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偉
陪著女兒出門考試,這是一家三口第一次進京。
坐上出首都機場的地鐵,肖石認為進過京的朋友說的沒錯,春節(jié)去北京是比較好,人少,不擠。
拎著大包小包,地鐵上居然還有空座位,截然不是電視上看到的樣子??措娨曅侣勆险f北京上班族擠地鐵的費勁程度,肖石當時覺得當北京人是光鮮且與眾不同些,但就在這擠上委屈了他們,上下班高峰期,地鐵門口人就成了堆,后面的人可著勁往里推,感覺就像老家腌咸菜,擠一擠壓一壓,總還能再塞進去幾棵的。要是大老爺們或大小伙子擠一擠也就罷了,有可能擠擠更健康,可憐見的是里面有不少年輕漂亮嬌弱的姑娘,她們衣著考究,可能是在不錯的公司上班,這弄得,擠一身臭汗不說,擠皺了衣服擠亂了發(fā)型不說,這要萬一是有身孕或是被擠壞了可都不是小事。這么擠的地方,肖石往深里想就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在哪兒不都是吃碗飯嘛!本地人可能有這扛擠的基因,或是擠習慣了咱不深究,外地的孩子大學或博士畢業(yè)就不該湊這熱鬧,祖國那么大,需要人才的地方多了去了,卻都擠破頭跑這兒找工作遭這罪,這不就和跑這兒吸著霧霾說這兒醫(yī)療條件好是一個理兒嘛!可頂尖人物都往北京跑,大咖們云集首都,又證明來這兒是正確的,這就是首都的魅力所在。肖石搖頭笑笑,這也證明他來自邊遠地區(qū),目光短淺,思想僵化,頭腦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在進一步地退化縮小,和時代基本上是脫節(jié)啦!
肖石胡思亂想著,地鐵已跑出了一截子,本來以為地鐵是在地下跑的,黑洞洞的,和火車鉆山洞沒啥區(qū)別,就想繼續(xù)閉目以備足精神進京城飽眼福,可這條機場線路鉆了一陣子隧道,又鉆了出來,天光一閃,便豁然開朗了。
名叫地鐵,原來也可以地上跑呀?肖石睜大了眼睛,感覺不錯,坐地鐵也可以看帝都沿途風景,觀光車一樣,這票價就值了。
車窗外面,不是想象中的樓挨著樓般的擁擠繁華,也和大多數(shù)城市郊區(qū)差不多,有村莊有樹木有河流,樹木沒發(fā)芽,草還沒綠,有的地方待開發(fā),地平了,上面鋪著綠色的遮丑的尼龍網(wǎng),局部被風撕開著,裸露出了黃土,也伴有雜物飛舞,飛進河沿,河里的冰正在融化,遠看上去墨綠墨綠的,上面漂浮著有零星紅的黑的白的垃圾,以塑料制品為主,把河岸裝點得不怎么好看。肖石瞪眼死盯著外面,還發(fā)現(xiàn)了有幾處堆積的垃圾,感覺這就不應該了。這家伙是犯了職業(yè)病,立馬聯(lián)想到了單位,想到?jīng)]完沒了不知道何時是頭的工作,想到單位的馬路溝道和假山湖水里的衛(wèi)生,這垃圾堆積要是在單位里出現(xiàn),干完了定能立功;同時也不可想象,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會被領(lǐng)導罵出八輩祖宗事小,工資獎金也就別想拿了。
肖石就是單位里的衛(wèi)生班長,上面有主任,主任上面有老總,雖是打掃衛(wèi)生的,整天忙得滴溜溜轉(zhuǎn),沒少被罵娘;搞衛(wèi)生這工作,沒個固定標準,打掃過了,領(lǐng)導心情好了說干凈就干凈,心里不干凈了氣沒地兒撒了,見到片落葉都會火冒三丈,會上綱上線說你影響安全文明生產(chǎn),在會上罵你個狗血噴頭,被罵的還沒話說;開始肖石不懂,咋領(lǐng)導這么愛罵人呀,慢慢地懂了,領(lǐng)導不罵人,哪兒會來權(quán)威呀,怎么能殺雞駭猴呀,不找個靶子敲打敲打,不找些茬子讓別人難受,領(lǐng)導就會難受,拉不開面子的領(lǐng)導不是好領(lǐng)導,沒人在乎不說,一幫工人若不把領(lǐng)導放在眼里,工作就別想干好。工場的機器設備每任老總來了都是改造的重點,就那么個廠子,改來改去,就是過度管理,就有蛤蟆擠出尿的感覺,工人忙得像龜孫子,翻來覆去,干的還是那點事兒,比如這任領(lǐng)導來了,為了安全,認為應該砌個東墻,東墻剛砌好,趕巧又換了個領(lǐng)導,同樣為了安全,覺得應拆了東墻砌個西墻,為了追求安全生產(chǎn)和所干的事業(yè),證明自己干事了沒少為企業(yè)操心,就沒個邊兒,拆東墻砌西墻不停地循環(huán)著……干活浪費資金不說,還要安全學習和采取安全措施,一套整下來,管理人員和手下的工人就沒個閑的時候了,大家的壓力就來了。這樣,經(jīng)過多年的拆補治理,設備上基本沒得折騰了,又有了新詞,叫關(guān)口前移,老總就可以一竿子插到底,管到班組衛(wèi)生,就夠著了肖石,此后,肖石便能經(jīng)常接到老大的電話,被弄得一愣一愣的,忙不迭地安排打掃。肖石的單位是國企,七十年代建在郊區(qū),幾十年的一個廠子,人員從幾千人到了今天的千把人;現(xiàn)在的老總科班出身,老家在西部的山里,那兒的人種土豆出身,特勤勞,特別是女人,喂豬養(yǎng)羊伺候一家子不說,還愛干凈,雖然住的都是泥坯房子,一個小院卻能收拾得整整潔潔,室內(nèi)更不用說,窗明幾凈,鋪蓋整齊碼放,即便是炕桌上的一個醋罐子鹽碟子,也會每天早上擦一遍,勤勞賢惠,是這窮山里的女人骨子里就養(yǎng)出來的。老總是窮孩子出身,從小耳濡目染,不講究吃穿,講究整潔干凈,衛(wèi)生班長肖石總是接到老總的電話或主任轉(zhuǎn)發(fā)過來的指令就不稀奇了。
思想又拋錨了,想的都是沒用的,這是正宗的山里正鋤地呢抬頭瞧見飛機轟轟隆隆過去就操起了聯(lián)合國的心,但肖石又認為,也不能那樣定義自己,這首都是全國人民的首都呀,有他一份哩,他覺得就應該把垃圾清了,自己人見了沒事,大不了是下雨天打孩子,關(guān)住門是自己家里的事??蛇@首都機場的地鐵上有多少外國人路過呀,這就不好看了,有損大都市的形象不說,全國人民也覺得不美氣。就這情況,要是放在他們單位,老總見了,會惡心死的,是難以想象的,是會傷心撞墻的。單位里,有時上級來檢查,隨便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檢查團,都會發(fā)動全廠職工一起上,打掃衛(wèi)生有掘地三尺的精神,力爭做到地上不留一片紙屑樹葉,工人們戲稱比趴那兒舔了舔都干凈,有時收工慢些,恰好看見工人們揮汗如雨,弄得外地來的檢查團都不忍心下腳,面兒上似乎過意不去。
換了地鐵六號線,才是真正的地鐵,真正的地鐵在地下跑,車廂里響起了京腔京韻,進京了。出了南鑼鼓巷地鐵口,面前一條胡同熙熙攘攘,京味小吃的叫賣聲不絕于耳,飄著食物混合的香味,肖石心里一喜,覺得住對地方了,不用跑路就能體驗到正宗京味胡同文化,值了。值了不單是指這地方地處北京的城中心,有吃有逛圖個熱鬧,原因是肖菲在網(wǎng)上訂的旅館便宜,一個月前訂了個三人間,網(wǎng)上付款,當時才220塊錢,入住時一打聽,同樣的房子現(xiàn)在漲到了360塊還沒了房間,這220元的房間,肖石感覺比家鄉(xiāng)蘭州的旅館都便宜,認為人家首都房價雖高,這點兒上卻接地氣,體諒了祖國四面八方來的同胞們,不管咋說,各階層的人來了,先有個旅館住,價位不離譜,就顯出了包容性。房間雖然是三張床緊挨著并排放了,顯然有些擠,但這都不是主要問題,重要的是老婆古麗愛挑剔,她前前后后檢查了一遍,也覺得滿意,上面有水洗和晾曬過的折紋,沒有卷曲的毛發(fā)或是不明的穢物,認為是新?lián)Q的床單被套;古麗鑒定完畢,一家人心情不錯,兩口子為了讓女兒有個好心情去迎接考試,肖石故意夸了肖菲幾句,說:“你看,有文化就是好,手機上一點,不用找熟人,提前買的飛機票和火車票價差不多,機場“嗞”的一刷身份證,票就出來了,隔著幾千里地,房子也早早就訂好了,還比別人便宜得多……”肖菲放下行李后,一躍躺倒在被子上,但手機一直沒離手,嘣嘣嘣地壓個不停,時而齜牙笑笑,聽到肖石喋喋不休,眼睛乜了過來,道:“你閉嘴吧,都什么年代啦,手機訂個票訂個旅館把你激動成什么樣子啦,小聲些,別大老遠跑北京來丟人!”
這話把肖石倔住了。這沒大沒小的生硬,口無遮攔的無理搶白以前老婆古麗沒少受用,對肖石算是客氣,母女倆有時一言不合吵起來,吵著吵著,能把古麗氣哭,罵著說養(yǎng)了個沒良心的東西也沒用;三年初中,兩人因為學習斗爭了三年,家里小房間的門踹破了幾茬子,都碗大的洞,木板子修修補補的,不好看,偶爾來了客人,人家還以為家里搞的是什么前衛(wèi)些的裝飾藝術(shù)呢,到肖菲上了高中,肖石一咬牙才換了個新門,換新門的原因是母女倆不打了,不打架并不等于不吵架,吵還是天天吵,成了君子動口不動手,不動手并不是不想動手,而是古麗顯得力不從心了;有一次兩人打架,個兒高的肖菲把古麗按倒在床上,拘了雙手,一屁股坐在身子上,古麗光是氣惱著叫喚,就是動彈不得,不是肖石救援及時,小孩子沒輕沒重不定會發(fā)生什么呢!往往是母女戰(zhàn)爭過后,古麗沒占上便宜,氣沒地兒出,就開始罵肖石,罵他沒教育好閨女,把閨女慣成了土匪;罵急了,肖石會教訓肖菲幾句,一句不對,父女倆開戰(zhàn),吵到最后,怕閨女吃虧,古麗又加入女兒戰(zhàn)隊,兩人一起對付肖石,弄得肖石摸不著頭腦,往往是得罪了閨女,晚上還得緊著給老婆賠不是,幾頭受氣。肖菲上了高三,古麗就成了低眉順眼的丫鬟,在閨女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了,為了保證閨女有個好心情,準備高考,只要能考個好成績,每天挨頓打古麗都愿意接受。不但古麗低眉順眼,還教導老公也不許惹閨女生氣,但肖菲時時刻刻趴在手機上,一點沒有考大學的樣子,吃飯的時候也是機不離手,實在看不過,肖石說幾句,迎來的是白眼。古麗會使眼色,意思是少說幾句,往往一頓飯吃下來,飯沒吃下,胃脹得不小,渾身都是氣兒!
