老鼠,驚慌失措,下意識要自我防衛(wèi),便順手舉起“硬件”(估計是釘錘之類),一下子就把老孩砸暈了。要不是老孩爺年紀大睡不著,老孩很可能就拜拜了。
老孩爺找到老孩時,老孩沒死。老孩躺在那里,捂著傷口嗷嗷叫。老孩爺顫抖,扯著嗓子喊。老孩爹跑出來,一把抱住老孩,急忙送到醫(yī)院。經(jīng)過急救,撿回一條小命。因為頭上開個洞,老孩爺又迷信,就說跑氣了,還說命不久矣,即使救活,也是廢人!
老孩雖說治療好了,但因失血過多,小臉蠟黃像黃表紙,挺嚇人的,也挺可憐的。人都有惻隱之心。在學校,我只要看到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就內(nèi)疚。那時人小,血氣方剛,遇到這樣的事情晝夜睡不著。睡不著,就開收音機,正碰上劉蘭芳說《水滸》,慢慢就著了道兒,梁山好漢,個個英雄了得,敢做敢當。我也想當一回梁山好漢,想把堵在心口的“石頭”搬走。到了學校,見到老孩,就說,你那后山墻的洞是我夯的,但你頭上的洞確實不是我砸的。說了,輕松多了。可是,夢想永遠是幼稚的,事實永遠是殘酷的。我這樣做,不僅于事無補,還越抹越黑。經(jīng)過一番梳理,老孩十分肯定地說,把他頭砸破的也一定是我,這叫欲蓋彌彰!
這話不提了,提起來我就一肚子氣。像爹說的,我就是個無心八哥。但是,我還是有話要說。就說這墻頭,與我記憶中的有些相仿,但更多的是差異;也許就因為差異,把我的記憶差沒了?走出一個巷道,進入另一個巷道,都一個樣。記得收購古玩的丁老頭說,做人不能總平視,也不能總斜視,昂起頭,還是能看出門道的,最起碼,大格局大方向不會錯。從北門進來,那時候叫老槐樹,俗稱“北巷子”,牌上標注“北街”,依照這般說,前面應該就是南巷子了。“一人巷”在南邊,我家應該住在現(xiàn)在的南街了。老孩家雖說住在北街,南街北街一個樣,都是兩層吊腳樓。
當時,我問過爹,為啥把北巷子叫老槐樹。爹說,老槐樹,就是以老孩家門口的那棵樹命名的。照此說,南巷子叫“一人巷”,應該與巷子窄有關(guān)。因為太窄,每家每戶雖說是兩層樓,但第一層多半是漿砌石,兩米多點就結(jié)頂,第二層高點,也只有兩米四五。第二層起脊,多木,也有灰磚。頂蓋灰瓦,馬頭墻。爹說李自成三洗古城,當?shù)厝私^了。清初移民,祖宗從江西被五花大綁到此,這里人都有背后剪手的習慣。我說,北街人咋不剪手?爹把旱煙袋從嘴里拔出,得意地說,你這孩子,知道留心了,還行!北街的人從山西搬來的,走路不剪手。我說,老孩爹每天都把手剪在后面。爹繃著臉,瞪了我一眼,說他們不要臉,照我們學的。
習慣也有學的?
跟風唄,這年頭,什么都快。誰慢誰吃虧。這就叫手快打手慢的。
我說,爹,你也真是的,三句話不離本行,又是你那套“賭博理論”。
“賭博理論”咋了?趙大洋,從古墓里掏一壇洋錢,大集體時,五塊錢一塊他就不換;如今,二百多一塊,他兌成了人民幣。帶著這些錢“下?!保凇昂@铩睋屏瞬簧佟棒~”;要是他現(xiàn)在這般搞,就沒“魚”了。
他那可不是賭博,我說,那是做生意。
不管干啥,這年頭,跟賭博差不多。
也許就是爹說了那些話,我一氣之下,空手到了南方;如今,我沒按爹說的“賭博”,我也只能在別人公司打工。仰人鼻息,才在三十年之后回來看一看。
我問過爹,住的地方這么窄,咋不搬到西大畈呢?西大畈就是我剛才說的河西沼澤,是種莊稼的。爹說,好比人,顧頭不顧腚;顧腚不顧頭,都要不得,搬到那里,吃什么?
