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瀾
作家、散文家。1951年出生于北京,1967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于1972年回到北京。后來又患腎病并發(fā)展到尿毒癥,靠每周3次透析維持生命。自稱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在寫作。2010年因突發(fā)腦溢血逝世。代表作有《我與地壇》《務(wù)虛筆記》《命若琴弦》《奶奶的星星》等。
我有時想,若世上有這樣一把尺子,能夠探測苦難的長度,那么上蒼是否會再心軟一點,善待每一個真誠的世人。
我還小的時候,做過一件傻事。青春期的少女總是過分在乎周圍人的目光,喜歡拿自己去與旁人做比較。于是,在班里曾被稱作“小胖子”的我發(fā)了狠地減肥。
那年夏天,我每天只吃一頓早飯,剩下的時間就以西紅柿、黃瓜充饑。體重自然很快縮減下去,但我也因此陷入了病痛之中。未知的疾病,持久性的發(fā)熱,沒人能說清我究竟得了什么病。我被迫暫停學(xué)業(yè),穿上白藍相間的病號服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病房帶給人最大的打擊便是,眼見一個個病友痊愈離去,而你仍只能待在那里,望著窗外或明或暗的天空,想象著風(fēng)的溫度,渴望著陽光的溫暖,卻始終不能得到那份原本屬于你的自由。
有人說,文學(xué)屬于上層建筑,面對生老病死,它像是最精美的衣袍,華而不實。面對我的消沉,父親送給我一本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生病的日子漫長而瑣碎,我閑來無事,只好耐著性子翻讀。就在那天,我認識了一位超脫軀體、靈魂廣闊的作家。
20歲,風(fēng)華正茂之年,沒人能想象到他因意外失去雙腿,終日只能靠輪椅代步時的痛苦。他意志消沉,每天倔強地搖著輪椅到家附近的地壇,想從這個世界逃避到另一個世界去??勺罱K,他選擇活下來。他說,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
30歲,而立之年,他患上腎病,不能繼續(xù)在街道工廠給雞蛋和箱子畫畫的工作,只能回家休養(yǎng)。
47歲,他被確診為尿毒癥,靠每周三次透析維持生命。
從那以后,他成了一個“主業(yè)生病,業(yè)余寫作”的作家。命運殘忍地撕扯著他,他卻咬著牙以笑面對。家門口的土路總是讓他的輪椅翻車,他也總是坐在地上先將輪椅扶起,隨后再靠臂力爬上輪椅。
生活上的諸多不便,讓他的朋友以為他會就此消沉。他卻笑道,我是殘疾人,不是廢人。
他向全世界證明他可以。他喜歡寫作,他熱愛運動。他在《我的夢想》中提到自己是個“全能體育迷”。田徑、游泳、拳擊、滑冰、滑雪和自行車比賽,全都是他的摯愛。他了解每項體育運動,可以與朋友大談特談,滔滔不絕。他開玩笑說自己是缺什么喜歡什么。殊不知,像他這樣敢于直面人生缺憾的人少之又少。
朋友對史鐵生最多的評價也是樂觀。的確,史鐵生在面對親朋好友時,總是抱以全部的熱情和勇氣。他同他們聊文學(xué),談體育,甚至與他們談北京哪里的羊肉最好吃。
有一次幾個朋友去看他,史鐵生非要給大家做飯。大家知道他行動不便,不愿意給他添麻煩,可他卻坐在輪椅上,一面跟朋友說笑,一面炒菜。
編輯去他家看望他,問他病情會不會變好,他打趣道:“我的身體就是一架飛機,兩腿是起落架,兩個腎是發(fā)動機,它們一起失靈了,我這個機長就要走出來,請身體各部門留些遺言。”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巨人,可以坦然面對痛苦,笑看風(fēng)雨,可他終究只是個普通人。他把他的痛苦都化成了文字。他在無數(shù)個寧靜的夜晚思索,不懂為什么痛苦會找上他,不懂為什么命運讓他承受這樣多的苦難。他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尋找答案,沒人知道他在午夜時分的恐懼與迷茫。
他寫道:我沒有死,也再不能走,對未來懷著希望,也懷著恐懼。在以后的年月里,還將有很多我料想不到的事發(fā)生,我仍舊在有時候默念著“上帝保佑”而陷入迷茫。
命運仿佛有意試探他。他卻始終沒有臣服?!八朗且患o須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彼偸沁@樣說。
他創(chuàng)作了30多篇短篇小說,9篇中篇小說,2篇長篇小說以及幾十篇散文隨筆,他甚至還參加了電影劇本的創(chuàng)作……他竭盡所能地讓自己的生命豐盈起來。畢竟,沒有誰能傷害一個堅韌不息的靈魂。
有人說,生而為人,本就該在坎坷中發(fā)現(xiàn)生命的真諦,于是,我們被迫承受許多本不該承受的苦難??稍诔惺艿倪^程中,我們難免抱怨,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受苦的那個人,然后咒罵著,流著淚,孤獨地繼續(xù)行走在生活里。
那時候,我年紀(jì)尚小,讀他的文字,除了感同身受,更多的是憐憫與同情。我也不懂,為什么是我在這間病房里?明明是許多女孩子都會做的事,為什么偏偏是我穿上了這身病服?我渴望對所有人痛訴我的悲傷,幻想從所有人那里獲得同情,我實在不是個堅強的人。
王安憶在回憶史鐵生時寫道:他并不提供給人們神話,只提供真實,卻是上乘的真實,因為他是穿透身體的隔閡,用心力去撞擊現(xiàn)實所獲得的,他的真實是有力量的。他比一般人更深刻地享有這個世界,我們完全不必對他抱有憐憫。
他也的確釋然。他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和同情,只專心致志地過自己的人生。他曾在《命若琴弦》一文中寫道: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
2010年12月31日,史鐵生突發(fā)腦溢血逝世。他早早立下了遺囑。他說,只要我身上有一樣?xùn)|西,能留下就留下吧。于是,他的夫人陳希米女士將他的肝臟和眼角膜捐獻,完成了史鐵生“希望器官新的主人能幫我繼續(xù)看看這個美好的世界”的遺愿。
讀完史鐵生的書,知曉了他的生平,我久久地陷入思考之中。面對人生的種種磨難,有時我們可以選擇,有時我們沒得選擇,然而,我們卻可以選擇面對磨難時的態(tài)度。命運可以擊倒柔軟的軀體。卻擊不垮剛毅的靈魂。
后來,我痊愈,出了院,重新回到學(xué)校。那次生病像是為我的人生敲響了警鐘。少年總是容易迷失在縹緲而無望的世界里,恰恰是史鐵生的書,讓我不再迷失在旁人的眼光里,找到了被外界束縛住的真實自我。后來,我更多地閱讀了他的書。小說、散文、隨筆,我都喜歡找來看看,每每都會平和下來,不再被外在的俗事所侵?jǐn)_。我尤其喜歡上他散文中的一段話:
其實人人都是根據(jù)自己的所知猜測著無窮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畫出世界。每個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原本,人生百態(tài),各不相同。有人生如夏花,沁在暖陽里,絢爛多彩,怡然自得;也有人命如琴弦,步步驚心,卻剛勁有力,能夠發(fā)出最美的絕唱。我無需再成為他人眼中的樣子,只需成為自己眼中最好的自己。
這世上或許不乏與我當(dāng)年一樣迷茫彷徨的人,我有幸讀到了史鐵生的文字,知曉了堅韌,知曉了勇氣,知曉了要去找尋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根琴弦。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