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捷
有一陣子,好像被掐住脖子的狗在吠,又像被勒在架上的雞叫聲,藏在冷風里從碎了一角的窗玻璃處鉆進來。屋梁上有兩根棉布條垂了下來,我盯著被晃動的紅布,黑暗中兩條血紅的棉布像火盆里竄出的火舌一樣,竄進冰冷的空氣里,一股燙傷皮肉的氣味傳了過來。窗戶前挨著院墻堆滿了煤袋子,老鼠啃了一晚上。第二次被吵醒我就再也睡不著了,我靜靜地貼著墻壁留意著,于是那陣子怪聲便鉆進我耳朵。我再也沒敢睜開眼,拉起棉被蓋住腦袋,挨到了頭遍雞叫才消停下來。
不知道躺了多久,媽媽睡的屋子門突然響了一聲,接著又是一聲沉悶的摔門聲。我松開被角,睜開眼卻看到屋梁在面前旋轉(zhuǎn),感覺床板拽著我的身子往下沉,眼珠子也重重地陷著,好像就要掉進腦袋里去了,不一會兒便困得迷糊了。突然聽見腳步聲,卻看見爸爸坐在了床邊,他穿著土黃色大衣,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邊小半張臉沖我笑著。我想說:“大,你啥時候回來的?”聲音出來卻成了“啊,啊?!卑职痔鹜确旁诖惭厣蠈ξ艺f:“妮子,給大捶捶腿,一到冷天就疼開了,等開春,大再出去一年,再就不出去了,給妮子蓋個大房子好不好?”我想說:“你可哄我哩?!眳s仍然是“啊,啊。”爸爸伸手摸著我的鬢角,我想鉆進他懷里,鉆進他大衣里,卻感到身子被死死按住,動彈不得,棉被壓得我氣短,我掙扎著大口呼吸,身體卻仍然死死地一動不動。爸爸綁緊了帽帶,俯身親了我,退到門口對我說:“妮子再睡會,大要和你牛伯,山哥一伙上山去,趁著雪大,能尋幾只野兔哩。”說完他便開門不見了。我想說下這么大雪上山多操心,突然想到牛伯、山哥已經(jīng)死了,你怎么能和他們一起去呢?仰了脖子往窗外看,下的不是雪,是蛆蟲,又肥又長的蛆蟲悶悶地往下掉,下得樹梢上都掛了厚厚一層,我心像火燒一樣,仿佛看見了爸爸一出門便陷進蟲窩的樣子,便咬著被子哭起來。
“又做噩夢啦?!?/p>
再次睜開眼,媽媽狠狠地搖著我,我揉著腫疼的眼睛,慢慢清醒過來。媽媽嘟囔著:“咋睡得這么死?”
她手在我額頭上按了又按,又在自己那試了試,輕輕拍了拍我的臉說:“睡覺不要捂著頭,踢掉被子就麻煩了,快起吧?!?/p>
我赤腳塞進窩窩鞋里,站在門前卻慌了神,爸爸被蛆蟲包圍的畫面久久地在腦袋里回放,仿佛就是我親眼看到的一樣,我抵在窗玻璃上望出去,卻沒有看到蛆蟲,連雪也沒有,舊棉絮被蓋在了天上,墻頭上的玻璃碴子沾滿了煤灰,雞攆苞谷粒攆到了狗窩前,老母狗掀翻了食盆,雞上了院墻。沒有什么古怪發(fā)生。
“啪!”門被推開。
“魂又丟了?”門外站著媽媽,“趕緊洗臉吃飯?!?/p>
我在臉盆架前抹了幾把臉,溫吞吞的肥皂水蟄疼的眼睛睜不大,媽媽端著一碗苞谷榛子塞我手里。
“一會來人了你跟著走?!彼盐倚厍暗募~扣解開又重新扣上,“求人下話給你尋了個輕松活,你要給咱爭氣哩?!?/p>
媽媽噼里啪啦在我身上忙活了一陣子,不知道她身體不舒服還是怎么樣,臉上的器官挪出很不端正的樣子。她又拍了拍我的臉說:“只要長手長腳就能干的活,去了看人家怎么干跟著學樣子。再不把你安頓了,我就愁死了?!?/p>
她停下了在我身上折騰的手,退了幾步從頭到腳看著我,我怔怔地望著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突然我打了個冷戰(zhàn),聽到:“吃飯呀?!?/p>
風箱里有時候會鉆出老鼠,貓從案板上撲下按住剛露頭的老鼠時,亮出帶刺的爪子的臉就像媽媽剛剛的樣子。我喝光了苞谷榛子,掐著手指坐在狗窩前望著老母狗,它肚子下吊著一串奶子,臃臃的和媽媽的一樣。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脯,手指頭陷進那兩團肉里。指上傳來的溫熱讓我記起了在熱水泉洗刷時,麻巧嬸問我的話:“你娘就不給你弄個吊帶?就這么光著啊?!蔽翼樦种傅姆较蚩吹阶约侯I口上堆了這兩團肉,我把它取出來端在手心看,麻巧嬸卻打掉我的手,把它塞回領口。滿臉通紅地對我說:“好我的女子哩,真是瓜實了?!?/p>
“啞巴女知道個啥?就是個瓜女子么。”
“這女子沒少被那群半吊子欺負哩?!?/p>
麻巧嬸再次看著我的領口說:“熟的透透了,該讓知道羞恥了?!?/p>
“羞恥?那一家子知道啥叫羞恥?”