我對我們家的習慣真的不習慣,住在二樓,睡在木板床上,爹還說這叫“一舉兩得”,既是樓板,又是床鋪,利用率高。我知道他要臉面,但我忍不住反駁。盡管如此,爹還是如同這住房一樣土氣,不時拿我出氣。
小時候,我得過腎炎,喝水憋不住。半夜三更,不便下樓,只能用一只木桶。木桶內(nèi)外用桐油漆出來,久用不僅有一股尿騷味兒,還有一股桐油味兒。長了,木桶內(nèi)壁結(jié)上一層厚厚的尿堿,蠻惡心。爹懶蛋,害怕我踩他腳后跟,每早上都喊我起床,讓我把尿桶提到門前,讓倒尿的人倒走。這還不算完,還要讓我提著尿桶到西河石漂上刷干凈再提回家。大冬天,刺溜溜的河風吹著,辣臉扎耳。好幾次我都想把尿桶砸了,靜想,砸了,起夜就困難了。
難道這也是祖?zhèn)鞯模?h3>五
三十年了,我也不是無情的人,也念家,也想與爹媽過一個團圓年。沒手機的年代,只能靠老鄉(xiāng)帶信。信上說,爹媽很想我,想讓我回家過年,不用帶什么東西。爹用碾子把糯米碾成湯圓面了,只等我回去吃湯圓呢;怕我凍著,就把對窯子弄到屋里,只等我回來打糍粑呢。我問,二老身體咋樣?帶信人說,還用寫嗎?“等你回去”就說明好得很唄。也是,我點頭,收拾東西,準備回。
爹喜歡抽煙,大集體時,有事沒事總點一支用廢報紙卷的煙,蹲在閘板上抽;八分錢一盒的大前門,擁有一支,就像現(xiàn)在人揣著的股票,倍感富足。想起來了,俺家閘板可有些年頭了。聽爹說,祖上做過巡撫,很多人都來俺家拜見。有一武官,因軍情緊急,出門時就把閘板踢斷了,祖宗沒責怪,隨口說:穩(wěn)扎穩(wěn)打,就不會踢斷閘板。此人悟性極高,一夢方醒,點頭離去。得勝后就用馬革夾鋼坯做成閘板,送到我家,作為賠償。閘板也就從江西帶到此地。看著不起眼,里面卻裹著不是一般的榮耀。出出進進,點化人呀!我不懂事,爹講過多次,也沒被點化。這次回家,買了條黃金葉,算孝敬,也算與老家達成和解。媽洗衣服總用淘米水,洗出來的衣服硬邦邦的,不僅難看,穿著也不舒服。我就買了五袋洗衣粉、十塊肥皂。坐在車上,晃悠兩天,到長江邊時已是大年初二。細想,回家過年,沒了年味兒,還有啥意思?嘆口氣,又折回廣州了。
有“大哥大”了,買不起,跟工頭借,捏在手里,居然不知咋撥打。工頭叼著煙,一把奪過磚頭那么大的“大哥大”說,你說,我來。我就說,爹,媽,我想你,想死你們了!我知道媽有腿疼病,等我混有錢了,帶你到廣州,廣州有中山醫(yī)科大學,教的就是怎么治病的,高手能人比河西水庫的魚還多,都疊成摞了,保準能把你的腿病治好;還有,我找到老婆了,人很好,知道疼我,最主要是,臉上沒麻子(心里想,老孩媽臉上就有許多麻子,媽跟她吵架,動不動就罵“麻臉婆娘”);就是有麻子,這兒有整容所,弄弄就沒有了。你放心……
說了一大堆,扭頭,工頭拿著“大哥大”,翻著大眼睛,捏著紙煙瞪我。我說,咋不打?他說,沒號碼我打給誰?我撓撓頭,不好意思,真的不知家里有沒有電話。
工頭說,等你知道了再打吧!
