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東道海子(外一篇)

李穎超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沙海。在東道海子才知道，我們可以做那個最浪漫的人。

在一個平凡的日子里，為一峰駝駐足，為一朵花流連。聽著水波蕩漾，仰望蒼穹數(shù)星星。漆黑的夜里，在沙塵飛揚中狂歡亂舞，將三千煩惱通通拋開……

人世間有兩種生活，一種叫朝九晚五，一種叫走在路上。我為自己找了一個去東道海子的理由，活的太累了。

東道海子位于準噶爾盆地南緣米東區(qū)北部沙漠中，屬于新疆特有的荒漠濕地，是距烏魯木齊最近的沙漠。南北長約20公里，東西寬約1公里，水域面積有25平方公里。在新疆的各類景觀中，東道海子不屬于名門閨秀，卻有著小家碧玉的新鮮清純。其美涵蓋了湖泊之靜謐，沙漠之瑰麗，胡楊之奇?zhèn)ィ参镏笔?，動物之獨特……她是廣袤沙漠中當之無愧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的縮影。

路程不遠，從米東區(qū)出發(fā)也就一百公里。卻因為道路崎嶇難行，就是去過多次的老司機依然會迷路。一路上，浩浩蕩蕩的車隊中不時有車陷入軟綿綿的沙窩，大家或推或倒車，折騰一番又重新起程?？吹奖嬲J路途的高難度，我內(nèi)心卻不僅欣喜起來。如今，鮮為人知的美景太少了，作為準噶爾盆地最前沿的綠色屏障，東道海子仍還是一個自然力量占據(jù)主導的地域。這里的沙、湖、植物、動物等等，仍保留有讓人敬畏和膜拜的神秘力量。

滾滾黃沙之后，我們下車，一汪湖水像一幅巨大的卷軸，在我們眼前緩緩鋪開，帶著各種野花向我們招手。旁邊沙山默立，沙浪一波波蕩漾到天邊;一邊如健壯的漢子，一邊如柔媚的女子，他們肌膚相親，呼吸與共，相濡以沫。讓人覺得人世間最完美的搭配不過如此。

陽光下，沙漠是那樣的蓬勃熱烈，置身其中，這才覺得，新疆盛大的夏天真正地到來了。

若游客既想一窺沙漠的風貌，又怕沙漠之行的千難萬險，那么，東道海子是最理想的去處了。

如果把內(nèi)地的很多風景比做雅致的水墨畫，那么新疆的景觀就如同壯美的色彩濃烈的油畫，駐足遠觀，雄渾綺麗，疾行許久，仍在畫中。

也曾去過月牙湖，一樣的依偎在沙山旁，但見了東道海子，讓我想起了維吾爾族對韭菜盒子的比喻——盒子是餃子的哥哥，不禁莞爾。偌大的湖面鷗飛鶴立，各種水鳥在眼前起舞，這面湖水是為沙漠供血的脈搏??！岸邊的胡楊、梭梭、紅柳都比對面沙山上的豐盈一些，畢竟離水近。遠處扎根沙海的兄弟姐妹不知道會不會羨慕、嫉妒？

我們一行人下車就開始撒歡，沿著湖往深處走。日沉湖面的霞光，我們趕上了。

傍晚時分，湖邊草灘中蚊蟲極多，一位哈薩克族漢子卻在草灘上沉沉睡去，我們一群人的嬉鬧居然沒有打擾他的好夢。

梭梭林邊一條很大的死魚引發(fā)了大家的猜測，這里本不該是它待的地方。最終，女人們一致認為，豐水期時湖水把魚騙上了岸，枯水期自己悄悄退去，魚兒淚盡心枯而竭。男人們嘲笑，女人啊，心里永遠裝著愛情，看到沙山，是不是想唱“你是瘋（風）兒我是傻（沙）”呢。由此可見，男人和女人真正是不同的生物。

與水親近后，大家開始關(guān)注宿營地這邊的沙山，驚訝于那五顏六色的小花是如何在滴水不見的沙窩中長成的，那么美好又那么讓人憐惜。

我見慣了草原上的馬牛羊，第一次跟駱駝走那么近，尤其母駝旁邊的那峰小駱駝，眼睛純粹得讓人感動，奶萌奶萌的。它根本不在意我們，就那樣幾乎迷醉地把臉貼在母親背上，仿佛那里是全世界最可信賴的地方。一行人看了又看，心中眼中絲絲縷縷都是感動。