“娃娃面前說這些話?”
“她知道個屁!”這個女人把床單重重地摔在石頭上,晃著身子揉起來。臉兩邊的肉擠到耳根上,上牙咬著下牙,話從牙縫中滲出來。
“改改一天歡的,你看家福才歿了幾天?男人是見天往屋鉆?!?/p>
“你長短少說話,這種事不怕結下死疙瘩?”
“都把我話有著,最好后腦勺把眼睛都長上,有這么個貨在村上,小心自家男人黑漆半夜往外跑?!?/p>
三個女人像煤袋堆里的老鼠一樣嘰嘰喳喳笑起來了。麻巧嬸已經(jīng)洗完了臟衣,她脫去膠鞋赤腳踩進泡沫里,胸脯上的兩墜肉蓋在肚子上。更前面的河水在捶衣石上轉(zhuǎn)起了渦,漩渦拉長了青苔的身子,幾根豬籠草在石頭縫里被弱風搖晃著。
“要說也是苦命,改改也年輕啊?!?/p>
“要得公道打個顛倒嘛?!?/p>
“我看就是骨子里的東西?!?/p>
“話說的就扎耳很?!?/p>
“我打老就看出來了,浪蹄子一個?!边@個女人用手舀起一把水,潑在我正在洗的媽媽的內(nèi)衣上。
她看向我,貓張開嘴咬碎老鼠腦袋前的樣子就像她,“這下晚上聽見啥怪響動了,就偷偷去踢你媽的房門?!?/p>
我聞到了她嘴里的味道,類似老鼠腐爛的尸體發(fā)出的氣味。我看到她手中揉搓的床單變成了老鼠,被肥皂水腐蝕潰爛的尸體上,她揚起像貓一樣帶刺的爪子拍打著。起身的那當兒,我一頭扎進了水里。
“這就是女子嗎?”
門口立了兩個男人,一老一少,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前面又老又胖的那個指著我沖屋內(nèi)的媽媽喊道:“就是。就是。”
媽媽鉆出門,門簾珠子嘩啦啦又撞向門框。
“這親的娃娃,啞巴了可惜呀?!鼻懊婺莻€又老又胖的男人說。
“的確可惜了?!焙竺婺莻€年輕又瘦的男人說。
“靈著哩。就是不會說話,小時候還能說幾個字,誰知道長著就成了這樣?!眿寢尯孟裾也坏降胤桨卜烹p手,那十根白骨一樣的指頭像啄食的雞,“這一家祖上怕是造下孽咧。在世的人要還幾時去啊……”
“掌柜的事我們都聽說了,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盡管也是時有發(fā)生的事情,但還是讓人難以接受,不過活著的人還是得往前看?!庇掷嫌峙值哪腥苏f。
“總得節(jié)哀。”后面的瘦男人說。
“你們也看到了,女子就是這樣,雖然是個啞巴,可也受不了有啥閃失哩。她真的能獨立嗎?那些雇主可真能信得過?”