等有了電話,我也有了手機。爹媽既沒電話也沒手機,但從朋友那里得知,老孩家安裝了一部。于是約定,有事的時候爹媽給我撥,撥通了就掛掉,我再打過去。這樣,老孩家就不收費了,我也安心。可是,爹媽不常打,打了一次,就兩句話:把媳婦帶著,回家過個年!我就把此事對老婆說了,老婆也同意。
那時候,我不僅結(jié)婚了,還添了兒子,因戀家就起名“顧城”,是“古城”的諧音。一家三口,在臘月二十七這天動身。坐的是火車,走著走著就出問題了,雨太大,山體滑坡,造成多處塌方,路不通。窩在車廂里待了三四天,什么東西都吃光了,好在當?shù)厝藷崆椋赓M供開水。萬般無奈,只好返回,待來年再議。
到了來年,我不想拖家?guī)Э冢掀挪淮饝?打電話,爹媽也不答應,還說,你,我們不認識嗎?孫子、媳婦沒見過,想。這般說,只能攜家?guī)Э谠俅螁⒊?。這次很好,順利抵達車站。老婆孩子坐在廣場外,我去買票。入廣場,見一個人穿著風衣,蹲在那兒擺攤賣古幣,紙上寫:“袁大頭”一百塊一個,任選。我想回家,不愿逗留,走到購票口,人卻排成長蛇,估計沒有半天是買不到票的。想看看老婆在哪兒,扭頭,看到好多人圍過去。怪!反正也是干等,湊過去看看吧。進去一看,是一個收古幣的:“袁大頭”一百二十塊一個,有多少要多少。旁邊還有人從剛才那地方買來賣給這個“楞小子”。我心想,信息真重要,就差一百步,這“小子”就成“楞小子”了。我擠出人群,直奔過去。還好,沒走。我把買票的錢全砸上,買了一百零八塊,送了一個布口袋。我趕緊提著,準備賣給不到一百米之外擺攤的“楞小子”。翻過欄桿,撥拉行人,找不到了!
老婆找到我,問我買車票的事兒,我說發(fā)財了,就把前后情況說了。老婆說,上當了,那一堆人都是托兒,你這些古幣一定是假的,不信你弄一個放在地下踩試試?我就把古幣使勁兒一摔,再一踩,嘎嘣,碎了!我虛汗直流,悔恨交加。好在老婆寬宏,咬著牙說,財去人安樂,看來都是命,說明見公婆的時候沒到!
這次機緣巧合。
爹媽打電話,說他們要搬家,也沒說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就放下了。老板說,有個業(yè)務(wù)在我老家,因那兒太遠太偏,沒飛機場,想讓我跑一趟,摸摸底,報銷來回差旅費。好事。帶著任務(wù),也就回來了。
走了四五個巷子,也許快走到“一人巷”了,我還是找不到家??斓搅耍坏扔诘?。沒找到家,繼續(xù)找。真的懷疑我來錯了地方。搭錯車了?上車時還補了一句:到古城!售票員說,不到古城,能賣票給你嗎?但是,古城,哪有古城?那時候,五排房,一條河,河西就是畈田;可如今,滿滿一大片,都是房屋。走著數(shù),已經(jīng)有七八排,巷道比從前更窄,側(cè)著拎箱子走快了就磕墻碰腿。記得古城西邊有一條河叫西河。西河在哪兒?欠欠腳也看不到,看到的都是房子,一樣的房子。沒見到西河,也許西河還在西邊,在一望無際的房子西邊,不過,我不需要尋找西河;沒見到西大畈,西大畈在西河的西邊,在更遠的地方,但我也不需要西大畈。放眼,西邊好像都是房屋,都和一人巷、老槐樹一樣,連起來了。為什么呢?難道也有一個與我老家一模一樣的古城?掏出手機,定位,沒網(wǎng)絡(luò);撥打,忙音。咋回事,錯了?
當我狐疑時,一扇大門敞開著。門是新的,木門足有半尺厚,像故宮,門面釘一些亂七八糟的木釘,木釘都漆成棕紅色。夜色里,燈光下,幽深,古怪,仿佛冥界。門里坐一老太,頭發(fā)微白,穿著唐裝,在張望。屋里是煤油燈。我問,大娘,咋不認識你呀?老太覺得奇怪,看見我嘴唇翕動,就“嗯”。我重復幾次,看見她把手卷成喇叭狀附在耳旁,才知她耳背。這次好像聽懂了。她說,你這孩子,旅游,一麻黑,能看到什么?我說,不是來旅游的,是回家。老太生氣了,歪著嘴罵:一點教養(yǎng)都沒有,出口就是狠話,我一個老太,是政府安排我在這兒瞧夜的,沒吃你的沒喝你的,為啥罵我?我趕忙解釋:沒罵你呀!她很生氣,說:咋不弄死你呀,敢說你沒說?是你王八羔子說的話嗎?
