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俗世的煙火是迷人的。
多年前看過一部電影,一座城從霧氣騰騰中醒來,房屋露出輪廊,遠處有生爐子的煙,街道上清潔工在掃馬路,有人買早點邊走邊吃,有人騎車匆匆而過,有人在大呼小叫,市聲嚶嚶。一座城,光影斑駁,煙火迷人。
俗世的煙火是迷人的。要不然,在徽州盧村,那樣一個小村莊,天色微熹,村莊還沉浸在天青色的透明水里時,怎么已有那么多的人,密密麻麻站在山崗高坡上,看一個村莊從炊煙裊裊中醒來——人們還是迷戀著俗世煙火的。
這樣就想到小時候,鄉(xiāng)下姨媽家土灶風箱生火做飯的場景。每次到姨媽家,總要坐在灶臺后面,往爐膛內(nèi)塞蘆葦稈、棉花稈、玉米稈,將火燒得旺旺的。大鐵鍋里,飯菜被燎得潑潑作響,水汽彌漫,我知道那些煙,會順著煙囪,逸散到天空。
煙火,作為生活的隱語,它是與爐灶、食物、器物、氣息、痕跡……聯(lián)系在一起的。
人立風口生爐子,一焰如舌。那些稻草、雜材被點燃,風順著爐門,呼呼而過,火苗便四躥。點火生爐子的人在空曠處,他彎著腰,手執(zhí)火鉗,將一只蜂窩煤點燃,并且燒得紅彤彤。一只多孔的蜂窩煤,被點燃,它像是熟透了,火色透明。生好的煤爐,擺在過道、走廊,支一鋼精鍋,適合煨老母雞湯、豬肚肺湯,食物在鍋里咕嚕翻騰,鍋在翻騰時,水汽四溢。
鄰居朱二小,在橋口開一茶水爐子,他每日早晨在天亮前將兩大鍋水燒沸。水沸時,爐子上方的屋頂上奔跑著淡煙,猛水過后,煙囪的煙,則由濃轉(zhuǎn)淡。爐子前,人們打水、灌水,煙氣水汽迷蒙一片。這時候,只能看到朱二小依在大鍋木蓋旁叼著煙的半張臉。
茶水爐子,又叫老虎灶。我不明白它為何叫老虎灶。大概是一爿小鋪面,兩口大鐵鍋,一灶沸水,虎虎有生機。
有人說,俗世煙火的迷人,在于它有色彩、有味道、有溫度。
曾細品一組老房子的舊照片,老武漢的繁華地——守根里,上世紀20年代的“石庫門”建筑雖然破落,晾曬的衣物被從半空懸垂而下,老人坐在巷口打瞌睡,放學的孩子快步回家。一棟棟住宅對門而立,大門面向里,往宅內(nèi)走,天井通幽、堂屋居中,屋內(nèi)還有樓梯、廚房。房子像迷宮一樣,數(shù)十年從未更換過的木質(zhì)老樓梯,泛著幽微的光澤,人踩在上面嘎吱作響……獨特的煙火氣息,逸散在空氣中。
味道是世俗的味道,在那些市井小茶館里,一壺茶、一碟干絲、一碗面,包子點心,熱氣裊裊,談天說地,碗與盤碰撞,湯水四溢。
俗世煙火是迷人的。因此,明代文人張岱,說他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這樣一個充滿情趣的人,身上沾滿那么多的煙火氣,又有著那么多的與眾不同的特質(zhì),帶給人們無盡的美好遐想。
俗世煙火的美食,讓人們愛煙火,更愛生活。俗世中的美食,有許多是由煙火熏出來的?;罩堇戏孔永锬切覓斓呐D肉、香腸、臘鴨、臘雞、紅辣椒,沾著老宅的煙火氣。煙火烘熏,使食物本身彌散的一縷煙氣,自內(nèi)而外發(fā)散出食物的醇香。
有個朋友,是個攝影大師,這幾年拍了許多古鎮(zhèn)趕集的照片。他的作品中,有賣釘耙、鋤頭、鐵鍬等農(nóng)具的小商販,有捏面人的手藝人;露天攤頭賣面的老板一邊舀湯,一邊招攬顧客,湯勺翻轉(zhuǎn),呈一條銀亮的弧線;有家老理發(fā)店,墻面刷著石灰水,銅面盆里水汽裊裊,一老者正仰面躺著刮胡子;賣香花藕的,粗柴火塞進紅泥灶爐內(nèi),火苗四躥,一鍋子的藕,隨著水汽沸騰在顫動。
朋友說,單純拍攝煙與火,只是一團或一縷那樣的幾何圖形,而這些附著于器與物上的,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人間煙火,是滲透在歲月里的痕跡。
滿城煙火,滿城燈。席慕蓉的文字中,兩個戀愛的中年男女站在山頂遙看城里的萬家燈火,眼睛中充溢著對俗世美好生活的向往。
林語堂晚年也對這俗世里的煙火生活充滿留戀,他想到自己來日無多,卻還有那么多的炫麗在身后天幕上繽紛綻放,還有那么多的美好,那么多的眷顧,便割舍不下。想到這些,他黯然神傷,情難自禁,身體顫抖,淚流滿面。
人在俗世,煙花那么遠,煙火那么近;煙花那么冷,煙火那么熱。
(編輯 紫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