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人類學視域下的甲骨文考察

劉宗宇

摘要：在中國古文字中，頗有展現(xiàn)與當時社會狀況相適應的原始宗教觀念，如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生殖崇拜等。在宗教人類學視域下考察研究中國古文字可以更清楚地展現(xiàn)這些樸素的宗教觀念。

關鍵詞：甲骨文；原始；宗教人類學；崇拜

緒論

甲骨文真實地記錄了先民的生活狀況，其中頗有一部分反映出了當時的原始宗教觀念。在人類學家看來，宗教是人們“在對其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各種經(jīng)驗做出的反應中，以某種方式產(chǎn)生的”[1]。本文站在宗教人類學[2]的角度上，以甲骨文、金文等中國古文字為主要研究對象，選取某些代表性的文字字形，從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生殖崇拜、祖先崇拜四個方向，考察先民的樸素宗教觀念。

一、自然崇拜

原始先民受制于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水平，對于強大而殘酷的自然力只有順應依賴，由此導致了對于自然中某些元素的崇拜，這種依賴和崇拜被直觀地反映在了古文字之中。

1、天體、天象崇拜

賓，“賓”的簡寫，甲骨文中做 [3]，下方的腳從外迎請神，借人形來表示進屋，后引申為主人所敬重的賓客，需奉若神明，禮待優(yōu)渥?！渡袝虻洹酚小坝e出日”“迎餞納日”的記載，對初日行“賓”，對沒日行“餞”，由此可見對于“日”的崇拜。

虹，甲骨文寫作（第1426頁），《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中言：“在其北，各有兩首”的記載，即是指“虹”，像雙頭龍蛇類的怪物?！昂纭迸c天象變異有關，或雨或晴，于是殷商先民產(chǎn)生了不“實在”的想法，進而迷信，甲骨卜辭中也不乏出虹的占卜條文?！对娊?jīng)》有云，“螮蝀在東，莫之敢指”，螮蝀即是虹，在原始先民的觀念中是不能指點的敬物。

尞（燎），甲骨文作（第1110頁），焚燒薪柴以祭天?！墩f文解字》釋為：“從火從眘。眘，古文慎字。祭天所以慎也?！睘?，甲骨文作、（第1113頁）等形，像投人于火之形。古代有焚人牲求雨的習俗，《左傳·僖公二十一年》有“夏大旱，公欲焚巫尪”的記載，也就是烄祭的遺風。出于對天的崇敬甚至是畏懼，不僅焚燒薪柴，甚至焚人，可見當時人類對自然威脅的反抗能力的微弱。

申，甲骨文作（第1599頁），像閃電屈折的形狀，申即電也；后來引申為“神仙”的“神”，可見原始初民因為未知，而對于這種大氣放電現(xiàn)象的崇敬。

2、大地崇拜

原始初民對于大地的崇拜常見在甲骨文中，如土、石、水、火等，這些都是包含在大地崇拜的范疇之中。

土，甲骨文中作（第1453頁）。先民將這堆起的土看做土地之神，向它祭祀，即“社”的本字，與“稷”聯(lián)合成大地崇拜的整體代表，后來引申為政權的象征。

王，甲骨文寫作（第32頁），金文寫作 [4]。目前學界主流觀點一致認為，“王”字像刃部向下之斧形，以主刑殺之斧鉞象征王者權威，但是有部分學者，如吳大澂等認為王字從火。從宗教人類學的觀點來看，原始人對火的依賴性非常之大，并且因為取火的不方便，火在他們的生活中的地位非常之高，只有氏族首領才能掌火，于此引申為“君王、權威”之意。

昔，甲骨文中寫作 （第725頁），從水，浩浩漫漫，浸天沉日，葉玉森認為像洪水，也就是古字?！都坠俏淖值洹分薪忉尀椤肮湃舜煌樗?，故制昔字，取誼于洪水之日。足可見大洪水給先民帶來的深重印象。

二、圖騰崇拜

在宗教人類學看來，圖騰崇拜作為一種原始宗教崇拜是人類早期漁獵和采集兩種攫取經(jīng)濟的必然產(chǎn)物。樸素宗教情感使人們異常看重某種能養(yǎng)育他們的動植物，并把自己同它的關系當作一種神秘的無所不在的自然血緣關系，這也是早期宗教人類學提出的“萬物有靈”的觀點。

文，甲骨文作或（第995頁），是一文身的正面人形。英國著名人類學家弗雷澤認為，這是圖騰氏族或部落成員為求得圖騰保護而采取的措施。他說：“圖騰氏族的成員，為使其身受到圖騰的保護，就有了同化自己于圖騰的習慣，或穿著圖騰動物的皮毛或其他部分，或辮結毛發(fā)，割傷身體，使其類似于圖騰?！盵5]

龍，甲骨文作 ，聞一多指出，“龍”的形象，是蛇加上各種動物而形成的。它以蛇身為主體，“接受了獸類的四腳，馬的頭、俄和尾，鹿的角，狗的爪，魚的鱗和須”（《伏羲考》）這可能意味著以蛇為圖騰的遠古華夏氏族、部落，不斷戰(zhàn)勝、融合其他氏族、部落，即蛇圖騰不斷合并其他圖騰逐漸演變?yōu)椤褒垺?。從龍的神奇?zhèn)髡f，到甲骨金文中的有角的龍蛇字；從青銅器上的各式夔龍再到《周易》中的“飛龍在天”（天上）、“或飲于淵”（水中）、“見龍在地”（地面），一直到漢代藝術中的人首蛇身的諸形象，反映了先民對龍的崇拜和傳承。[6]