媽媽伸出手沖我畫著圈圈。我卻很想去后院看看兔子,它前幾天生了一窩幼崽,我常??粗斐錾囝^舔著那些小肉身,當媽媽帶著一群人打算帶走那些小東西時,它卻張開嘴,咬碎那些小不點的頭骨,咽了自己的孩子。
“請不要為此擔心。我們公司多年的努力換來的口碑,想必你也是因為這才委托我們的吧?”又老又胖的男人說。
“當然信用是首要的。”年輕的瘦男人說。
“信肯定信得過,但這女子生來這樣,盡管在我跟前使得轉(zhuǎn),卻膽小怕人,單方面害怕我想的簡單娃娃卻受不了,拜托你們?yōu)榕訉€好主家,一定要心腸好,最好也能好說話點?!?/p>
“我們會根據(jù)不同家庭對她進行一些簡單的培訓,再說自己員工的特性,也是重中之重,我們肯定也會考慮。不過家政行業(yè),并非人才選舉市場,有些缺陷是可以忽略的。再說也存在著某些復雜的家庭,他們更愿意一個不會說話的女人在家里工作哩?!庇掷嫌峙值哪腥苏f。
“就是個保姆么。”瘦高個男人說。
“萬一女子弄不成,請及時聯(lián)系我,這女子倒是不怕受委屈,但給人添了麻煩就不好了。”
“請一定放心。我們可是很不愿看到自己的員工受什么委屈,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讓她能勝任這份普通的工作?!庇掷嫌峙值哪腥苏f。
“還是要相信自己的孩子?!笔莞邆€說。
“那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動身?”
“如果暫時沒有什么再叮囑了,我想現(xiàn)在就走吧?!庇掷嫌峙值哪腥苏f。
“早點開始,總是好的?!笔莞邆€說。
“可連你們公司具體位于何處啦,什么樣的工作環(huán)境啦,總之此時明顯覺得之前的了解少的太多啦……會不會太倉促了?”媽媽那十根小雞一樣的指頭,更加頻繁地啄著大腿。
“我們不妨一塊走,你也親眼見一下這項簡簡單單的培訓工作?!笔莞邆€搶先說。
“怕是因為是個啞巴女吧。不過還是要相信,盡管開不了口,她還是有機會過上屬于自己的普通生活的。”又老又胖的男人說。
媽媽走到我面前,再一次從頭到腳看著我。淡淡的霧氣從她口鼻中噴出來,飄上眼前漩在那里。半空的破敗棉絮開始往下掉,壓在頭頂上,沉悶的雷聲穿透厚棉絮,在拐棗樹梢炸開。到處是長條狀,漁網(wǎng)樣,一疙瘩一疙瘩,到處都是零碎的破棉絮。兩個男人終于走過來,幾分鐘后,車窗外媽媽便模糊了。
汽車從半晌午跑到了天黑。我耳朵上掛著塑料袋,袋口抵在我下巴上。我伸出舌頭舔了舔袋子邊,上面細小的殘屑像過年時媽媽塞我嘴里的奶糖一樣。
“不暈車?”
瘦高個轉(zhuǎn)身拽掉我耳上的塑料袋。
我看著又老又胖的男人沒有頭發(fā)的后腦下,臃臃的肉好像在跳舞。
“看樣子還真是癡女。”
“按說不會說話也有不會說話的好處,可……”擋風玻璃上的鏡子里,出現(xiàn)了老男人的眼睛,他說了句半截話。
“也就十六七歲吧?”
