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濤
我愛一棵樹甚于愛一個人。
——貝多芬
人們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其實,樹木才是真正的百年大計呢。
樹與優(yōu)秀的人,誰更優(yōu)秀一些呢?好像還有一比呢。美國詩人朗費羅說:“詩,是像我這種笨人寫的。只有上帝,才能創(chuàng)造一棵樹?!?/p>
上帝創(chuàng)造了一棵樹,然后讓眾生去學著種樹。
林生祥的《種樹》唱道:
種給離鄉(xiāng)的人/種給太寬的路/種給歸不得的心情
種給留鄉(xiāng)的人/種給落難的童年/種給出不去的心情
種給蟲兒逃命/種給鳥兒唱歌/種給太陽長影子跳舞
種給河流乘涼/種給雨水歇腳/種給南風吹來唱山歌
樹,緊緊抓住泥土,把根扎得深深的。樹干樹枝仰望天空,努力向上生長。就這樣,樹立天地間,得天地之精華,成長為樸素、高貴、干凈、英俊而又風度翩翩的樹。
云兒飄走了,鳥兒飛去了,種樹的人也遠走他鄉(xiāng)。樹立那里,不挪不移,不去不離。樹一邊長著個子,一邊等待與守望。等待爬上來的螞蟻,等待飛回來的燕子,等待熟悉的風姑娘,等待美麗的白雪公主,等待乘涼的旅人,等待歸來的游子,等待智者在樹下拈花微笑、悟道成佛,或者成仙。
人老了,樹不老。老房子塌了,樹還站在那里。
樹怕落葉找不到歸根了,樹怕游子回家時找不到家了……
樹不卑不亢地往那兒一站,就站成了一片獨特的自然風景,站成一種文化的標志,站成心靈故鄉(xiāng)的象征。
我離開家鄉(xiāng)數年后第一次回家,老遠,就看見了掩映村子的樹林,近了,看見村頭那棵童年時代就熟悉的高大的梧桐樹,內心一下子激動起來。像我這種心情的人大概不少。我在許多回憶錄中看到,人們說到家鄉(xiāng),說到童年,總會寫到家鄉(xiāng)或家里的樹。在北方古老的傳說中,老家不都是在“山西大槐樹下”嗎?我終于知道了,所謂故鄉(xiāng),是由爹娘、老房子、房前屋后的老樹,以及當年爬樹的那個少年組成的。
小時候,有一天晚上我鬧著不睡覺。奶奶說,好好睡覺才長個子,你看樹和樹上的小鳥都睡了……從此我知道,樹和人一樣,晚上需要睡眠。
樹天天站在那里,本來就已經很累——動物中的馬,就是人們常說的做牛做馬的馬,一生都是站著睡覺的,如果它躺倒了,它的生命也就結束了。樹的一生也是站著睡覺的。太陽落山,是人睡覺的時候,鳥睡覺的時候,也是樹睡覺的時候。
我有一個習慣,喜歡看早晨的樹。早晨的樹經過一夜的睡眠,葉葉飽滿,渾身精神,讓人喜歡得不行。
后來,我到天安門前當兵。天安門廣場的四周種了很多松柏。有一天,我上早晨的哨,在廣場巡邏,不經意間看一眼附近的松樹,我吃了一驚:松樹無精打采,不是一棵,是每一棵都不精神。晚上沒有睡好覺的樹,才是這個狀態(tài)。我把我的看法告訴戰(zhàn)友,人家都不信,笑起我來。
我是認真的,但已沒有必要解釋。我悄悄觀察了松樹們睡不好的原因,一個是晝夜不斷的噪音干擾,再一個是晚上的燈照著它徹夜無眠,有的燈就掛在它身上。如此折騰,人都受不了,樹何以堪?果然,沒有多久,廣場周圍的松樹就換了一茬。新換的松樹精神不了多長時間,又不精神了……只有松樹和松濤知道怎么回事。
后來我注意到,凡是噪音大的地方,凡是整夜無眠的地方,那里的樹都不精神,都生病。相反,只要不沾那“兩個凡是”的邊,比如在公園、在寺廟、在深山……在樹可以睡好覺的地方,樹都長得很好,幾十米外都能感覺到它飽滿健康的氣場。
樹也有女有男呢。