鳳，甲骨文作 （第428頁），與龍一樣，被認為是一種神異的動物，《說文》稱見之“則天下安寧也”。殷人是一個認鳥為黃天主神的民族。在他們的后裔唱的祭祖歌中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詩經(jīng)·商頌·玄鳥》，足可見先民對于鳥圖騰的崇拜。

龜，甲骨文中側視形寫作（第1434頁），正視形寫作（第1434頁）。根據(jù)《甲骨文字典》，龜?shù)谋玖x是用龜占卜吉兇。自古，文字就被特權者所用，而具有尊嚴、神秘的意味。龜是上古時期的書寫工具，與文字密寫相關，由此，龜成為靈物而受到先民的崇拜。后來演化為趨吉避兇和象征長壽的祥瑞。

三、生殖崇拜

原始先民對于生殖的崇拜源自“來”和“去”兩個方向，即生命的起源和生命的傳承，此二者關系到了人類命運的全部。憑借著原始體驗和原始沖動，初民本能地對性和生殖產(chǎn)生一種崇拜。

甲骨文中有（牡）和（牝）二字，和分別表示雄雌的性器符號，物人不分。其實是從人自身取象的男性生殖器的簡形，衍化為自然一切雄性的標志符號，象征著人類對神秘的生殖器官的莊嚴審視。考古發(fā)現(xiàn)，三角石代表女陰，當有氏族公社初誕時母性信仰的遺風，其實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生殖敬仰的表現(xiàn)。[7]古文字中表示生育的字，都與母性有關，如身的甲骨文作，孕子于腹中；毓的甲骨文作，像母親生產(chǎn)時的樣子......這些代表著生殖含義的文字正是生殖崇拜文化的原初內(nèi)容。

帝，甲骨文作（第7頁）或（第7頁），以葉玉森、徐中舒等多數(shù)觀點認為它表示的是掌管自然的神，表達的是天象崇拜。但吳大澂、王國維、郭沫若等認為“帝”表示的是花蒂。郭沫若認為，“知帝為蒂之初字，則帝之用為天帝義者，亦生殖崇拜之一例也......古人固不知有所謂雄雌蕊，然觀花落蒂存，蒂熟而為果，果多碩大無朋，人畜多賴之以為生，果復含子......即以帝為尊號也?！盵8]帝由生殖（蒂）而祖先（黃帝）而上帝，也從根本上反映了先民對于生殖的崇拜。

四、祖先崇拜

從宗教人類學的角度出發(fā)，當原始社會后期父權制確立以后，人們存著對氏族首領和家族長無限權威的敬畏順從，臆想著祖先強有力的鬼魂會保佑它活著的子孫，于是產(chǎn)生了祖先崇拜，這實際上是生殖崇拜的一個變形。

宗，甲骨文作（第811頁），象祖廟中有神主之形，即神主?！墩f文解字》解釋為：“宗，尊也，祖廟也?！庇闪⒂谝巴庾黛`石崇拜或生殖崇拜的供主，移到了室內(nèi)，變?yōu)槭芗赖摹跋韧跸裙?，成為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的統(tǒng)一。香港大學教授陳炳良從世界洪水神話中石頭變?nèi)?，石破生子，在圣石旁交合以再造人類等情?jié)，提出石頭曾經(jīng)是生殖器官、力量及活動的象征，[9]由此也可得出祖先崇拜的意味。

且（祖），甲骨文作（第1489頁）或（第1489頁），且，即祖之初文。郭沫若先生在《甲骨文字研究·釋祖妣》中說：“且實牡器之象形。”所謂“牡器”，就是男性生殖器。從人類學的角度講，初民之所以要用男性生殖器的形象來記錄“祖”這個字，是因為在人類進入父系氏族社會，特別是專偶婚制形成，男尊女卑成為法則后，男子決定生育觀念，越來越成為一種公眾意識。[10]于是人們便以男性生殖器的形象來記錄“祖”這個字。隨著社會及宗教形態(tài)的發(fā)展，“且”轉(zhuǎn)為祖先字，成為崇敬的對象，于是又在其原形上加“示”旁，則“祖”字所象征的祖先崇拜內(nèi)容就更加明確了。

結語

上古時代，初民的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在自然力面前感到無能為力，因此他們需要尋找某種寄托來發(fā)泄這種情感，宗教崇拜便成為了一個很好的選擇。申小龍先生在《漢字的歷史文化認識價值》一文中說：“獨特的文化形態(tài)和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使?jié)h字成為中國歷史的真實而又豐富的鏡像。幾乎每一個古漢字都可以從字形、字音、字義、字能解讀一部分文化史。”甲骨文就像是一塊塊活化石，成為中國原初先民宗教崇拜的真實鏡像。

參考文獻：

[1] [美]羅納德·L約翰斯通.社會中的宗教——一種宗教社會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2年

[2] [美]鮑伊.宗教人類學導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

[3]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14：703（下文凡引此文獻皆同此）

[4] 董蓮池.新金文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39頁（本文凡引此文獻者皆同此）

[5] [英]詹姆斯·喬治·弗雷澤.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

[6] 吳玉麗.從古文字看先民的美意識與圖騰崇拜.湖州師范學院學報.2003（5）

[7] 趙虹.蠻野文化的追捕手.上海：學林出版社，1991年

[8] 郭沫若.沫若文集·釋祖妣.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

[9] 陳炳良.神話·禮儀·文學.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6年

[10] 暴希明.從甲骨文“后”、“好”、“祖”等字的構形看古代的生殖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