看肖石臉上僵著還想說什么,古麗忙擺了擺手,開口了,微笑著說:“菲菲,走吧,鑼鼓巷的老北京小吃不錯,咱也轉(zhuǎn)著吃些去吧?”
進了胡同,從天南地北的口音才知道春節(jié)進京圖不擠的人真不少,摩肩接踵算什么,兩丈寬的胡同里,高峰時簡直就是魚肉罐頭,走一步都得需要技巧和功夫。三人擠到個老北京冰糖葫蘆的門頭前,見排有長隊,以經(jīng)驗來說,排隊的東西定是有特點,想必味道不錯,也有北京小吃的代表性,為了緩解剛才的尷尬,肖石顯出一臉的積極,難得地對娘兒倆開了句玩笑,道:“兩位美女,等著,我排隊買去?!?/p>
排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這攤兒不但賣冰糖葫蘆,還賣烤香腸,肖石遞過去100塊錢,要了兩串糖葫蘆一串烤香腸,找回了50塊,肖石還瞪著眼等著人家找錢,那人也瞪著他,擺手示意他閃開讓后面的人向前,肖石問:“這三個多少錢呀?”
賣串兒的拐著串了味的京腔,一臉不耐煩,嗚哩啊啦:“糖葫蘆15,烤香腸20,沒多收你的誒!”
這貴,肖石立馬有上當?shù)母杏X,覺得即便是春節(jié)的北京,你也不能把3塊錢的東西賣15呀20呀!但為了不受白眼,咬牙擠了出來,古麗問多少錢?肖石說了,古麗也瞪大了眼,不敢下嘴,盯著看這東西和家鄉(xiāng)的有哪些不一樣,顛倒來去看了幾遍也是不相信,再看看排著的隊伍,人家拿到手大口開嚼,一臉幸福,沒一個人說貴的,隊還越排越長,兩口子就不敢吱聲了。見拿著不吃,肖菲說:“吃吧,想啥呢!你還以為是在大西北的山里,三塊錢的東西還能磨半天嘴皮子討價還價,窮慣了,不出來你就不知道自己有多窮逼多討吃!”
一家三口逛了一陣,擠了一身汗,感覺就是人多,保安也多,別的和家鄉(xiāng)的廟會區(qū)別不大。肖菲吃了盒打著宮廷旗號的奶膏,也就是個酸奶盒,30塊,說飽了。她減肥呢。三人回了旅店,包里有家里帶來的過年準備的醬牛肉和油果子,此刻派上了用場,古麗得意,說:“看看,聽我的對了吧,既好吃又衛(wèi)生又省錢。”肖石吃得滿嘴流油,點著頭感慨,說北京是好,就是吃的太貴了,不接地氣,又不相信北京沒便宜的地方,小聲說也許這是在旅游點兒上吧……看一眼肖菲,趕快又閉嘴了。
東西走向的胡同里,就有一家藝術(shù)院校,比較著名。肖菲是藝考生,報的是表演,第二天的專業(yè)考試就在那兒,離考點只有幾百米遠,來去很是方便。
當個藝考生,并不是肖菲有表演天賦,也不是肖菲愛好表演,更不是肖石或古麗喜愛表演為圓自己的夢才讓閨女學習這行當?shù)?,而是為了讓閨女有高中上了才能考大學。肖石技校畢業(yè),古麗高中畢業(yè),當年由于種種原因都沒能上大學,缺什么想什么,沒上過大學就想讓閨女上大學,要說現(xiàn)在上個大學對有些人簡單得就像一一樣,可肖菲初中畢業(yè)中考時還是差了幾分沒過普通高中錄取線,面臨的是上高職。讓閨女上高職,出來像老子一樣提一輩子扳手榔頭,當個工人,男孩子還可以說得過去,可兩口子就這一寶貝女兒,同事的孩子都大學生研究生畢業(yè)當白領(lǐng)什么的,自己的孩子當工人或服務員,人家白領(lǐng)咱當工人,人家吃飯咱端盤子,明顯就矮出一大截子不是,肖石想想都覺得抬不起頭。咋辦?找后門吧,當時是有病一樣亂投醫(yī),沒名堂地送禮,折騰下來,普通高中的錄取都快結(jié)束了,找的人還沒個準信兒,兩口子急了,這樣下去,閨女可能就沒學上,瘋了一樣帶著閨女找學校,普通高中沒門,聽說私立學校有藝術(shù)類班級分數(shù)低,還有學籍,就是學費高些,學費比供個大學生都貴。就這樣,兩口子咬咬牙,豁出去了,肖菲就上了私立高中。肖石問找的熟人,熟人說,你咋等不及呀,我這不是正辦著嗎?你去上私立可不怪我啊,我這邊也就不費事了。肖石心里說,你他媽的都開學了,你還讓等,在家里等畢業(yè)呀!去討要送出去的東西,肖石又抹不開臉,損失了一兩萬,氣得天天在家里自言自語地罵人,惹得母女倆不高興,古麗說:“莫名其妙罵誰呢,他媽的他媽的沒完沒了地罵你丟不丟人,神經(jīng)病呀!”肖菲說:“天真了吧,悲催了吧,傻眼了吧,不逞能了吧,被你那幫緊巴結(jié)慢巴結(jié)所謂的哥們騙了吧!也不用腦子想想,沒過提檔線,就他一個小記者,說能讓我上高中,嘁,反腐工作如火如荼,簡直是異想天開!”
三年高中沒上完,肖石欠了十來萬塊錢的外債,上了才知道,不光是高額的學費生活費,請專業(yè)的表演老師這塊兒是大頭,粗算一下幾年下來好幾萬塊錢出去了,感覺也沒學個啥,肖石認為那就是個忽悠孩子的騙子,但又不得不找專業(yè)老師,不找,專業(yè)課就沒底兒。學校里高三前半年不到校,就是專門讓找專業(yè)課老師輔導呢,對肖石這樣的家庭來說,這學上得像是在割肉,遍體鱗傷,一塊兒一塊兒地割,渾身疼得麻木了,也要咬牙堅持到底,還不知道是個啥結(jié)果!
肖石這個衛(wèi)生班長一個月工資獎金拿全不到4000塊,古麗沒工作,專職在家里伺候肖菲上學。即便是在西部城市里的4000塊錢,一家人吃飽飯也是很不容易的,何況再供個高價學生。幾年時間,借錢借得親戚朋友都躲著走,見他一家似見了瘟神一樣。
這兒的天亮得早,麻雀不知幾點醒來的,早就在四合院里的樹梢上嘰嘰喳喳吵著跳著,有只貓在瓦屋頂上虎步前行,懶洋洋的,喵了一聲,跳躍一下,在一個屋檐下消失了。旅店是五層樓,周邊是胡同四合院,這店就成了附近最高的建筑,看來北京的四合院保護不錯,沒拆了蓋高樓,有長遠眼光。肖石站在旅店側(cè)面的鋼制樓梯平臺上抽煙,看著麻雀和貓就思考這四合院,想起昨天看到一房屋中介門口貼的一售房信息,一個四合院的售價都上億元了,就覺得還真是肖菲常說的亮瞎了眼!感覺這四合院也就是個灰褚褚的院子,還沒老家的莊院整潔好看呢,可老家的莊院成了空屋,村幾乎成了空村,被幾個老人守著,衰敗著。這兒卻是寸土寸金。這便應了投胎的重要性,比如蛆,在茅缸里是蛆,在酒店的廚房里是肉芽,是精英們的一道高檔菜。
想到吃,肖石認為這旅游點的胡同里的東西死貴就不吃啦,別的胡同或街口定是有包子豆?jié){稀飯油條什么的,即便是北京人日常生活,也離不開這些的。時間還早,母女倆正睡呢,肖石自言自語說你們睡吧,我出去給咱買些吃的打包回來。
大清早的,有些鋪面還沒開呢,已經(jīng)有慕名的游客三三兩兩地趕來了,看來鑼鼓巷的名氣是名不虛傳的。肖石找了個窄些的胡同鉆進去,轉(zhuǎn)著,看著,感覺不一樣了,胡同不大,時而有四合院門樓旁掛的名人故居名頭都不小,比如齊白石故居等等,一路走來,一路感慨,想這名人們以前就住這兒呀,就沖那名頭,不算奢侈呀!再走,四合院的老住戶們吱吱呀呀開門了,有的提著褲子上胡同邊的廁所,感覺北京人上廁所時的急樣和別的地方?jīng)]區(qū)別,著急了也小跑。胡同里廁所是不少,這點兒上北京做得好,免得外地的來了人生地不熟的憋得到處找不到廁所著急。轉(zhuǎn)了幾條胡同,肖石又感覺到了特色,感覺這胡同路面上的油水都比別的地方大,黑黝黝的一層,踩上去有些潮乎乎的,黏合力很強,像三年沒上過拖把的懶婆娘的廚房。這大廚房,就是沒個賣早點的,煎餅果子都沒有,更甭想豆?jié){油條包子稀飯啦,肖石這才想起給北京人做飯的大都關(guān)門回家過年去啦。
有些急躁,又走,找人多的地方,終于在一街角胡同口見一正宗蘭州牛肉拉面館開門營業(yè),走得久了,感覺餓得心慌,肖石想這是在帝都不應該呀,還是饑不擇食先填飽肚子吧,只好從蘭州跑北京吃碗蘭州特色,進門一問,15元一碗。一算,每碗比蘭州貴9塊,那也得吃,活人不但不能被尿憋死還不能讓餓死。面出來了,一嘗味道,感覺不對。
對老蘭州人來說,這面,這味兒,想必還沒干掉一碗黃河水地道!肖石正暗自吐槽,胡同里竄進來一幫子,一口氣要了13碗拉面。這哥們是帶著家人和進京的親戚來品嘗特色的,京腔京韻,很快就哧哧溜溜地吃著,賣面的老板用西北家鄉(xiāng)話應和著嘮嗑,看來是熟客,有些殺熟的西北老鄉(xiāng),面目淳樸,肖石覺得他做的面差距真的較大,這要是在蘭州老家,如此敗壞是會被同行追打幾條街的。也真是的,肖石想,地方也和人一樣,窮孩子走霉運,蘭州也就剩下這牛肉面不多的幾張名片啦,怎經(jīng)得起這般無情的糟蹋。肖石本想給老板提提意見,改進改進,但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大過年的人家不高興了給多嘴的幾棒槌,就不劃算了。勉強吃下去,面對包容的北京老街坊,肖石有些感動,也有些內(nèi)疚,為這打著正宗卻不地道蘭州牛肉拉面深表歉意。
出了門,感覺到自己仍是沒什么出息,一天到晚地顧著張嘴,還總是扣扣索索費勁巴力的,一天到晚撲騰來撲騰去,也凈操心了吃的事情。這點出息,想想真抽自己大嘴巴子都不覺得冤枉。夜深人靜總結(jié)一下,真不知道活的是什么勁。
終于,在吃上煎熬著過了一天,肖菲這場考試也完了。沒進復試。
肖菲不怎么失落,看不到傷心的痕跡,還開導自己說努力了,試過了,就不后悔。古麗長吁短嘆,要分析原因,是妝沒化好,或是狀態(tài)沒調(diào)整好,咱總結(jié)一下吧?被肖菲一句頂了回去,說你得了吧,費幾個小時化的妝全讓人家擦洗干凈了才進考場的,一萬多人里收20幾個女生,就你把我生養(yǎng)成這德行,還總結(jié)個啥勁呀!
