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加勛
馬克接到房東電話的時候,他正在會議室內(nèi)和甲方開會。甲方正在聲嘶力竭地提出乙方做事疏忽偏頗的問題,這期間,他偷偷地瞄了一下老板的臉,老板嘴巴上留著笑,臉色紅潤且富態(tài),其實,他知道這一切的外在表情都是老板刻意包裝出來的。昨天馬克對老板說,自己家里面有事情,要請一天的假。老板問是不是孩子又生病了。馬克已經(jīng)說了三次請假的理由,都是以孩子生病為借口,里面有兩次是真的,一次是假的。老板這次的質(zhì)問讓他很尷尬,措手不及,他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馬啊,做人做事都要誠實?!崩习遢p浮地笑了一下,扭過頭,轉(zhuǎn)過身去安排下屬小羊準(zhǔn)備例會。
被老板這樣一說,馬克的心情很郁悶,這時候房東李狠又打電話來,催他趕緊搬走,他內(nèi)心更加窩火。馬克和房東一點兒都不熟,只見過一次,并且,那次匆匆忙忙的,他根本對房東沒有絲毫的印象。
鳥瞰整個城區(qū),馬克租下的那間房子,算是整個城區(qū)最好的位置。
他想起老家的人說法,只要離步行街不遠(yuǎn),離人民廣場不遠(yuǎn)的房子都是頂頂?shù)暮梅孔印,F(xiàn)在他住的地方離人民廣場十分鐘,離步行街二十分鐘,以這樣的地段來看他應(yīng)該算是一個富貴的人了,他忽然自嘲了起來,覺得這一切都是多么的荒唐而富有諷刺的意味。
鴻富居是一個自然小區(qū),小區(qū)破敗,骯臟,算起來,那應(yīng)該算是整個城市最為灰暗的角落。租戶兩旁狹長的小弄堂像是一條僵死的灰蛇,弄堂兩邊擠滿了電瓶車,屋檐下掛著女人的褲頭和奶罩,半空中的電線像是蜘蛛網(wǎng),錯綜復(fù)雜,又像是一塊束緊的網(wǎng)兜,把所有人都捆在這塊巴掌大的地方。然而,就是這樣一塊巴掌大的地方卻擠了不少租戶。這里居住著本市貧困戶,居住著農(nóng)民工,同時,也居住著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和性感而又魅俗的妓女。馬克曾經(jīng)多次抱怨過這個地方,那是來自骨頭里面的憎恨,他覺得這個地方是世界上最骯臟的地方,但是,他又無法逃避這個地方?,F(xiàn)在房東打來電話催他趕緊搬走,他內(nèi)心既是高興的,又是悲哀的,五味雜陳。
房東李狠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油膩男人,他在電話里說話的聲音,急躁,渾厚有力,像是一顆顆子彈,射在別人的耳朵里。李狠帶著領(lǐng)導(dǎo)命令似的口氣,“立馬”“務(wù)必”“決定”之類的公文體語言,運用得游刃有余,看得出來房東是一個具有領(lǐng)導(dǎo)氣質(zhì)的男人。房東的意思很明確,要馬克立馬搬走,理由和所有房東催租客類似,房子要搞一搞,具體是怎么個搞法,不得而知,房東好像對這五十多平米的房子有大動作。馬克在電話里面問能不能考慮考慮,租金可以商量,一切都好商量。房東簡明扼要,直擊要害地說:“我不是六月份就打電話給你了嗎?叫你找房子,到了現(xiàn)在,你還沒搬走?!”馬克不知道說什么好,仿佛喉嚨被人捏住了,聲音也變得小了許多。房東說:“馬克,下周你一定要搬走的!”說完這句話后,房東撂下電話,電話那頭冒出來嘟嘟嘟的響聲。
接完房東的電話,馬克心里面充滿了憤懣,他爆了一句粗口:“娘希匹的!”
這一個電話直接影響了馬克的心情,上班的時候被領(lǐng)導(dǎo)批,晚上回來的時候險些忘記打卡。他去菜市場買了一條草魚回來,整個人也是昏頭耷腦的,提不起一點精神。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趕回家,回來后,倒在床上昏昏入睡。他母親剛從外面帶孩子回來,孩子的手中拿著一只棒棒糖,使勁地嗍著,舔著。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但是還沒有完全黑透,像夢的顏色,似真似假,又像是一塊潮濕的泥土,黏糊糊的。馬克的老婆瑾梅也回來了,她嘴巴上戴著防塵口罩,頭發(fā)已經(jīng)被寒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好像是被開水泡化了的一叢水草。
馬克的母親喊叫著:“馬克,怎么回來就睡了?”
兒子用嗍糖的臟手,拍打著馬克的褲腳,馬克沒有心情搭理他們,兒子還是不依不饒地喊著:“爸爸,搭娘娘屋,搭娘娘屋?!焙⒆诱f的“搭娘娘屋”是用積木搭建房子的意思。馬克只顧著自己睡覺沒有搭理他們。
“是不是有煩心事了?”
他原本不想告訴母親的,因為告訴她也起不到絲毫的作用,只會平添麻煩。現(xiàn)在房東讓自己馬上搬走,對于母親來說,這意味著母親要放棄周六周日的鐘點工。母親周一到周五全職帶孫子,等到周六周日休息的時候,她會偷這個閑,跑出去給別人家干家務(wù)活,做鐘點工,聽母親說每個小時能賺二十五塊錢,最近漲價了。他從來不阻攔母親干活,只是內(nèi)心埋怨自個沒用,不能給母親分擔(dān)點事情,還讓她這么操勞。
母親看見馬克躺在床上,埋怨他是懶漢。
“一個大男人,有事沒事躺在床上干嘛?”
母親問他到底怎么了,他一直沒有說話,整個人沉悶得像憋不出來的屁。
母親對馬克不滿是顯而易見的,認(rèn)為他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下班回家后既不帶孩子也不燒飯做菜,母親長嘆一聲,聲音中透露出無奈和被歲月磨損的沉默。
馬克的老婆瑾梅走進(jìn)廚房脫掉外衣,系上圍裙,準(zhǔn)備給兒子做紅燒魚。兒子最近迷戀上吃魚,吃魚也是好事情,都說喜歡吃魚的孩子腦瓜子會比別人聰明,她也相信了,隔三岔五地讓馬克帶回來一條草魚,反正吃魚比吃肉便宜,只要水分多,擱到明早還能吃上魚凍子。兒子現(xiàn)在才三歲,應(yīng)該從小就要打好基礎(chǔ),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腦子里的,都要一鼓作氣,都要細(xì)心調(diào)養(yǎng)。瑾梅從外面買了許多花花綠綠的童話書,又買來顏料和畫筆,心情好的時候,瑾梅會帶著兒子去公園畫畫,孩子也不怯場,周圍圍滿了家長,都看著他畫畫。瑾梅不時地提醒他,別忘了線條的粗細(xì)和對顏色色調(diào)的掌握。應(yīng)該說,瑾梅除了工作,剩余的時間,幾乎都一股腦兒地放在了孩子的身上。
今天晚上,瑾梅的心情其實也不好,原因很簡單,早上的時候給孩子穿完衣服,洗完臉后,急著把孩子送去學(xué)校,路上的時候堵車,她騎著小木蘭,孩子在車上調(diào)皮,到了路口轉(zhuǎn)彎的時候,孩子不小心動了一下,瑾梅急著趕去學(xué)校,騎車的速度比以前快了些,也許是她沒掌握好方向,一下子撞到了別人家車的后輪上,車主下來和瑾梅吵了五十分鐘才談開,兩人都愿意私了,私了是瑾梅賠給別人兩百塊錢。瑾梅有些不情愿,但為了不想讓孩子遲到,她還是從口袋掏了兩張紅票給他,對方才滿意地騎車離去。
瑾梅帶著孩子去學(xué)校的時候已經(jīng)遲到了,遲到了三十分鐘左右。馬克的手機上收到了孩子班主任打來的兩個電話,馬克沒有接。本來那天理應(yīng)是馬克送孩子上學(xué)的。那天公司有點事情,昨晚上,老板發(fā)現(xiàn)微信訂閱號后臺發(fā)錯一篇文章,客戶反映給了老板,事情鬧得非常大。馬克起得很早,想早點去公司了解情況,他把送孩子上學(xué)的事情撂給了瑾梅,瑾梅白了一眼馬克,什么話都沒說。一般來說,每天早上都是馬克帶著孩子去幼兒園的,馬克騎的那輛小木蘭是他從老鄉(xiāng)的手中轉(zhuǎn)過來的,老鄉(xiāng)說,這車就是剎車不是太靈,自己回去調(diào)一下就好了。他覺得這都不算事,電瓶車又不是大貨車,回去弄一弄就好了。他花了三百塊錢買了這輛半舊半新的電瓶車,他覺得自己賺了一筆,心情比以往高興了許多?;厝サ臅r候還特地買了一斤龍蝦,瑾梅喜歡吃龍蝦,她總是抱怨龍蝦太貴,這點東西,剝掉蝦殼有什么可好吃的?馬克覺得老婆說得其實沒錯,但是就是這種味道像鬼一樣勾著他們的味蕾。
瑾梅現(xiàn)在有些抱怨馬克,抱怨他買了一輛破車,這車算是怎么回事?不僅剎車不靈,有時候走到半路上還會停下來,幸好有個踏板,每次瑾梅回來的時候都害怕電瓶車沒電,索性,到了下坡的時候瑾梅切斷電源,讓電瓶車依靠著慣性滑行。瑾梅一邊騎一邊叫,很有些沖鋒上陣的氣勢。
去公司路上,瑾梅一路想著,剛來的實習(xí)生小劉應(yīng)該不會給自己遲到的事情打卡吧。
瑾梅左腦子覺得小劉一定會的,看得出來,這個小伙子還是一個很聽話的人。老板已經(jīng)三令五申了,只要遲到了,值日要打卡,今天正好是小劉值日,不知道這愣頭愣腦的家伙會不會腦袋里面裝豬大腸;她右腦又做小劉不打卡的假設(shè),剛來的實習(xí)生肯定不會得罪公司的老職工的,要不然他以后怎么混下去。瑾梅就這樣,在腦子里面徘徊著,遐想著,她覺得自己像是犯了神經(jīng)病一樣。
等瑾梅到了公司以后,她去看了一下工卡,發(fā)現(xiàn)小劉在上面做了一個記號,這個記號她最熟悉不過,以前都是她給別人畫記號的,現(xiàn)在事情反轉(zhuǎn)了,她覺得這挺有意思的,她苦笑了一下。這樣一個記號代表著要扣五十塊錢,五十塊錢可是全家一周買菜的費用,現(xiàn)在好了,被小劉,這個冒失鬼,畫了一個勾,這一周的菜錢像是打了水漂。她很生氣,自己上前把卡片上的記號改了過來,小劉看見,也只能瞪著眼睛不敢說話,她坐下來,倒了一杯水后,故意把杯子弄得嘩嘩響,小劉不敢作聲,只能看著電腦,假裝著做表格。
瑾梅沒把這件事情對馬克說,也沒抱怨,只是坐在凳子上晃了神。
瑾梅去廚房拿那條馬克買的草魚,她打開白色的塑料袋,袋子里哪是一條能吃的魚?那分明是一條臭魚,魚的身上帶著一層淺淺的淡綠色,她不敢聞,喉嚨里面發(fā)出嘔吐的聲響,她被這條臭魚弄得火冒三丈,她提著塑料袋子跑到馬克的面前,質(zhì)問馬克是不是腦袋瓦特了(壞了),買條臭魚。馬克從床上跳起來,看見老婆氣勢洶洶地拿著那條草魚過來,腦袋一下子大了,他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火氣,把那條草魚丟在地上說:“不就是一條魚嗎?今天吃不了,明天再買一條好了?!辫氛f:“一條魚你花了二十多塊錢,他娘的還是一條臭魚!馬克,你腦子里面是不是裝了豬大腸?”這件事情如果雙方讓一讓也就過去了,哪知道,馬克翻起來了舊賬說:“以前你請老楊吃飯,花了三四百塊,我都沒說呢,結(jié)果,有啥結(jié)果了?最后孩子還不是落在家里面。”瑾梅一聽到這兒就更加生氣了,像是熱鍋里面添了一瓢油。
