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第一次見到女人,女人還很年輕。她穿著那個時代流行的藍格子上衣,頭發(fā)梳成整齊的劉海。她走進來,取了號,坐到長椅上,靜靜地等候。待終于輪到她,她走進影棚,沖攝影師說:“合個影。”
那是小城唯一的照像館,也是照像館年后第一天營業(yè)。正月初八,天寒地凍,女人卻穿得有些單薄。“這樣顯得好看一點。”女人笑笑說,“想與我先生合個影?!?/p>
攝影師于是見到了她的丈夫:平頭、方臉、濃眉、板著面孔,卻很英俊。攝影師愣了愣,問女人:“你確定嗎?”
“結婚時沒照合影,想補一張?!迸俗聛?,與她的丈夫擺好姿勢,“這樣可以嗎?”
“當然可以。”攝影師說,“順光?側光?”
“清晰些就行?!迸斯雌鹱旖恰?/p>
攝影師摁下快門,女人說聲“謝謝”,起身,與她的丈夫離開。沖洗照片的時候,攝影師再次看到女人和她丈夫,心再次抖了一下。他心想:這樣的蹊蹺之事應該再不會發(fā)生了??墒且荒暌院?,還是正月初八,還是年后營業(yè)的第一天,他又一次見到女人和她的丈夫。
“拍個合影。”女人說,“我想以后每年都來這里拍一張?!?/p>
攝影師絕不是個多嘴的男人,他不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哪怕這件事有多可疑、多離奇。他為女人摁下兩次快門,然后為她沖洗了較好的那一張。攝影師相信以后每年的正月初八都會見到女人和她的丈夫,為此,每逢這一天,他總是早早來到照相館,將照相機擦拭得一塵不染。
果然,女人和她的丈夫每年都來。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要求,女人鄭重并且虔誠。攝影師每次都會給她拍下兩張底片,待沖洗出來,挑出滿意的那張給她。
如此,十幾年光陰匆匆而過。眾多照相館仿佛在一夜之間擠滿小城,眾多誘惑也仿佛在一夜之間找到攝影師。很多人向他開出很高的報酬,他想了又想,終是守在了這個照相館。后來照相館從國營變成私企,他成為這個照相館的老板兼攝影師。
新來的員工是個不到20歲的小女孩,第一次見到女人就怕了,女孩向他打探,他只能坦誠地告訴她,他對女人與她丈夫的事一無所知?!霸蹅冎恍枰獮樗某鲎顫M意的照片就足夠了?!彼πφf。
這一次,女人穿了淡紫色的碎花旗袍,頭發(fā)在腦后挽成美麗的簪。她與丈夫照舊坐在攝影師面前,說:“照清晰些?!毕肓讼?,她又說:“麻煩再照年輕些?!睌z影師盯著女人,他無比悲哀地發(fā)現(xiàn),此時的女人已經(jīng)不再年輕。
終于是沒忍住,攝影師小心翼翼地問她:“為什么不選擇那些更高檔的影樓?”女人指指丈夫,說:“多年前與他經(jīng)過這里,想進來照個合影,可是我們都沒帶錢?!?/p>
又是20年過去,攝影師變成老人,他決定將影樓交給兒子打理,自己只想找個鄉(xiāng)間安享晚年??墒撬朐僖娕艘淮?,跟她告?zhèn)€別,跟她的丈夫告?zhèn)€別。正月初八那天,他照例早早來到影樓,照例將相機擦拭得一塵不染,照例耐心地等待著女人??墒悄翘?,他從清晨等到黃昏,女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
女人年紀已經(jīng)很大,這樣的年紀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女人沒有來,似乎只剩下一種可能。然而不管如何,攝影師還是愿意默默地祈禱她余生平安。
他想不僅是他,所有見過女人和她丈夫的人,都愿意祈禱她余生平安。只因她每年都要與丈夫拍一張合影,只因她的丈夫,不過是她捧在懷里多年的一張遺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