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純青
你說你要把盎然鎮(zhèn)當成你的故鄉(xiāng),像路飛一樣獨自出海,你要成為船長。
你說這話的時候,我正環(huán)抱住膝蓋坐在樹蔭下,風吹得我有些睜不開眼。你站在我面前,右手高高地舉過頭頂,作發(fā)誓狀緊握拳頭,仿佛一個要推翻沙皇統(tǒng)治的蘇維埃士兵。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路飛是誰,我還以為你是出海缺路費,也不知道我那只松鼠存錢罐里的錢夠不夠。畢竟船長總要有一艘屬于自己的船,航模課上做的那些模型可不像隨隨便便就能買來的。
午后的陽光穿過枝葉的間隙落在你身上,在你的頭頂暈出一塊光斑。
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一個同樣安靜的午后。
那個留著大波浪頭的中年女老師對著課本講得慷慨激昂,嘹亮的聲音穿透了教室墻壁,隔老遠都能聽到。她講得實在是太專注了,以至于都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門牙上那片碧綠的菜葉。我實在沒有心情聽下去,于是用手臂枕著頭,拿一柄小刀在課桌上無聊地挖洞。
你大概就是在我向下挖了三厘米時走進來的。
教室門忽然被推開,吱呀的聲音使我抬起了頭——能打斷那個女中年上課的,哪怕是陣風,我也要看看它的形狀。
不過不是風。比你先到的是溫暖的陽光,然后是你天藍色的球鞋,最后才是你。你向那個女中年說明你是剛轉(zhuǎn)學來的學生,已經(jīng)給校長打過招呼了。
女中年笑著沖你露了一下她的那片菜葉,叫你向全班介紹一下自己。你拉了拉書包的肩帶,大方地說了你的名字、年齡,最后再搭配一句萬能的“希望能和大家成為好朋友”作為結(jié)束語。
說完以后你轉(zhuǎn)頭去看女中年。她似乎嫌你的介紹太短,隨口讓你再說一下你的理想。
你轉(zhuǎn)過身沖大家大聲地說:“我是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
全班哄堂大笑,我也掩住嘴笑了幾聲。雖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所說的海賊王是什么,但總覺得不是什么正經(jīng)的回答。
女中年氣憤地用黑板擦砸了砸講臺,班上才安靜下來。她壓住火氣叫你趕緊去教室最后面的座位坐好,別影響她上課。你一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樣子,沖女中年友好地笑笑,然后慢慢地朝最后一排走過去。
女中年朝你的背影狠狠地“哼”了一聲,估計她是照顧新同學,要不然你的耳膜肯定免不了遭受一場高分貝音浪的洗禮。
你走過我身邊時,衣服上洗衣粉的清香飄到我的鼻子里,像是轉(zhuǎn)角那家零食店賣的水果糖一樣好聞。
你的發(fā)型實在太特別,高高地頂在頭上,像一座小火山。以至于你剛來鎮(zhèn)上的時候,在男生中間掀起了一股不小的風波。
你的劉海很薄,斜斜地蓋在額頭上。最上面的頭發(fā)應該是燙過,卷卷的,像一團柔軟的棉花糖??赡苁且驗槟愕陌l(fā)型有點像時尚雜志上的模特,那些男生便爭相模仿起來。大家直的燙卷,卷的墊高。盎然鎮(zhèn)的男生在一星期內(nèi)都去發(fā)廊做了頭發(fā)。上課時講臺下面豎著二十幾座小火山,全都目光炯炯地看著老師。
慢慢地,學校開始插手這件事,禁令下發(fā)到班里,女中年當即下令所有男生必須在三夭內(nèi)把頭發(fā)剪成原來的樣子。至于你,她當然知道這件事因誰而起。她站在講臺上大聲地叫你的名字,叫你明天剪好頭發(fā)來見她。
她嚷嚷的時候,我轉(zhuǎn)頭去看你。你趴在桌子上,手里轉(zhuǎn)著一支中性筆,連頭都沒抬。
轉(zhuǎn)天你沒有去剪,反而用啫喱墊得更高了。女中年看到你頭上的火山?jīng)]被挪平,指著你的鼻子叫你去辦公室。
我想,你剛轉(zhuǎn)來那天欠下的一場“高分貝音浪洗禮”,算是補上了。
直至放學你才被女中年放出來。我作為值日生負責給窗臺上那一叢綠蘿澆水,你從我身邊走過,一直走到教室角落里,看著墻壁上那個吊式書柜發(fā)呆。沒有伸手去拉開,沒有托著腮思考,你就這么靜靜地看著。
也許是那天的陽光射入窗戶的角度剛剛好,在你的頭頂打出暖色的光圈,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不然也不會鼓起勇氣走過去問你一句:“同學,你要看書嗎?”