有關(guān)瑾梅請老楊吃飯的事情,我們應(yīng)該另外拎出來說一說。
馬克和瑾梅的孩子已經(jīng)三歲了,孩子好像比其他的孩子早熟,并且馬克四十出頭的時候才生下了這根獨苗。年輕的時候,瑾梅為了馬克打了兩次胎,每次馬克都說自己的經(jīng)濟實力不夠,等情況稍微好了再要孩子也不遲。這期間,瑾梅哭過鬧過,甚至有一次瑾梅糊涂地吃了一瓶安眠藥,以死來威脅,這才讓馬克同意。等瑾梅再次懷孕的時候,馬克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說,也就默認(rèn)馬克要留下這個孩子,也說明了馬克已經(jīng)做好了做爸爸的充足準(zhǔn)備。
今年瑾梅決定把孩子送去幼兒園讀小班,這樣想的原因,主要來自三個方面:第一,孩子上學(xué)后,母親可以白天上班,晚上接下孩子;第二,孩子早點上學(xué),不會輸在起跑線上;第三,孩子上學(xué)以后,馬克和瑾梅他們兩人有足夠的時間做自己的事情。馬克可以出去做些兼職,瑾梅可以拿起自己的針線活了,全家人都一致同意,把孩子先送去學(xué)校。
瑾梅為了孩子上學(xué)的事情,特別找了一下老楊。
老楊是一個老鰥夫,年輕的時候當(dāng)了幾年兵,聽說在部隊里混得也不是太好,三年后退伍回來,守著自己的老母親。老母親給他相了一個外省的女人,女人生下孩子就跑了,聽說是他母親從外地買來的四川女人,四川女人跑出去沒多少年就死了。后來,他依靠著堂叔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的關(guān)系,謀到一個保安的工作,他就這樣,吃喝拉撒都在學(xué)校,干著一份可有可無的工作。不過,這份工作帶給他的利益不少,每年過節(jié)都有客氣的家長送來禮物,老楊覺得很高興,這至少說明老楊干這份工作的意義。
這次瑾梅為了孩子上學(xué)的事情,特地邀老楊出來吃了一頓飯,飯后,瑾梅在飯桌上送給他一條大中華香煙,并且還在賓館里面給老楊開了一間房,定了一個小姐,中間還送了一個大紅包。這些都是瑾梅細(xì)心安排的,他以為老楊一定會把這件事情安排妥當(dāng),其實,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只要老楊稍微地開一下口,或者在校長的面前說一席好話,拍拍馬屁,事情也就成了。瑾梅說過,只要關(guān)系到錢的問題,她都會想辦法的,話都說到這個分了,應(yīng)該說,一切算是水到渠成了,老楊也開門見山地說:“這個事情,你放心好了,我會為你搞定的?!?/p>
瑾梅把安排孩子上學(xué)的事情準(zhǔn)備得井井有條。馬克內(nèi)心很高興,因為這些事情都讓老婆操了心,他只要出學(xué)費就夠了,他覺得這樣也好,把孩子上學(xué)時事情搞定以后,也就沒有什么煩心的事情了。他打算再干個兩三年買一輛車,買了車以后再買房,他這么想著忽然覺得生活變得美好了起來,內(nèi)心也有了一股奮斗的勇氣。
差不多過去了半個多月,老楊那邊終于有了消息。
老楊說:“這個事情說來也好辦,只要有了積分,有了居住證,孩子上學(xué)的事情,就不用愁了?!辫氛f:“居住證倒是有的,積分的話,我們沒有達(dá)到要求?!崩蠗钫f:“我已經(jīng)和堂叔說了,看他會不會通融一下。”
老楊這樣一說,瑾梅的心就懸著了。過了十幾天以后,她打電話問老楊事情辦沒辦好,老楊在電話里面打馬虎眼,說等一等。她果真又等了二十來天,眼看著別人家的孩子都報上名了,而自家的孩子還是個未知數(shù),她再一次打電話給老楊,老楊那邊拉黑了她的號碼,她跑去學(xué)校問老楊,老楊把門關(guān)得緊緊的,再也不搭理她。她氣得只好在門口大聲地叫罵,她罵老楊是個白眼狼,這樣罵了一通以后,她精疲力竭地跑回來,回家抱著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長長地嘆氣,一聲接一聲。
馬克為了孩子上學(xué)的事情,埋怨瑾梅花了不少錢,而結(jié)果就像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最后孩子還是被送去了民辦學(xué)校。她只好憋著自己的怒火,她能說什么呢?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她也是為了孩子好,上公立學(xué)校和私立學(xué)校有明顯的區(qū)別,從經(jīng)濟上面就可以做一個對比。上公立學(xué)校,一個月學(xué)費四百塊錢,而私立學(xué)校,一個月四千朝上。從這個數(shù)字上來看,真的是嚇?biāo)廊肆?,孩子這么小,花這么多錢,要是真的有這么多錢去浪費,她還不如回家卷鞭炮,放響呢。
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夜雨,禍不單行,房東居然現(xiàn)在告訴馬克,房子不租了。馬克接到這個電話,心情變得極其沉悶。
正在馬克和瑾梅吵架的當(dāng)口,隔壁鄰居家的保姆胡阿姨來了,說是鄰居家小孩快過生日了,孩子的媽媽邀請瑾梅到時候帶孩子過去湊熱鬧。
其實,瑾梅對這一家人并不熟悉,平常的時候也很少來往,偶然碰面,只是皮笑肉不笑,或者,輕微地點一下頭。瑾梅多少對這家人有些好奇,一來是因為女主人彬彬有禮,器宇不凡;二來是因為小孩子長得好看,皮膚白皙,穿著打扮不同凡響。有幾次,孩子跑到鄰居家去玩,沒玩多久,回來時孩子的手上竟然拿著一只美國的蛇果。瑾梅問孩子是哪兒來的,孩子咬著蛇果,吃出來一嘴的蘋果渣子,他沒有搭理母親,然后,搖搖擺擺地跑過去撲在瑾梅的身上,只顧咬著蘋果。瑾梅再次問孩子,孩子眼睛望著對面鄰居家,瑾梅這才反應(yīng)過來。
瑾梅對鄰居不熟悉,但是,對這鄰居家雇的阿姨倒是很熟悉。
阿姨姓胡,人長得五大三粗,說話的時候鼻子扇著濃重的鼻音,嗓子洪亮,特別是笑起來,聲音像是一只喇叭。這樣的人性格天生開朗,她從老家來到此地以后,沒過多久就和隔壁四鄰混得非常熟悉了。瑾梅對這個人的印象開始并不好,沒過多久,胡阿姨就跑到瑾梅家來串門,瑾梅假裝著笑臉,做呆瓜狀。
胡阿姨說她是新來的,人生地不熟,瑾梅懶散地和她絮叨了幾句。后來來往多了,兩個人慢慢地熟悉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馬克帶著一臉愁容,瑾梅問他怎么了,馬克不說話。
馬克的心思,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層油水,五光十色,一眼就可以看穿。瑾梅也沒有吃多少,索然無味。這時候,孩子正在小凳上搭娘娘屋,一副認(rèn)真的樣子,像是一個小大人。馬克打開電視機,看新聞聯(lián)播,瑾梅再次問他是不是公司有什么煩心事情。以前,馬克有事情總會回來抱怨的,常聽見的也無非那幾句話,一是說公司加班時間過長,二是嫌工資低。瑾梅每次聽見馬克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左耳進(jìn)右耳出。瑾梅能給他做什么呢?難道她能給馬克調(diào)薪嗎?難道世界上有工資高,工作不累,又不煩悶的工作嗎?這真是異想天開,天上不會掉餡餅的。馬克每次聽到瑾梅說這種大道理話的時候,總是搖頭晃腦的,有時候還長嘆一口氣,說不清楚到底馬克是怎樣想的。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的時候,馬克還是會乖乖地去上班,瑾梅也就放心了。
瑾梅準(zhǔn)備帶著孩子去了胡阿姨服務(wù)的主人家吃宴。
別人邀請你參加生日宴會,瑾梅肯定要做一番表示的,再說了,隔壁鄰居,關(guān)系一定要打好。都說,多一個朋友多一條出路,這話不假。
瑾梅要馬克第二天陪著自己去超市買東西,馬克答應(yīng)了。下班后,兩人帶著孩子,搭公交車去了超市,他們兩人在超市里面東看看,西看看,先是走到奶粉的貨架那兒,想給孩子看看奶粉,一看看標(biāo)價都是四五百一罐,馬克手軟了,瑾梅問馬克:“到底買不買?”馬克說:“肯定要買。雖然孩子現(xiàn)在三歲了,但是,奶粉這個東西是千萬不能斷的,你想想,我們天天那么忙,究竟是為啥?還不是為了他?!瘪R克手指著貨物架,“是拿好一點還是孬一點的?”瑾梅說:“就拿便宜一點的吧,反正孩子要是不適應(yīng),我們下次來再換一換?!瘪R克點了點頭。倆人買了奶粉以后,又為給鄰居家的孩子買生日禮物而感到煩惱。馬克問:“鄰居家的孩子多大了?男孩還是女孩?”瑾梅摸摸腦袋尷尬地說:“我也不知道呢。”馬克苦笑了一下說:“你真是個笨蛋?!辫肪镏彀停瑑蓚€人忽然覺得這種感覺就像是多年以前走在大學(xué)的校園一樣。
兩人在超市里面轉(zhuǎn)了兩圈,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買什么好。瑾梅有些抱怨說:“給人送東西最煩心了。第一,東西不能太差,太差了當(dāng)然拿不出手;第二,禮物又不能太好,好了自己又拿不出。但是,你總不能空手去別人家里吃宴,那還不成了白癡了?”倆人逛累了,走到門口處,看見門口擠滿了人,馬克以為是超市搞促銷,馬克對這種事情嗤之以鼻,以為這種事情都是銷售員拿著鼻子哄嘴巴,欺騙廣大消費者。瑾梅倒是對這類事情挺有興趣的,她走過去想瞧一瞧,馬克說:“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騙人嘞。”瑾梅沒理他。她走過去,看見一圈上了年紀(jì)的大媽們爭著拿著手上的購物券在兌東西。瑾梅問旁邊的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媽,問這里面是干嘛呢?那人看了瑾梅一眼說:“你自己看嘛,那不是寫了字嗎?”老女人態(tài)度傲慢,瑾梅有些惱火,她也沒有多搭理她,想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看到廣告牌子上寫著:只要在本超市消費500元就可以領(lǐng)取一桶葵花籽油、一打肥皂和一面鏡子。瑾梅覺得這些東西都可以派上用場,正好家里面葵花籽油快完了,上次的那塊鏡子也被兒子打碎了,瑾梅沒來得及扔掉。她跑過去把領(lǐng)劵的事情對馬克說了,馬克心中一盤算,這樣也挺好的?,F(xiàn)在,他們要抓緊時間,花費五百塊錢了,時間不等人,兌換東西肯定也是不等人的。東西只有那么多,先到先得,要是沒有你的份,那還能怎么辦呢?你能跳、能罵不成?