此時,我才恍然大悟:聽岔道了!
這地方,小時候待過,多少條巷道,多少個拐角,多少棵樹;那地方有廁所,那地方有小賣部;那段路坑坑洼洼,那拐角上坡下坎……都知道。還知道老張家堂屋就出過一根竹筍,老張家當寶貝,竹筍變成了竹棍,穿房透頂,像孫猴子變的大廟。老張的大娃正上高中,老張也來個西施效顰,學老孩爺裝神弄鬼,討口氣說他家要冒尖了。老李家供桌放一只青花瓷瓶,說是宋官窯的,祖宗留下的,硬讓丁老頭收去。丁老頭看都沒看說,既然是寶貝,就自個留著吧。聽我爹說,他親眼見那只瓷瓶是平老墳時,從土匪棺材里掏出來的,屬陪葬品,可老李卻撿回家,硬說是寶貝,還說老丁不識貨。老王家從古墓里扒出一只沒燒好的泥罐,罐子里裝著古幣,古幣都爛了,沒辦法弄到街上賣,想哄個塊兒八毛的油鹽錢,沒想到丁老頭給了五十元,把瓦罐也留下了,說是配套。那時候,五十元,多少錢?一個“教癟子”半年工資呀!可把古城轟動了,都說丁老頭“洋派”,準定是個傻蛋,可丁老頭卻說,他喜歡,別說是個破爛貨,就是一陣風,只要有那個味兒,也值!改革開放了,縣文物局知道了,經(jīng)考證,那個泥罐是商王墓的,別看泥巴爛蛋,那才是兩千多年前的東西,無價之寶呢!于是,動員丁老頭拿出來,擺放在省博物館里。可是,丁老頭藏那么秘密,再找時卻不翼而飛,丁老頭也為此自殺,此事一時成了古城謎案。
爹有一次打電話,聊到老孩,說他到了外國,也是很多年沒回家了;還說,在老孩家閑聊,老孩爹說,老孩在信中提到那個泥罐,說是在倫敦的文物拍賣會上見過,要價兩個億,還真的拍出去了。老孩爹聽了,心都是抖的,立即回信:不關(guān)你的事,別多管閑事。
我就害怕爹又一次被老孩爹賣了——那個破泥罐,說不定就是老孩帶出去的呢。
那時候,古城巷道成了玩耍的最佳場所。幾個孩子聚一起,把石頭使勁兒甩。一個在巷道那頭,一個在巷道這頭,卷著手,對墻壁喊。巷道太窄,一些話要想從巷道跑出去,很難;就是跑出去,也要撞到墻上,十個八個回合,聲音疊加,像蒙古長調(diào),帶著顫勁兒,從這頭傳到那頭,傳出高興,傳出味道!
可是,這個老太是誰呀?看年紀沒有七八十也有五六十,我咋不認識?難道又有一批從江西搬來的?不可能!這里窮,誰來?要搬遷,都移民大城市或沿江沿海。再說了,此人太老,也不像;如今,像這般大的,都在家?guī)O子,哪有外出的?
我有點窩火,對著磚墻踢了一腳,只聽“砰”,像踢到石頭上,磕得我腳趾頭生疼。我哎喲、哎喲叫著,抱著腿轉(zhuǎn)圈。老太看到了笑了,還說,知道疼了吧?外地人真壞,一堵墻,招你惹你了?不知天高地厚!