夜幕降臨，酒徒們蠢蠢欲動。繁星如織，仿佛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及。這個夜晚的標配當然是酒肉、歌舞，這注定是一個充滿激情和喧囂的夜晚。

成年人的世界，早已沒有暢所欲言四個字，不是因為我們被歲月磨平了棱角，而是年紀越大，就越明白：不是所有的疼痛，都可以吶喊。而東道海子之夜讓我們撕下了面具，卸下那些太多太重的浮華妝容。附加的東西全部退去，我們成了最本真的自己。平日里不敢唱的跑調(diào)的歌曲此時全都吼了出來。每個人都絞盡腦汁想自己會唱的歌，一人起，眾人和，直到聲嘶力竭，直到一圈人都開始咿咿呀呀地哼哼，再也想不起一首完整的歌曲才作罷。

酒倒?jié)M，歌聲起，酒至半酣，舞之蹈之。就這樣，我們給暗下去的歲月涂了一抹口紅。物以類聚，我們都不想取悅太多無法志同道合的人。沒有來來往往的其他游客，只有美景圍繞，陪伴這減去的日色。在這里，我放下心，不再來去匆匆，平日的焦慮終于可以安置在一片從容之中。

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住著一個孩子。不再年輕的我們一直開心到半夜三點，才一個個戀戀不舍地爬進帳篷。

不知道多年以后回憶起這個夜晚，想起那些肆無忌憚的快樂，會不會臉上帶笑，眼中泛淚，心底升起對美好時光的眷戀。

早上起來，云兒低垂，仿佛伸手一扯，便能將一片云像一條白色紗巾系在頸間，陽光滿滿地落在手上，就像在接受一份來自大自然的禮物。喜歡早晨被鳥鳴聲吵醒，喜歡拉開帳篷眼前就涌入一面湖水，喜歡一低頭就嗅得到花露的氣息，喜歡一群人圍成一圈看星星，更喜歡一群成年人手拉手在曠野里高歌……有鬧的歡騰，有靜的蒼茫，沙在、湖在、水在、云在、花在，人也在，一切尚好。

我們何其幸運，活在這美好的人間，太陽強烈，水波溫柔。

真希望東道海子一如既往地在寂靜的角落里，等待有緣人的到來。有生之年，陌路相逢。有趣的人遇見有趣的人總是會惺惺相惜的。吃過早飯，我和同伴爬上高高的沙山，任山風吹拂，什么也不說。這里的時間就是用來發(fā)呆和虛度的。人生不過幾十年，總要留給自己一些田園牧歌、虛度年華的時間。即便是沒有面朝大海這樣的詩意生活，但可以面朝海子，海天一色。天是不沾一點塵埃的湛藍，云像花兒一樣盛開在空中，身邊的大蕓不知道用了多久才長成戳天的氣勢。大蕓也叫肉蓯蓉，是一種寄生在沙漠樹木梭梭根部的植物，有著“沙漠人參”的美譽，屬于瀕危植物。在東道海子，它們大片大片地生長著，看著讓人既高興又憂心。祝福它們，就這樣一直肆意到開花結(jié)果，不被旁人打擾。

我相信這樣的環(huán)境，很快會吸引城市里那些疲憊的靈魂。

沙漠徒步、牧場露營、攀登、騎行、攝影甚至越野等，在這里都有充足而理想的實施空間，這里原生態(tài)的美也非常適合有戶外經(jīng)驗的游客踏足游賞。

去任何一個沒有走過的地方，是我無法戒掉的癡迷，也是我對人生中難以預料的驚喜和遇見的癡迷。那么多的美景，就像生命里一段新鮮的戀愛，短暫而美好。

離別時，美麗的哈薩克族姑娘用美妙的舞姿送我們。

此時，我知道，東道海子，對我僅僅是個開始。

沙棗花開

一進庫車，遠遠地，我們就聞到了沙棗花的香味。那濃郁而熱烈的香氣仿佛能夠穿透一切，聞久了，那香氣絲絲縷縷滲入了每一寸肌膚中，讓人眩暈而迷醉。

沙棗花的香，有一種淡淡的甜香和奶香。沙棗花很小，小得她不能夠獨立成章，她們必須一串一串地聚在一塊兒，她們點綴在深綠的沙棗葉叢中，輕描淡寫的那么一點兒黃，頓時讓一棵樹生動起來。