他們圍著電器類走了一圈??瓷弦恢浑婏堨?,電飯煲差不多要三百多塊錢,瑾梅拿著說明書看了一圈,覺得挺好的,功能齊全,她很滿意。馬克也圍過來看了一圈。馬克對這個電飯煲并不是太“感冒”,馬克說:“我們到別處去看看吧?!辫氛驹谀莾鹤卟粍?,還一邊解釋一邊說:“這電飯煲有啥不好的地方?你看,可以煮粥,可以蒸饅頭,關(guān)鍵是全自動的。”馬克笑了起來說:“現(xiàn)在有哪一個電飯煲不是全自動的?還手動的不成?”瑾梅知道自己說不過馬克,有些生氣地說:“不管了,老娘就要這個。”馬克知道自己拗不過老婆的倔脾氣,繼續(xù)下去只能得不償失,他能怎么辦呢?老婆就是家里面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說話了,不管是對,還是錯,你只能聽著,你只能服從。
在瑾梅的威逼之下,他們買了電飯煲,這樣他們花了三百多塊錢,現(xiàn)在他們離五百塊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馬克問瑾梅:“你說我們給鄰居家買什么呢?”
瑾梅笑著說:“馬克,你是不是傻?”
馬克好奇地問瑾梅說:“我怎么了?”
瑾梅就哈哈哈地笑說:“你說,我們買電飯煲不是送了一桶油嘛,葵花籽油可是好東西呢?!瘪R克驚訝得說不出話,他問瑾梅:“你什么意思?你打算拿這桶油送鄰居嗎?”
瑾梅反問道:“怎么了?不可以嗎?只要是油,超市贈送的怎么了?就不能送給別人嗎?只要把商標(biāo)撕掉,這么簡單的事情,你都想不到,馬克我說你什么好呢?”
馬克說:“這樣不好吧,超市送的東西,轉(zhuǎn)手送別人,你說,這事情是不是辦得不夠厚道?”
瑾梅生氣地說:“你知道個屁,你看看,現(xiàn)在你混得像什么樣子,這些年在公司辦事,也沒看你有多少出息,你要是富翁,我還需要這樣嗎?我還需要斤斤計較嗎?有時候,做人處事,都是被錢逼的,錢是什么?有時候錢就是面子?!?/p>
馬克和瑾梅從超市回來以后,看見母親正在給孩子喂飯,小孩子不聽話,把嘴巴里面的飯吐出來,母親也許是不耐煩了,喂了幾口,有些生氣地罵了幾句,正好被瑾梅聽見,瑾梅的臉色立馬就拉了下來。
瑾梅說:“媽,孩子不吃飯,就要好好哄嘛,大呼小叫的有什么用?!?/p>
母親不知道說什么好,頓時覺得十分委屈,孩子不吃飯,自己罵幾句都不行。她回憶年輕的時候,馬克也是這樣,那時候,母親總是大聲地叫罵,有時候馬克調(diào)皮,她還會拿出雞毛撣子打馬克的屁股,現(xiàn)在好了,有了孫子,孫子是教養(yǎng)不得的,什么訓(xùn)斥的話都不能說,母親這樣一想,忽然長嘆一口氣,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把手中的飯碗放在桌子上,回到房間。
瑾梅說這些話的時候,馬克是非常不服氣的。
馬克在外面為了孩子的事情與瑾梅吵了幾句,本來下午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還挺高興的,回來以后,為了這些瑣碎的小事,瑾梅又在嘰嘰喳喳地叫著,馬克受不了瑾梅,他忽然拿起一只杯子摔在了地板上,瑾梅看見馬克威脅她,她更加生氣了,開始趴在桌子上哭泣。孩子看見爸爸媽媽在吵架,也跟著哇哇哇地哭了起來,馬克抱著孩子,用手掌抹掉孩子臉上的淚水,抱著孩子去了母親的房間。
馬克在外面敲了敲母親的房門,母親在屋內(nèi)沒有回應(yīng)。
馬克有些著急,在門外安慰母親說:“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帶你過來,我不該讓你帶孩子。”母親在房間里面聽見了兒子的話,把房門打開。馬克看見母親的床鋪上放著一打相冊,馬克過去,打開相冊,看見年輕的自己像是一只猴子一樣。母親對馬克說:“那時候你多小啊,現(xiàn)在一下子就長這么高了,媽媽再也管不了你了?!瘪R克忽然鼻子一酸,哭了起來,他抱緊母親什么話都沒說,孩子好奇地看著父親和奶奶,夜晚已經(jīng)深了,母親輕輕地說:“克啊,你回去吧,媽媽沒事的。”
第二天早上,瑾梅和馬克還是照常去上班。
瑾梅剛要出門的時候,馬克說:“別忘了,今晚去參加生日宴會?!?/p>
瑾梅沒有作聲,只是點了點頭,那樣子,好像還在生馬克的氣。
馬克洗漱過后,正要出門的時候,看見桌上放著饅頭和一碗米粥,馬克知道這一定是瑾梅做給孩子吃的,馬克偷吃了一些,去看了一眼母親,提醒母親說:“天氣預(yù)報上說,今天晚上要下雨,你別帶孩子去雕塑公園玩了?!蹦赣H點著頭,馬克告訴母親說:“桌上放著饅頭和米粥?!蹦赣H說:“知道了?!?/p>
因為上次微信公眾號發(fā)錯一篇文章,現(xiàn)在處分已經(jīng)下來了。
老板已經(jīng)通知所有人,緊急召開會議,會議開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這一個小時里面老板做如下處分:開除當(dāng)天負(fù)責(zé)微信排版的新同事,小劉,因為馬克管理不善,決定馬克留職查看一個月。馬克對這個處分說不上是滿意,內(nèi)心多少帶著委屈,帶著不滿,甚至帶著一點點的憤懣,怎么說呢,馬克覺得自己冤枉,為什么?他那天已經(jīng)叮囑小劉了,那天正值周五,小劉嘴巴上面答應(yīng)著馬克的安排,一到下班的時候,就拿出了粉底盒子,在臉上涂涂抹抹的,到了晚上九點的時候,馬克一看手機發(fā)的不是原定的那篇講述金融危機的稿子,竟然發(fā)了職場與辦公的輕松類雞湯文。馬克一看手機,人就慌了,連忙打電話給同事小劉,小劉電話那邊傳出來K歌的聲音,馬克在電話里面說的那些話,小劉根本就沒有聽見,后來,馬克干脆掛掉電話,把手機丟在了床上,做無奈狀,他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能做什么,事已至此還能怎么辦呢?