我不想再搭理,疼痛減輕了,提著箱子前行,一直走到南街。在南街尋找,沒有找到。方向錯了?我抬頭,路燈呼啦亮了起來。路燈一亮,我更迷糊了?;仡^,街中間忽然分出“楚河漢界”,馬路橫貫東西,路邊是霓虹燈。近處也有電燈,順燈光,我發(fā)現(xiàn),這里不是古城,是廣州,是我借住的白云大道。就是墻壁,也有花紋,雖不是廣告,但好像在夢里見過。奇怪!不,北街也有一個。真的走錯了?我不是從北街進入,而是從南街進入的?這里才是北街?一定是錯了!咋辦?滿地都是房屋,沒一個人,連貓狗都找不到。
走著走著,記憶中彎彎曲曲的巷道都變直了,站在街道一頭就能看到另一頭。入口的巷道變寬了,要是允許,勉強跑下小車。估計小車沒有跑過,因為入口有一個大門,大門只能容下兩人進出。跑過自行車嗎?不知道。我第一次騎自行車在這個巷道穿越,手扶在墻壁上,一使勁兒,車轱轆飛起來,手掌摩挲古磚,有一種坐滑梯的感覺。我還想坐滑梯,一下子滑到南街;可是沒有滑梯,只能一邊揩汗,一邊提箱子,繼續(xù)走。走到中間,左右看,確實是一條大道,東西方向的,像在電視里看到的十里長街,梅花燈綻放,悠遠而又蒼白,十分不真實。
想到家,忽然感到恐懼。咋了?走去走來還是難以回到從前,還是難以找到家。思來想去,還是按照原來的想法回到入口。從東西大街返回到我認為的南街,又步入了另一條“隧道”。這條“隧道”雖與我走的一模一樣,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一戶是紅漆大門,門上掛著宮燈,宮燈繡著兩條龍。紅漆大門連著一個院墻,里面有吃飯的聲音;好像不止一個人。他們一邊說著話兒,一邊喝著酒,還劃枚,吆喝著,夾雜著笑聲。我感到饑餓,敲門,站在門口,聽到門里有狗叫。我停止了,里面的聲音也停了,怪!難道我去的古城是個鬼蜮?我是在夢中?或者說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我使勁兒掐,覺得頭皮痛,我笑了,不怕鬼嚇人,就怕人嚇人!聞著彌漫在空氣里的“香味”,猜測這里不是莊戶就是酒店。要是酒店,門前咋沒招牌,或?qū)懮稀稗r(nóng)家樂”字樣呢?看來一定是居民。要是居民,那我應該認識。
古城,不知道遷移多少人來,但有一個傳說——戶數(shù)和人口都是定數(shù),即“戶不滿百,口不過三”;也就是說,戶不到一百,人口不過三百。為了證明此謬論成立,我爹告訴我,說從清初到現(xiàn)在,就九十九戶,一戶也沒增加;如果增一戶,就會絕一戶。人口也是定數(shù)。如果增加一口,就有一人去世;如果減少一口,必有一人出生。但我就不信。于是,我就像查戶口,逐戶了解,按人計算,上追下索,分段統(tǒng)計,還真的被我找到破綻——有一年,都吃不上飯,七月七,古城突然來了兩個女人,可這年也沒見死人,人口突破三百大關(guān);老孩,考上了大學,又留洋,他爺在老孩定居英國的那年放心地“拜拜”了,但是,我清楚記得,那一年,古城就沒有新增人口;在我長到十八歲的時候,沒有考上學,爹拿皮鞭抽我,我就離家出走,一走就三十余年,打電話,寫信,了解到古城已有六千多人,除了有一年發(fā)洪水淹死幾個“硬頭丁”或“不信邪的”之外,無大礙。
老孩爹迷信,總擔心兒子,害怕兒子在夠不到的地方出事,在老孩爺死后,就在那棵老槐樹爛窟窿里尿尿,還趁別人睡了的時候在樹根倒酒精生火,聽說燒得嘰嘰哇哇,毒蛇倒沒有燒死,卻燒死了不少狐貍,真是越狡猾越死得快!
老槐樹傷心過度,枯死了。老孩爹就把老槐樹砍了。有人正在做棺木生意,得知,就帶著卡車來古城,足足拉走八大車!
大門終于開了。
一條狗,一個孤老頭。老頭趴在門邊,裂開可以插一根筷子的縫隙,擠出一只眼珠的黑臉。從脖頸的縫隙,我看到當院正中間有一張石桌,石桌上擺放錄音機,好像不是在放歌曲,而是在放錄音。老頭看到我,又把門拽開一些。這時,我才看清,老頭嘴癟了,牙掉隊不少。滿臉皺紋,皺紋里藏著許多老人斑,順著老人斑往上看,鼻梁斷了。
看來,里面藏著不止一個故事!