“就是小了點?!?/p>
“不過身體好就行,結實的像個小牛犢?!?/p>
“又不是格斗比賽,光有好身體有什么用?就怕……?!?/p>
“咋可能哩。”瘦高個扭頭看著我,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了自己鼓起的胸脯上。“你就把心放肚子吧?!?/p>
老鼠腐爛的尸體味再次飄來,捂嘴的那當兒,我一口吐在了面前的座椅背面上。
我再次有意識的時候,車已經(jīng)停在了一個倉庫里。我在后排座椅上強忍著打架的牙床,瘦高個罵罵咧咧搗鼓亮了手電筒,兩個人的臉在燈光后面同時望著我。
“那么我拾掇車吧,你帶她上去?!笔莞邆€說。
老男人顫抖著一身肉,卻沒笑出聲?!澳汩e得嗎?!?/p>
“得得!滿車味?!?/p>
一片漆黑中,我踢著自己的前腳跟被老男人拽出倉庫。巷道似乎走不到頭,一腳踩下去,聲音卻從身后傳過來。終于在一個門口停下來,老男人嘩啦啦掏出一把鑰匙,扯開嘴角對我說:“小姑娘,我們到啦?!?/p>
門推開那當兒,我喉嚨又涌上酸水。風從屋內(nèi)吹出來,帶著貓尿,尿從桌腿上滑下來,像長腳跑過來鉆進我鼻子里,我咽下酸水時被推進屋。
房間兩邊各有一個兩層床,下面坐了兩個睜大眼睛望著我的女人。
“你看,為了歡迎你,都興奮得睡不著哩?!?/p>
“乖乖!”穿著碎花套衣的女人說,“新來的小可愛呀?!?/p>
“不同以往吶?!崩夏腥四闷鹱雷由系奶O果咬了一口,“看著靈光,卻說不了話?!彼懒艘粫河掷^續(xù)道:“怕是腦子也不夠用。”
“這么個小不點,腦袋好使,怕是麻煩哩?!?/p>
老男人的臉上臃散的器官擺出一副我似乎很熟悉的樣子。
另一個穿著筒子衣的女人走到我面前,一雙眼窩像要吃掉我。
“你怎么想的?”筒子衣女人看向老男人。
“的確小了點?!?/p>
“小了一點?”
“啞巴女么?!贝┲榛ㄒ碌呐苏f,“會叫爸媽的小仙女哪能舍得往這地方送?!?/p>
筒子衣女人胸前那兩團肉跳起了舞,她捂著嘴說:“要我說,這才是麻煩哩?!?/p>
“啞巴一個,麻煩個屁。”碎花女走過來,手伸向我胯下,“總不會是個石女吧?!彼种嘎萑胛蚁麦w,“嘻嘻,這下看看那群富家子弟還酸不酸我們?!?/p>
“起碼她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權利吧,是否愿意呢?”
“你這話說得好像問它愿不愿吃屎?!彼榛ㄅ钢雷由夏钪湔Z的貓說。
“它愿意嗎?”
“管她哩?!?/p>
“你就讓我期待來了個啞巴癡女?還是個花苞骨?!?/p>
“我看先讓去伺候402那半癱老漢。你們再想想辦法,幫幫她么?!?/p>
“進你這家政公司,真正當保姆的倒是頭一個?!?/p>
“我說你就是想的多,好不容易來個干活的,再說,那幫家伙就是說話好聽,遇著野味,貓爪子挖心哩?!彼榛ㄅ谖颐媲包c著步子,搖晃的身體像隔著空氣撫摸我的手,在距我半米遠的眼前她每處肉都像在跳舞。
“又不是玩具。”
“拜托拜托,能不能不要老是這種語氣和我說話。你告訴我,‘我們是什么?”
“噯,我說……”老男人咳嗽了幾下,“是不是跑題了?”
“得了……你這哪門子同情心?!彼榛ㄒ屡舜驍嘞胍_口的筒子衣女人。
老男人重重地摔上門,碎花女爬上床便掛了一塊黑布遮住了眼睛,當下只剩筒子衣女人擠著眉疙瘩望著我,她好像收集著四面八方的嘆息聲,在我面前一聲接一聲地嘆息著。碎花女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后,筒子衣女人指著新鋪的床對我說:“睡不著再叫我?!?/p>
被叫醒時,屋子里只剩下昨晚穿碎花衣的女人。