你轉(zhuǎn)過臉沖我輕輕笑了一下,露出兩顆尖利的小虎牙。我疑心你就是傳說中的暖男,卻不想下一秒你的表情突然僵住,嘴里蹦出兩個字:“不要。”
目睹你從陽光男變?yōu)槊姘c男的整個過程,我感覺生活欺騙了我。我站在你面前不知所措,甚至鉆到地縫里都不足以消除這份尷尬。
在我大腦空白了三秒后,你突然捂住肚子笑了起來,眉毛彎成兩道好看的月牙。我還沉浸在你剛才嚴肅的表情里,你卻伸手在我的額頭上點了一下,說:“你真可愛?!?/p>
我這才意識到被你耍了,說實話,我有點生氣。可你似乎覺得沒什么,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塑料剪刀。你向我夸耀了一番這把剪刀的光澤有多么多么好,然后皺著眉模仿女中年上課點你名字的樣子,接著抱怨了鎮(zhèn)上發(fā)廊里那濃濃的染發(fā)劑味兒,最后大肆贊美了我在美術(shù)課上做的千紙鶴,說我的手好巧。
我心里原本憤怒的火苗被你這一串莫名其妙的話全給吹滅了。我努力想著我美術(shù)課上做的那只馴鹿你是怎么看成千紙鶴的,你卻把剪刀在我眼前晃了晃,嘴里說著:“你給我修一修頭發(fā)吧?!?/p>
這世上應該沒什么人能跟你正常交流吧。
你自覺地坐到椅子上。我接過剪刀,拿一支中性筆充當梳子挑起你的頭發(fā)。你嘴里念叨著上面別太薄,兩邊別露頭皮,劉海別太短……我全當你是在進行一場個人說唱會,因為這可是我第一次給別人剪頭發(fā)。
十分鐘后,我成功地把你變成了一只剛睡醒的小獅子,頭上的毛參差不齊。我把剪刀小心地放在桌上,趁你沒照鏡子前背上書包就朝教室外面跑。你完全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發(fā)型有多勁爆,還很有禮貌地沖我喊:“謝謝你!改天請你吃沙冰!”聲音塞進毛茸茸的陽光里,顯得特別有磁性。
你真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這是當時一顆少女心的我內(nèi)心真實的獨白。
你在盎然鎮(zhèn)又火了一把。
那些男生在看到你的發(fā)型后,都捂住肚子笑成一團。而你走過商店、走廊、操場,總會看到一群掩面大笑的人——至于女中年,她對我的杰作很滿意,本來她叫你把頭發(fā)剪短就是想讓你出丑?,F(xiàn)在目的達到了,她自然對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上課時,我一直在想我昨晚練習的十幾種道歉方式是否有一種管用。你的發(fā)型讓我特別愧疚,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讓你明白我和你是站在一邊的,我不是女中年安排的臥底。
一個紙團輕巧地砸在我桌上,我轉(zhuǎn)過頭,看到你隔著兩排人沖我不停地打手勢,意思是這是你給我的。我慢慢展開,里面是你清秀的字:下午請你吃沙冰。
那是我第一次逃課,跟你跑在午后安靜溫暖的馬路上。
沙冰店在小鎮(zhèn)的另一邊,門前有散落的白鴿在覓食。你點了兩份沙冰,把香草味的推給我,自己吃那份巧克力口味的。你吃東西的樣子像是一只倉鼠,喜歡舀一大勺送進嘴里,把兩腮撐得鼓鼓的,弄得嘴唇上全是黑色的巧克力。
我盯著你的頭發(fā)看了好久,心里實在過意不去,這才支吾著向你道歉,表明我真的不是故意把你的頭發(fā)剪成這樣的。你聽完皺了一下眉頭,伸手去拉書包側(cè)面的拉鏈。
你終于要抄家伙了,我早應該想到請吃沙冰不過是一場鴻門宴。我正想起身迎戰(zhàn),你卻遞給我一本漫畫。
