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潛在的癮君子

陳賽

據(jù)說，我們生活在一個特別容易上癮的時代。

“癮”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會對某種物質，或者某種體驗成癮？那些物質與體驗中令人欲罷不能的東西到底是什么？癮多大程度上是個醫(yī)學問題，又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種社會和文化的建構？

為什么醉心于古典音樂就是健康的激情，是人生值得活下去的理由，而醉心于網(wǎng)絡游戲，就是可恥的墮落，悲哀的沉淪呢？這僅僅是一種文化上的勢利眼嗎？一個人對賭博上癮可以理解，但又怎么會對運動上癮，甚至到不要命的地步？至于性癮，世界上真的有這回事嗎？我們真的不是以癮為借口，病理化人類某些正常但難以啟齒的欲望嗎？欲望的本質是什么？世界上到底有沒有自由意志這回事？在癮面前，個人真的毫無選擇和自由意志的余地嗎？

即便幾百萬年過去了，我們的大腦仍然渴望刺激。一旦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與生存相關的信號，無論是獎勵還是危險，大腦都會做出迅速反應。我們看到食物，或者看到蛇仍然會很敏感，哪怕這些東西在現(xiàn)代社會對我們的意義早已不如從前。對信息也一樣，我們對新的信息非常警覺，無論它是否重要。大腦需要經(jīng)過大量的訓練，才能鑒別什么信息重要，什么信息不重要。

基因、人格、性別、童年創(chuàng)傷、社會心理環(huán)境都可能是影響一個人成癮的因素。比如有一些大腦對多巴胺更敏感，因此也更容易成癮。有一些人格特質，比如感覺尋求型人格，他們天生喜歡尋求刺激，總覺得刺激量不夠，因此也更容易成癮。還有數(shù)據(jù)顯示，2/3的成癮者至少有過一次童年創(chuàng)傷。失業(yè)、貧困，社會疏離，也是成癮故事中的常見元素。活在一個讓人“對全盤人生熱情低下”的社會環(huán)境里，總是更容易讓人沉淪的。但是，從理論上來說，獎賞中樞被劫持的可能性對于每一個人都存在，也就是說我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癮君子。

根據(jù)國際上的最新分類，11類精神活性物質被認為是成癮物質。“首先是酒精;第二類是苯丙胺類，原來叫做中樞神經(jīng)興奮劑，比如搖頭丸、冰毒;第三類是咖啡因;第四類是大麻;第五類是可卡因;第六類是致幻劑;第七類是吸入劑，這包括尼古丁，我們日常生活中接觸的油漆、膠水也有成癮的作用;第八類是阿片類，包括海洛因、嗎啡等鎮(zhèn)痛藥物;第九類是苯環(huán)己哌啶類，比如我們臨床上鎮(zhèn)痛使用的氯胺酮;第十類是鎮(zhèn)靜催眠劑;第十一類為其他類別，包括合成類固醇、笑氣等。”

從很多方面看，“行為上癮”和“物質上癮”非常相似。賭博、購物、運動、上網(wǎng)、玩電子游戲……這些行為和體驗激活相同的大腦區(qū)域，受一些相同的人類基本需求所推動：社會參與和社會支持、精神刺激、見效的感覺。但目前國際醫(yī)學界唯一承認的行為上癮只有賭博。今年5月，“游戲障礙”也很可能在世界衛(wèi)生大會上被正式認定為成癮類精神疾病。

在所有的行為成癮形式中，最新奇也最普遍的一種癮是我們對現(xiàn)代技術，尤其是智能手機的癮——因為這種癮是由人為精心設計出來的，其背后是資本與技術的共謀，是一個億萬美元的龐大科技產(chǎn)業(yè)。雖然關于技術成癮到底是否構成真正的癮，精神科醫(yī)生、心理學家以及教育家們仍然爭論不休，但據(jù)說全球范圍內的技術癮君子人數(shù)正在不斷激增。

即使從表面推測，也有很多原因可以解釋我們對智能手機的上癮。首先是它的無處不在?，F(xiàn)在我們隨時隨地都帶著手機。美國有一研究顯示，對70%到75%的人而言，手機都在雙手能夠觸及的地方。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物理和心理上都如此依賴于手機的原因——我們與欲望之間的空間距離消失了。

第二是它的無休無止?，F(xiàn)代科技沒有“停止規(guī)則”，舊媒體通常自帶“終點”，比如書被分成一個個章節(jié)，每個章節(jié)都有開始和結束。電視劇被分為一集一集，每一集都有開始和結束。而社交媒介、視頻網(wǎng)站、網(wǎng)絡游戲卻通常都是無底洞，你可以無休無止地放縱自己的欲望。

第三是它的毫無所求。這些技術如此簡單，對我們幾乎沒有任何要求。喬布斯的極簡主義風格影響了整個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的產(chǎn)品設計風格，一個如此龐雜巨大的網(wǎng)絡內容落實到我們的行為上，無非是發(fā)個帖、拍個照、點個贊、收藏、轉發(fā)、分享而已。

癮的功能就就在于，在我們與某種痛苦的情緒之間設置一個緩沖區(qū)。癮能麻木我們，暫時脫離我們所知道和所感受到的人生困境。久而久之，這個麻木的區(qū)域就變成了我們應對人生的基本機制。就像《辛普森一家》中那句話：“酒精是所有人生問題的原因和解決方案?！?/p>

如何打破這個可怕的循環(huán)？醫(yī)學界似乎并沒能提供真正有效的靈丹妙藥。但是我很欣賞加拿大神經(jīng)科學家馬克·路易斯（他自己曾經(jīng)是一個資深的癮君子，后來艱難地擺脫了毒品，重建人生，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腦科學家和心理學家）的一句話：“正如一位不是每一個成癮者都能走出他們的成癮，有些人仍然過著被奴役的生活，有些人則死去。但是，每一天追逐同樣狹窄目標的滯澀、冗余和愚蠢，使戒癮成為所有創(chuàng)新和樂觀人類值得一試的挑戰(zhà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