《莊子·逍遙游》中,惠子對莊子說:我家有一棵大樹,人們叫它臭椿。它的樹干疙疙瘩瘩不合繩墨,樹枝彎彎曲曲不中規(guī)矩,所以,盡管它立在道旁很顯眼,木匠卻不看它一眼。我在沒有讀《莊子》之前,已經認識椿樹。俺家院子里就有一棵。那叫作椿樹的,指的是臭椿,不直呼其“臭”,或許是怕它聽見了不好意思?其實,即使臭椿,也不是很臭,幼年的臭椿樹,葉子有些臭味,等它長大,那一點點味道幾乎聞不到了,所以,村里人是不討厭它的。
我家院子里那棵椿樹,什么時候栽的,記不得了。只記得秋天的院子里飄散著黃的紅的落葉,冬天在屋子里聽到它枝節(jié)間的風聲,夏天的院子里布滿它的蔭涼,全家就在它的蔭涼下吃飯歇息,春天常常聽見鳥兒在上面唱歌。有一天,我正在樹下做作業(yè),一舉頭,似乎看見了一首古詩:一只喜鵲,站在高枝。左看看,喳喳喳;后看看,喳喳喳;下看看,喳喳喳;右看看,喳喳喳。一展翅,飛走了。
有一年,生產隊里蓋房子,想買這棵椿樹做屋梁,生產隊長和我媽媽商量。媽媽說,它是為兒子長大娶媳婦做床預備的。我在一邊做作業(yè),支著耳朵聽,臉上卻裝著無知。生產隊長不再提椿樹而說起了別的家常話。我心里有些失落。媽媽真的是計劃著用它為我做一張結婚時的新床。秋天的時候,媽媽忽然改變了主意,她說:“這棵樹,不會開花結果,不能做床?!蔽乙幌耄媸沁@樣的,西邊路旁的那棵椿樹,夏天開著一簇簇花朵,家里這一棵只有茂密的葉子。后來,我才知道,椿樹分性別,新床有講究。
樹也分男女啊。這個驚喜發(fā)現之后,我的日子就豐富多了,我常常好奇地觀察身邊的樹,哪個是男,哪個是女?有的樹害羞,被我看得臉紅了。那些比較害羞的樹,基本上都是雌性的。后來我得知,在西藏地區(qū),自古以來都有“樹分男女”的說法,并且說,凡結鮮艷果子的樹都是女樹。還傳說,有一種神通廣大的龍,住在女樹上,住在樹下或經過樹下的人看不見它,它卻洞察樹下發(fā)生的一切;如果這棵樹上住著龍,人們可以撿拾樹上掉下來的果實,但不可以去摘樹上的果實,不然就會遭遇不好的后果……
樹的秘密可真多啊。
當然,不可以說出樹的全部秘密,如同不可以用手指樹一樣,因為手指并不干凈……
樹與風的舞蹈已經很久遠了,它比人類要悠久得多。
樹這一輩子,總是與風周旋。打小開始,它就與風頂撞、拉扯、廝打。風行草偃,樹不行,它立場堅定。慢慢地,樹和風在對抗中學會了協調一致。在樹與風的矛盾交匯點,樹讓了一步,風也讓了一步,雙方都華麗轉身,在拉扯中關照,在關照中拉扯,合而不同,互開方便之門,就成就了世間一段風和樹的心靈游戲。從此,風與樹相遇相知,美妙的舞蹈就開始上演了。
一棵樹的獨舞。兩棵樹的雙人舞。一園子樹的群舞。微風中的漫舞。大風中的狂歌勁舞。東風西風中的搖擺舞。柳絲兒的長發(fā)舞。楊樹葉的手掌舞。街頭樹的街舞……已經分不清,是樹在舞,還是風在舞。
無論如何,樹與風的舞蹈,是這個星球上最動人的景致之一。
人間的舞蹈我猜想,最早是跟著樹和風學來的。
樹站在那里守望家園的時候,趁晚上、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做自己的夢。
樹也會見夢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鄉(xiāng)。有時夢見那個爬樹的孩子,夢見從樹槎鳥巢里飛走的一群又一群小鳥,樹還曾經夢見一朵徘徊在樹上并且久久掛在樹梢上的彩云。
人類有多少夢,樹就有多少夢。
樹更多的夢,是飛翔的夢。樹這一輩子,只要不是人為地干涉,搞那種搬家的游戲,它就咬定腳下的土地,哪兒也不去了。但是,樹看見奔跑的風,漂泊的云,繞樹三匝的鳥,流浪的蟲子,行走的人,飛翔的絮花,人類的思緒以及飛天的神,樹也想飛起來啊。樹這樣想啊想,就想到了夢里面。
