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陽

范澤木

編者的話

作者塑造了一個像月亮一樣美好的支教女教師形象，她陪孩子們讀書、學(xué)習(xí)、玩耍，最重要的是她把理想的種子播在學(xué)生們的心田，激勵他們要為自己的夢想奮斗。故事平實卻富有表現(xiàn)力，人物形象切合其身份，真實而親切。

一

阿甲搬出小方桌、小凳子，坐在門口的場子上寫作業(yè)。此刻，頭頂?shù)奶焖{得純凈，云仿佛被誰掃走了，只有西北邊象征性地浮著幾縷。太陽還沒落入山坡背后，依然散發(fā)著明晃晃的光。阿甲準備趁夜色來臨前把家庭作業(yè)做好，把夜晚的時間留給和村里的同伴們嬉鬧。

子悅老師窸窸窣窣地從田地里冒出來，她拿著手機、貓著腰，走在田間的小路上，儼然把手機當成了探路器。

“阿甲，你家住這兒呀？”子悅老師把手機放進口袋里，朝阿甲打招呼。

“子悅老師！”

“你知道這是什么花嗎？”子悅老師指著一棵綴滿粉白色花朵的灌木問道。

阿甲知道這樹的俗名，但是用普通話還真不知道怎么說，阿甲撓了撓頭，說不知道。

子悅老師又掏出手機，對著樹拍了張照片，幾秒鐘后她說：“這是木槿花?！?/p>

“怎么樣，作業(yè)不難吧？”子悅老師的聲音在阿甲的耳邊縈繞，嚇得阿甲連忙用手遮住作業(yè)本。

“不懂沒事呀，我可以給你講。”說著，子悅老師拿開阿甲的手，耐心地給阿甲講起了題目。

“你們不是都不會做吧？”子悅老師猛然間說道，“去吧，把村里的同學(xué)都叫來，我給你們輔導(dǎo)一下?！?/p>

阿甲站起來，拔腿就跑。

過了一會兒，同學(xué)們拿著作業(yè)本來了。阿甲從家里搬出一張大圓桌，又從屋里搬來幾個凳子。阿甲讀五年級了，木棉塔小學(xué)五年級人數(shù)最少，一共十六位學(xué)生，本村同學(xué)占了八位。

同學(xué)們坐定后，子悅老師上起了課：“遇到這樣的閱讀理解，你們要思考幾個層次：這段話大概表達了什么，重點表達了什么，突出了人物怎樣的思想感情。記住，要抓住這三個關(guān)鍵詞，表達了、重點表達了、突出了?！?/p>

聽子悅老師一說，同學(xué)們茅塞頓開。子悅老師輔導(dǎo)完了自己布置的語文作業(yè)，又輔導(dǎo)了他們的數(shù)學(xué)、英語作業(yè)。

阿甲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眼睛瞪得老大，一臉崇拜地看著子悅老師說：“子悅老師，您是全才呀！”

子悅老師的嘴角開出一朵燦爛的微笑。她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對同學(xué)們說：“來，我們拍個短視頻，我傳到網(wǎng)上?！?/p>

二

子悅老師是新來的支教老師，上任還不到一個月。開學(xué)那段時間，她住不慣學(xué)校的宿舍，天天來回兩個多小時回家住。跑了兩個星期，子悅老師就到醫(yī)院掛吊瓶了。從醫(yī)院回來后，子悅老師決定住在學(xué)校。由于子悅老師不熟悉鄉(xiāng)下，鄉(xiāng)下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所以她一放學(xué)就往房間里鉆。

阿甲和同學(xué)們還從來沒和子悅老師這么愉快地近距離接觸過，在阿甲和同學(xué)們的印象里，子悅老師穿著時髦，腳蹬高跟鞋，身上有好聞的香水味，與同學(xué)們之間有著一段長長的距離。但是今天下午的接觸讓阿甲覺得，子悅老師其實很親切，還有點可愛，像鄰家姐姐。

第二天的課間，子悅老師給同學(xué)們看昨晚拍的視頻，還驚喜地說：“昨天我們拍的視頻，得到了好多人的點贊和評論！”她打開視頻，讓同學(xué)們看網(wǎng)友的評論。阿甲看著視頻里的子悅老師和自己，心里暖乎乎的。同學(xué)們都圍著子悅老師，嘰嘰喳喳地說著，快樂得像一群小鳥，有一個膽子比較大的女生還喊了一聲“子悅姐姐”。

有一天快放學(xué)了，子悅老師說：“我有禮物要送給大家，你們等我一下，我去房間拿。阿甲，你跟我來?！?/p>

阿甲和子悅老師一人拎著一個箱子走進了教室，子悅老師打開一個箱子，給每位同學(xué)發(fā)了一塊月餅，又打開另一個箱子，給每位同學(xué)發(fā)了一瓶牛奶。她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了，祝大家中秋節(jié)快樂！回家和家里人一起賞月吧！”

