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儀
他又夢見了深深的墜落。
一片沉寂里,他昏昏沉沉地墜落,如同一截斷藕。天與地有著一樣的深藍色,模糊不清,仿佛重回最初的混沌狀態(tài)。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穿透他的身體。
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他甚至能想象到骨骼與地面相撞擊,然后整個人支離破碎的場景。偏偏就在這時,有什么東西阻止了他下墜的勢頭,這東西柔軟而有彈性,隨著他往下陷了好幾米,然后又重新彈起,竟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他。
他難以置信地伸手去抓,發(fā)現(xiàn)自己正裹在一張網(wǎng)里。
醒來的時候,他眼前是茫茫一片白,看不見任何東西,聽不見任何聲音。那種混沌的藍已經(jīng)褪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讓自己的眼睛適應了這種鋪天蓋地的白色。他用手支起身體,嘗試著站起來,活絡了幾下筋骨——除了頭部有些隱隱作痛外,似乎并無大礙,這大概算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他慘淡地笑笑,依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他記得他在網(wǎng)吧里“刷”一個新出的游戲的副本,然后母親不知何時就出現(xiàn)在了他身后。兩人似乎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矛盾焦點在于他通宵沉浸于虛擬的刀光劍影中。然后,他推開她沖了出去,卻在橫穿馬路時被迎面疾馳而來的汽車“撞”進了醫(yī)院。
是幽藍的手術燈,一些器械泛著金屬的冰冷光澤,然后就沒有了然后。
他愣愣地站在那兒,突然狠命地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疼痛的感覺順著皮膚一寸一寸蔓延。他不得不在心底又確認了一遍經(jīng)歷的真實。若換作在以往的“網(wǎng)游”里,人物突然穿越至另一個地點,他一定會被探索的欲望充盈,可是當這一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時,他便如同網(wǎng)中之魚,再無局外人的淡定。
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茫然地走著。樓與樓之間的縫隙是深不見底的灰白色,到處彌漫著潮濕的霧氣。四周隱約有人影晃動,很快又湮滅在大霧里,像水滴無聲無息滑向孤獨盡頭。他有種強烈的暴露在危險中的感覺,奈何看不清前路,亦不知身在何處,只能憑著感覺行動。
迎面走來一位女子,直直沖著他來,對他的存在視而不見。由于霧,女子走得很近了,他才發(fā)覺,嚇了一跳,慌忙閃向一旁,眼神卻移不開了。女子從他身前經(jīng)過時,他清楚地看見她身上罩了一層薄薄的網(wǎng)——沒錯,不是紗,是網(wǎng)。更詭異的是,網(wǎng)眼里掛滿了各式珠寶。他驚訝地退后幾步,卻撞上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男孩的身上同樣罩著一張網(wǎng),只是網(wǎng)眼里的物件換成了一些類似于試卷的東西。隔著那層網(wǎng),他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他嘗試著叫住他們,但沒有人停下腳步。
他承認他有些慌了。如果這一切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樣,是一場夢,那么這又是哪兒呢?置身個個身披紗網(wǎng)的人群中,他覺得自己像種赤裸的動物。
那扇淺藍門扉就是在這時出現(xiàn)的。他微微一側頭,就看見了它,好似它一直就立在那兒,只是之前自己沒有察覺罷了。那樣奇異的藍,藍得輕盈,藍得純粹,藍得無動于衷,藍得只有自己。門后隱約有建筑物的輪廓。本能告訴他,門后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幾步?jīng)_到門前,用力一推,門開了。
最先受到侵略的是嗅覺,沉沉的木頭香夾雜著年歲的味道撲面而來。門后的空間沒有他想象的那般宏大,物件皆古舊得不成樣子,唯獨屋子中央那臺電視機顯得格格不入。屋里有一張紅漆木凳,他走過去坐下,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電視屏幕突然亮起。當看清其上內容時,他幾乎找不到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電視里正播放著一段視頻,而主角是他自己。
畫面被分為九格,每一格都是他的一個生命片段,有嬰孩時咿呀學語的俏皮,有幼時騎在母親脖子上時的稚嫩眉眼,還有如今,自己一次次拿著家里的錢偷偷溜出去上網(wǎng),母親在后面追趕他……他從未有過這種體驗,同時看見生命中九個不同階段的自己,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口不能言,卻又無從泅渡。他看著屏幕上母親的眼神,竟忍不住地心疼。他好久沒有正眼看過她了,他的眼睛裝了太多虛幻的江湖,忘了為這個生養(yǎng)他的女人留一席之地。
或許是太過投入的緣故,直到視頻結束,屏幕重又暗下去,他才驚覺身后有人。他轉過身去,看見一位老婦人。她用紗巾蒙著臉,只露出眼睛,那眼睛藍得像要滴下水來。她身上散發(fā)著水生植物的清香,清冽悠遠。
“你是什么人?”他脫口而出。他發(fā)現(xiàn)她身上沒有網(wǎng)。
像是料到他的反應一般,老人緩緩開了口,卻是反問他的:“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嗎?”