樹真的能走能飛。我在農村老家時聽說,樹成了精,就會飛翔,還能變幻成或人或鳥的模樣來。我想象不出樹是如何飛翔的,只覺得聽著好玩,很快就忘記了。
有一天半夜,月黑,我起床,出屋,迷迷糊糊地走到一棵樹下方便,一睜眼,嚇了一跳:天天站在那里的梨樹不在了!那正是梨樹頭上綴滿花朵的季節(jié)。我尖叫一聲,逃回屋里,大人慌忙點燈起來問我怎么回事,我心怦怦直跳,不敢言語,許久才囁囁地說,梨樹跑了。大人笑起來,安撫我睡下,我卻一個晚上沒有睡著。雞叫了,一遍,二遍,三遍,間或有一聲狗叫,一聲不好聽的驢叫,還有誰家孩子的哭叫。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那棵昨晚跑走的梨樹。一看,它還像以前一樣站在那里,令我心中疑惑。滿樹的花朵看見一個孩子皺眉不解的樣子,一齊笑起來,張開嘴,向我吐香氣。我心里知道,這棵梨樹跑了一個晚上又回來了,它裝得啥事沒有的樣子,裝得真像,騙不了我。一朵離我最近的梨花嘴里吐著香氣悄悄對我說,昨晚的事情不足以為外人道也。見我不言語,又說,今年的梨子可好吃了。我明白了。這是讓我保守秘密的許諾。我點點頭。一樹的花兒都在點頭。我沉浸在香雪海中。這成為我與梨樹的秘密約定。這一年的秋天,我果然吃到了最好吃的梨子。
如今,家里的那棵梨樹不在了。弟弟告訴我說,老家的院子沒人料理,梨樹也老了。我心里知道,它沒有死,只不過是到別的地方玩去了。沒準哪一天我還能在某個地方碰到它,并且一眼把它認出來……
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詩句說:“柳樹愛上了小鳥,小鳥愛上了柳樹……”
的確,樹喜歡鳥,鳥也喜歡樹。樹與鳥,相看兩不厭。要不,為什么許多鳥在樹上安家呢?有的一棵樹上竟然有五六個鳥巢,就像是一個愛美的女子在頭上戴了許多花朵一樣。
樹與鳥的關系,應該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純潔的關系吧。
鳥雀飛來飛去,飛到這棵樹上,飛到那棵樹上,落到這個枝丫上,落到那個枝丫上,傳遞著各種人、植物、動物間的消息。它們說:
——地球人真的奇怪得很,喜歡讓樹排隊,他們不僅統(tǒng)一人的思想還統(tǒng)一樹的隊形;
——城市里的雪地灑了大量的融雪劑,樹們一嘗,就中毒了,小心小心;
——那個大廣場周圍的樹又換了一茬,樹在那里的日子不好受哩;
——胡莊子村里的那棵老梨樹,跑到蝴蝶園里安家了;
——自古以來,道路兩邊是要種樹的,現在許多公路兩邊竟然不種樹,多么奇怪的時代;
——正建的小區(qū)又在砍樹了,得到消息的樹躲不掉刀斧之災,因為樹的根扎得太深,它們無法脫身逃跑;
——如今好多城市竟然沒有一棵百年老樹,他們也覺得臉上無光,就把鄉(xiāng)村、野地里的大樹搬遷到城里,美其名曰“大樹進城”,豈有此理;
——都市里的鳥無樹安家,喜鵲發(fā)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在城市樓頂的電視天線上筑巢;
——南山古寺那里的樹,天天聽老和尚念經,它快成仙了……
這樣的消息在鳥與樹之間傳遞,風也知道。
銀杏樹樹干筆挺正直,葉形奇美。春夏的葉,閃著光,綠得似乎要滴下來。秋天,葉葉金黃,示人以高貴精神,既是飄落下來,亦同貴族的風姿。
如果讓我轉生為樹,我愿意選擇做一棵銀杏樹。
眼看它綠風蕩漾,眼看它金甲披身,眼看它繁華落盡冬日荒涼。