馬克以為老板一定會扣自己一千塊錢的,他很熟悉老板的處罰方式,馬克不敢對瑾梅說,要不然瑾梅又要數(shù)落自己沒用,他的心情非常不好,老板在微信群里面已經(jīng)發(fā)飆了,不斷地@馬克,問他是不是腦袋瓦特了,馬克只能回復(fù)一個又一個抱歉的表情。老板根本就不買賬,直接在群里面問:“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馬克本來準(zhǔn)備回復(fù)“老子就是不想干了?!钡且幌?,這樣回復(fù)不僅解決不了事情,而且還會招來更加麻煩的事情,馬克只好憋著自己的脾氣,打了一連串的省略號。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打一串省略號,說實在話,這件事情本來就不是自己的錯,為什么要自己承擔(dān)?新來的同事小劉,馬克又不能和她抱怨什么,人家是一個剛剛從校門出來的小姑娘,還有很長的職場路要走呢,馬克能說什么呢?只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里面咽。
馬克下班回來以后,有些心不在焉的,老板克扣了自己本月的薪資,還有,老板當(dāng)著公司那么多同事的面,在上面滔滔不絕地批評馬克,他只能聽著,這期間馬克的心情已經(jīng)跌到冰點了,不知道用哪個形容詞來形容,反正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只丑陋的影子一樣,他是模糊的,是虛化的,甚至是被人踐踏的。
晚上回來的時候,馬克想起來,晚上要去參加生日宴會。
馬克知道瑾梅一定會去的,越是家庭環(huán)境貧窮的人家,越是拉不下自己的臉面,再說了,別人已經(jīng)盛情地邀請你去參加生日宴會了,你要是不去,這多么不好意思。馬克心不在焉,對晚上的宴會有些反感,主要是今天的心情真的是太糟糕了,早上被老板訓(xùn)斥了一頓,晚上本來想早點睡覺的,現(xiàn)在好了,晚上還要去參加生日宴會,要假裝著微笑,假裝著奉承。馬克沒有辦法,他先是望望天花板,然后,看著自己的腳尖,無奈地低著頭長嘆了一口氣。
瑾梅回來的時候,是六點半,馬克已經(jīng)看了表了,一分不差,瑾梅匆匆忙忙地從電瓶車上跳下來,她跑向臥室,換了一件衣服,馬克坐在沙發(fā)上無聊地拿著遙控器換臺,電視機沒有安裝電線機頂盒,每次換一個電視臺出來,屏幕上都是雪花。馬克無聊,不知道做什么好,孩子正在自己的身邊吵鬧,呀呀呀地唱歌,孩子看見馬克沒有理自己,就用手指抓馬克的臉,馬克也許是被孩子弄疼了,大聲地吼了一句,孩子聽見這聲吼叫聲,哇哇哇地大哭起來,馬克本來就心煩,這下他就更加煩惱了。他不知道怎么哄孩子,只好拿出手機讓孩子玩TOM貓,孩子抹掉臉上的淚水,看見手機里面的TOM學(xué)著自己哭泣的聲音,他忽然笑了起來。馬克想,還是小孩子好,煩心的事情,像是天空上的云朵一樣,風(fēng)一吹就會散掉。
瑾梅換好衣服出來了,她讓馬克拿著那桶葵花籽油,正好,這時候鄰居家的女主人已經(jīng)下班回來了,她過來喊著瑾梅趕緊去參加孩子的生日宴會,瑾梅微笑著說:“馬上來,馬上來。”瑾梅和馬克一塊,瑾梅走在前面,馬克走在后面,剛走進(jìn)鄰居家,瑾梅就被這房間里面的擺設(shè)給嚇著了。房間十分寬敞,里面擺著十分精致的家具,最主要的是,旁邊的一個書架上,擺滿了書籍,書籍中間還穿插著一些十分精美的雕塑作品,墻壁上還掛著趙樸初的書法作品。瑾梅看見了鋼琴,看見了風(fēng)箏,看見孩子的玩具,還看見了一架天文望遠(yuǎn)鏡。瑾梅有些不知所措地走進(jìn)去,馬克反應(yīng)過來,趕緊讓瑾梅套上鞋套,瑾梅有些尷尬,把伸出去的腿縮了回來,套上鞋套,才走進(jìn)去。
女主人連忙說:“哎喲,不要緊,不要緊的?!?/p>
馬克和瑾梅只好尷尬地微笑著。
胡阿姨接下馬克拿著的那桶葵花籽油,馬克內(nèi)心想著,送這桶葵花籽油要多大的勇氣啊,仿佛這桶油不是自己買來的,像是在什么地方偷來的,然后轉(zhuǎn)手送給別人。此時,馬克的后頸脖子上已經(jīng)藏著大顆的汗粒。瑾梅也許是看出來了馬克的心思,她看了看馬克,馬克看著瑾梅的眼睛,不知道說什么話好,兩個人就這樣呆愣愣地坐在沙發(fā)上。隨后,胡阿姨倒了兩杯熱乎乎的咖啡,馬克沒喝,他不是很喜歡喝咖啡,瑾梅端著咖啡往自己的嘴巴里面送去。瑾梅喝了幾口,也許是主人家的空調(diào)溫度太高,她有些熱,脫下了外套,正好露出里面白色的腈綸毛衣。馬克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這件衣服一般瑾梅是不穿出去的,這是瑾梅非常喜歡的一件衣服,不管是樣式還是做工都十分講究,瑾梅非常滿意,一般瑾梅只是在非常隆重的場合,才舍得把這件藏在五斗櫥里面的衣服給翻出來。
原來,對面的這家鄰居是浙江人,女主人叫劉濤,這個名字和電視上的一個明星一模一樣。瑾梅就開玩笑起來說:“你是明星啊,劉濤嘛。”其實,這個笑話說得非常的冷,女主人配合得很好,嘴巴微笑了一下說:“我挺喜歡劉濤的”,這樣一來,瑾梅才顯得不是很尷尬。瑾梅和女人主人聊了幾句,她知道了這家女主人在一個世界五百強的公司上班,男主人是廣告公司的老板。兩人都有錢,瑾梅不好說自己的工作,說不出口,瑾梅本來是在公司里面做文秘的,瑾梅沒敢說實話,只是說在一家公司打雜,這樣一說,女主人一定會認(rèn)為瑾梅是謙虛了,不管女主人怎么猜想,她只是呵呵呵地笑,這樣無形地留給劉濤一個想象的空間。
馬克和男主人聊了一會兒,男人與男人之間最直接的方式,是發(fā)煙,點煙,然后兩個人在煙臺上,無所顧忌地抽著,兩個人一邊抽煙,一邊聊天。男主人叫作宋橋,他是江蘇人,江蘇鹽城那一塊的,馬克和他拉呱了幾句,馬克倒是什么都沒有隱瞞,說到自己的工作,說到自己什么時候從外地搬到這個地方的,然后,什么時候和瑾梅相識的,然后,什么時候結(jié)婚的,這樣胡亂地說了幾句,時間已經(jīng)到了晚上的七點了。
也許,這算是瑾梅頭一次看見這樣隆重而又熱鬧的生日宴會。
生日宴會的現(xiàn)場擺著一個巨型的生日蛋糕,蛋糕像是一間美麗雪白的房子,上面點綴著紅色的星星,那些星星都是草莓做的,雪白的奶油上,寫著孩子的名字,旁邊點著幾只彩色的蠟燭,蠟燭閃爍,彰顯出夜色的寧靜與浪漫。孩子捂著自己的手掌,做了一個許愿的姿勢,然后,熟悉的生日歌曲唱了起來,演奏起來的生日歌曲,像是綿綿的細(xì)雨一樣,打在每個人的心尖上。瑾梅看到這樣溫馨的一幕,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可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的蛋糕,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溫馨而又浪漫的夜晚,瑾梅忽然覺得有些內(nèi)疚。她看著蠟燭,在夜晚,像是一只盛開的花朵,她有些想哭。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這溫馨的一幕撞擊了她脆碎的心靈,也許是她對自己的孩子愧疚,不管怎么說,此時瑾梅的內(nèi)心,受到了打擊,那是來自外面的,那是來自離自家十米左右的鄰居家?guī)淼拇驌?。她藏住自己眼淚,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孩子吹滅蠟燭,劉濤拿著刀把蛋糕切了若干等分。
瑾梅拿著蛋糕吃了起來,馬克本來不是很喜歡這種軟乎乎的東西,看見劉濤把一半蛋糕送在自己的手上,馬克只能胡亂地吃了幾口。瑾梅還沒有吃完蛋糕,小孩子就把蛋糕胡亂地弄在劉濤和宋橋的臉上,瑾梅躲不過,也被糊了一臉。馬克只好也參與了進(jìn)來。生日宴會就在這種熱熱鬧鬧的投擲蛋糕中結(jié)束了。
回來的時候,瑾梅長嘆一口氣說:“你看看人家,蛋糕都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玩的?!?/p>
馬克說:“哎,浪費錢,多么好的蛋糕,一塊塊的被他們浪費了?!?/p>
瑾梅說:“我看見你剛才根本就沒吃蛋糕啊?”
馬克搖了搖頭說:“我不吃,不代表這東西就可以浪費啊?!?/p>
瑾梅點點頭說:“說得有點道理?!?/p>
等回到家的時候,瑾梅忽然想起那桶油說:“馬克,葵花籽油上的‘贈送標(biāo)簽,你是不是撕掉了。”
馬克想了起來,忽然恍然大悟地說:“啊呀,我忘記了。”
瑾梅急了起來說:“馬克,你這個笨蛋。明天要是被劉濤和宋橋看見,你看我們多么丟人呢?!?/p>
馬克有些生氣地說:“還不是你出的餿主意?你看,現(xiàn)在好了,要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往哪兒擱呢?!?/p>
瑾梅說:“現(xiàn)在還能怎么辦呢?你這個傻逼,誰叫你這樣辦事情的呢?”
馬克說:“還不賴你?非要把別人贈送的東西轉(zhuǎn)手送別人,你看你,辦的什么事。”
“好,馬克,都怪我好了,都怪我,我嫁給個窮逼,一輩子的窮鬼!”