“什么?”他愕然。
“關于這里?!?/p>
“我……我怎么會知道這是什么鳥不拉屎的地方。”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連忙改口道,“這……剛才的視頻……”
“是你的身體在世間的投影?!崩先宋⑽@了口氣,又說,“因為車禍,你現(xiàn)在正以‘意識體存在?!?/p>
“怎么可能?意識必須與肉體并存?!彼幌虢邮苓@一切。
“如果你從未見過真實,又怎么會知道真實到底是什么呢?”老人轉過身去,“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信。我知道你想問我怎么會知道這么多,事實上,若你塵緣已盡,了無牽掛,活得如靈魂般透明,那么你也能像我這樣,可你做不到?!?/p>
“可是,總有其他人……”
“極少。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牽掛,看似波瀾不驚,實則驚濤駭浪。表面的平靜可以維持很長時間,長到讓人誤以為是一輩子。這種牽掛,便是最縛人的那張網(wǎng)?!?/p>
他眼前閃過那些披著網(wǎng)的人,然后又驀地想起自己剛落下來時,似乎也掉在了一張網(wǎng)里。他兀自惶恐不已,強迫自己低下頭朝身上看。果不其然,他身上也有網(wǎng),薄如蟬翼,附著在皮膚上,隨著他的呼吸有規(guī)律地輕輕起伏。網(wǎng)眼里掛著幾張游戲卡。
“沒錯。你也不例外。你現(xiàn)在所見,即是世界最真實的樣子?!崩先苏f著一揮手,屏幕上呈現(xiàn)出一顆蔚藍色的孤獨星球,球體上交錯著無數(shù)發(fā)光的線條。這是地球。
“塵世便是最大的一張網(wǎng),人置身其中卻渾然不覺,只因被其上的塵埃障目?!?/p>
畫面變幻,成了城市上空的俯瞰圖。隔著屏幕,他看得真切——成千上萬的人,無一例外身披紗網(wǎng),他們根本就是被身上的網(wǎng)拖著在前行,如同一具具的空殼。
“這……”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老人。
“人年輕的時候總是需要各種東西來麻痹自己。有人選擇詩歌,有人選擇搖滾,有人好好學習,還有人……”她頓住,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選擇沉浸于另一張?zhí)摂M的網(wǎng)里?!?/p>
投身于虛擬的網(wǎng)以求暫時擺脫真實的束縛,這說的不就是他嗎?
“這些身外之物,皆為網(wǎng),當理智與情感相沖突,兩張網(wǎng)拖著一個人往不同方向走,痛苦就隨之而生了。多少人想掙脫,卻心有余力不足……”
他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剛要開口,屋子突然劇烈晃動起來,緊接著,地面開始塌陷,老人消失不見。他用盡全力沖向門口,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霧已經(jīng)消散。他站在一條馬路旁,抬起頭,竟看見了母親。她站在路中央,正朝他微笑,身旁不斷有車子疾馳而過。
“媽,危險!”
他眼睜睜看著一輛車子沖著她過來。他想要撲過去,身上的網(wǎng)卻在這時鎖住了他。不!他想,不能這樣。他瘋了似的撕扯那張網(wǎng),撕扯掛在上面的游戲卡。網(wǎng)不及他想象的堅韌,頃刻開了好幾道口子,碎片落了一地,轉而化為塵埃四處散開。
失去了網(wǎng)的束縛,他就像個充滿了氣的氫氣球一樣。腳尖離開地面,朝著天空飄去。隨著網(wǎng)的消失,世界又成了茫茫一片白。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原來所謂醒來的方法,一直就在自己手里。
涼風吹得很帶勁,他聽見自己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他知道,自己雖做不到了無牽掛,卻可以盡量平和心性,然后去善待身邊的人。那畢竟是真實的溫度,比虛幻的光影要來得有意思得多。
屬于過去的網(wǎng),即將破碎;屬于明日的太陽,也將重新升起。
微亮的云層里,他找到新生的光。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