眼看它枝頭雪霜,眼看它迎風生長,眼看它滿身金甲再現輝煌。
眼看它長成自己的樣,眼看它四季從容的樣,眼看它道法自然的樣。
我學它的樣。
當然,如果讓我做其他樹,我也不拒絕。畢竟,樹比許多人要優(yōu)秀。
一天,一群鳥和一群樹正在唱歌跳舞,突然一棵樹驚叫一聲,接后一群樹都瑟瑟發(fā)抖起來。原來,遠遠地,走來一群砍樹人。樹們開始逃亡啊,扶著自己的父母,牽著自己的兒女,呼喚著自己的戀人,可終究有不少樹被砍樹人抓到了。鳥兒在一邊抗議也沒有用,風在一邊勸說也沒有用,花在一邊流淚也沒有用,樹哭著求情也沒有用,上吊蟲說你砍我吧你砍我吧也沒有用,那些砍樹人拿起了殺樹的武器……
不是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嗎?不是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嗎?……殺樹如同殺人,殺樹罪無可逭。砍樹人的腦袋是榆木疙瘩嗎?這樣的人的腦袋里面是不是生蟲子了?啄木鳥啊,你快把人類腦袋里那個砍樹的蟲子啄掉呀……
樹,沒有辦法制止砍樹的行為。馮玉祥將軍曾作打油詩:“老馮駐徐州,大樹綠油油,誰砍我的樹,我砍誰的頭?!睒錄]有老馮的霸氣。樹也不想尋著印在落葉中的殺伐者的腳印去清算或報復。樹從來不殺生。但是,樹是可以說話并且發(fā)出自己不滿的聲音的。
在一個風清月白的夜晚,廣大的樹和眾多的鳥聚集在一起,認真回顧和反思了樹的歷史。一致認為:樹從來沒有對不起人,既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情,也沒有說過對不住人的話。經過慎重研究,樹們草擬了一個禁令,請鳥兒四處告知,請人類遵守:
不殺比自己年齡大的人,不砍比自己年齡大的樹。
不殺比自己年齡小的人,不砍比自己年齡小的樹。
不殺與自己同齡的人,不砍與自己同齡的樹。
總之,不要殺人,不要殺樹。
人類無視樹發(fā)出的禁令,依舊變本加厲地砍樹。
樹就惱了。
這一日,山中的樹大王一連簽發(fā)三道命令——
第一道,《罷工令》:全體樹要按下面的話去做——樹身上要長滿匕首般的刺,防止人類靠近。樹的果子可以變苦變酸,不再供應人類食用。站在路邊的樹,不再給人蔭晾,也不給人指路。所有的木器制品罷工,自廢功能,比如凳子奔跑,桌子散架。做刀斧的木把在地上扎根,使人沒有抓手。木不著火,讓人不能熟食……
第二道,《反抗令》:全體樹要按下面的話去做——用樹杈做彈弓,打執(zhí)斧人家的玻璃。樹可以站在路中間,讓人像兔子一樣,一頭撞到樹上。讓鳥站在樹上,往人頭上拉屎拉尿。用樹枝的鞭子,抽打行人。用樹葉的巴掌,扇砍樹者的臉。伸出樹根,把行人絆倒。樹根樹枝結成天羅地網,刮如刀的風……
第三道,《追殺令》:全體樹要按下面的話去做——把花香木香調成迷魂藥,熏人,看他們一個個,倒也倒也。做的木屋,立即改裝為人的囚籠。包圍人類,讓人在樹林中迷路,找不到自己的家,直到陷入絕望。樹葉作飛鏢,瞄準人射去。把漏網的人,趕進沙漠,趕進大海,樹根可以奔跑著去追殺……
我在被追殺之列。……在巨大的恐懼中,我一下子坐起來。
我醒來很長時間,恐懼依舊在那里。
念一段經文,讓自己平靜下來,也讓樹平靜下來。
我發(fā)誓:從我開始,從現在開始,每個人都要變好一些,從而使樹木不要發(fā)出這樣決絕的命令。
我祈禱:讓樹立天地間,永遠與我們?yōu)榘椤?/p>
責任編輯:謝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