也許是這句話傷了馬克的自尊心,馬克忽然伸出自己的右手,右手蓄足了力卻最終沒有落下,瑾梅說:“馬克,好,今天你不打我,你就不是男人?!瘪R克瞪著瑾梅,然后憤懣地摔門跑了出去。
馬克沒跑多遠(yuǎn),一個人圍著護(hù)城河跑了一圈,晚上,有冷風(fēng)刮過來,馬克縮在厚實的棉襖里,像是一個裝在套子里面的男人。馬克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也許是今晚參加今晚的宴會,對比顯示出來的落差刺痛了他,他坐在河邊的堤壩上,只顧著抽煙,但是心中的煩惱像是剪不斷的亂麻一樣,理也理不清楚。馬克此時很煩,他覺得生活就像是一塊石頭一樣,重重地壓在自己的胸膛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馬克走后,瑾梅抱著孩子,孩子在她的懷中,緊緊地?fù)е?,她的臉頰緊緊地貼著孩子的臉頰,孩子說:“媽媽,媽媽?!辫肺⑿Φ乜粗⒆?,摸著孩子的臉頰,她想到今天晚上的生日宴會,真的是一筆糊涂賬,她想不到自己怎么變成這樣了,蠅營狗茍,這原本不是一個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該做的事情,她看著孩子,幻想著,等孩子長大了會不會變成另一個自己,變成另一個被生活磨碎的人呢?
第二天早上,馬克一大早起床,碰見劉濤。劉濤笑了一下,馬克也笑了一下,倆人沒說什么就各自上班去了。馬克手上提著一個垃圾袋,順手打開垃圾箱,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昨晚送給鄰居家的那桶葵花籽油躺在了垃圾箱的最底層,馬克心里很不舒服,好像是自己的孩子躺在了垃圾箱里一樣,馬克也沒多想什么,焉頭搭腦的,覺得夫妻倆干了不該干的事情。馬克沒有對瑾梅說那桶葵花籽油的事情,這有什么可說的呢?說出來都是打自己的臉。馬克只能怪自己沒有錢,自己要是有錢還會這樣嗎?
房東李狠突然到訪,這讓馬克和瑾梅很慌。
那天正好是周末,李狠一大早就過來了。他穿著黑色的披風(fēng),戴著一只墨鏡,光禿禿的頭頂,嘴邊長出密密匝匝的胡子,他的一言一行都看得出他是一個非常富有條理的人。他過來敲了敲馬克的房門。馬克正在刷牙,瑾梅正在廚房里給孩子熱牛奶,馬克打開房門,李狠輕微地點了一下頭,然后嘴角輕輕地笑了一下,動靜不大,風(fēng)吹草動似的。
馬克看見房東忽然到訪,倒是有些驚訝,他胡亂地刷了幾下,然后匆匆忙忙地抹了一把臉。瑾梅則跑過來給房東倒茶,她也不知道說什么,倒好茶水以后,只是愣在那兒,傻乎乎地對著房東笑,房東兩只眼睛,像是兩只兔子一樣,在房間里面跳來跳去。馬克洗漱完畢以后,抽煙給李狠,他拿過煙以后,拿著打火機,咔嚓咔嚓地點著,他一邊抽煙,一邊說:“馬可,你們什么時候搬走呢?我這次來是告訴你們,房子我真的是要收回去,我不是和你們開玩笑的。”馬克唐突地笑著說:“我們正在找房子呢,找好就搬走,找好就搬走。”馬可重復(fù)了這句話是再強調(diào)著,我們不是不搬,確確實實沒找到房子。李狠說:“這可不行,你們趕緊想辦法吧,房子肯定是要搬的,我再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吧。我有事情,先走了?!?/p>
他們知道,這次房東過來是下最后通牒,如果他們再不搬走的話,可能房東李狠就要采取強制性的措施了,怎么辦?房子是人家的,你還能怎么辦,搬唄!
馬克早就去中介打聽了,這附近有沒有房子。
他在幾家中介都留了電話號碼,幾乎每天都有人打電話給馬克,有時候,他還會收到微信和短信,他每天都在接電話,現(xiàn)在的馬克都比老板忙了。他有些嘲笑自己,覺得自己倒像是一個“假老板”一樣。下午五點多下班以后,他匆匆忙忙地跑去看房子,中介帶著他看的那些房子,他多半是滿意的,一問價格,他是接受不了的,他只是象征性地回復(fù)房東說:“我再看看,回去和老婆看商量后,再做決定吧?!?/p>
這樣看了幾個星期以后,馬克自己都疲倦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馬克回去問瑾梅,每次他看中的房子,瑾梅看后總是搖搖頭,做一個無所謂的樣子。馬克是一個非常沒有主見的人,他問瑾梅怎么樣?到底租還是不租?瑾梅不點頭,也不搖頭,最后他也搞不清楚瑾梅是怎么想的,他有些生氣,甚至撂下話說,我不看了,你自己去看房子吧。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股子狠勁,瑾梅很討厭這樣的馬克,有時候瑾梅生氣地說:“我也不管了,隨你去?!辫氛f這句話,明顯地屈服了,這完全不像是瑾梅的個性,她是一個女強人,女強人從來都不會屈服的,女強人的字典里面從來沒有“害怕”,從來沒有“無所謂”這兩個詞語。
馬克和瑾梅為了找房子的事情嘔了氣,倆人各找各的,有時候,馬克找到房源的時候,給瑾梅看,有時候假裝生氣地說:“給我看干嘛,你自己喜歡,你就租唄?!瘪R克賠著笑臉說:“咱們之間討論討論,這不,都是圍繞著你嘛,你是‘中心思想嘛。”
看了這么長的時間的房子,瑾梅總結(jié)出來三個關(guān)鍵點:第一,房子要離民辦學(xué)校近,太遠(yuǎn)了,接送孩子麻煩;第二,房子要離公園近,太遠(yuǎn)了,孩子沒有地方玩;第三,房子租遠(yuǎn)了,母親做不了鐘點工,自己也要搭一半的生活費。
馬克覺得老婆分析得一點問題都沒有,圍繞著這三點找房子是絕對不錯的。但是,從這三點來看,找房子實在是太難了。他們居住的這個地方是S城最繁華的地方,多年以前,只有這一片房租稍微便宜一點,為什么呢?多年前就聽說這個地方要拆遷了,后來未果。追究其原因是,這塊地方,下面是地鐵,所以拆遷隊一直留著這快巴掌大的“貧民窟”,這塊地方坐落在市區(qū)的中央,看起來,就像是一塊狗皮膏藥一樣。
看房子確實是一個累人的活,早上跑出去,下午跑回來,周六日就這樣白白地浪費掉了。房子沒有著落,人還累得個半死,馬克有時候覺得,這是房東李狠故意給自己出難題,你想想,房子不租給別人放在那個地方有什么用呢?弄來弄去,還不是轉(zhuǎn)租給別人嗎?只是租金高與低的問題了。馬克一時想不通,覺得李狠這人也鬼頭鬼腦的,從樣子上看來就算不上是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人。
在找房子的這段時間內(nèi),馬克打了幾次電話給李狠,軟硬兼施,他開始是約房東出來吃一頓飯,房東沒有答應(yīng),然后,他又請房東去KTV里面K歌,房東也沒有答應(yīng)。他心里面急得直罵娘,就這樣過了一個月以后,李狠又打電話過來。李狠問他房子找得怎么樣了,馬克說還在找,房東有些急了,急了說出來的話也就不好聽了。房東口頭禪總是離不開那句耳熟能詳?shù)脑捳Z,總要過問別人的母親,馬克聽了幾句,把電話放下,然后一個人對著電話叫,聲音很大,嚇得旁邊的路人瞪著兩只眼睛,以為馬克是個神經(jīng)病。
瑾梅想盡了辦法,一到下班的時候,她就跑去中介,到處去看房子。中介小哥騎著小木蘭,帶著瑾梅在小區(qū)門口轉(zhuǎn)悠,天氣寒冷,風(fēng)掛疼了她的耳朵,幾次下來,她感冒發(fā)燒,待在家里面吊水,為此請了幾天的病假,扣了幾百塊錢工資。
找房子的這段時間,瑾梅和馬克兩人都疲倦了,他們也不知道怎么辦,事已至此,也只能過一天算一天了。有時候找房子的事情,比找女人還難,以前,瑾梅還打算首付買房呢,現(xiàn)在一想想,租房都這么麻煩,買房還不更加麻煩?這幾天,她無事的時候,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想著一個非常大并且非常虛幻的問題——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呢?為了錢?為了房子?為了車子?為了自己心愛的人?瑾梅閉著眼睛,想著想著,進(jìn)入了夢境。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母親從外面打聽到了消息,說離鴻富居不遠(yuǎn)處的繡花弄有房子出租。母親每天都會帶著孫子去雕塑公園,這公園大,有時候還會碰見老家的人,只要別人開口說家鄉(xiāng)話,母親會連忙接一句,然后等熟悉了,母親就會問別人有沒有房子出租。
說來很有意思,母親已經(jīng)有自己的人脈圈子了。人脈圈子里面都是帶小孩子的阿姨,去年,馬克給母親買了一個智能手機,母親不知道怎么用,馬克細(xì)心地畫了一張流程表,上面寫著怎么發(fā)語音,怎么發(fā)視頻,怎么發(fā)圖片,怎樣發(fā)朋友圈,寫得非常的詳細(xì),堪比手機使用說明書?,F(xiàn)在,晚上的時候,總是能聽見母親拿著手機在和她的朋友聊租房的問題,聲音很大,馬克和瑾梅聽得清清楚楚的。
原本瑾梅是對老人家是有一些意見的,在生活層面上,她總是覺得老人家有些過分節(jié)儉,一塊洗臉毛巾,已經(jīng)起毛了,起了毛也就算了吧,毛巾已經(jīng)黑得像是一塊被油染過的布匹,她和馬克早就叫她換一條毛巾,老人家總是不聽勸,我行我素,像是一個小孩子,有時候老人生氣起來還會偷偷地跑進(jìn)房間抹眼淚。不過有些方面,老人又在幕后偷偷地幫助自己,她只是不說,其實她內(nèi)心比誰都清楚。瑾梅忽然覺得,以前自己對老人的一些態(tài)度有些不好。她忽然內(nèi)疚了起來,但她不好意思道歉。
第二天早上,瑾梅去菜市場買了一只烏雞,和老板講了半天的價錢,賣雞的老板甚至都有些生氣了,最后,抵不過瑾梅一張伶牙俐齒的嘴,二十多塊錢賣了出去。她绹住雞爪,丟在網(wǎng)兜里,雞撲棱著翅膀,看起來,頗有活力。她很得意,把雞背在自己的肩膀上,就像背著褡褳一般,隨著腳步的輕重緩慢,肩膀上的雞也掙扎著。
瑾梅回來的時候,喝了一碗釅茶,她摸了摸嘴巴,把雞丟在廚房,雞正撲棱著翅膀,弄出啪啪啪的響聲。馬克正在房間里面輔導(dǎo)孩子做功課,他推開廚房的門,看見一只雞正在網(wǎng)兜里面看著自己,也許,這只雞一路上憋得不行,來到馬克家的廚房就拉了一地的雞屎。馬克捂著嘴巴,對這只雞算是又愛又恨,他們好長時間沒有吃過雞了。雞這東西擱在農(nóng)村全身都是寶,雞糞可以漚肥,雞毛可做雞毛撣子,有人百般嫌惡的雞屁股,現(xiàn)在都有人愛吃,聽說是吃起來有一股子松香的味道,到底是不是,馬克沒有考證過,不過,今晚上可以小試一番。
母親從臥室里面出來,問馬克今天是什么日子了,竟然買了一只雞。
馬克也半天回不出話來,不知道怎么回答母親,只好說,一只雞嘛,想吃就吃。
母親又去翻掛歷,以為今天一定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翻了一圈,也沒發(fā)現(xiàn)今天吃雞的特殊含義,她跑到廚房,用手指插進(jìn)雞的屁股里,以為這只肥壯的烏雞肚子里一定藏著一肚子的雞蛋,她用手使勁地掏,也顧不得雞糞的腥臭味。母親掏了幾次,很失望,從雞屁股里伸出手指說:“這要是擱在以前,這樣的季節(jié),正是雞下蛋的好時候呢?!?/p>
馬克說:“這都是人工養(yǎng)殖的洋雞呢,不是土雞?!蹦赣H說:“不管是洋雞還是土雞,養(yǎng)著養(yǎng)著,它就成家雞了。”母親對馬克說出的這句話有些不滿,馬克被母親懟得不敢繼續(xù)說話,心里面想,母親的意思是想把這只雞給養(yǎng)下來了。馬克拍打著自己的腦袋說了聲:“我的個娘嘞!”