昨天晚上,我仍然看了很久很久旋轉(zhuǎn)的天花板,天幾乎變白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被丟進一片無邊無際的雜木林去了。那當兒陽光從林間縫隙靜靜泄下來,鋪在松散的落葉上,軟綿綿的風搖晃著蛻皮樹上稀疏的枯葉,深冬清晨的氣息居然像貓掌心的肉一樣。我抱著窩窩鞋赤腳踩在厚厚的枯葉里,久久地望著頭頂那群不安的麻雀。原本寂靜的雜木林因我腳步聲驚動了灌木叢中的麻雀而喧鬧起來,四周撲騰起的麻雀,黑壓壓地盤旋在半空中。我變得敏感起來,那當兒我又燃起了對語言的渴望,那群大張著嘴,成千上萬只喉嚨整齊地沖我喊叫的麻雀,在說什么呢?由于我的到來擾亂了它們平靜的生活而向我表達不滿嗎?慢慢地確定了這個念頭,我便將快步變成快跑,直跑出那片灰暗顯得更加氣短的空氣后才停下來。身后遠處的麻雀可能已經(jīng)平靜下來,一次沒有防備的意外后重新開始了它們漫長又短暫的一天。而我眼前仍然是望不到頭的雜木林,但長時間的狂奔,還是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不同,我站在林中心向更深處的林中心望去,落葉路斷斷續(xù)續(xù)地灑著陽光,高大的樹杈上,有幾只貓頭鷹正在沉睡,它們擁有足夠的高度,不至于被我驚動,于是我大膽地讓眼睛離開路面向四周看去,一處距我十米開外的白皮松樹腳下,油菜花一樣的太陽光像水洼一般在那里流動著,高大的喬木難以透風的密林中,零星穿下來幾個光點,更多的光線沒來得及落在路面便被擋在看不見的半空中,而那處低洼卻流動著燦爛的陽光。走過去那當兒,我目睹了一條不見源頭卻逆流而上的小溪。
水流沙沙地沖過落葉堆成的緩坡,帶著枯葉向更深處流去了。它身后源源不斷涌來的小波瀾好像推著它拼命地向前走,面對小溝,露出地面的樹根,一陣子它看上去無能為力了,卻總能在我不抱希望的時候給我驚喜,聚集起來的水流壯大了身體的同時,力量也強大了起來,剛剛樹根看起來還像不注意一腳踩進的看不見底的峽谷一樣,就那么一會兒,隨著那聲“嘎巴”,斷裂的枯根就被它按在身下,陷入濡濕的泥土里。我很想順著它流動的反方向去找到它出現(xiàn)的源頭,哪里有人架著一臺水泵?可這么強大的動力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呢?另一方面,我又想跟著它一同看清這碩大的雜木林后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在我抵在膝蓋的腦袋思考的時候,它已經(jīng)翻過兩道溝跑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于是我踢開窩窩鞋,想緊追上它,突然感到腳底一軟,腳下的落葉涌上膝蓋,腳腕像被一團老痰死死粘住,用盡全身力氣想拔出腳時,卻被腳腕拽倒在地,地下好像有一只強壯的手拽著我,我揮舞著胳膊試圖抓住什么,但手沾地那當兒,連同胳膊也陷了進去。稀軟的泥水鉆進我嘴里,我的聲音被埋沒在落葉堆中。而此時,黑壓壓的雀群再次壓在半空中,它們緊閉著尖嘴,鳥臉上掛著各不相同的表情,靜靜地注視著我,翅膀撲閃而來的風,把我按進落葉下如同老井沒有光線的底部去了。
“喂喂喂!”昨晚穿著碎花衣的女人拍著我的臉,“夢見什么了,這梨花帶雨的?!?/p>
我在床上看著四周,目光被四堵光禿禿的墻擋了回來。地面黏膩膩的污漬上仍然粘著昨晚初見時的碎屑,一堆打開的零食包袋散發(fā)著各自的氣味,貓仍躺在桌面的陽光里念著咒語,而眼前的碎花女已經(jīng)換上棱角筆直的深色衣服,她像初見時一樣睜著大眼睛望著我。
“要說大家剛來的時候都哭過,可哭成你這樣倒也奇怪哩。乖乖女怕是從沒出過遠門吧?”
她把一個塑料袋扔在我面前。
“來兔子換衣服。”
她又從柜子里拿東西,突然像記起來似的說:“從今天開始,你就叫兔子,可愛的女孩子當然要有一個可愛的動物名。不過不會說話多少也有點麻煩,但聽到有人叫兔子,起碼要有反應好吧。兔子,換衣服啦?!?/p>
我起身下床,打開塑料袋取出里面的衣服開始穿。
“對了,我叫孔雀,昨晚那個老女人叫羊駝?!苯锌兹傅呐藝\嘰笑起來,“是不是覺得人如其名?”