想起來了,此人是老孩的叔父邱陌。人古怪,與別人來往少,擱在現(xiàn)在,就是“宅男”。那時候,他不愛勞動,學唱什么不能吃也不能喝的黃梅戲,捏著嗓子扮花旦。不吃米,喜吃五谷雜糧。青菜也不吃,總以藕為菜肴。肉類也吃,但必須剝皮。有一次,他捉住一只大松鼠,高興得不得了。他不吃鼠皮,就弄來一條板凳,把松鼠下巴刺穿,穿根繩子,掛在靠椅上,拿剃須刀,低頭,專心剝皮。削呀削,一使勁兒把自個鼻梁削斷了,血流如注,疼得在地下打滾。治好了,明顯有一凹溝。他大哥邱阡,就是老孩的爹,他說,不要鼻子的人還混世界嗎?因太損,邱陌傷心,再不與大哥來往,閉門修煉,一待就是一輩子。
錄音機里是什么呢,邱伯父?
邱陌鼻梁上的溝壑波濤洶涌,扯動舊恨,顫動的嘴唇發(fā)出模糊的聲音:你,誰呀?
不記得了?我是大國呀。
大國是我的小名。
爹說,那時候,邱陌很斯文,看到我,就建議叫大國,還說,地方小,可心寬呀,叫大國,沒人敢欺負。爹想也對,就給我起了這么一個特別有政治意味的名字。我想,我說出來,他一定會想起來的,沒想到他說,蘇聯(lián)是超級大國,可蘇聯(lián)就變成俄羅斯;只有美國才算真正的大國,但也不敢說是超級大國。物極必反。你,一個吊人,連家都找不到,還大國,算個吊!
我說,邱伯父,不記得我了?他搖頭。我很失望,但是我要回家,敲門是來找家的。我耐心問,老伯,“一人巷”在哪兒?他還是搖頭。搖過頭,忽然想起什么,盯著我,看我不離開,又從關(guān)不住風的嘴里癟出倆字:沒有。咋辦?他兩只手呈“八”字,扶著門,意思明顯,就是拒絕。我又不能硬闖。我不甘心,伸頭看院子,說,老伯,別人都是古色古香,你家咋紅漆大門,還搞個單門獨院,不簡單!邱陌一聽,出氣粗重,臉色立變。我知道再下去一定討不到好——他手還掂著把水果刀!我一邊后退一邊說,打擾!慌忙走了。
咣嘰,門準備關(guān)上時,我扭頭從門縫瞅見石桌不是別的,是磨盤,旁邊還有一架水車,水車上堆放一紡車,紡車旁是一架織布機,其余,看不清。總之,亂七八糟,占據(jù)大院,堵住了我的視線。這些東西,三十年之后見到了,仿佛確信自己回到家了。
在我將要走到“南街”時,一個穿西裝套大皮鞋戴近視眼鏡的中年人,手里也提著一個與我一模一樣的箱子,迎面向我走來:老孩!我認出他來了,興奮地喊了一聲。
老孩吃驚,帶著古怪的表情打量我說,這位大叔,你是……?
我是大叔?搞笑!我說,別燒了,老黃瓜刷綠漆,裝嫩!我是大國,你不記得了?