瑾梅喊著馬克過來殺雞,馬克問了怎么殺,瑾梅就笑起來說:“殺雞你都不會嗎?”馬克尷尬起來,他去廚房拿起菜刀,把綯在網(wǎng)兜里面的雞小心翼翼地拿出來,那只雞可能是感覺到自己末日就要來臨了,它努力地拍打著翅膀,身上的羽毛像是雪花一樣,飄蕩下來。馬克頭發(fā)上,鼻子上,都粘著羽毛,瑾梅哈哈笑著,笑彎了腰,兒子聽見響聲,從臥室里面跑出來,看見爸爸像是馬戲團的小丑一樣,孩子也哈哈哈地大笑起來。馬克做了一個嗔怒的表情,對瑾梅白了一眼,嘴角邊露出濃重的白翳。馬克把雞的脖子提在自己的左手上,右手上拿著刀,刀口鋒利,還閃動寒光。
馬克把雞頭挨在一塊黑石板上,他拿著菜刀使勁地割著,割了幾下,雞已經(jīng)感覺到了痛,兩只翅膀使勁地掙扎著,嘴巴上還洇出來一些血跡。他有些慌,嘴里喊著真是造孽啊,真是造孽啊。他喊了幾聲,瑾梅在旁邊看得有些不舒服,他母親也跑過來,半閉半睜著眼睛,嘴里發(fā)出嘖嘖嘖的聲響,瑾梅聽到這些聲音就更加不舒服了。馬克拿著那把菜刀好像手上拎著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把面條,軟化化的,瑾梅有些看不下去了,嘴里罵了一句沒用的東西。她蹬起自己的右腳,踢到馬克的背上,馬克跌了一個狗吃屎的姿勢。他有些怒了,又不敢開口說話,只能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抱怨了幾句。瑾梅拎著雞頭,在石板上劈了幾下刀刃,然后擼起袖子,扎開馬步,右手呼啦一刀就把雞的腦袋剁了下來。瑾梅在殺完雞以后,忽然想到了這樣一句話,“小妹子看雞巴,又愛又怕?!辫芬膊恢雷约簽槭裁磿肫疬@句話,然后,她內(nèi)心又批評了自己,怎么會想起這樣的葷段子呢。
那只雞死在了瑾梅的手上,她處理完雞以后,把菜刀丟在了地上,菜刀咣當(dāng)一聲,馬克瞪大眼睛,喉嚨里哽咽了一下口水。她說:“這么簡單的事情,你都做不好,你還能做甚?”馬克拿起雞,丟在鐵盆里面,他想不到母親竟然在旁邊念咒,母親念的是《往生咒》。他覺得好笑,雞是畜類,是拿來吃的,不用來殺了吃,還能用來觀賞?他搖了搖頭,一時理解不了母親,但是,內(nèi)心還是隱隱地覺得老婆殺雞還是太殘忍了。
馬克在門口置好了架子,燉雞是一項手藝活,不能急也不能慢,要慢慢地熬,這樣雞肉才不老,吃下去的時候,才能嚼出來香味。
晚上吃飯的時候,馬克吃得不少,吃肉喝湯,咂巴著嘴巴,有時候還舔舔嘴角,她給瑾梅和母親搛了雞腿,孩子吃著一只雞翅,咬得滿嘴都是油污,瑾梅看不下去,一邊罵著孩子,一邊從拿著馬克的洗臉毛巾給孩子擦嘴巴,馬克看著孩子一嘴的油污,擦也擦不干凈,他倒是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瑾梅有些生氣,翻著白眼,馬克才收住了笑聲。
應(yīng)該說,這一晚是最安逸,最快樂時候,等孩子睡了,母親平和的打起鼾聲,馬克猴急地給自己下體洗干凈,瑾梅弓著腰,正在給孩子整理衣服,馬克抱著瑾梅,急著就想要。瑾梅拍打著馬克,馬克的手像是一條蛇一樣,在瑾梅的身上纏繞,瑾梅調(diào)皮地笑了,馬克的嘴巴不老實地在瑾梅的身上亂啃,像是農(nóng)夫開墾一塊處女地,瑾梅像是一片湖水,被人丟了一粒石子,整個人的身子就蕩漾了開來,馬克力氣大,沒多久瑾梅就嗷嗷嗷地叫了。近來,兩人為了找房子,很少發(fā)生性關(guān)系,這次馬克換了姿勢,瑾梅嘗了新鮮,兩人躺在床上,呼呼呼地打起了鼾聲,這個晚上,像是一塊海綿,把白天的苦與累全部吸了去,現(xiàn)在只剩下兩具干癟癟的肉身。
母親最先把自家要租房的事情向?qū)γ娴暮⒁陶f了。
胡阿姨每天都會約母親一塊去買菜,她們兩人成了知心朋友,什么話都說,什么都談,胡阿姨是個聰明人,從來沒有告訴母親關(guān)于馬克和瑾梅送那桶油的故事。她不想說出口,因為這件事情讓母親尷尬。母親經(jīng)常在馬克和瑾梅的面前說胡阿姨的好,瑾梅本來就對胡阿姨印象挺好的,這樣一來,感覺和胡阿姨這人更加親切。馬克和瑾梅不想告訴劉濤,他們家正在為找房子的事情犯愁,瑾梅是個識趣的人,即使他們能幫到自己,自己也付不起高額的房租,如果把這件事情說出來,不僅會麻煩別人,還會領(lǐng)別人的情分,馬克和瑾梅都不會做這樣的孬事情。
他們兩口子不說,并不會代表母親不會說出口。
那天天氣特別好,公園里面的梅花和郁金香都開了,胡阿姨約母親去公園看花。母親早上給孩子喂完飯,馬克把孩子送去學(xué)校,接下來,都是母親的空閑時間,這時候,母親肯定是要去做鐘點工的。今天主人家出去郊游了,聽說要在外面玩三天,正好,母親偷這個閑,她覺得宅在家里也沒有什么事情可做,外面也沒有熟人,只有對面胡阿姨可以和自己說幾句心里話,現(xiàn)在胡阿姨喊母親一塊去公園看花,母親忙完一些家務(wù)后,便和胡阿姨去公園湊熱鬧去了。
她們圍著公園轉(zhuǎn)了一圈,胡阿姨還給母親拍了許多照片,胡阿姨手機不是很好,拍出來的照片多半有些模糊,母親眼睛不好,老花眼,把手機拿在手上,拉得好遠(yuǎn)才看清楚。母親帶著笑,胡阿姨把手機遞給母親,讓母親給自己拍張相片,母親不會使用智能機拍照,胡阿姨也不嫌煩,仔細(xì)地說了一通,母親才勉強知道怎樣拍照。母親拍的那幾張相片,不是露出了半截身子,就是人物角度模糊,胡阿姨不是很滿意,她讓母親重新拍了幾張。母親笑著說:“你說怪不,這點東西,里面就能藏個人?!焙⒁陶f:“這個算什么,現(xiàn)在都能克隆動物了?!蹦赣H問“克隆”是什么意思。胡阿姨也不知道怎么解釋,只好說:“就像是一個模子,能創(chuàng)造一模一樣的人哩?!蹦赣H驚訝地瞪著兩只滾圓的眼睛說:“我的個乖乖,那還得了,那以后,誰認(rèn)識誰哩?!焙⒁坦匦φf:“對啊,你以后就不認(rèn)識我了?!?/p>
她們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母親有些心煩,這幾天被馬克和瑾梅鬧的,心里面七上八下的。母親就把房東李狠打電話催搬房子的事情詳細(xì)地對胡阿姨說了。胡阿姨聽得很認(rèn)真。母親說這一席話的時候,長嘆了兩口氣,胡阿姨在旁邊聚精會神地聽著,好像是神游其中,不能自拔。
胡阿姨把這件事情埋在自己的心中,她本來就是個熱心腸的人,租房的事情,說出來真是一把辛酸淚。胡阿姨非常了解租房的麻煩之處,她還說,找這份工作,她就是看著不用自己租房子,要是租了房子,一個月的房租就會花了一大半,生活開支,更不用說了。
馬克和瑾梅也不知道跟在中介的屁股后面逛了多少房子,每天晚上吃飯的時候,馬克和瑾梅的手機都會響起來。后來馬克和瑾梅都厭倦了,滿意的房子很少,看到適合的房子后,問一問房租,高得嚇?biāo)廊?。馬克和瑾梅為了租房的事情傷透了腦筋,他們有時候也會相互的埋怨起來,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說完這些話以后,又覺得這些話是廢話。
瑾梅那天早上問馬克:“我們是不是在騙自己?”
