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之賢
幼時的事,我早已記不太清了,仔細回想那些細碎、重疊的記憶,具是一片溫馨美好,其中最為感慨的是我的爺爺和奶奶之間的故事……
奶奶其實很普通,為人溫溫和和,不喜爭也不敢爭,像一團白面團子,任人搓圓揉扁;也擔不了什么大任,在家里也只能做點家務事,她所生養(yǎng)的幾個小輩也能輕易騎在她頭上,在鄰里間也沒什么威望。她好像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于是她便越發(fā)縮小自己的存在感,默默地照顧著我們一大家子。
然而爺爺卻截然不同。
爺爺在故鄉(xiāng)極有名望的骨科醫(yī)生,為人嚴謹、寡言,做事果斷。每每我看到他面無表情給病人接骨,病人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時,都不禁哆嗦,暗下決心我自己絕對不會讓他接骨?;蛟S是醫(yī)者的天性,爺爺什么事都希望用醫(yī)術解決。記得小時候不愛吃飯,然后爺爺就讓家人死死地摁住我,拽住我的手,用火炙過的針扎我的“指環(huán)”,給我開胃……那么多年過去了,我早已遺忘了此事,直到多年后偶然一次歸家,我看見年僅四歲的妹妹被強行上演的相似的一幕,我才回想起自己年幼時面對“強權”無能為力之下的恐懼與絕望,然后深深地懷疑這究竟是一種診治還是一種體罰……
爺爺就是這個家的主心骨。
有時候會覺得,正是因為爺爺與奶奶這樣地不同,他們之間才會隔得那樣遠。
在我的記憶里,爺爺總是堅定而快速地走在前面,而奶奶就只能盡力地去跟隨,但每次只能捕捉到他的背影,其實僅僅只有幾步之遙罷了,相伴而行似乎是不可能的,奶奶只能默默地看著爺爺的背影,好像那背影是一個美麗的泡影,你費力地靠近,它卻又飄出一段距離,抓不住,求不得。
奶奶在背后跟隨,默默地守望著。
童年結束,父母離異后,我離開了這個家,許多埋在地里的棘刺開始在我所不知道的時光里慢慢地暴露在陽光下。
那段日子所發(fā)生的事,我已無力去評價與改變,都是骨肉相連的親人。所犯下的錯誤,所受到的傷,當事人也無力去償還。那時家里整個都亂了,我永遠不會忘記姐姐回憶起那段日子時恐懼的表情,讓人心酸得流淚。
風波過后,一直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爺爺倒下了。
那段日子仿佛被冰雪給籠罩了,黑暗、寒冷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爺爺的倒下仿佛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愈加使人頹廢沉淪。奶奶即使心里著急,卻也無能為力,只能默默著支撐這個瀕臨破碎的家,守望著春天的到來。
所謂破后而立,或許就是這樣吧!
爺爺的病情愈加嚴重,是尿毒癥。他的生命已經是倒計時,像個漏水的水壺,不管你怎樣去灌,都不能阻止生命的流失。這或許是所謂的命運,讓人無力反抗,但有些東西卻在黑幕中開始展現屬于他的光芒。
“枯木逢春”是一種開始,也是一個時期的結局。
爺爺終究是老了,他像一只年老驕傲的鷹,倔強地撐起翅膀去為已然成年的孩子遮風擋雨,卻終究不堪重負地倒下,他和那屬于他的時代已經悄然逝去。他也該放下了。
于是,沒有任何征兆的,爺爺和奶奶冥冥間達成了某種共識,在這已塵埃落定的日子,仿佛要在這不知還剩幾何的歲月里,去一起走尚未走過的路,看未見過的風景,踏過陌生的橋,一起在空閑的日子里,去看一樹一樹的花開,去看這個帶給自己無盡美好與苦痛的紅塵人世。他也依然習慣于走在前面,看這遼闊天際,萬里江山,讓身后的人去追隨他的背影——這是某種浸入骨子的驕傲,又像是最長情的等候,而她依舊在身后守望,不離不棄。
然而所有的故事也終將老去。
時間在潛移默化地、慢慢地改變著我們,等到我們回首遙望,我們早已變成了另一個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然而有些東西卻會隨時光的流逝而慢慢沉淀下來,無法憾動。或許初心早在千變萬化的紅塵、熙攘的市井、無法預料的命運中逐漸消失,但所許下的心愿,所定下的決心會在不知不覺中以淡然的姿態(tài)堅定地存在著,奶奶依然在那里守望著她年輕時所筑的夢,守望著她半生的執(zhí)念,守望著她的英雄。
所剩的時光已迅速流去,然而有一些東西卻早已定格,不要怕,不必費力去追,我會一直走在前面,我會等你,我會一直守候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