“假洋鬼子”就是翻臉不認人——Hello,mymama.ah,youchangeistoobig!還嘰哩哇啦說了一大堆英語,我聽不懂,只記住一些發(fā)音,后來找人翻譯,才知道。
我說,你他媽燒什么燒,還是中國人嗎?土不土,洋不洋,老孩醒悟過來,跑到我面前,笑著把我抱住。真的受不了,咋這么親熱?我推開他,冷靜之后,一人靠著一面墻,把皮箱放在中間,聊開了。
我還是先說話:你也是坐六六八八這趟車?他說yes。這句話我聽懂了,但是,真的不舒服。我說,我不懂英語,你既然回來了,就說家鄉(xiāng)話吧,譬如,雞巴毛;再譬如,扯吊蛋;還譬如,胡吊斗呀什么的。老孩哈哈大笑,并助以手勢:忘了,在英國待久了,又說幾個No,No,No。我只能表示無奈,搖頭說,你看起來沒變老,咋保養(yǎng)的?他又把手攤開說,你讓我說真話還是假話?我說,廢話,當然是真話。
Yes,他說,你真的變得我認不得了!頭發(fā)咋白這么多?還有,滿臉皺紋;還有,黑瘦;還有……要是走在路上,不喊我乳名,真的不認識你。
我立即叫停,說,好了,光棍不打臉!我這些年在外面,不容易;可你也是在外面,咋就這么容易呢?“洋鬼子”弟妹回來沒?他知道我是說他娶的老婆,又No,No,No,說,如今是教授,忙不過來。我說,你這次來為啥?他說,爹去世了,我得趕過來。我說,我剛從你叔父那兒經(jīng)過,他為啥還在屋里?為啥這地方找不到人?他很無奈,攤開雙手,咧著嘴說,No,No,No,不是這兒沒人,是遷走了,只剩房子和農(nóng)具了;這里申報成了古村落,還打造成民俗文化村。我說,你叔父為啥沒走?他微微一笑說,為這件事,電話都打到北京了,我告訴他們說,叔父都七老八十了,還瘋瘋傻傻,不習慣外面生活……去世了,房子歸國家。北京打給地方,說是強搬,叔父倒在地下,死活不讓;找人架走,叔父撞墻,在醫(yī)院住一個多月。此事驚動了北京。真的把我名聲敗壞了。大國,你是當?shù)厝?,從小就在一起耍,能不知道我的?我呢,書呆子,什么事都不過問的。
老槐樹,你是個人物,還用你過問嗎?我笑著說,你也沒找到家?
老孩說,走得匆忙,誰也沒有說,電話里說老地方,我也就沒再問。但是,老地方是什么地方?到這個地方就迷糊了,每一條巷道都一個樣,每一間房都相同,看起來,是原來的地方,但什么東西都變了,變得比原來還要古老。哦,大國,我打聽到,都搬家了,都搬到古瓦鎮(zhèn)了。那地方靠近公路,交通便利,集中安置,節(jié)約資源,便于服務(wù)??墒牵业×?,要求回老屋辦后事,有我叔父作前車,領(lǐng)導咬咬牙,特批了!
哦,原來你是回來奔喪的。我說,伯父高壽?老孩說,八十六。我說,這個年紀也的確算高壽了,節(jié)哀順變!老孩說,人,哪個不死?為人子,沒見到他老人家在世時最后一面,想再聽聽他老人家的教誨……很遺憾!
老孩又說出了許多我聽不懂的英文,說著說著,自顧傷心地哭了起來。
老孩哭時,我聽到隔壁巷道也有人哭,夾雜鞭炮聲。在古城,多年已禁燃鞭炮,也不讓燒紙哭喪,提倡婚喪事從簡(后來知道的)??墒?,你有你的“羊筏子”,我有我的“鬼主意”。家人不哭喪了,到喪葬婚慶公司請,讓他們哭。喪葬婚慶公司為了適應形勢,改進方式方法,哭喪、鞭炮、哀樂等,提前制作,進行錄音,到時,法器帶著,插上電,播放《薩頂頂》《哭五更》《最浪漫的事》《甜蜜蜜》等。盡管有喝酒抽煙喧嘩,但從氛圍看,跟真的沒什么兩樣,絕對不是南郭先生的水平。譬如放鞭炮,錄音機里啪啪響,沒污染,誰也管不了,誰也不管;至于聲音,原則上不影響旅游,不破壞建筑,不制造噪音,就聽之任之。像邱陌,我聽到的是錄音機錄制的婚宴場景,只不過搞不懂,邱陌一輩子沒結(jié)婚,在他哥去世后的這天晚上,咋喜歡放這種錄音呢?
老孩真的哭了,哭得傷心,就是隔巷道的鞭炮聲他也沒聽到。我說,老孩,還沒找到家呢,傷心個狗蛋!老孩說,我也知道,就是忍不??!我說,聽到隔壁巷道有鞭炮聲。老孩立即止住哭,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高興地說,哦哦哦,my god,我找到家了。于是提著箱子,一只手揮舞著,說聲“拜拜”,急急忙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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