肖石這點倒是和肖菲一樣,不后悔也不失落,反而感到輕松。
來考試以前,一聽是報考北京的名校,肖石心里暗暗吃驚這是不知天高地厚可真敢折騰,但又不敢反對,古麗拍了拍閨女的臉蛋,發(fā)現(xiàn)個小黑點,以為不是顆麻子,用手扣扣還是顆麻子,說:“別說是北京的名校,就是美國的名校,也是讓人考的,不試不知道,一考嚇一跳,他北京人也是人,考官口味不同,咱這西部黃河岸邊的美女,說不定就考上了呢!”肖石聽著轉(zhuǎn)身裝著牙疼,吸了口涼氣,就更不敢言傳了;若反對不讓去,就有耽誤閨女前程的嫌疑。但出門需要錢呀,借不來錢,咋辦,想悄悄出去賣血都沒機會,現(xiàn)在各行各業(yè)都規(guī)范了,真還找不到血販子,到街頭的獻血車那轉(zhuǎn)圈兒打問,都不給錢,只給個本兒,說是生病住院了可優(yōu)先用血。肖石想錢,腦袋頂門框上思來想去,搓掉了幾根頭發(fā),靈光一閃,有門了,去查住房公積金,賬戶里有一萬多塊。單位取住房公積金有個規(guī)定,你得提供購房或者裝修合同,購房的合同不好搞,裝修的滿大街都是,花些錢就能辦個假裝修合同。離進京剩下一星期時,肖石把這小兩萬塊錢取了出來,這錢也是本打算肖菲考上大學時再想辦法取呢,看來現(xiàn)在也只有先提款啦。決定進京趕考時,肖菲想一個人來,兩口子合計來合計去,感覺外面的世界像無底洞,藏著兇險,堅決不答應。不是說有錢了,他們也可以陪著去首都逛逛了,而是的確不放心肖菲;不是怕她丟了被人拐了或是不知道路上怎樣走,而是有個事讓兩口子心里一直放不下,像吃了不消化的東西隔著了,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又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起因是暑假里肖菲鬧著說要出去散散心,知道沒法阻攔,古麗說去哪兒我陪你去吧,肖菲說一個人去,誰都不讓陪,陪了就離家出走。兩口子嚇了一跳,問清楚準備到哪兒去,肖菲說要去敦煌拜佛,讓他們放心,去了會告訴家里住的是哪家酒店。就這樣,肖菲一個人旅游去了。肖石還是不放心,正好敦煌有個表弟,讓他幫忙登記個旅館,好順便照看一下,沒想到住的地方找好了,表弟卻說肖菲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退房走了,身邊還跟著個小伙子,這姑娘是在談對象吧!怕啥來啥,兩口子一聽這消息,肚子都快氣炸了,咋辦?還能咋辦!她長大了,還能管住她一輩子不讓出門?只有牙碎了咽肚里,暗夜里睜著大眼相互安慰:家家都有齷齪事,只是咬牙不說罷了……等到天亮兩口子還是趕緊打電話,哄著讓她趕快回來,抓學習要緊。孩子成了祖宗,犯了錯打不得也罵不得啊,怕哪點兒不對,真來個離家出走,后悔是來不及的。
這次進京趕考,肖石也不是完全不同意古麗的想法,心里也抱著僥幸,萬一考上了呢,彩票都有人中獎,何況考試,那就當是買彩票吧。話說回來,這次跟著來北京,這事還應該感謝閨女,沒這考試機會,有可能他一輩子都坐不上飛機,見不了偉大的首都。當時,肖菲仍堅持要一個人進京,兩口子就裝可憐,眼淚吧唧地打起了感情牌,說爸媽都快50了,沒去過北京,沒見過天安門,再說,大過年的,爸媽也舍不得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出去考試啊,爸媽跟著,有個照應,也算是大年里一家人無論是窮是富能在一起過圖個團團圓圓……兩口子說得眼里起淚,肖菲哼哼著想了陣子,勉強點頭了,并約法三章才讓成行。
第一家考完沒過復試三個人都認為不要緊,朝陽區(qū)還有家更著名的傳媒院校,肖菲也報了名。也是在網(wǎng)上訂的旅館,也在學校附近,訂了兩間,每間143塊。這價格,肖石還是覺得北京的旅館過于便宜,當然還是閨女懂事,知道他爹是干什么的,無辜浪費錢會把這個衛(wèi)生班長搞吐血的。
當晚入住的這家旅館,在大學附近,肖石兩口住一間,肖菲住一間。進去才知道這房間為什么便宜,都是用木板隔起來的,隔壁放個屁整個樓道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不隔音不說,房子里也只能放一張床,轉(zhuǎn)個身都費事。古麗又檢查被子,發(fā)現(xiàn)有卷曲毛發(fā)和污漬,叫服務員換床單,那女服務員操一口中原口音,說換了呀,咋會沒換哩,一客一換呀!古麗指著上面的毛發(fā)追問,短粗服務員瞪了一陣,嚓嚓嚓抽掉床單走了,邊走邊嘟囔:掏這點兒錢,還想住釣魚臺呀!這是啥?這是啥!這是他娘啦個逼……古麗要跟上去理論,被肖石拉住了,說換了就行啦,不就晚上睡個覺嗎!
剛才進地道一樣的過道時,發(fā)現(xiàn)墻上貼著溫馨提醒:請您的聲音小些,這里面住著考試的學生,您的喧嘩,會影響到他們明天的考試成績,謝謝!雖然過道曲折些,墻壁是用板子隔的旅館,但這段話讓肖石立馬感覺到了溫暖,他認為這就是商家良心,雖然旅館軟硬件的確不咋樣!
這旅館應該是個廢棄的大倉庫改建,雖離學校近,卻好像是處在拆遷區(qū)內(nèi),周邊環(huán)境和房屋建筑顯得雜亂,像城中村,和這頗有名氣的大學有些不搭;入夜,路上的行人寥寥,沒有別處張燈結(jié)彩炫耀般的熱鬧;從蘭州出來時,燈會搞得轟轟烈烈,主干道上,不光電線桿上掛燈籠,連馬路邊的樹上都用彩燈彩帶纏了起來,也許北京太大,掛不過來吧,也許是人家早玩兒膩了,覺得俗!街上冷清,總算找了點兒吃的,八點不到就準備睡覺,養(yǎng)足精神備考。
先是隔壁有動靜,開始幾聲有些尖利,是女人的聲音,慢慢得像貓哭,哇哇的,看看時間,九點不到,古麗狐疑道:“別是兩口子在打架吧,你說這大過年的出來不容易,為了孩子的事又生氣……”沒說完,傳來細長的啊啊啊和一連串的喊叫。古麗明白了,憤怒道:“真不要臉,才九點都等不及啦,等不及也不知道小聲些?!惫披愢洁熘藗€身,又道:“不要臉的就不知道這里面住的都是考試的孩子嗎!”古麗的罵聲不大,估計隔壁聽不到,只有肖石沉默著,見沒動靜,古麗轉(zhuǎn)身翻看肖石的眼睛,用腳試探了一下他襠里,棒槌一樣反應不小,踹了他一下,惱怒道:“都是不要臉!”肖石想翻身上去,被一巴掌推了下來,古麗指指隔壁,說:“牲口么?孩子都沒睡哩!”倆人睜眼等到十點,對面也傳來了叫喚聲,但肖石記得對門住的是個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呀,這是啥情況?就在這時,樓頂不高興了,似乎有人用木頭撞墻,細聽,那是床頭在撞墻的聲音,橐哧橐哧很有節(jié)奏,持續(xù)了一會,傳來了女人哈呀啊哈呀啊媽呀的叫聲,三面歡叫,古麗已經(jīng)把頭埋在了被子里,嗚嗚地罵道:“他奶奶的,這住的是啥骯臟地方呀!”肖石穿衣出去,本想找前臺反映一下,門剛開了一條縫,卻發(fā)現(xiàn)那個短胖女服務員一臉潮紅地拿著手機,小心翼翼貼在傳出聲音的門板上,正沉浸其中,手機突然被一只手抓了過去,手是男人的,這男人三十來歲,長得倒是周正,像是店老板,輕聲道:“張姐,錄了多少這聲音呀?”男人說著翻看手機,胖女人的臉由紅變白了,男人前面走,又說:“聽說你錄這聲音給網(wǎng)站賣錢?多長時間了,我早就想逮你啦……”肖石縮回門里,古麗眼睛迷蒙蒙地看著她。古麗即便是高潮,也會咬牙一聲不吭,年輕時肖石提出過意見,讓也學學人家,古麗問人家是誰?肖石便說不出來了。黎明時,又是多面歡歌時,肖石和古麗也醒了,古麗的反應不小,拉著又做了一下,這點他倆都沒想到,看來環(huán)境很重要。一直到天亮透,仍是有喚叫聲傳來,肖石說:“他媽的,什么地方呀,配種站啊!真他媽的出來見世面啦,住的都什么人呀!”
兩口子躺著再沒睡著,反而唉聲嘆氣的,好像丟了什么似的,一致同意趕快換旅館,便宜沒好貨這句俗話說得真是不假,圖便宜又想找個隔音的大房子,這在北京是個天真的想法。
早上七點,兩口子收拾完畢,敲開了隔壁肖菲的房間,肖菲迷糊著眼,還沒完全睡醒,看爸媽催著盥洗,問:“這么早干嘛呀?”古麗說:“換房子,只要不是這么垃圾的房子,1000塊咱也??!”
肖菲嗤嗤咧嘴笑了,道:“昨晚沒睡好吧,換就換吧,我沒意見?!?/p>
行程安排,兩頭算上共四天時間,考試完的第二天坐火車返回,回去年也就基本過完了,也到了上班時間。
火車上,肖石接到韓正的電話,互相拜了年問好,又問姑娘考得怎么樣,古麗聽見了,一直使眼色,肖石說:“老哥,考完了正往家趕,成績還沒出來呢?!睂嶋H上這假話瞞不過韓正,因為韓正是大學里一個學院的院長。一個院長給一個半死不活的企業(yè)的衛(wèi)生班長主動打電話,這落差有些大,肖石還張口就稱人家老哥。實際上,肖石和韓正的確是多年的朋友,多少年了,算起從認識的那年開始到現(xiàn)在有32年了,一個人一生中會交很多朋友,走著走著就走散的占大多數(shù)。肖石32年前和韓正認識,是個偶然,也真是緣分,那是在從老家進城的火車上,當時的人多天真啊,坐在一起,相互交談,互相留地址,邀請著對方去玩兒。他們倆就是這樣認識的,當年肖石16歲,正上技校,韓正20歲是在校大學生,沒想到兩人的學校離得不遠,后來在學校里還聯(lián)系了幾次,也就幾次,畢業(yè)分配后還互相寫信告訴了工作地址,韓正留校任教,肖石去了工廠。工作前幾年,兩人還通過幾次信,成家后也就基本斷了。大概十幾年后了吧,一天,廠部打電話找肖石,說有人找他,當時他正趴在機器里一身油污地擰螺絲,沒洗臉就去了廠部接待室,才知道是韓正,人家已是大學教授,帶著研究生來給廠里檢測橋梁。就這樣,兩人的關(guān)系又續(xù)上了。一個工人,能被大學的教授惦記,肖石很激動,回家和老婆古麗說起,古麗想到了孩子,肖菲正讀初中,學習一般,說認識個教授是好事,說不定到時能幫孩子上大學呢!想到這兒,兩口子心里翻騰不已。又去打聽,得知韓正要在單位住幾天才能搞完測試,倆人一合計,認為這是個機會,得抓住,加深一下感情是有必要的。古麗對肖石說:“人家一大學教授,正是路子野,人脈廣的年紀,交往好了幫助你一個小工人,那不跟玩兒似的嗎?聽說人家來都是單位老總陪著吃飯呢!”兩口子也就想請韓正吃頓飯,當然不能在家里吃,古麗的手藝也就是湊合能把飯做熟的水平,所以,古麗認為一定要在附近一個上檔次的生態(tài)園請韓正,肖石說:“那兒消費高呀,沒吃啥呢就一個月的工資沒了,不劃算!”