我怔怔地望著她分裂著器官的臉,她比我高出一個腦袋,當她晃起胸脯叫我兔子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只咬碎幼崽的兔子來。叫孔雀的女人蘸水拍了我的臉,在鏡子前盤了我的頭發(fā),把油膩膩的乳白色泡沫抹在我臉上,在我身上左邊看看,右邊瞧瞧,上面下面也是仔細地看了,花了很長時間,像打理自己的臉蛋一樣,小心地打量著穿上新衣服的我。我木訥地盯著落地鏡子里的自己,像是迂回的魂望著不久前還待過的肉體。叫孔雀的女人突然伸手抓在我胸脯那兩團肉上,下巴抵在我耳邊說道:“完完全全的女大學生樣啦?!彪S后鏡子里她的手在我胸前畫起了圈?!斑@兒也算是熟透啦,要不了多久,嘻嘻,小兔子就變成大兔子啦?!?/p>
“哎喲,別怕。”她撫摸著我的身體,“曾經(jīng)我也像你一樣在別人懷里發(fā)抖,這不現(xiàn)在也開始安慰別人啦。嘻嘻,相信我,要不了多久你就完全適應啦?!?/p>
“嚯!收拾停當啦?”門沒聲響地被推開,那個瘦高個男人縮著肩膀走了進來,“像模像樣嘛。”
“那可不,天生的胚子好嘛。再說,本小姐怎么可能再允許她灰頭土臉哩?倒是你這會來干嘛吶?”
“老大指示的唄?!笔莞邆€男人把一雙胳膊張開,兩只手像在掂著空氣。
“可以說很討厭啦,不相信我干嘛不讓老女人去?”
“我說你就別酸啦,把她打扮成這樣難道是要伺候那癱老漢?”
“哼!”
太陽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桌面走到地上了,叫孔雀的女人半張臉上在陽光里跳動著,她把扁長的嘴唇咬著,聲音從鼻子里噴出來。
“噯……敏感啦,敏感啦。我雖跑過來了,可沒想過要阻攔你哦。好不好呢,反而有點覺得佩服起你來了。”
“還不如直接告訴我,該滾蛋啦?!?/p>
“那可使不得啊。那不就意味著我也該滾蛋啦?!?/p>
“能不能直說?”
叫孔雀的女人慣有的表情消失了,那張臉看上去像突然從哪里借來的。
“直接說出來會讓人不自在嘛?!?/p>
“有個疑問呢?!?/p>
“就一個嗎?幾個也行,只要我能回答?!?/p>
“我打算就這樣帶她去見他們,可老大顯然不希望看到不好的結果,就目前來看,不好的結果還是有發(fā)生的可能,但我仍然就打算這么干。那么你是打算和我一塊干嘍,所以,你的目的呢?面對啞巴女,或許腦袋也不夠用,然而有存在的‘什么值得你涉險呢?”
“看來前前后后都思量得嚴嚴實實了,自信能讓一切順順利利走下去?”
“可不止我一個人這樣想哦?!?/p>
瘦高個不自在的撓了后腦,臉上似乎也泛起了紅暈。
“所以呢?”叫孔雀的女人問。
“原因很簡單,顧慮倒是很麻煩,不過……”瘦高個搓了一下臉,面目擠出好像小鬼的表情,“值得冒險?!?/p>
“嘻嘻。信啦,信啦?;卮鸬恼衔乙??!?/p>
“能不能別這樣大轉(zhuǎn)彎哩?”
“事關身敗名裂嘛?!?/p>
“非要把人弄緊張?”
“想要嚴肅立馬就可以?!?/p>
“別別別。就請這樣好嗎?”瘦高個拉過桌前的椅子在叫孔雀的女人面前坐下來,“關于你和他們敲定的‘什么,不知道能否透露些什么呢?”
“無所謂呦。你知道的,我只在乎自己能到的,因為能滿足,所以我就干了?!?/p>
“那么現(xiàn)在作為一條繩上的另一個螞蚱,我可以說說想法吧?”