對哦，今天是中秋節(jié)，要不是子悅老師提醒，大家都忘了！

吃過晚飯，月亮緩緩地從東邊的山坡上升起來。阿甲和父母通完電話，就在門口的場子上和爺爺奶奶一起賞月、吃東西。

“嗨，阿甲，你們在賞月呢？”是子悅老師。她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綁著馬尾辮，從場子的右邊走過來。

“叫同學(xué)們一起來場子上賞月吧！”子悅老師提議。

阿甲立馬起身，去招呼小伙伴。

大家都來到了場子上，子悅老師又拿出手機，她吩咐阿甲面對月亮拿著月餅，自己則站到阿甲的身后拍照。大家湊上去一看，阿甲手中的月餅把月亮的中間部分擋住了，只剩一個圓圓的環(huán)，好像給月餅帶了個光環(huán)，又好像月餅嵌進了月亮里。子悅老師又讓一位女生用手指比出愛心形，然后跑到女生后面拍，大家又湊上去看，月亮已經(jīng)被裝進愛心里，或者說，愛心把月亮包圍了。

大家都沒想到拍照可以這么好玩，子悅老師一邊看著自己的杰作，一邊揚起嘴角。最后，她請阿甲的爺爺為自己和同學(xué)們拍了張合影，子悅老師把所有照片傳到了網(wǎng)上。

那天晚上，同學(xué)們的笑容里都裝了蜜。

三

秋天來了，清晨和傍晚的空氣里帶有一些涼意，學(xué)校門口梧桐的葉子由綠轉(zhuǎn)黃，學(xué)校后面柿子樹的葉子也撲簌簌往下掉。

周日中午，子悅老師找到阿甲，讓他再找一位同學(xué)到學(xué)校里幫忙。

子悅老師說：“我朋友聯(lián)系了一家雜志社，下周一這家雜志社要派作家來咱們學(xué)校講課，還會帶很多書來哦！所以我們要準備一下，把這條橫幅掛到校門口?！卑⒓仔睦镆魂嚫吲d。

第二天，雜志社的人果然來了。全校師生坐在舞蹈房里聽作家講課。作家講的是一堂作文課，阿甲聽得很認真。他和全校的同學(xué)一樣，第一次看見作家，第一次聽作家講課。作家講完課后，雜志社的人給學(xué)校送書，把投稿的方式告訴了同學(xué)們，鼓勵同學(xué)們努力寫出好作文給他們投稿！

阿甲聽得熱血沸騰，心里像有一條巨大的河在徐徐流動。

冬天來了，阿甲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嘴里哈出一團團白氣。

子悅老師讓阿甲轉(zhuǎn)告同學(xué)們，圣誕節(jié)到她房間里包餃子。阿甲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同學(xué)們的眼睛像冰棱子似的閃閃發(fā)光。

圣誕節(jié)終于來了，阿甲特意穿上爸媽給他新買的羽絨服，同學(xué)們也格外期待放學(xué)鈴聲的響起。

放學(xué)后，同學(xué)們都沒有回家，在教室里等子悅老師。阿甲準備先去上個廁所，路上他看見子悅老師和一位年輕人，那年輕人上次講座時見過的，是子悅老師的男朋友，他們正在爭吵著什么。隨后，子悅老師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間，年輕人趕忙一路小跑地跟去。阿甲看了看校門口，發(fā)現(xiàn)停著一輛白色的轎車。

四

阿甲顧不上上廁所，匆匆跑回教室。他對國富和一凡耳語了一陣，三個人奔出了教室。阿甲對國富和一凡說：“盡量挑大的。”國富和一凡異口同聲地說：“知道了，我們也是這么想的！”

幾分鐘后，年輕人走出了校門。

“誰干的？”年輕人咆哮著，繞著車子一圈圈轉(zhuǎn)，車子已經(jīng)被巨大的石頭包圍。年輕人彎下腰想挪開石頭，但沒成功。他直起身子，吼道：“這到底是誰干的？”他氣得渾身發(fā)抖，隨即沖著子悅老師的房間大叫：“張子悅，你教的都是些什么學(xué)生！”

這時，一塊石頭一松動，“撲通”一聲，和白色的車子來了個親密接觸。

放學(xué)回到家里，阿甲看到的是爺爺憤怒的表情。

“我叫你再拿石頭去堵人家的車?！睜敔旐樖植倨鹨桓裰?，狠狠地抽在阿甲身上。

阿甲蹙著眉頭，咬著下嘴唇，一字一頓地說：“是石頭自己砸到車的，我沒砸！”

“臭小子，石頭自己長腳了是嗎？”爺爺揚起手，竹枝“啪”的一聲落在阿甲身上。

阿甲的眼淚終于從眼眶里擠了出來。

爺爺一揚手，把竹枝扔到了一邊，指著阿甲的鼻尖：“人家跟你的老師談個戀愛關(guān)你啥事？老師明年夏天就回城里的學(xué)校了，你管好自己吧！”說完，爺爺轉(zhuǎn)身回屋子里了。