馬克好奇地問:“騙自己什么?”
瑾梅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遲遲不走,又不想找房子,一直在拖著,你說,我們不是在欺騙自己嗎?”
馬克覺得瑾梅說得挺有道理的,但是,仔細(xì)一琢磨,又覺得瑾梅說的話一點邏輯都沒有。什么叫作欺騙自己?什么叫作不愿意走?考慮來考慮去,還不是租金太高,地理環(huán)境不好。馬克對瑾梅說出的這些莽撞的話,不想做任何的回應(yīng)。
日子依然向前走,生活平淡無奇,兩人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回來的時候,還是大眼瞪著小眼。
瑾梅那天下班很早,她又去中介留了手機號碼。趁著下午沒有事情可做的時候,瑾梅去看了房子,她細(xì)心地用手機拍了視頻,晚上等馬克回來的時候,瑾梅把手機拿出來給馬克看,馬克看了一會兒問了幾個問題,一是衛(wèi)生間的問題,是共用的,還是單間的。瑾梅說是共用的,馬克就沒有看下去了。馬克甚至有些生氣地說:“以后沒有獨立衛(wèi)生間,就別浪費自己的時間去看了,看了也沒什么鳥用,你想,一大家子人,怎么會和別人共用衛(wèi)生間呢?”瑾梅倒是覺得無所謂,只要房租便宜就行,馬克鄙視了瑾梅一眼,瑾梅心里就咚咚跳,好像自己犯了錯一樣,瑾梅只能不作聲,坐在椅子上面玩手機。
也不知道母親從哪兒弄來了消息,母親說:“你們別吵吵了,對面的胡阿姨說,劉濤家有一間房子擱置著,聽說都是放了一些貨物,雜七雜八的,胡阿姨打算替我們問一問,看劉濤家會不會把這間房子給弄出來,租給我們?!?/p>
瑾梅說:“媽,你是不是對胡阿姨說過我們要租房子的事情啊?”
母親毫無遲疑地回答道:“說了呀,這有什么,租房又是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說說怎么了?”
瑾梅有些生氣,但是,礙著馬克的面,沒有發(fā)作出來。本來上次為了參加劉濤家的生日宴,為了送禮物,鬧出來一個天大的笑話,現(xiàn)在瑾梅看見劉濤都不好意思,臉頰都是紅的。馬克也很不好意思,有時候在樓梯口碰見他們,也只能尷尬地笑著。瑾梅和馬克想著說,以后少來往就好了,現(xiàn)在想不到母親又把租房的事情對胡阿姨說了,瑾梅知道胡阿姨是個長嘴,哪有胡阿姨不會嚷嚷的事情。瑾梅回到房間,把房門嘩啦一下關(guān)上,母親拍著胸脯叫了起來說:“駭死人了,真的是駭死人了。”
馬克問母親是怎么對胡阿姨復(fù)述的。母親只好把自己對胡阿姨所說的話,再一次說了一遍,母親說完以后,好奇地看著兒子,發(fā)出了疑問說:“怎么了,難道我說這句話有錯嗎?”母親眼睛都快帶著淚花了。馬克說:“媽,你沒錯,是我們錯了?!辫坊仡^想想,這件事情怪不得別人,都是因為自己摳門,才導(dǎo)致現(xiàn)在尷尬的處境。母親好心好意地去問別人,說明母親上心了,母親一個大字不識,每天活動的半徑也就是對面公園到家這段距離,她接觸的人少,她想盡力地幫助他們,而他們總是不領(lǐng)母親的這份情義,讓母親傷心。瑾梅一想想忽然覺得自己很多時候都對不起母親,各個方面,好像內(nèi)心與母親之間隔著鴻溝,母親總是忍讓著自己。
過了幾天以后,胡阿姨帶著劉濤的孩子,去馬克家玩。小孩子軟綿綿的,肉乎乎的,看上去特別的可愛。瑾梅想上去抱小孩子,嘴巴里面輕輕地呼喚著孩子的小名,孩子兩只杏仁似的眼睛,通亮通亮的,孩子有兩個小酒窩,手像是一截雪白的蓮藕,雪白雪白的。瑾梅輕輕地捏了捏孩子的臉頰,孩子嘴里咬著手指,拖沓著口水,胡阿姨連忙拿著毛巾給孩子擦掉口水,一邊還輕輕地說:“哎呀,我的小乖乖,不能這么臟的?!?/p>
胡阿姨過來肯定是說租房的事情的。
胡阿姨開門見山,她一邊晃動著,一邊輕輕地拍打著孩子的肩膀說:“我問過了,劉濤家的那間房子估計是要搬走的?!焙⒁陶f話很有技巧,她沒確定,也沒有否定,這句話就像是吊在半空一樣,晃蕩著,搖擺不定著,這是讓人猜想的節(jié)奏。其實,瑾梅對胡阿姨說的這些話并不怎么在意,她從來沒想過,要去租劉濤家的房子,因為上次的事情,劉濤肯定是對瑾梅和馬克心存意見的,只是嘴上不說,明白人都是藏在心里的?,F(xiàn)在好了,沒有房子租了,想去請別人幫忙,瑾梅一想想,這要是換成自己,也肯定不會高興的。瑾梅這樣一想起來,就覺得自己這件事情做得確實是錯了。胡阿姨聊了半個小時左右,后來因為孩子哭了起來,胡阿姨才決定回家去,胡阿姨走的時候,還對瑾梅說:“不要急的,這事情急不得,只能慢慢來。”
他們倆還是一如既往地找房子,四處打聽,四處看房,直到把周圍的中介問了一圈以后,他們有些心灰意冷。他們兩人坐下來談了談,覺得租房最重要的問題是孩子讀書的問題,這可不是可以糊弄的,糊弄過去,等于是害了孩子,他們兩人甚至計劃過回老家去,把這兒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處理掉后,去老家的省城干幾年,等手頭寬裕了,再去借點錢,買個一室一廳的房子。他們覺得這樣其實也不錯,問題是,回去他們又能干什么呢?他們什么都不能干,做的還是最底層的工作,這樣一想起來,又打消了回去的計劃,只能硬著頭皮在s城待下去。
一天,劉濤忽然敲開了她們的家門,劉濤來的時候,手上還帶著一籃子水果,很精致的那種籃子,水果用透明的塑料包裹住,紅的,黃的,點綴著。那天是傍晚,馬克正在輔導(dǎo)孩子做數(shù)學(xué)題,瑾梅在廚房里面弄得噼噼啪啪地響,響聲嘈雜,聽起來讓人很不舒服。這時候,馬克聽見有人敲門,馬克以為是來抄電表的,每個月抄水表的老頭都要來一次,老頭來了就會滔滔不絕地說他年輕時候的故事,說他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愣頭青,上了不少女人的床,臉上的那快弧形疤跡藏著一個故事,老頭好像要把著陳年的傷口拿出來曬一曬,這樣才不發(fā)霉。馬克很討厭老頭來,聽一次兩次無所謂,聽多了,馬克就覺得厭煩。老頭煙癮大,馬克還要時不時給老頭點煙,老頭要是不高興了,停止供水,那就麻煩了。馬克只能巴結(jié)著老頭,有時候,在樓道里面見到老頭,馬克還會和他開幾句玩笑,老頭也很喜歡馬克,他對馬克說多了關(guān)于關(guān)于臉上的故事,馬克只恨自己不是個作家,要不然他可以寫下十幾萬的長篇非虛構(gòu)性作品。
馬克懶洋洋地打開門,他以為這次又是那個該死的老頭。門打開以后,馬克看見臉上帶著微笑的劉濤,他趕緊喊瑾梅過來,瑾梅正在廚房里面炒菜,瑾梅說:“哎呀,是不是張師傅???”張師傅就是那個管水的老頭。馬克連聲說了幾次,不是張師傅,是劉濤。瑾梅從廚房里跑出來,然后,油污污的雙手在圍裙上擦來擦去,一副慌亂的樣子。瑾梅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說:“你坐,你坐。”瑾梅急著去泡茶,然后讓馬克去廚房炒菜,馬克很聽話,跑去廚房炒菜。瑾梅說:“來就來,還帶東西干嘛,這個也太見外了?!眲攘艘豢诓瑁孙@得有些拘謹(jǐn),手一會兒放進(jìn)口袋,一會兒拿出來。瑾梅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對著劉濤呵呵呵地笑,皮笑肉不笑。瑾梅打開電視機,然后去廚房拿來一個水果拼盤,她用牙簽串了一塊,放在劉濤的手上,可能是劉濤手抖了一下,或者說,晃了神,劉濤沒有捏住,掉在了地方。劉濤很尷尬,瑾梅笑著說:“哎,這里還有呢,來吃個獼猴桃。”瑾梅再一次遞給了劉濤,劉濤拿了一瓣丟在嘴巴里面了吃了起來。
劉濤吃完獼猴桃笑著說:“你看,我住在這里這么長時間都沒有來看過你們,我們也忙,有時候,想過來串串門,又怕打攪你們?!?/p>
瑾梅急忙說:“哎呀,我知道你們都忙,要不是胡阿姨和我媽常在一起出去逛公園,不然我還不認(rèn)識你呢。”瑾梅這樣一說,忽然覺得這話說得有些唐突,或者說,不妥帖。劉濤聽著,臉頰旁邊露出兩個小酒窩。
“聽說,你們要搬走啦?”
“恩,哎,你說,現(xiàn)在的人怎么了,房東說不租就不租了。哎……”
“你們現(xiàn)在找到房子沒?”
“哪有呢?我們已經(jīng)找了半個多月了,為了房子的事情愁死了。”
“我家有個閑置房,也不知道,你們看不看得中,要是你們不嫌棄,可以先住下來……”
瑾梅有些驚訝,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聽了劉濤這句話,瞬間像是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一樣,心里面特別地暢快。
“那怎么好意思呢?”