古麗說:“門口的醬肉館消費不高,切二斤醬肉你倆都吃不完,但那不起作用呀,要請就得讓人家吃了飯以后記住咱,至少也讓人家有點兒小感動,那樣才有成果。”
吃飯的生態(tài)園訂好了,但光兩個人吃飯有些單調(diào),但也不能叫幾個平時一起喝爛酒的工人去作陪呀,喝多了粗俗不說,指不定還要打架耍酒瘋,那就砸鍋啦;思來想去,單位里能說上話且有些層次的,也就老楚了,老楚當時是單位的工會副主席,算是上得了臺面的人,既能說會道,又是個干部,肖石能叫來作陪,互相也是個面子。當晚,飯局過程不錯,酒喝多了,雙方到了拍膀子稱兄道弟的地步,老楚說出乎意料哇,沒想到天天拎扳手的肖石有個教授朋友;韓正精明,做了順水人情,說我這兄弟老實,以后可得請老哥多照顧照顧。老楚平時在工會里閑得蛋疼,看人家當官發(fā)財,他發(fā)牢騷,發(fā)牢騷不頂用,就倒騰起了古董,也是時候,當時這地方文物保護意識不強,盜墓賊猖獗,東山的大坪上挖出了不少馬家窯時期的陶罐、陶鼓,上面有墨黑的條紋和圖案,西安的鼓樓就收藏了一個這兒出土的陶鼓,老楚也弄了個這樣的罐子,愛不釋手,每晚抱出來看一下,研究一番,然后才和老婆睡覺;圖案上是四個小人,女性的生殖器夸張地印在肚子下方,形態(tài)各異,有次喝高,老楚給肖石講,說他這罐兒,是寶貝,孤品,絕品,價值不可估算。
當晚,老楚酒蓋了臉,又興奮著炫弄這事,韓正眼睛也亮了,非要登門去看看。這就中了老楚下懷,樂得嘴咧得老大,他知道搞工程的教授都有錢,讓人家看看說不定還能高價出手幾件呢??催^老楚的收藏之后,韓正贊嘆不已,老楚得意起來,接著說,陶罐是他第一個階段的玩意兒,現(xiàn)在玩玉,說著就順手拿出幾件讓韓正過目,教授的眼睛更直了。
韓正主動給肖石打電話問回來沒有,他是事先知道他們一家去了北京的,不然,肖石是會去給他登門拜年的?,F(xiàn)在的韓正也不是數(shù)年前搞實驗做工程的韓正,現(xiàn)在他是大學的院長,地位不一樣了,肖石這么多年一直沒放松聯(lián)系,逢年過節(jié)不是土特產(chǎn)就是送山里散養(yǎng)的牛羊肉,搞得韓正也就嘴上認了個兄弟一樣,隔些時打個電話互相問候一聲。幾十年堅持下來,有這么個高知朋友,肖石認為自己就有這點守舊的長處,酒越放越香,朋友越交越深;工友們喝爛酒時,提起自己有個大學院長做朋友,長精神不說,連老婆古麗都不得不服他這點兒上的耐性和操行。
韓正打電話是有事,聽起來這事還不小。韓正有個大學同學,現(xiàn)在是個上了級別的領(lǐng)導,過年時一起聚會,酒桌上碰到個神醫(yī),事情來了。上了歲數(shù),也許都會有些病,領(lǐng)導主動請教,神醫(yī)察言觀色,看看舌苔,說他腰不合適,又把腕號脈,說他腳脖子腫,眾人一下驚啦,這功力,能從手腕上號出腳上的毛病,領(lǐng)導抬起腳扒開腳脖讓看,一壓一個坑,還真是腫啦。領(lǐng)導姓陶,碰到真人,陶同學當時差點兒拜倒在神醫(yī)腳下,說他腰疼的時間久了,查出是腰椎間盤突出,好擺治,可這腳脖子腫,北京上海都去了,專家教授使盡了辦法查不出病因;常言道女怕戴帽男怕穿靴,女人頭腫男人腳腫都是要命的事,見到神醫(yī)陶同學似乎看到了希望,不無失態(tài)地說:“神醫(yī)救我呀!”人家笑而不語。
第二天,韓正陪著陶同學提著禮品登門拜訪,神醫(yī)開出了藥方:紅花三錢,生姜一克,大黃五錢,川芎少許,花椒粒一小把……這些常見的中藥熬煮一刻鐘,但光藥不行,里面最最重要的是不可缺少一樣寶貝,什么寶貝?就是帶尖古玉,這古玉要越尖越老越好,越尖越老引出的藥效越好。
得了方子,病情不等人,領(lǐng)導急了,發(fā)動親朋好友,開始行動起來,轉(zhuǎn)遍了城里的古玩市場,也淘到有帶尖的古玉,拿去鑒定,大都是贗品,即便不是贗品,神醫(yī)說達不到要求也沒藥效。大過年的,一圈人為領(lǐng)導的病情惆悵著;今天大早,韓正洗臉呢,靈光一閃,想起了肖石,他知道,肖石和老楚是哥們兒,親眼見過老楚幾十年的收藏,據(jù)說現(xiàn)在他那兒的玉可開個博物館的。
肖石聽明白了,是讓他找老楚搞帶尖的古玉,韓正總算有事求到自己頭上了,這是個光榮的事情,院長能求到企業(yè)的衛(wèi)生班長辦事,肖石想想有些激動,受寵若驚的樣子,滿口答應著說:“老哥,一下火車,我立馬去找老楚?!?/p>
古麗看肖石得了恐龍蛋一樣激動,緊著兩人交換意見,古麗說:“這是個好機會呀,和韓院長套套近乎,夯實夯實感情,以后讓想想辦法,做個最壞打算,肖菲若是將來考不上藝術(shù)院校,去上他們學校,也是條路?!毙なc了點頭,努力在老婆孩子面前顯示了一下自己的亮點,來了個文詞,道:“英雄所見略同,我早謀劃著呢?!?/p>
古麗說,沒過十五,就不能說過完年了。既然年沒過完,去找老楚,就不能空著手去。照古麗這意思,今年本來想以姑娘出門考試為由把這拜年的錢省掉,看來是省不掉了。
細算一下,肖石給老楚拜年的歷史,絕對超過了二十年,這二十多年里,逢年過節(jié),肖石都要去給老楚送禮,比對自己的親爹都殷勤,親爹在老家的山里,一年也見不上一次面,老人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種洋芋自力更生,沒要過肖石的錢不說,洋芋下來了,老漢會弄一麻袋洋芋用架子車拉到村里跑長途客車的站點,打個車票錢讓司機捎帶給肖石,肖石電話上勸他別老弄洋芋了,吃不了;老漢說弄袋金子我也弄不來呀,依舊年年有新洋芋或別的菜蔬打包一起帶到。
老楚和他爹有個共同點,肖石給老楚送禮,就是單方面的,有去無回,他爹給肖石帶東西也是單方面的,爹老想著兒子,兒子卻很少想起老爹!幾十年給老楚送禮,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老楚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肖石在哪兒,送來東西人家就收,反正不是太值錢的東西,也習慣了,端陽送粽子,中秋送月餅,過年是煙酒什么的,都是些大路貨,就老楚這級別,能收下,好似還真給肖石面子了。
時間久了,在單位里,人人都說肖石是老楚的人,關(guān)系不一般;肖石也到處浮夸和老楚的關(guān)系似金剛石一樣的硬;也是,在個不大不小的單位,能和廠級領(lǐng)導搭上關(guān)系,那是不一樣的,不但工人高看一眼,就是部門領(lǐng)導有時也要讓三分的,比如崗位優(yōu)化,比如減人增效,就不容易落到肖石頭上,因為他是寡婦睡覺上面有人呀。實際上,這些年老楚也沒給他辦過什么事,基本上是狐貍沾了老虎的光,狐假虎威,大概如此。雖是精神上的,但算算細賬,肖石能平平安安的當工人,也確實仰仗著老楚,年年孝敬著老楚,覺得也是值了,起碼古麗一直這樣認為,她說咱一個小工人,老楚那是啥都不缺的人家,人家能讓進門,說明這人也是基層出身不忘本的,是知道百姓疾苦的領(lǐng)導!
一個工人和單位里的廠級領(lǐng)導關(guān)系不一般,這不稀奇,但能保持二十幾年的關(guān)系,且還剃頭挑子一頭熱地保持著,肖石早已把老楚當朋友,老楚把肖石當不當朋友就是另一種不一般了。
肖石二十年前認識老楚時,老楚還在車間當副主任,肖石剛大專畢業(yè)進單位當學徒,他們不是一個車間,年齡相差一輪,又差著級別,按說不該成為朋友,即便認識也很難交往下去的。當時,老楚大學畢業(yè)十來年了,當上了副科級干部,要當干部,一般是眼睛往上看,往高抬,靠攏能拉拔自己的人,即便是眼睛往下看,也是挑苗子,找能夠給自己抬轎子的人,比如栽培有文憑的大學生,肖石作為一個野雞大專生,注定就是個下場工人,基本和上面領(lǐng)導交集絕緣,他應該接觸的是班組長級別的。但說起肖石和老楚的相識,是因為一泡屎,就有些耐人尋味。也不能說純粹是因為一泡屎,應該是一次上廁所。當年,企業(yè)的廁所還是旱廁,用磚頭壘的露天廁所,在一個旮旯里,供幾個車間的人共同使用;那年冬天,天寒地凍,是個星期天,老楚值班,突然要拉肚子,緊急著往廁所里跑,蹲下來把問題解決了,也舒坦了,摸遍了口袋,沒一片紙,傻眼啦!磚頭壘的墻體,想像在老家一樣摳下來個土疙瘩都別想,只好硬蹲著,等有人來了要點兒衛(wèi)生紙救急,但蹲了快半個小時,腿酸腳麻,連個腳步聲都沒有,就在他想孤注一擲不講究之時,肖石來了,他并不是閑得沒事跑單位生產(chǎn)區(qū)來撒尿,是設備有了缺陷,師傅叫他來加班,就這樣兩人在廁所相遇了。老楚故作沉靜道:“小伙子,帶紙了沒,給我用些?”
肖石摸口袋,巧了,也沒帶,看老楚盡力隱藏的尷尬神情,就不能不管。肖石進廠半年了,隱約知道這人是機修車間的領(lǐng)導,本來想說我回宿舍給你去取,但回宿舍路遠不說,讓人家等也不合適,肖石又摸上衣夾層里的兜,掏出了一塊兒剛買的嶄新手帕,遞給了老楚;那手帕還帶著香味,本來是想晚上到單身樓找姑娘談對象用呢,現(xiàn)在給老楚擦了溝子。
老楚猶豫著接了帶著香味的手帕,問:“這合適嗎?”
肖石年輕,顯得瀟灑大氣,甩了一下長頭發(fā),說:“一塊手巾,有啥合適不合適的,用吧?!?/p>
提起褲子,老楚問:“你哪個車間的,咋叫不上名字呀?”