沙棗樹的樹干就像陳逸飛油畫中老人的臉一樣，鎮(zhèn)定地迎接著風霜雪雨。棕色的樹皮不夠流暢和華麗，也沒有足夠的生氣，卻賦予了一棵樹一種獨有的從容和鎮(zhèn)定。也正是這樣，在樹干映襯下，成穗的沙棗花顯得嫵媚極了。

感覺中，沙棗花的香氣比朱自清寫的荷花香不知要美多少倍。她不濃也不淡，小小的花瓣，竟能飄出令人心醉的香，真是不可思議。月色中的沙棗花真如朱自清形容的如碧天里的星星，她常常令人悠然入夢，讓人忘卻生活中的很多煩惱。即使是風沙漫天的日子，只要一聞到她的香氣，便會覺得生活是那樣的富有詩意。

自小，我就非常迷戀沙棗花的味道。

沙棗花大都開在路邊或者鄉(xiāng)村，如深谷幽蘭，默默地開，淡淡地香……

站在沙棗樹下，閉上眼睛，便能夠感覺到她的味道紛紛飄落，軟、輕，似雪一般落在你的心里，一下子你就被她縈繞了，只要一點點，也有暗香盈袖的感覺。

聞著沙棗花，時間仿佛也靜止了，沒有一聲的嘈雜，沒有一絲的齷齪，沒有一點點騷首弄姿，也沒有一點點的刻意裝扮。就這樣，那些沙棗花，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綻放在枝頭，讓你生出無比的感動。

在我的眼中，沙棗花宛如一個聰慧的女子，美麗芬芳，善解人意，與世無爭。

走在路上的我，對那一絲一縷的沙棗花香都特別地敏感，聞著聞著，一顆心都隨著花香蕩漾起來。

我一直被沙棗花那種奇妙的感覺打動著。氣味，這個東西似乎可以喚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后來，我知道人們是可能記住一種氣味的，盡管它是無法用語言和文字描述出來的。

細雨綿綿的日子，沙棗花的香便越發(fā)的濃烈，難得的雨天，更有難得的香氣。難怪金圣嘆說，讀西廂要掃地讀之;焚香讀之;對雪讀之;與美人并坐讀之。在我看來，一株沙棗樹，就是一位美人。

庫車縣委的克尤木對我們說：在庫車流行著這樣一個說法，姑娘們只要一聞到沙棗花香就都想要出嫁了?？梢娚硹椈ǖ南阄妒嵌嗝吹亓萌?。還不到五月，它就已經(jīng)彌漫在庫車的每一個角落中，讓游人們在一陣一陣的香氣中醉掉。

我們問克尤木，一定要在春天嫁掉嗎？克尤木說，那當然，春天不開花的女人，秋天不結(jié)果。

循著花香，我找到了她——左合拉。

在我的心中，花和女子是一體的。我甚至愿意相信，每一朵花的前世都是一位女子，而沙棗花那令人神魂顛倒的香氣不是普通女子配得上的，比如香妃，比如阿曼尼莎。

任何一個女人，無論她面對什么樣的生活，都還是有一樣事物可以讓她快樂，讓她美麗。

對于庫車的女子而言，這就是舞和歌。在這兩樣東西里，儲藏了她們太多的夢。

那些美麗的女子，總讓我想起那句“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拂柳”，形容林妹妹的這句唱詞用在她們身上，竟然也很恰當。

三十七歲的左合拉已經(jīng)不年輕了，可她依然是庫車縣龜茲歌舞團的臺柱子。她12歲就進了新疆藝術(shù)學院的舞蹈專業(yè)班，畢業(yè)后來到龜茲歌舞團的時候，正是花一樣的年齡。一位作家提到初見二十多歲的左合拉的情景時，用了兩個字——驚艷。這讓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沙棗花。