“沒事的,過幾天,我叫阿姨打掃打掃,你們再搬進(jìn)去吧。”
瑾梅回答得很干脆:“好的?!?/p>
他們就這樣先是聊到租房的問題,然后又聊到孩子的教育,最后聊到工作上面的事情。直到馬克在廚房里面把飯菜做好以后,劉濤和瑾梅才停止了交談。劉濤站起來說:“就這樣吧,我先回去了。”瑾梅不讓劉濤回去,非要拉著劉濤坐下來吃飯。劉濤有些尷尬,推辭了幾番,甚至拿出小寶貝在家哭為借口,得回去看看。瑾梅硬是沒讓劉濤回去,說:“哎呀,沒事的,沒事的,有胡阿姨照顧著呢,你看,你第一次來我家做客,不能不吃飯走的啊,這可不行的。再怎么說,在我們老家興那樣的規(guī)矩。飯菜熟了,可不能讓客人走回家呢?!眲匦φf:“這么說,我今天不吃不行了?!辫坊卮鸬溃骸澳强刹??!眲缓米聛?,馬克去房間洗碗,盛飯,瑾梅擺好筷子,然后,安排劉濤坐下來。瑾梅給劉濤的碗里面搛了不少蔬菜和雞肉,瑾梅總是按捺不住,總是說:“吃,多吃點,你看你這么瘦,可一定要多吃點呢?!?/p>
馬克只知道在旁邊樂著,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埋頭吃飯,好像此時他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他本來想在桌上說幾句感謝的話來著,都插不進(jìn)嘴,只好作罷,低著頭,悶聲吃飯,瑾梅和劉濤聊得非常歡暢。在吃飯的時候,兩人都禁不住哈哈哈地大笑。
就這樣,他們在笑聲中結(jié)束了這樣一個安逸的夜晚。
劉濤回去以后,瑾梅看看鐘,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孩子已經(jīng)睡了,馬克正準(zhǔn)備收拾碗桌,瑾梅忽然拉著馬克的手笑了起來,她扭捏著,嬌羞著,甚至有些不像她了。馬克像是一只喜歡偷腥的貓一樣,饞嘴,瑾梅知道馬克在床上貪,這次,馬克好像比以前更加地認(rèn)真了,他關(guān)掉電燈,捂著被子,房間像是一朵云一樣,在空中飄蕩,翻騰。
第二天早上,瑾梅坐在沙發(fā)上,沒說話,在想心思。
那天正好是周六,馬克一般周五的晚上會玩得很晚,有時候是看電影,有時候是和朋友們組團打游戲,瑾梅倒是睡得很早,她起來得很晚,她永遠(yuǎn)像是缺少休息一樣,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情都要拉一泡晨屎,然后,活動自己的關(guān)節(jié),她扭動著手腕,扭動著頭部,骨頭像是會唱歌一樣,嘎嘣嘎嘣地響著。以前瑾梅起來的第一件事情是抱怨馬克懶,晚上睡得晚,早上起得晚,完全沒有作息規(guī)律。瑾梅幾乎每周都會這樣抱怨。而今天早上,出乎意料的是瑾梅什么都沒說,她照常拉完晨屎以后,扭動脖子和手腕結(jié)束后,倒是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發(fā)呆,出神。馬克也許是被尿憋醒的,草草地起來以后,看見瑾梅坐在沙發(fā)上,兩眼無神,平靜得猶如一潭死水。
馬克走過去,問瑾梅怎么了,瑾梅沒有回復(fù)他,像是靈魂出竅了一般,馬克用手在瑾梅的面前晃了晃。瑾梅才反應(yīng)過來。她打了一下馬克的手,嘴里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吧?!瘪R克說:“我看你才神經(jīng)病呢,大清早的坐在沙發(fā)上想心思。”
瑾梅問馬克:“你說,劉濤為什么對我們那么好呢?忽然把自家的閑置房處理干凈,租給我們?”
馬克說:“人家就是想幫一幫我們,你總愛胡思亂想。”
瑾梅還是覺得這事情沒有這么簡單,總是覺得里面有點岔子。她感覺劉濤不會無端對自己這么好的。
馬克有些生氣地說:“什么話,別人想幫一幫我們,咋啦,你光想別人的壞處,哎,你這女人啊,我都不知道說你好了?!?/p>
瑾梅說:“你是不是傻子?上次我們給他送的葵花籽油呢,她還不是扔進(jìn)垃圾箱里面去了?”
馬克說:“哎,你別提那件事情,不提還好,提起來我就滿腦子都是火氣。你說,你瑾梅到底辦的是什么事情,好端端地去別人家做客,你倒好,送一桶葵花籽油給別人,油倒是沒什么,關(guān)鍵是超市送的,你說現(xiàn)在被人看見了,真是臉都被你丟盡了?!?/p>
瑾梅說:“還不是因為你,‘贈送兩個字沒有撕下來,你這個豬腦袋?!?/p>
他們倆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吵了幾句話后,馬克穿上衣服,走出門外,不再搭理瑾梅。瑾梅在后面還是嘰嘰喳喳地叫著,馬克點了一支煙,沒和瑾梅再接著吵下去,他害怕別人聽見,這樣他更加沒有面子了。
馬克圍著公園轉(zhuǎn)了一圈,她想不出瑾梅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多了對別人的防備和猜測,做事情也更加虛偽,對任何人都不愿意相信。他又回憶起和在瑾梅讀書時候那一段浪漫的時光,那時候的瑾梅可沒這樣世俗,沒有戒備心,他和瑾梅結(jié)婚以來,瑾梅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馬克想不出來,到底是什么把瑾梅變成這個樣子的。他很困惑,也很無助,不知道對誰傾訴,也不知道誰能幫助自己。
第二天早上,瑾梅就看見胡阿姨正在打掃那間閑置房。胡阿姨戴著口罩,戴著鴨舌帽,戴著手套,要不仔細(xì)看,一眼望去,很難以讓人認(rèn)出這就是胡阿姨。胡阿姨正囑咐兩個年輕的小伙子把放在閑置房里面的貨物搬走,這兩個年輕小伙子都留著長發(fā),手上還文著文身,看起來就十七八歲,二十歲不到。他們很認(rèn)真地把房間里面的貨物搬出來,胡阿姨拿著掃把打掃,直到下午四五點的時候,這件房子才被騰空出來。胡阿姨打掃干凈后,正準(zhǔn)備去水龍頭上洗漱一番,這時候,正好碰見瑾梅,瑾梅對胡阿姨笑了一下,胡阿姨也笑了一下。
胡阿姨用手指著那間閑置房說:“瑾梅,我都給你們打掃好了,你們馬上就可以住進(jìn)去了。”
瑾梅呵呵地笑,說道:“謝謝,真是辛苦你了?!?/p>
胡阿姨擺了擺手說:“都是出外打工的,租房最讓人討厭了。我年輕的時候,也搬過家,那叫一個累呀?!?/p>
瑾梅聽后,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只是回答:“那是,那是?!?/p>
胡阿姨說:“我要回去打掃房子去了,你們快回去收拾收拾,該撿的東西撿起來,該丟的東西丟了,反正這間房子也夠大,你們進(jìn)來,也不愁著沒地方放東西啦。”
胡阿姨說完這句話,瑾梅笑著說:“那是,那是。真是遇見了大好人了,真是遇見了大好人了?!辫愤B續(xù)說了兩聲,看樣子是對這間房子很滿意。
瑾梅回去的時候,問馬克:“你有沒有看過劉濤家的那間閑置房?”
馬克搖了搖頭說:“沒看過。這還要看什么,這么近的地方,直接搬過去就好了。我們每月付好房租就行了,有什么可看的。反正租房又不是買房子,對吧?主要是能住人,有衛(wèi)生間,可洗澡就可以了。你說是不?”
瑾梅沒答應(yīng)他,只是鼻子里面哼著氣。
瑾梅實在是想不通為什么劉濤對自己這么好,一想想自己上次做的那些事情,真是丟人,她意識到了自己不對,人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一點精神也拉不起來。馬克和母親正在整理東西,這幾天母親和胡阿姨還小聊了幾句。胡阿姨說:“以后你們搬過來,我們帶孩子去公園也就更加的方便啦。”母親對阿姨笑笑:“那可不?!?/p>
搬家那天正好是周六,一大早,瑾梅就爬起來,吵醒還在睡懶覺的馬克。馬克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才意識到今天要搬家的。瑾梅喊來了公司的小劉,小劉一大早就來了,瑾梅安排他過來幫忙,新來的小劉人很乖,只要老員工需要幫助的事情,小劉都會義不容辭。馬克過來還遞給小劉一支煙卷,小劉擺了擺手說:“我不抽煙的?!瘪R克只好微笑著,樂呵呵地開起了玩笑說:“不抽煙,是好同志,以后肯定會找一個好姑娘的?!毙⑿χf:“我有女朋友了。”馬克也不知道怎么回復(fù)他,只好說:“哦,好。”
打掃好房子以后,馬克和瑾梅好像并不想急著搬進(jìn)去,他們都在為上次參加生日宴的送禮品的事而內(nèi)疚。
馬克說:“你看看,我們辦的是什么事情呢?人家對我們這么好,我們是怎么對別人家的。哎!”瑾梅沒說話,只是呆愣愣地坐在房間里。
第二天,他們拎著禮品去了劉濤家,劉濤正在逗自己的孩子玩。外面有人敲門,劉濤把門打開,看見是馬克和瑾梅。劉濤看間他們手上都拿著東西,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對。馬克和瑾梅走進(jìn)來,尷尬地笑著說:“濤姐,上次生日宴的事情,可能是我們做錯了,這間房子,我們也不租了?!?/p>
劉濤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什么生日宴的事情?”瑾梅沒有說話,馬克一個人攬了話過來,說出了壓在他們心里很久的那些話。劉濤哈哈哈地笑起來說:“就為了這件事情嗎,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呢。上次你們送的那桶油,我們還吃著呢,不過,你們買的那桶油,我們?nèi)ツ暌操I了一桶,過期了,我讓胡阿姨扔了出去。哈哈……”
馬克和瑾梅不知道說什么話好,劉濤說:“你們兩口子真可愛?!?/p>
馬克和瑾梅看著劉濤尷尬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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