阿甲蹲下身子，眼淚滾滾而下。繼而，他抽噎起來，肩膀一起一伏，他幾乎要窒息了。

晚飯沒吃多少，阿甲就躺到床上了。沒有月亮，也沒有蟲鳴，只有貓頭鷹的叫聲凌厲地破空而來。眼淚已經(jīng)止住，但內(nèi)心的翻騰像海水一樣洶涌不止。爺爺?shù)脑捲诎⒓椎哪X海里一遍遍反復(fù)回響。

他不怪爺爺，但一想到爺爺說的話，他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他回憶起子悅老師輔導(dǎo)他們做作業(yè)的情形；又想起子悅老師給同學(xué)們拍照片的時光；子悅老師的臉在腦海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他翻了好幾次身，才沉沉地睡去。

五

周六是個晴天，阿甲睜開眼睛，被竹枝抽打過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陽光已經(jīng)鋪滿了整個房間，門口的場子上，奶奶正把厚厚的棉被往晾衣線上掛。左鄰右舍也紛紛把衣服被子拿到場子上曬。這么美好的天氣，阿甲總會想到去樹林里撿松果。

他趕忙起床，洗漱完畢便往樹林里走去。

阿甲挑了一個個頭特大的、長得圓溜溜的松果，滿足地回到了家。他拿出顏料，把松果的尖涂成了紅色，往下用別的顏色涂了一圈，再往下又用另一種顏色涂了一圈，直到松果變成了彩色的冰激凌。阿甲拿出一個紙盒子，把這個松果裝了進去。

星期一的早上，阿甲從書包里拿出裝有松果的盒子，他捧著盒子，像捧著一件神圣的東西，一步一步地朝子悅老師的辦公室走去。

“子悅老師，送給您！”阿甲把盒子放在子悅老師的辦公桌上。他囁嚅著，花了好大的力氣，終于說道：“對不起，子悅老師，我給您添麻煩了！”

子悅老師嘆了口氣，站起來把右手搭在阿甲的肩上，說道：“沒事，過去了。好好學(xué)習(xí)吧！”

從子悅老師的辦公室出來，阿甲頓時覺得渾身輕松了許多。

阿甲一放學(xué)就整理好書包回家，他沒有和國富、一凡到處瘋玩。做好作業(yè)后，阿甲拿出雜志社送來的雜志和書，看了起來。

那個寒假，他把雜志社送的所有雜志和書都看完了，還借了國富和一凡的書來看。

不知道為什么，阿甲變得越來越愛發(fā)呆，他愣愣地看著夕陽，不知不覺過了半個小時；他看樹上的麻雀，不知不覺能看好久；他趴在窗口托著腦袋看雪，一看就看了半個下午。

元宵節(jié)那天，村里迎龍燈，當龍燈經(jīng)過阿甲家門口時，他正趴在窗口往外看。在巨大的夜幕中，龍燈緩緩移過來，龍身曲曲折折搖搖擺擺，仿佛成了一條真的龍。人們站在門口，等龍燈過來就點燃煙花。煙花在空中炸開，火花漫天撒下來，一會兒就消失不見，宛如一只大手在空中散發(fā)禮物。

阿甲看到了山坡上升起來的月亮，不由得想起了去年的中秋節(jié)。那時，月亮也這么圓這么亮，子悅老師和大家一起吃月餅，一起拍照。想到這里，阿甲到書桌前拿起筆，他好想寫寫月亮。

過了一會兒，他在稿紙上寫下幾個字：心中的月亮。

六

四五個星期后的一個中午，阿甲趴在書桌上做作業(yè)，子悅老師拿著手機走到他旁邊，說：“阿甲，你看?！?/p>

阿甲接過手機，幾行字映入眼簾。

“您好，作文寫得不錯，此文將于明天發(fā)布在我們雜志社的官方公眾號上，并擬收入暑期合刊，望再出佳作！”

短短幾行字，阿甲讀了不下三遍，他好想馬上跑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爺爺。

“好棒，恭喜你！以后多寫作文，寫好后我?guī)湍阃陡??！弊訍偫蠋熍呐陌⒓椎募?，笑著說。

阿甲用力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放學(xué)后，阿甲拿爺爺?shù)氖謾C給作文拍了個照，發(fā)給了遠在石家莊工作的爸媽。

時間如白駒過隙，周圍的一切從春深似海變成了初夏新綠。夏天來了，豆地里、稻田里、樹林里到處是無盡無休的蟬鳴，天氣越來越熱，這個學(xué)期也快結(jié)束了。

結(jié)業(yè)式那天，子悅老師和大家告別，說著說著就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良久，她才從包里拿出一張紙巾，輕輕地拭了拭。

她拿起粉筆，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字：很高興能陪你們一程，很遺憾只能陪你們一程。做自己的太陽，世界就會明亮。

然后，她放下粉筆，捂著臉走出了教室。

暑假的一天，阿甲走在子悅老師走過的那條田間小路上，地里的玉米正在成熟，路邊的木槿花又開了。他望著自家門口，恍然聽見子悅老師說：“阿甲，你知道這是什么花嗎？”

他跑回家拿起筆，在作文紙上寫下題目：做自己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