已經(jīng)練了幾個小時舞蹈的左合拉頭發(fā)微散，皮膚白得透明，穿一身簡單的練功服，身材好的足以讓每一個女人嫉妒。她的普通話水平一般，可她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動人，淺淺地一直微笑著。舉手投足都像是美妙的舞姿。我沒有瞬間驚艷，只覺得她的臉龐精致極了。聽著她的講話（盡管聽不懂），我一直一直盯著她看，裝著聽懂的樣子點頭微笑。縣委宣傳部的買部長做我倆的翻譯。他翻譯的時候，我們便一起對著他微笑。

有人說，女人分兩種，一種是帶得走的女人，一種是帶不走的女人。其實，女人只有一種——不是帶得走帶不走的問題，而是她肯不肯跟你走。

左合拉從新疆藝術(shù)學院畢業(yè)后，先是分到了阿克蘇地區(qū)塔里木歌舞團?？伤龍猿只氐搅藥燔圐斊澑栉鑸F，她的心一直在庫車，誰也帶不走。

一直以來，龜茲歌舞都以她神秘的面紗吸引著我?！拔沂滞祜w天跳起胡旋，我面朝經(jīng)卷放飛心愿。很久很久以前，風沙中走來我的祖先，黑眼睛的祖先，藍眼睛的祖先，用駝鈴把我送到這天上人間……”這是2005年中央電視臺3套節(jié)目中《魅力龜茲》中的動人樂曲。節(jié)目選取了龜茲樂舞《龜茲一千零一》大型樂舞中的《胡旋舞》《胡騰舞》《鈴舞》等最能夠展現(xiàn)龜茲文化魅力的舞蹈。從那時起，龜茲樂舞便一直縈繞在我的心中了。左合拉在談到這些舞蹈時，眉飛色舞的，自豪極了。

2005年8月，龜茲歌舞團代表中國政府繼1988年出訪日本后再出國門，參加匈牙利、保加利亞舉辦的國際民間舞蹈藝術(shù)節(jié)。在為期22天的民間藝術(shù)節(jié)上，左合拉和全團的伙伴們用唯美的舞蹈和美輪美奐的靚麗服飾吸引了歐洲觀眾的眼球?！洱斊澲狻纷屗齻冊谑澜绲奈枧_上展示了古代龜茲國那盛世的歲月。左合拉說，《龜茲之光》是以千佛洞龜茲壁畫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歌舞劇，觀眾的情緒熱烈極了，每次演出后，在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中她們至少要謝三次幕。

一位叫西出尚子的日本女人2006年千里迢迢來到中國后，唯一的愿望就是到新疆的庫車龜茲歌舞團，因為她十八年前在日本看過龜茲歌舞團的演出，她還專門為演員們獻了花。這一場演出，為她種下了一生的龜茲情結(jié)，十八年前她四十二歲，踏上庫車的土地時她已經(jīng)六十歲了。老人特地帶著自己當年獻花的照片，指著獻花的人說，那就是我。全團演員感動之余，專門為她表演了一臺《龜茲歌舞》，老人淚如雨下。想必龜茲的佛光將伴隨她的一生了。

看著一張又一張的演出照片，我驚嘆不已。左合拉看我張著嘴一副神往的樣子，便拉著我的手來到了樓上的排練大廳，在門口正好碰上了她的丈夫艾尼瓦爾·哈斯木。艾尼瓦爾也是團里的演員，既作曲又演奏。我想給他倆合個影，兩口子欣然答應，左合拉站在丈夫身邊，一副小鳥依人狀。

進到排練廳里，左合拉和團員們比畫了半天，大家全部上場，音樂再次響起時，我呆住了，他們在給我一個人演出。感動在那一瞬間突然而至，一下子見到這么多生活在沙棗樹下的美麗女子，任誰都得眩暈。真希望自己也變成沙棗花，年年春天在龜茲搖一襲幽香。

左合拉天生就是一塊搞舞蹈的好料子，她站在隊伍里，里面應該有一多半人年紀都比她小，可是只要音樂一響起，她便像一朵花一樣地盛開了。那樣熱烈而專注，她的全身都在動，每一個細胞都在動……我的眼睛舍不得離開她一點點。原本我是有點疑問的，怕她們無法體現(xiàn)出大唐宮廷樂舞的美妙佳境，怕她們不能夠完全理解龜茲壁畫中那獨具匠心的構(gòu)思，可是，那一刻，我釋然了。

我錯過了庫車的杏花，可是我趕上了沙棗花的綻放，她們都在春天——盛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