就這樣,老楚和肖石認識了,因為那件事記憶深刻,上班下班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見面都熱情地打招呼,親切起來,像多年的老朋友。
肖石和古麗結(jié)婚,老楚已是單位工會副主席,請他參加婚禮,老楚不但痛快地答應,還當了證婚人,工人堆里有個準廠級領(lǐng)導參加婚禮,讓小兩口很有面子。肖石知道感恩,自那以后,逢年過節(jié),年年都不忘去老楚家里走動。十幾年啦,肖石還是個工人,連個班組長都沒混上,和當時已是工會主席的老楚走得那么近,讓人覺得不應該呀。
單位減人增效,工人工作量越來越大,肖石有些吃不消不說,還老受別人的氣,受老工人的氣則罷,連帶還要受年輕人的氣,年輕人說話沖,罵肖石干活笨手笨腳的礙事,擰個螺絲都分不清正反。肖石內(nèi)心苦悶,也沒人能給說個親近話,回去就給古麗說,古麗開導他,說給老楚送了十幾年禮啦,找找關(guān)系疏通一下讓給調(diào)個輕閑些的工作吧!肖石聽老婆的,就找老楚,老楚靜靜聽完,說可以爭取一下。結(jié)果不但工作沒調(diào)成,還讓管生產(chǎn)的副總在辦公例會上把老楚當眾羞辱了一番,說他手伸得長,管得寬,都管到生產(chǎn)上了……辦公會上就沒通過給肖石調(diào)整崗位的事,看來老楚還是沒實權(quán)。這事也就放下了,弄得老楚尷尬,肖石心里也有了陰影,總覺得對不住老楚。
一年過后,沒想到事情突然會有了轉(zhuǎn)機,老楚給肖石沒直接辦成事,但后來還是靠間接影響辦成了事,有些無心插柳的意思。
那次系統(tǒng)內(nèi)干部交流,力度較大,老楚調(diào)進了省城,進了省公司本部管紀檢工作,當時的紀檢和反腐工作已經(jīng)呈嚴厲態(tài)勢,地方和企業(yè)落馬的干部不少,在位的某些同志似乎都有些心慌,系統(tǒng)內(nèi)幾萬人,得有多少干部呀,但又都在老楚的廉潔管理范圍內(nèi)。按說以前的紀檢干部和工會領(lǐng)導一樣是個閑職,但風向一轉(zhuǎn),老楚官升一級,一下子從一個不咋管事的工會主席成了讓人敬畏的紀檢領(lǐng)導。
一個大熱天,肖石被班長罵了一頓,憋著一肚子氣去現(xiàn)場干活,拿著大鐵锨爬進煙道里掏灰,灰頭土臉滿頭大汗和成泥,臂膀發(fā)酸,實在干不動了,他就想想老婆古麗做的醬肉和拉條子在家等著呢,肚子里咕嚕一叫,反倒精神了,干得也快了。正掏著,剛罵過他的班長進來了,臉笑得似朵花,說:恭喜恭喜……肖石懵了,不知這人又憋著啥壞呢!見肖石愣怔,班長把他拉了出來,說別干了,剛才廠里通知了,你已升為衛(wèi)生班班長啦!
就這樣,笨手笨腳的肖石,莫名其妙地成了班長。但提名他的新任副總從來沒在他面前提說過此事,肖石打電話問老楚,老楚笑笑,說他知道這事,有人側(cè)面告訴他了。就這樣,肖石不但調(diào)了個工作崗位,還當了班長,班長一個月比工人多收入1000多塊,兩口子覺得多年的禮沒白送,值了。隨著改革的深入,老楚腰桿子硬挷,肖石在單位也好混多了,大家都知道笨嘴禿舌的肖石有大靠山,根兒深鍋底子黑;肖石兩口子也知趣,更是把老楚當成神一樣的供著,逢年過節(jié)更是跑省城去拜訪他。
話說回來,這次帶著任務去找老楚,又是過年期間,肖石下了火車稍微收拾一下,就和古麗商量著拿什么禮品,商量來商量去,肖石說不能輕了,至少不能比去年輕,去年老楚沒退居二線,現(xiàn)在退下來大半年了,輕了就有忘恩負義看客下菜的嫌疑,咱不能做那事;古麗倒是支持,她的想法是打算在老楚那兒借錢,老楚的錢沒地方花,去了順便給提提,閨女考試前后實在是沒地方借錢,讓老楚到時先借幾萬應應急。
好在去北京沒敢放開逛,天安門故宮都沒敢去就跑回來了,取的住房公積金還剩下幾千,本來讓肖菲補文化課用,現(xiàn)在看來還是先給老楚送禮吧。進了商場,肖石一臉茫然下不定決心,買什么呢,便宜的拿不出手,稍好些的貴得嚇人,最后,眼看商場快要下班,咬牙買了一斤黑枸杞和兩瓶酒,用黑袋子裝了。錢包也所剩無幾。
打老楚手機,沒打通。老楚退二線后,手機常放客廳茶幾上,總是出門忘帶,中秋節(jié)肖石去送月餅,老楚說手機帶身上礙事,不如不帶,在任時,電話響得像狗叫,充滿電用不到天黑,現(xiàn)在一天也不見動靜,即便有個電話,也是廣告推銷,索性出門不拿倒是省心。進了老楚住的家屬院,肖石留心觀察,也沒急著上樓敲門,電話不通,老楚又是沒帶手機,肯定是沒出遠門。想必老楚就在這家屬院兒里轉(zhuǎn)圈,小區(qū)的規(guī)劃和綠化都不錯,房價也躥到了一萬好幾;肖石坐綠化帶的亭子里盯著人行道上,一波又一波散步鍛煉的老頭老太們,走勢各異;聽別人說過,這院子里順樓群轉(zhuǎn)圈兒的頗有特色,比跳廣場舞文明些,還都走得飛快,被人戲稱為夕陽敢死隊。
遠遠地,發(fā)現(xiàn)了老楚,老楚不合群,也走得慢,他弓著腰,狗刨式往前挪著,這是他常說的虎步前行,兩只虎爪子彈簧一樣,一前一后,捏著什么東西不停地搓捏著,不用看,肖石就知道捏的是玉,這是老楚的習慣,也是養(yǎng)玉的方式之一。
見了肖石,老楚僵硬的臉上頓時有了顏色,繼而笑開了花,年輕時煙癮大,露出的牙齒有些黑黃,像剛吃了帶顏色的東西沒漱口一樣。老楚平時看人目光如炬,見了肖石,像見了久別的兒子,眼里泛起了慈祥,他一把拉住了肖石的胳膊,感動溢于言表。肖石說:“來給您老拜個晚年?!?/p>
老楚哈哈笑了出來,看看肖石手里提的,說:“來就好,來就好,以后常來,常來,來了別拿東西了?!?/p>
走著,老楚轉(zhuǎn)身笑了一下,又道:“我還以為你也不來了呢!”
肖石笑笑,說:“嫂子沒在家嗎?”
老楚咧嘴搖了搖頭,說:“更年期,在家凈給我找事,回娘家了?!?/p>
兩人走到了樓梯口,肖石又問:“閨女女婿沒回來嗎?”
老楚嘿了一聲,搖頭道:“見不上人影啦,年前說到歐洲過年,現(xiàn)在還沒回來。不提他們,不提他們?!?/p>
去年,老楚的女兒結(jié)婚,老楚早早地給肖石打了招呼。老楚請的人不多,都是平時交往深的,肖石能在此列,感覺心情不錯,看來老楚差不多把自己當朋友了。因為朋友的標志之一,就是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還是不設防的知心話。老楚退居二線后,主動給肖石打電話讓到家里來坐坐,有時是得了寶貝急于示人,又沒知音,即便是知音,只是專業(yè)上的同行,不見得是過心朋友,人心難測,隨意示人就存在風險。幾十年的交往,老楚看透了肖石,也信任肖石,經(jīng)常讓他來欣賞壓箱底的東西,珍品不少,老楚對照著蘇式比拍賣行的彩圖講老玉,看老楚那深邃的眼神,肖石不懂也要點頭如搗蒜般裝懂,老楚隨便拿出一件都讓肖石咂舌不已,一聽價格,他還真是一輩子甚或幾輩子都掙不來人家手中的一塊兒石頭。閨女大婚,老楚不動用存款,不收男方一分錢彩禮,辦事時,只是隨意出手了一個玉杯,那玉杯是幾年前在古董市場淘得的,進來時幾千塊錢,讓出去翻了幾十倍,最近同樣的東西在香港拍賣行出現(xiàn),標價是680萬港幣,老楚后悔得牙疼一樣直砸吧嘴,說再不輕易出手東西了。老楚用賣杯子的錢給女兒辦了一個盛大的婚禮。女兒長得有些返祖,大面兒上都不似相貌還算周正的老楚兩口子,相親相到了三十三歲,終于有了對象,小伙子家在農(nóng)村,大專畢業(yè),留城里打工,屬于姐弟戀,姑娘比小伙大5歲,這么大的姑娘能嫁出去,親戚朋友都跟著暗暗松了一口氣,看來老話沒錯,一個蘿卜一個坑,還真是沒有嫁不出去的姑娘。老楚心里的一塊兒坯抽了,除了生老病死,一輩子就這一宗大事,還是兒女的喜事,決定小范圍高規(guī)格地為女兒操辦。
一般情況下,辦婚事是男方家的事,但他老家在定西的大山里,明擺著指不上,老楚不但讓出了一套房子,還早早地定下了不是VIP會員不怎么對外營業(yè)的一家五星級酒店。事無巨細,老楚一手操辦,就連跑腿的,都是老楚找的,肖石很榮幸地過去幫忙,幫忙搬個煙酒迎個客人什么的,幫忙的人當中,肖石發(fā)現(xiàn)自己的級別最低,才是個衛(wèi)生班長,其他都是老楚任職過的幾個單位的中層干部在忙前忙后跑,這就有點兒破格任用的味道,肖石也就盡全力拿出平時不怎么開發(fā)的靈光和眼力見兒,幾乎把服務員的活兒都搶著干了?;槎Y快開幕時,管事的大東發(fā)現(xiàn)沒喜糖,這也是老楚的疏忽,本來想男方別的不操心,喜糖總是會拿幾斤來的,但男方來了父母和叔叔三個人,搓著手縮著脖子帶著紅耳團來的。管事的大東急了,悄悄問旁邊一塊兒來幫忙的熟人:“新郎呢?”
答:“后面等著婚禮開始上臺呢?!?/p>
大東:“他不知道他娶媳婦要買些喜糖嗎?”
答:“不是有丈人和你在操心嗎?”
大東:“是他娶媳婦還是我們?nèi)⑴???/p>
答:“誰娶誰不都一樣,又沒人和他搶著上炕睡覺就行?!?/p>
大東:“看來這小子娶媳婦啥都沒準備!”
