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鈴
19歲離鄉(xiāng)進城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小飯店當服務員。老板是個女的,高高胖胖的,化著濃妝的臉,膠原蛋白挺足,油亮油亮的,加上不愛笑,表情木木的,看不出喜怒。但她真能干,財務、采購,有時還當服務員,跟我們幾個員工一起忙到凌晨。
面對這樣的老板,心情怎能愉快?但有限的休息時間情況更糟。3女2男住在頂樓一個兩居室的單元房里,男女各住一間,衛(wèi)生間共用。大熱天的,每個晚上都非常難熬,簡直就是大火爐,躺在床上都是汗。我和另外兩位女孩就躺在三個木凳子拼成的板子上,過了一夜又一夜。
沒有節(jié)假日,每天都在不斷地洗洗擦擦。一天,老板忽然不見了,一個自稱是她妹夫的男人來代班。此人一副病秧子樣,個子不矮,但瘦得離譜,穿個肥大的T恤衫,像竹竿挑起的白旗在移動。就這德性能干好什么?他把所有事情都推給我們幾個員工,但錢和采購沒撒手。廚師說:“他買的東西質量很差,跟老板買的沒法比,價格上應該有折扣??赡鞘亲约颐梅?,老板都放心,咱可別瞎管閑事?!闭f完,他瞟我們幾眼,像是勸告又像是警告。
熱天熬過去了,老板才回來。一推門嚇我們一跳,她那油亮的大臉灰暗無光,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她妹夫當晚就走了,兩人關上門小聲吵吵了一個多小時,估計是對賬吧?她妹夫走時老板沒出來送,好像談得不愉快。其實誰心里都明鏡似的,一個夏天妹夫沒少在采購上撈好處,那么精明的老板能不知道?
生意在23點結束。臨走時,我們幾個員工問她:“老板,太晚了,我們送你回去吧?!彼廴龅丶t了,強忍著眼淚說:“你們先走吧,我再待會兒?!睆N師說:“那哪行,你一個人在這兒待什么呀。”我順嘴說:“干脆跟我們回宿舍吧,大家在一起,熱鬧?!?/p>
本是無心之言,沒想到老板竟然同意了。在不寬敞的兩居室里,老板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對付一覺,凌晨4點就走了,去蔬菜批發(fā)市場采購。我和幾位同事上班時,廚師悄悄說,老板的老公有了外遇,老板回老家就是處理這事,估計已經離婚了。我們幾個冷眼旁觀,不得不佩服老板的忍功。雖然精神不佳,身體狀態(tài)看上去也不好,但她似乎更加勤奮地工作,小飯店的生意越來越火。
春節(jié)前夕,工資之外,老板還給我們每人一個厚實的紅包。過完節(jié),我本打算回去的。無奈姥姥突發(fā)重病,需要人照顧。我只好跟自己的第一份工作、第一位老板告別。
姥姥病情穩(wěn)定后,我決定再出發(fā)。經過第一份工作的磨練,我儼然一個職場成手。這么講也不為過,畢竟,那么艱辛的勞作都扛下來了,老板的忍功是最好的老師。我把她的忍耐力銘記在心中,一次次地自勉:不論遇到什么不公,被別人怎么無視,都要像老板那樣忍耐,用實力去贏得尊重。
我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個小旅館里當清潔工。每天換床單,疊被子,掃地拖地,刷廁所,還是大家的廚娘,每天買菜做飯給所有員工吃。老板還是個女性,一天來一次,因為她還有一個旅館要打理,我們這里客人不多,就不需求24小時盯著。
開始幾天,老板對我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嫌我這做不好,那做不好,我都笑著說,“好的,以后會注意的”。
當然,老板不是只針對我,對其他人都這樣,來了就挑毛病,挑完就開罵。她的外表比第一位老板耐看多了,也時髦多了,但沒想到說起話來這么粗俗火爆。那腔調,那詞語,糙老爺們都會自嘆不如。員工們背后說什么的都有,難聽話我都學不出口。但我從沒說過她一個不字,對那些背后的粗口既不多聽也不附和。
工作上,我把負責的6層樓打掃得干干凈凈,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一天30塊錢的買菜錢,我都能合理安排,讓大家吃得很好。而且,我對這些體力活兒從來沒有怨言,哪怕是背著老板,我也不會跟別人抱怨自己的工作。兩個月后,我用“認真”二字成功成為唯一一個不被罵的員工,而且,老板還開始對我報以微笑,連她女兒都對我善待有加,一口一個“阿鈴姐姐”。
這個女孩長的很秀氣,清瘦的樣子很像那個叫韓雪的明星。有一天,她躲進6樓最東邊的那個小房間,一待就是5天。我每天給她送兩次飯,每次她都讓我坐一會兒,陪她一邊吃一邊聊天。原來,她每天在這里寫網絡小說。她早就在“天涯”注冊了網名,兩年間發(fā)表了不少作品,主要講鬼的故事。所以,她總是笑嘻嘻地說自己“鬼話連篇”。
我被深深地吸引了,這間簡陋的小屋一下子變成夢中圣地。這女孩告訴我,一開始,網友從QQ上發(fā)給她幾張恐怖圖片。出于好奇,她按照提示觀看,竟然隱隱約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再細看,倒影背后有個女人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偶爾還伸長舌頭裝出吊死鬼的模樣……
這樣的畫面不但沒嚇到她,還讓她忍俊不禁。她想起兒時聽到的那些有關鬼的故事,既然年輕人總拿鬼逗樂,自己在這方面素材可不少,而且具有濃厚的地域特色,何不試著也寫寫?
說做就做。她去書店做調查,發(fā)現16至25歲的人最愛看恐怖小說。她決定根據苗鄉(xiāng)染布風俗依附著的鬼怪故事,寫一部現代版的《聊齋志異》。于是,她重新梳理了伴隨童年的所有故事,結合長大后聽說的神秘湘西的百年詭情,加之傳說中的無常鬼、趕尸、放蠱等驚悚元素。
那時家中沒有電腦,她要到網吧寫作。為了省錢,每到節(jié)假日,她就凌晨過去趕夜場。寫時還要搶時間,不能一字一句地去想,也沒有時間去看別人的回帖,寫完就馬上下網。網吧太吵,她就搓兩個棉花塞進耳朵里。
一次,她在網吧寫到后半夜才下網。走在回家的小道上,遭到兩名男子打劫,幸虧遇到巡邏民警才沒出大事。這次的恐怖經歷豐富了她的想象,巫鬼文化的魅影讓想象插上了翅膀,一個完整的鬼故事構思出爐了——一富家女旅游歸來帶回一匹美麗的紅緞,她把紅緞送給了表妹,表妹做了一身衣服,卻在穿上的當晚神秘死去……
媽呀!我大喊一聲打斷她的講述。“阿鈴姐姐,你怎么這么膽小呀!”她嗔怪我。我笑著說:“是嚇唬你呢,真羨慕你,肚子里有詞有故事有文化,不像我,高中都勉強讀完,能認全字就不錯了。”
這份工作因老板女兒的出現,平添了一抹亮麗的內容。那個冬天6樓的那個小房間,是我第二個職場最深刻的記憶。如今,16年過去了,我已在城市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和幸福的小家庭。我把涉世之初的這兩段經歷,講給剛滿5歲的女兒聽。她的思路有些亂,一個勁兒問:“媽媽,這些阿姨都是哪個故事里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