你說你很喜歡這本漫畫的主角,他叫路飛,和你一般大,可他的生活卻比你要自由許多,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過自己的人生。每天自由地笑,自由地哭,自由地尋找自己的伙伴,自由地讓別人信任他。他身上就是有這種魅力。
你告訴我,你早晚有一天要離開盎然鎮(zhèn)。這里的一切你都不喜歡,你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說這些的時候,你的眼睛在放光。但對于你說的“自由”“人生”一類的字眼,我覺得太遙遠太縹緲,你有點不像趴在課桌上睡覺的那個你了。
你換了副親切的笑臉,沖我打了個響指,說:“所以,你給我剪的頭發(fā)很像路飛,我很喜歡啊。”
我低頭翻開手里的漫畫,別說,還真有點像書里的那個男孩。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抬起頭時面前的沙冰已經(jīng)被你偷吃光了,只剩了些奶油粘在杯壁上。
你沖我吐了吐舌頭。落地窗外的布谷鳥不停地叫著。
你家是一棟兩層的小洋房。房前有一塊花圃,里面種滿了顏色各異的花,一叢叢在風中輕輕搖曳著。
那地方離我家不遠。自從我成為你的御用理發(fā)師后,你經(jīng)常會叫我一起去上學。你起得很早,有時候外面的天剛蒙蒙亮,你就來敲我家的窗戶。我把頭探出被窩,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是你,打個哈欠從床上爬起來。
你算是治好了我嗜睡的毛病,比鬧鐘好用無數(shù)倍。
我洗漱、梳頭、吃飯的時候,你多半在望著天空。為了不讓你等得太寂寞,我把我的游戲機從窗口遞給你??墒聦嵶C明你玩得實在太“菜”了,還沒我一個女生的分數(shù)高。
我叫你別起這么早了,只要在打預備鈴之前進教室就不會挨女中年的罵。你告訴我,你晚上睡不著,自己在家太無聊了,還不如早早來叫我起床。
我習慣在你叫我后往墻上畫“正”字,你叫我一天我就添一筆。我在想這些“正”字寫滿整面墻時,心里會是什么感覺。
一天半夜你來敲我家窗戶的時候,我以為撞見鬼了。
你叫我出來,說要帶我去看寶藏。我望了望你身后空曠的馬路,掐了掐胳膊確定這不是在做夢。
我跟在你后面小心翼翼地走。小鎮(zhèn)的夜晚格外安靜,月亮的光像是敲碎的蛋黃,抹在沉睡的建筑上。
你帶著我去了盎然河邊,深夜流水的“嘩嘩”聲有點像你的笑,自然干凈。你跑去遠處的草叢里,拱著身體向外拉一個木制三角龍。過了好久我才看清,那是一艘船的船頭。
你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你還缺一柄槳就可以出海了。這艘船和路飛出海時的船很像,你說你要離開這個令你沒有任何眷戀的小鎮(zhèn)。
風吹起你的頭發(fā),也把你身上的襯衫吹得鼓起來。我這才明白,你那天許下的夢想不是玩笑,你的靈魂真的在遠方。你告訴我,在每個睡不著的晚上,你都會撿別人扔掉的籬笆造船。那些籬笆很粗糙,木頭上的刺很容易就會劃破你的手,可你覺得這沒什么,路飛出海時遇到的困難比這大多了。
斑駁的樹影鋪在地上,像是一團雜亂的毛線,而你踩在上面,身邊的船在夜里閃閃發(fā)亮。
柳絮被從枝葉的間隙吹來的風打掉,落在白色的風車上,像是一粒粒飽滿的砂糖。
春天來臨的時候,我開始讀雪萊的詩。我從學校的圖書館借了一本《西風頌》,上課時把書壓在課本下小心地看。書的封面是一個走在草地上的女子,她小心地捧起石榴裙的一角。眼睛不知望向何處。她的身后是被紫色霞光暈染的天空。