答:“咱要求別太高,人家能肩膀扛個頭襠里別根搶來都不錯啦,您老就知足吧您吶……”
旁邊聚堆聽差的幾個咧嘴笑了,增加了喜氣。肖石也笑了,大東知道他跟老楚關(guān)系鐵,知道他的底細,差遣別的中層跑腿有些不合適,就讓肖石先墊錢趕快買喜糖去。他不敢怠慢,腳下生風,好像客人不及時吃上喜糖就是自己的失職。高檔酒店較為隱蔽,一時找不到超市,路邊打車,到專賣店買了些高檔貨,不為那走狗屎運的女婿,是為了老楚的面子,來回連糖帶車錢花了幾百塊,氣喘吁吁提著一包糖交到大東手里時,新郎新娘正在臺上交換戒指,主持人是省電視臺請來的,打了雞血般亢奮,表演得比自己娶媳婦都激動。大東指揮著幫忙的幾位往各桌子上分發(fā)了喜糖,分完喜糖,直到婚禮結(jié)束,也沒人提錢的事,就這樣除了賬上隨禮,肖石又貼進去幾百塊的喜糖錢,又是他一個月的獎金,是肖菲一個月的英語補課費,就這樣吧唧吧唧消失在來賓的嘴巴里,他不認識新郎,總覺得莫名其妙的為他的傳宗接代做出貢獻顯得荒唐!幫忙的幾個都比肖石年輕幾歲,都仍在各基層工廠的管理崗位上累死累活地干,頭發(fā)都剩得不多了,難得的輕松一陣,是個抱團感嘆說笑的機會。
一個問:“你說咱咋就碰不上這好事兒?”
一個答:“生的早了,晚些年,說不上也能碰到降低標準的官家獨生女?!?/p>
又感嘆:“你說人家這小伙得少奮斗多少年呀?”
有人伸出了一巴掌,另一個說:“5年?”
伸巴掌的嘁了一聲,道:“這孫子至少少裝孫子少奮斗50年吧?!?/p>
幾個人都笑了,問的人道:“50年!你的意思是人家小伙子下了這舞臺回家摟著老婆躺炕上白吃白喝這輩子都夠啦,是不?”
又是一陣嘿嘿嘿,肖石也跟著笑,覺得這幾個是在開老楚的玩笑,但老楚退二線了,開就開吧,能來的,平時就不是一般關(guān)系,但今非昔比,心里也都不是一般的苦澀……
跟著老楚上樓,老楚的手仍在不停地搓捏。電梯里兩個人時,老楚一臉神秘地笑,小心地攤開手讓肖石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東西,老楚說:“等會進門,讓你看些好東西。”老楚說的好東西,是一組八件的玉雕春宮圖,比核桃大些,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神態(tài)各異,都處于交配狀態(tài),喜樂刻于臉上,有男女交配,有人獸交配,姿勢動作開放程度讓肖石臉紅心跳,老楚讓肖石放手心里欣賞,肖石咽了口唾沫,努力做出淡定的神態(tài),“這不就是黃色錄像上的東西嗎?”老楚嘿嘿輕笑兩聲,道:“比那早多啦,你看這上面有在墓坑里的沁痕,還有這個小人的生殖器都快鈣化掉啦,明代的,你看看,就知道那時間的人有多開放多放縱么?看看姿勢,看看這表情,你就知道啦,古人會享受著呢!前幾天有幾個老板見過,喜歡得不得了,提著錢找來說愿意出高價叫我讓給他,說回去弄個盒子裝了,隨身帶著,睡覺時擺床頭,這東西眼看手捏著做活兒比吃偉哥都提勁兒;你知道兄弟,我不缺錢,這寶貝賣了再就難遇啦,自己留著欣賞哩!說它有魔力,你可能不信,說它有氣味,這是真的,光摸摸,聞聞,我覺得這東西能讓人立馬年輕十歲?!?/p>
肖石盯著那組老玉春宮圖發(fā)呆,老楚問:“你吃饃嗎?”肖石一愣,說:“不吃。”老楚進了廚房。出來時拿了個白饅頭,白饅頭上長了幾個黑點,像街頭游醫(yī)布幔上掛的治療前頭像,饅頭里面夾著辣子面兒,老楚眼神不太好了,在認真瞄著掐掉那幾個霉點,有豆子大,放進了煙灰缸里。肖石站起來看陽臺上養(yǎng)的花,也不能算花,是幾盆仙人掌,奓出的刺像人的指甲,看上去尖利;八十多平方米的客廳,顯得空蕩,像關(guān)門企業(yè)的大廳,雖然光線不錯,空氣里還是有深坑霉變的味兒,味道顯然是從三個臥室里散發(fā)出來的,里面藏滿了老楚的收藏,老楚說的足夠開個博物館的東西就在里面碼放著。老楚大嚼大咽著饅頭夾辣子面兒,吃得嘴角沾了紅沫兒,津津有味。肖石說:“都10點多了,咋才吃呀?”老楚說:“一個人,不講究,搞點東西填飽肚子就行。”
肖石說:“沒人做飯,早上出去吃個牛肉面多好,要不就雇個保姆?”
老楚最后一口饃咽下去時,有些干,脖子像雞一樣用力伸著往下咽,才知道找水喝,有一個鴨嘴暖瓶,瓶嘴子有些毛病,壓住倒了半天,搖搖晃晃,倒了半杯沒熱氣的開水,老楚咕咚一口咽了下去,嗤哈一聲,接著說:“我不講究吃喝,不講究!”這才發(fā)現(xiàn)沒給肖石倒水,找杯子呢,肖石攔住了,說在家里喝過了。
老楚又從臥室小心翼翼地拿了幾件寶貝讓肖石欣賞,老楚邊講解邊感嘆,說這好東西將來咋辦哩?肖石說留著唄。老楚一愣怔,說留給誰呀?肖石還真不好說留給誰。老楚問:“你知道老花吧?”
肖石:“哪個老花?”
老楚:“單位以前的保衛(wèi)科長,叫華昌山?!?/p>
肖石:“有印象,沒打過交道,咋啦?”
老楚:“掛啦,比我還小兩歲,前幾天沒了?!?/p>
肖石:“才五十多歲吧,身體挺好呀,咋就沒了!”
老楚:“科級干部到了55歲就退居二線啦,就可以不坐班回家休養(yǎng),這老花回家閑下來,剛開始覺得自由,挺好,沒一個月就坐不住了,想念孩子,但孩子在上海成了家,忙著打拼,忙得沒個打電話的時間,他又不好跑去打擾,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個面兒。無奈,老花就和老伴一起出去旅游,跟團跑下來,感覺是掏錢買罪受,不自由不說,動不動還受導游的窩囊氣,總買些成堆的用不上的旅游產(chǎn)品,兩口子大半輩子存的錢不少,一咬牙也就想通了,上個月花幾十萬塊錢買了個房車,掛上牌子就開著去了甘南,甘南草原有個戰(zhàn)友,見開房車來了,十分熱情,草原上宰了只羊招待,因為開車就沒讓喝酒;你也知道,老花貪吃,也能吃,年輕時羊肉能吃幾斤,加上這幾天路上沒吃好,饞啦,逮住羊肉猛吃,他老婆說起碼吃了兩斤手抓,由于住不慣草原上的帳篷,吃完要趕路,急著走,戰(zhàn)友也沒強留,車開出去幾十里地,還沒到小鎮(zhèn)上,感覺不對勁兒了,肚子疼,人抱著方向盤直冒冷汗,以為是羊肉吃多了胰腺炎犯了,趕快吃了幾粒藥,堅持把車開到了鎮(zhèn)醫(yī)院,躺在病床上,幾針打下去,沒幾個小時,老花就過去啦,好好個人,霎時便是陰陽兩隔!”
肖石跟著老楚感嘆,看他那瞬間呈現(xiàn)出來的老態(tài),看來老花的死對他的觸動不小,神情里有說不出的落寞。
肖石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把買玉的正事說了一遍,請老楚放心,都是老熟人,安全絕對可以保證的。老楚手里的東西多,也時刻想著高價賣出些東西,套現(xiàn)后再投入或是抓緊時間享受一番;肖石詳細介紹了韓院長,老楚的眼睛亮了,哦哦哦著說想起來了,記得有這么個大學里的韓教授,現(xiàn)在當院長啦?肖石緊接著把急尋帶尖老玉的事講了一遍,說錢不是問題,只要有真貨,報個數(shù)就行。老楚摳著鼻尖的油汗思謀一陣,又問了買主的身份,來歷,說:“東西肯定有,保證是真貨,是這樣,你也知道我到手的東西一般不讓人的,我這聽你一說,是為了治病救人,這是好事,積德的事咱做;好事是好事,但玉這東西都有靈性,講究個玉讓有緣人,得看緣分,就得大家見個面兒,讓不讓到時隨緣吧?!?/p>
事情就這樣定了。
出了小區(qū),肖石心里甚喜,趕忙電話聯(lián)系韓院長。院長電話里說事不宜遲,治病救人要緊啊,盡早安排見面為好。兩人商量聚會人員,暫定為鐘神醫(yī)、陶同學、韓正、老楚、肖石五人。
掛了電話,正準備坐公交車回家,見小區(qū)門口路邊兒有個擺地攤的,圍著些人,有個身影眼熟;攤子是賣野藥的,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布單上擺滿了干貨,有干蛇、海龜、蝙蝠、穿山甲、海星、雪蓮、蟲草、鎖陽等等不下幾十種,那人也買了些藥,手提著戀戀不舍地要走,肖石上去拍了他一下,嚇了一跳,怪不得眼熟,果然是老楚女兒婚禮上當大東的老劉,見了肖石,顯出了熱情,肖石說:“我還以為不是你哩!”
老劉:“這話咋說?”
肖石:“你這身份不該買這藥呀?”
老劉:“嗨,你以為我是誰呀,球都不是!能買這就不錯了,一個月掙的那三核桃倆棗,還想啥呀!”
肖石:“不是錢的事,這路邊的東西不會吃出毛病吧?”
老劉:“沒辦法呀兄弟,不瞞你說,醫(yī)院里查不出病?!?/p>
肖石笑了,道:“那就是沒病找?。?!”
老劉:“按說,我不該說,可能正是不說才這樣的,我就給老兄你倒一倒吧,倒倒苦水也許心里舒坦些!”
兩人找了個有太陽的臺階,鋪了張售房廣告彩頁坐了下來。老劉五十歲不到,臉色發(fā)暗,金魚眼,腫眼泡,腦袋中間沒了頭發(fā),邊兒上的抿上去勉強覆蓋,但仍透著亮光,有人叫這發(fā)式為地方支援中央。老劉接著說:“要說也沒啥大病,不疼不癢,就是晚上睡不著覺,睡不著不說,總是有不想活的念頭,想一死了之,又想想孩子還沒成家立業(yè),又不甘心;老睡不著熬到了天亮不說,又怕天亮了出去見人,去面對烏七八糟的事情,但為了生存又不得不出門面對,天天出門天天又回家睡不著,這樣的循環(huán)讓人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肖石:“別是得了抑郁癥吧,不行到醫(yī)院精神科看看?!?/p>
老劉:“看啥呀,都這把年紀了,還會得神經(jīng)??!再說,一起工作的我也悄悄打聽了,有我這癥狀的還有幾個?!?/p>
肖石:“不會吧,按說你是管理人員,不會弄成這樣吧?”
老劉:“老兄,你沒事吧,別耽誤你辦事?”
肖石:“沒事,剛從楚領(lǐng)導那兒出來,時間長了也是去看了看他,離天黑還早呢!”
老劉豎起了大拇指,說:“是應該去看看他,老楚也可憐,老兄有良心,不像我們,一天忙得腳不沾地,自從辦完他閨女的婚事,再沒見過面兒。老楚出那事,你也別信!”
肖石一愣,問:“他出啥事呀?”
老劉:“你不知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你不知道就算啦。”
肖石:“這您可得告訴我,能幫的咱盡力幫一下才是?!?/p>
老劉:“你幫不上?!?/p>
肖石:“領(lǐng)導你就說吧,我?guī)筒簧洗蟮倪€幫不上小的?!?/p>
老劉笑了,道:“去他家沒見他老婆吧?”肖石搖頭。又說:“快六十的人啦,兩人要離婚呢?”