“這是問我的語氣呀?螞蚱先生,但講無妨啦?!?/p>
“實不相瞞,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們也溝通了一番,對于這個啞巴女,他們愿意支付這個數(shù)?!?/p>
瘦高個剛剛說出一個數(shù)字,叫孔雀的女人便吹起了口哨。
“可真打算就此帶她去?要我說這可是愚蠢的做法?!?/p>
“乖乖?!苯锌兹傅呐苏f,“等到羊駝那個老女人和這啞巴女建立了感情,鬼知道往下會發(fā)生什么,老女人可是很反對哦,而且老大至少目前沒有站在我們這邊?!?/p>
“一方面,我老老實實地交代了真實情況,但那群家伙還是對這女子表現(xiàn)出了極高的熱情,你我要清楚,她并不具備什么讓人非得到不可的東西,說難聽點不過就是大把農(nóng)村來的打工妹中的一個,甚至在這一部分人中也算不上出眾??芍档盟麄冊敢膺@樣大動干戈?好像還求之不得哩。另一方面,就不能不去考慮壞情況,這真是讓人沮喪的事情。”
“別急別急,習慣了你三言兩語,一下子說這么多沒反應過來……”叫孔雀的女人捏著左手的食指按向手心說:“就是說你對這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下女讓那群富家子弟表現(xiàn)出的大興趣而產(chǎn)生疑惑啦?”她接著按下去中指,“在我們?nèi)鐚嵔淮?,并非與之前的期待相符,的確是涉世未深的鄉(xiāng)下女,不過腦袋不好,還是啞巴,他們似乎更求之不得?”叫孔雀的女人那對松散的目光慢慢聚起來望著瘦高個,“擔心什么呢?”
“倒是對她來說,將是什么樣的意味呢?總之這個沉默女孩的命運完完全全在你我手里,事關人的命運,像炙熱的彈子球捏在手心的感覺,總是讓人躊躇。”
藍色煙霧從瘦高個的指縫飄上來。叫孔雀的女人喝光了一大杯水,隨著瘦高個看向我。兩人一大一小的眼珠子里,我長出四條腿,兩個腦袋。淡淡的火苗在兩人的眼珠子里燃起來,火苗順著我腳腕竄向膝蓋,一股燒開皮肉的氣味鉆進我鼻子,腳腕像踩進火坑的疼。我抖著膝蓋,抖出一只臭蟲,臭蟲跳上女人手背,叫孔雀的女人端起手背,湊到眼前,陽光打在她半張臉上,那對眼珠里的火苗射在臭蟲身上,傳來“嘶嘶”的響聲。叫孔雀的女人挪動另一只手,臭蟲掉在手心,她合掌磨了起來,一攤黏稠的黑水隨著臭蟲干脆的皮肉發(fā)出的聲響,從女人指縫流出來,直到變得干澀,最后成了一堆粉末落在地上,被鉆進窗戶的風帶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瘦高個一把接一把的搓著臉,好像要把那層皮搓下來。
“所以打算先把時間拉回自己這邊?”
“被殺和殺人著活嘛。類似于……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當初沒得選,現(xiàn)在只想重獲陽光下的生活?!?/p>
“對對……說得太好啦。”
“所以,兔子逃不掉了吧。盡管背后還需要支付巨大的代價……”
瘦高個在煙灰缸里弄滅第二個煙頭,煙霧從口鼻緩緩地鉆出來,他又點燃第三根,沒等煙霧全部逃出來便又深深地吸回去,這下一大團幾乎透明的淡藍色煙霧連同那幾個字一塊鉆了出來。
“然而值得?!?/p>
叫孔雀的女人眉眼下熟悉的表情慢慢又浮現(xiàn)了,她看向我,在她那對漆黑的大眼珠子里,我看到裹在我身上的硬布衣服,一點點收縮起來,像突然飛來的麻繩,漁網(wǎng)一樣纏住了我,衣服勒進肉里,我忍痛點著步子,打戰(zhàn)的身體慢慢變了形狀,一身黑色套衣縮成了一團,一對長長的耳朵從領口伸了出來,貓像受驚似的從桌面撲下來,亮出帶刺的手掌拍打在我身上,帶著我皮肉的衣服碎成布絮,那對黑眼珠里,我看到貓咬開了兔子的腦袋。
“喂!”
叫孔雀的女人慢慢站起身來。她解開黑色外套的紐扣,雪白的襯衣下鼓鼓的胸脯跳著舞,她隨后脫去襯衣,脫去短裙,拉下長筒襪,像一層一層抹在臉上的東西一樣,一件一件扔在地上,她捧著那對跳舞的大乳房對瘦高個說:
“一來,事成以后我天南海北去了;二來,也擔心那群說話倒是好聽的家伙真會嚇壞她。”
“做個愛吧!”
熟悉的味道飄來的那當兒,我看見無數(shù)只小蟲四處飛散在陽光中,剛剛睡醒的貓正在一下接一下舔爪子。
責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