肖石一驚:“咋啦,為啥呀?”
老劉:“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p>
肖石:“說吧,反正沒事,我不妨聽聽?!?/p>
老劉猶豫一下,笑了笑,望望周圍熙熙攘攘的街道,還是說了:“有天晚上,老楚在家莫名煩躁著,跑出去喝酒,到了后半夜,醉乎乎的,兩手提著褲子回來了。老婆問他,皮帶呢?老楚說丟啦。丟哪兒啦,喝多了說不清,手腕上的一串玉珠值不少錢,沒了,脖子里掛的玉墜,也沒了,錢包里的錢,一分不剩,全丟了。他老婆就推斷,這肯定是找野女人,讓人下了圈套。老婆正是更年期峰頭上,越想越氣,說年輕時別人說你流氓也就算了,到老了老了也狗改不了吃屎。就拿出了紀檢干警的作風,讓他說清楚,不說清楚就別睡覺。就這樣,老婆像審賊一樣審老楚,熬到老楚酒醒,開始回憶,想起來了。但老楚說他沒找女人,他是出去到酒吧里喝酒啦,喝完,回來到了小區(qū)門口尿急,頭頂著一個樹干往坑里尿,尿完了,系皮帶時,好像把樹和自己捆到了一起,當時醉著,不知道解開,以為是喝酒的人拉著不讓走,掙脫著求人放開他,折騰了半天,半夜里有人解開了他,沒想到身上的東西沒了不說,連鱷魚皮帶也沒放過,全搜刮走了!老婆哪里肯信,說老楚編故事,喝醉了咋記得門兒清,這是逃避責任。就這樣,老楚有嘴說不清,老婆搬出去住了,據(jù)說提出離婚,要分割老楚的財產(chǎn)?!?/p>
和老劉聊了半個小時,肖石說還真有些事,就先走了。
坐公交車上,肖石心情復雜,覺得人人有本難念的經(jīng),老楚啥都不缺,過得卻并不如意;老劉中層干部,路邊攤兒買藥吃,想起老劉的病癥,覺得他這和肖菲的有些像;年前,肖菲進行專業(yè)課培訓,準備過年前后的考試,可就是睡不著覺,不想吃飯,臉上老出痘痘,動不動發(fā)脾氣,見了爹娘似見了仇人,回到家“砰”的一聲把自己關(guān)進房子里,嚇得兩口子大氣不敢出,飯做熟了,即便喊她吃飯也得小心翼翼,弄不好,就是歇斯底里。有一天,在專業(yè)課老師家里莫名其妙地用頭撞墻,咚咚響,雖沒傷著,都嚇得不輕,送她到醫(yī)院,外科看了沒事,內(nèi)科檢查了好著呢,只有看精神科,精神科醫(yī)生讓答了四百多道題,成績出來了,判斷是重度抑郁癥,這把肖石兩口子驚得差點兒禿嚕在地上,不明白有吃有喝學習吊兒郎當當奶奶一樣供著的孩子咋就會得神經(jīng)病(抑郁癥)呢,不相信這是真的,認為這醫(yī)院或是醫(yī)生有問題,故意拿老百姓開涮,只要進那門,沒病也要給你找些病出來的。雖然心里不敢相信,但這不疼不癢的東西,也不敢去找大夫論個理兒說咱沒病,也就只好當有病開藥吃吧;再遵照醫(yī)囑別惹她生氣,什么事情都順著她,禮節(jié)上顛倒過來。自此后兩口子在閨女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以前還勸她別老玩兒手機啦要有個高考學生的樣子,現(xiàn)在都隨她啦,想著能健康長大就行!幾天前,隔壁學校的也是個中學生,心里不得勁,從樓上跳了下來,據(jù)說也是得抑郁癥啦。古麗回來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強調(diào)道:咱可啥都別說啦,由她吧,把她養(yǎng)大即便是端盤子她也是咱的閨女,要是跳樓了那就是閻王爺?shù)氖窒?,只要活著比什么都強!氣氛好時,試著和肖菲溝通,問她情況咋樣,要不要到別的大醫(yī)院看看,肖菲過了那一陣子似乎無所謂一樣,沒心沒肺道:“別大驚小怪的啦,沒事,我這輕著呢,我們班豆豆,比我嚴重到哪兒去啦,手腕子上割得橫七豎八血糊哩啦的,我陪她到醫(yī)院,醫(yī)生說她這得住院,但高考快到了哪有時間住院呀,沒住院,反倒還不是就那樣尋死覓活也活得好好的!”
進門,肖石給古麗說了事情大概,得知老楚答應見面并有意轉(zhuǎn)讓帶尖老玉,古麗比肖石還激動,給肖石理了理思路,囑咐他聚會時別傻乎乎的只顧喝酒忘了正事:第一是別忘了在韓院長那兒提閨女上學的事,即便他們學院招不了,他還有那么多的同學朋友同事,一個教育系統(tǒng)的都通著呢,想必安排個把學生上個大學應該不是難事,又不是讓去北大清華!第二就是給老楚先吹吹風,閨女到時上學肯定得一筆錢的,他的錢花不完,借錢的事讓他也有個思想準備,也探探他的口氣;第三呢不是還有個得病的實權(quán)領(lǐng)導要看病嗎,這可是咱給牽的線,別忘了多敬幾杯酒,加加微信,以便今后拉拉關(guān)系,閨女將來就業(yè)啦什么的都用得上,聽你說就他那級別,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古麗條理清晰,一二三條擺下來,肖石覺得這女人不到外交部工作真是有些屈才了,籌劃得滴水不漏,心眼蜂窩煤一樣多,比自己有想法。想想也是,家里得出個能干的,不然的話,這跑前跑后的,磨得腳板子疼,能圖個啥呀!
古麗又認為韓正院長的想法沒錯,治病救人就是要事不宜遲,催促肖石趕快聯(lián)系,最好今天就把這事辦啦,免得夜長夢多,要是誰中間突然變卦,就不得勁啦。習慣了聽老婆的,肖石忙拿起電話,重新和韓正和老楚溝通,把聚會時間定在了下午六點。電話上老楚的積極性不低,提出讓肖石提前到他家里去,收拾好一起去酒店。這話讓肖石聽了感動了一把,古麗說:“你看看,人家老楚以前是領(lǐng)導,現(xiàn)在是大收藏家,錢多得伸出小拇指比你的腰都粗,的確是沒把你當外人,快準備準備提前出門吧!”
他想,老楚讓提前到家里,是讓陪著去拿東西吧。帶尖老玉是珍貴的東西,一個人帶著出門不大安全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晚上的宴席誰做東還沒明確,誰張羅都不要緊,問題是誰買單對肖石來說至關(guān)重要。酒店是肖石訂的,這就有些拿不準啦,按誰的級別最低誰買單的原則,那這就是肖石的事兒。但肖石認為這是幫別人辦事,自己買單有些虧。老楚呢,有賣出去一塊兒玉的可能,又不差錢,買單也是應該的,但老楚是看著面子去幫忙治病,說不準;韓正呢,是牽了個線,幫同學治病,那應該是這同學買單才有道理;問題是這同學的級別不低,可能已沒有買單的習慣,那這樣算來算去,都不主動提出來,最后極可能落到肖石頭上,可肖石卡里卡外僅剩下了兩千多塊錢,一塊兒帶在了身上,若高檔些消費,有可能買酒的錢都不夠。肖石就想到了老楚家的酒,老楚家不缺酒。肖石知道的,他女兒結(jié)婚,喝剩下的五糧液有好幾箱,還是他幫著從酒店里扛回家碼放在了陽臺上,上午去他家里看仙人掌時,幾箱酒仍原封不動的在那兒碼放著,肖石認為老楚有可能會主動去去庫存,反正要出手東西,帶上幾瓶酒出去也是應該的。
但是,到了才知道,老楚只是讓肖石叫車去接了他一下,一起走,見面后沒讓肖石幫著拿什么比較庸俗的煙酒什么的,看來是肖石想多了。
高峰期是更嚴重的擁擠和壓車,盡管提前出門,還是剛巧六點在出租車司機罵罵咧咧的嘟囔聲中到了這個城市的繁華處——天才酒店。韓正早就在包廂里等著呢,溫和、謙恭、彬彬有禮和不緊不慢的互相問候,是肖石在工廠里難得一遇的,博士和大專生,中間不知隔著多少的公式和字母,就如月夜里仰望著天空遐想,博士雖多如繁星,但若讓肖石也讀個博士回來,也就和星星有著差不多遠的距離吧!肖石問了聲老哥好,韓正上來握住了肖石的手!老楚的臉上立馬笑開了花,鼓起了掌,然后雙手相迎,感慨著歲月如梭,十幾年啦終于又見面啦,緣分緣分??!老楚和韓正坐在沙發(fā)上寒暄的時候,肖石叫來服務員泡茶,他不安地掃視著包廂,在邊桌上瞥見了韓正帶來的四瓶高檔白酒,他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想,即便是到時搶著買單,他身上的錢也差不了多少。人窮氣短,看來剛才他又想多啦!
陪陶同學來的還有個女人,一路噓寒問暖照顧著進了包廂。陶同學人很客氣,倒沒有實權(quán)派領(lǐng)導的架子,和老楚見面,也似見了救命恩人一樣不停鞠躬,嘴里忙不迭地說著幸會幸會,勞駕大家為了他不辭辛苦,多謝多謝!最后進門的是神醫(yī),神醫(yī)是由司機送來的,送神醫(yī)進來和大家打了個照面,司機就出去啦,說稍后來接首長。這才知道,神醫(yī)不但醫(yī)術(shù)高,還有不低的職位和行政級別;神醫(yī)個子不高,先掃視了一圈,被大家眾星捧月般讓在了中間,韓正給神醫(yī)一一介紹,他會盯著你的眼睛看幾秒甚至十幾秒鐘,然后輕重有別地搖搖握著的手。神醫(yī)的嘴唇厚實,稍長的人中上油光閃閃,目光如炬,盯著陶同學又是一番審視,說經(jīng)過前幾天的推拿,看來有些效果,起碼部分經(jīng)絡打通啦,緊接著就是用帶尖老玉泡腳的事啦。大家的目光一起看向老楚,老楚滿臉的笑意,笑得眉毛都彎了,呵呵著說,先喝酒吧。
酒過三巡,神醫(yī)開始給陶同學帶來的女士號脈,手搭在上面沉吟片刻,道:“小病,別擔心,用些藥就好啦!”女士先干為敬,面若桃花,敬了神醫(yī)一杯酒,才說病情:“我這肚子里的氣好像不下行,老脹著往上躥,不吃東西都愛打飽嗝兒,有時情緒非常糟糕,老有些荒唐的想法?!鄙襻t(yī)的眼睛一直沒離開女人,干了一杯,還是開口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直說啦,這是由于長期的婦科病灶得不到解決引起的癔想病癥,也就是幾服藥的事情,哪天你有空找我去,我給你調(diào)調(diào)?!鄙襻t(yī)接著又給大家簡略地看了面相,到了老楚這兒,評說老楚有星宿像,如果生逢其時,那就是一員大將。接著七嘴八舌說開,由大將說到葡萄美酒夜光杯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由夜光杯說到了玉,又說到了帶尖老玉。
這時,第三瓶酒倒進了分酒器里。老楚開始行動了,臉越喝越白,說今天這是緣分,玉讓有緣人,更重要的是治病救人。老楚從貼身的內(nèi)衣口袋奶頭子處摸出了一個四方盒子,盒子里裹著錦緞,遞給了神醫(yī),神醫(yī)摸出了眼鏡,脫衣服一樣小心地剝開了錦緞,里面是一根大拇指粗細潤如羊脂的玉管,一頭圓口,有些鈣化,一頭是斜口,尖如刀鋒;神醫(yī)頻頻點頭,遞給了旁邊的陶同學。倆人耳語,摸摸聞聞,透光看看,確定是老玉無疑。神醫(yī)又和老楚低聲交流,隱隱約約見老楚伸了三根手指頭,又比了個圈,陶同學當場用手機,掃了微信,緊壓幾下,給轉(zhuǎn)了賬。包好了老玉,神醫(yī)小心收起來說要回去親自熬制湯藥。
肖石一直在給韓正說著該咋活下去的人生話題及肖菲考大學的事,韓正不厭其煩地在給他指點著迷津,頻頻點頭中,肖石感覺今天遇到的都是大人物,有必要讓正在附近上補習班的肖菲來見見,不但對考學有幫助,也留個印象,說不上還真如她媽說的,為以后就業(yè)先找條門路。肖石酒上了頭,心情有點急迫,覺得應該早些給肖菲打電話讓她來見見這盛大的場面,也讓她對他爹窩囊廢的形象改改觀。打了幾次電話,肖菲說她上完補習班在回家的路上,天晚了,不去啦。這讓趁著酒勁的肖石很生氣,覺得這孩子太任性,決定命運的時刻,怎么就不聽大人的話呢。肖石又打電話給古麗,在媽媽的勸說下,肖菲還是講了父女之情,說是來接喝醉的父親。
肖菲進來時,大家的眼睛都亮了,都夸肖石好福氣,有個這么漂亮的姑娘。肖石得意了,大著舌頭說要不咋會去藝考,去考演員呢!
肖石讓閨女端著自己的酒杯敬了伯伯們一圈酒,韓正說碰碰就行,女孩不能喝酒的,一下子提醒了肖石。敬完酒,肖菲拉著肖石說要回家,正在興頭上,誰愿意走呀,肖菲要走,肖石說那讓韓伯伯給你指點一下考學的事,韓正和肖菲到了走廊里,韓正不緊不慢地說著,神醫(yī)站了起來,說我給姑娘指點一二吧,到時考我們的中醫(yī)大學,肖石自顧自興奮地聊天,十幾分鐘,不見神醫(yī),問韓正,說在和肖菲說話呢,肖石趕忙出去,另一間空包廂里神醫(yī)正給肖菲做著推拿!肖石沖進去,看見肖菲的臉紅紅的,她狠狠瞪了一眼肖石,扭頭走了。
神醫(yī)望著肖菲遠去的背影,說:“她腰椎骨疼,我給調(diào)了幾下,很見效果呀!”說起腰椎骨,是有這回事,昨天肖菲還要錢,說她又是復習又是補課的疲乏得實在受不了了,腰椎骨這地方酸疼,她要去按摩放松一下。窮養(yǎng)小子富養(yǎng)女,這道理肖石懂,雖然就這一個女兒也富養(yǎng)不起來,但肖菲要錢,他會想盡辦法去滿足的;沒別的本事,只好自己節(jié)省;為了省錢,有時他會摳得連一塊錢的公交車票都不舍得買,只當是鍛煉,能走十來站路回家;為了省錢,他買菜時盡挑超市里打包處理的;為了省錢,他只有腳上這一雙皮鞋,穿得不能再穿才在地攤兒上買著換新的。但肖菲要錢去按摩,肖石就覺得不對味兒,一個小姑娘,掏錢去讓別人按來按去的,成何體統(tǒng)!可孩子要錢卻不能不給,肖石還是在微信上轉(zhuǎn)了錢,趁著熱度,打電話勸肖菲,好話歹話說了一大筐,別沒事找事去按摩。肖菲電話上拉長音哦哦哦著不耐煩,連說知道啦,掛了電話,話沒說完的肖石氣得直搖頭,鬼知道她會不會聽話!今晚遇見了神醫(yī),這么大的專家,也是難得,能在醫(yī)院外推拿幾下,感覺是占了便宜,但肖石又覺得這人也夠自來熟的,她和肖菲又不認識,咋一會兒工夫就推拿上了呢!酒喝得有些暈,想不通!心里又好像吃了個蒼蠅!
酒席結(jié)束,剩了一瓶酒,別人勾肩搭背著送人,肖石不失時機地把那瓶酒拆了盒子。酒色蓋臉,他拆酒的包裝時,沒覺得不好意思,幾個人扭頭看著他,說別打開啦,都要散場了還喝呀?肖石說這樣好拿,接著把酒塞進了大褲兜里,像枚手榴彈。肖石第一次喝這么高檔的酒,他覺得喝這種酒是一種榮耀,把這瓶酒帶回去就是帶回了榮耀的證據(jù),讓古麗看看,擺客廳里,讓來家里的親戚朋友們見識一下,過年了帶回老家讓鄉(xiāng)親們陪著年邁的父親嘗一嘗。
真是酒喝多啦,喝出了小家子氣,人家韓正的酒,自己帶回家,合適嗎?夜深了,燈火輝煌的街道,仍是車來車往,沿著馬路牙子往家走,被風一吹,打了一個冷戰(zhàn),找了個樹坑撒了一泡尿,又一個激靈,加重了醉意。微信響了一下,是肖菲發(fā)來的,凌晨了,她還沒睡:
“你們這幫老男人,簡直是瘋啦!”
“怎么啦?”肖石回道。
“簡直惡心死我啦!你要知道我還是個高中生!”
“咋啦呀閨女?”覺得事態(tài)嚴重,肖石清醒了幾分。
“怎么啦你難道還不知道嗎?你嫌我憋得慌,你也給我介紹些年輕的,都是一幫糟老頭,你也太不心疼你姑娘啦!再說,我有男朋友,也用不著你操心吧!”
這口氣,肖石一下子緊張起來。
身后,一只流浪狗跟了他半條街,可能是等著醉漢的嘔吐物,但他怎能舍得吐掉這上好的酒菜。他做了一個彎腰撿拾磚塊兒打狗的假動作,唬得狗咻一聲掉頭竄了;他又覺得不該這樣對待流浪狗,出來混,都不容易,這狗看樣子是有貴族血統(tǒng)的,明顯是被主人厭棄,用棍棒趕出來的,為了點吃的,當條狗也真不容易啊,半夜出來,弄不好有被醉漢咬一口或被商販打死下湯鍋的風險!
狗被嚇跑了,肖菲的話讓肖石的毛發(fā)豎了起來,腦子嗡了一下,感覺心一下子被挖空,他一無所有,好像和那只流浪狗成了難兄難弟;月色不再皎好,那圓盤和自己的掌上明珠一起被敲碎了……
“你受欺負啦?”他想起神醫(yī)和肖菲在包廂里的一幕。
“沒有?!毙し苹氐馈?/p>
“他占你便宜啦!”沒有被欺負,可能也就是推拿時……想起神醫(yī)的嘴臉,像做夢一樣,他憎惡之極,這輩子也不想見到這幫人。但又想在女兒面前充一下偉岸,說:“欺負你,不管是誰,老子宰了他去!”
“宰了誰呀,你以為你誰呀!我告訴我男朋友啦,他也很生氣,今晚就是他把我送回家的?!?/p>
“你哪來的男朋友?你一個學生談什么男朋友!”肖石酒醒了一些。
“你想啥呢!把我想得太理想化了吧,我就怎么不能談男朋友啦!再說他比你強,他知道保護我。”
還沒弄明白咋回事,手機沒電啦,閃了一下關(guān)機了。
酒后反應雖遲鈍些,但最后一句,肖菲明顯帶著對他的蔑視和不信任,控訴著他的無能,順便宣布已找到了能保護自己的人。肖石呆愣住了,腦子像糨糊一樣,他弄不明白肖菲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為了被那神醫(yī)欺負了才對他發(fā)火,還是有意向他宣布她的戀愛!
肖石回家,沒敢進臥室,在沙發(fā)上躺了一夜,天亮時,睡了一會兒。
口干舌燥頭疼,喝了杯涼水清醒了一些,回憶昨晚的事,窗戶紙被捅破,有些懊悔及不可挽回的感覺,又肯定不了什么東西不可挽回,是千不該萬不該頭腦一熱讓肖菲去那樣的場合嗎?是肖菲不該說她有男朋友嗎?但這都是意外發(fā)生著或早已發(fā)生,存在著的他不知道或明明知道卻不敢面對的事而已,事情原本就是這樣。懊惱、后悔,肖石不敢面對肖菲和古麗,不敢出門見人,那一刻好像全世界都在嘲笑他,嘲笑他是一個出賣女兒的人販子,是沒臉存活于世的人渣子!
肖石胡思亂想著。不甘心又無能為力,感覺生活實在乏味且艱難無比!
談戀愛的事,還是要找機會好好和肖菲談談的。他忽然記起昨晚肖菲留了神醫(yī)的電話和微信。從沙發(fā)上起來,他小心著敲響了肖菲的門,里面喊了一聲:“干嘛呀?”
“菲菲,我想找你談談?”
“有事門外說吧,別進來!”
“我落實一下,你沒受欺負吧?”
“欺負是沒受,就是你那哥們一晚上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要包養(yǎng)我,開價30萬,你覺得這價格咋樣,合適嗎?”肖菲隔著門冷冷問道。
肖石立馬頭頂充血,差點兒暈過去。他覺得這些人真是披著羊皮的狼,下流無恥到了極點!
“菲菲,都是爸爸不好,考慮欠周到,你沒受欺負就好,你把昨晚那神醫(yī)的電話微信拉黑,別搭理這樣的流氓就得啦,你可千萬別誤解爸爸!”
手機嗡嗡地響了一聲,肖菲隔著門發(fā)來微信,是個電話號碼的截圖。
“這人昨晚在走廊里要了我的電話,電話就是他打的?!?/p>
“我知道,你拉黑就行,什么屁神醫(yī),就是一江湖騙子加老流氓,一面之交,只當出門遇上個畜生,反正咱也沒受到大的傷害,拉黑別再搭理他就行!”此時,肖石還真的擔心小姑娘缺錢花時上了這老流氓的當。
“想啥呢,仔細看看這是誰的電話?”
肖石這才仔細看了微信上的電話號碼,這號碼他太熟悉了,十幾年打的都是這個號碼,他是能背出來的。
是老楚的,沒錯,是他視為知己和叫作大哥的老楚的電話號碼,他竟然想要包養(yǎng)他的女兒!
這時,古麗從臥室走了出來,黑著臉,進衛(wèi)生間時,門摔得山響,像拍在肖石的心尖上;衛(wèi)生間的門也老舊了,裝修時圖便宜,讓路邊的一個野木匠干的,現(xiàn)在到處都在松動翹板子。
門不隔音,古麗嘟囔著,冷笑著,念叨了一句她家鄉(xiāng)的老話:你他媽的這就叫蝌蚪跟著魚兒浪,浪得連尾巴都沒啦,活該,丟人丟得還不如去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你他媽什么東西,會辦個圓滿事不!
但這事是她一手策劃并鼓勵他去赴宴的呀!肖石有口難辯!
嘩啦一聲,抽水馬桶響了一下,古麗要出來了。
大戰(zhàn)在即,面對能說會道的古麗,他心里發(fā)抖。窗外陽光卻依舊明媚著。
此時他真的認為自己不是個東西,不如跟著抽水馬桶里的響聲一起消失掉,也許會更好些!
責任編輯:謝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