我偷偷讀了三節(jié)課,沉醉其中,驚訝于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比《獅子王》更好看的書。你對此的評價是:從小生活在溫室里只知道辛巴的妙齡少女在看了現(xiàn)代文青的詩后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文藝這個屬性。我聽后撇了撇嘴,覺得你的肺活量還是挺可觀的。
這本書最終沒落一個好下場。中午吃飯的時候,一個小板寸想在我前面插隊。我正研究著他是不是上次你引起的“火山頭”事件的炮灰,側(cè)著頭想了一會兒。估計他以為我翻了個白眼,氣得一把搶過我懷里的書撕成了碎片,然后轉(zhuǎn)身從買飯的人群中瀟灑地走掉。
周圍的眼神瞬間淹沒了我。我努力彎下腰從地上把那些碎片一一撿起,再努力裝作沒事的樣子走回教室。剛坐到座位上我就哭了,淚水怎么也止不住。
你走到旁邊問我怎么了,我哽咽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咬了咬牙就走出了教室。
你消失了一下午,直到晚自習時才搖搖晃晃地回了教室,嘴角上還掛著一絲血跡。女中年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抓著你的胳膊把你拉到她面前。在一場超強轟炸過后,你被勒令在外面罰站直到放學。
我一直心不在焉,字寫歪了好幾次,超出了線框。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不然女中年也不可能生這么大的氣,都快把她胖胖的身體脹破了。
我聽到細微的敲擊聲轉(zhuǎn)過頭,窗外是張熟悉的笑臉。我看了看講臺上的老師,伸手叫你放低身子。
隔著厚厚的玻璃聽不到你的聲音,你就一個詞一個詞地給我對口型,我再寫到紙上舉著給你看。如果對了你就點頭,不對你會再說一遍,我再猜。
你告訴我,你問了好多人才知道我哭的原因,然后你單槍匹馬去找那個板寸打了一架。他的指甲真鋒利,直接抓破了你的嘴角,但你最后一個掃蕩腿把他摔在地上,還朝他的臉上狠狠打了一拳。然后你跑去學校圖書館,給借書的阿姨賣了好久的萌,她才同意那本《西風頌》不用還了。
寫對了最后一個詞。我使勁吸了吸鼻子,覺得你真傻。
你離開盎然鎮(zhèn)的時候,鳳凰花開了。你在我家的窗戶上留了一封信,信里說你的槳終于造好了,你要離開這個讓你沒有任何留戀的小鎮(zhèn),去追求你想要的東西。
我在腦海里甚至都能描繪出你站在船上興奮的樣子。風打在你的臉上,兩旁是隨水流飛速倒退的風景。
至于你的行蹤,你沒有告訴任何人。你的父母在學校找到我,焦急地問我你去了哪里,我只能一個勁地搖頭。
女中年在班會課上痛斥了你的這種行為,說學校的失敗之處就是招收了你這個捅婁子的學生。說完她走到教室后面,當眾把你的課桌搬到了角落里。桌腿在地上劃出一串不連貫的音符,而她面紅耳赤的臉不知是累的還是氣的。
墻上拖把的臟水滴在你干凈的桌面上,慢慢擴散開來。
你走后的日子里,我再次習慣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吃飯。清晨從床上爬起來,望著窗外空白的風景發(fā)呆,身旁的鬧鐘滴滴滴滴響個不停,眼瞧就快要走到上課的點。
我獨自去過一次沙冰店,點了一杯你愛吃的巧克力沙冰。安靜的店里只有零星幾個顧客,陽光輕輕鋪在我身上。我望著熟悉的場景突然有點感傷。眼見沙冰化成了水,和黑色的巧克力醬攪在一起。
我從書柜上借了漫畫,看那個叫路飛的男孩的故事。我規(guī)定自己每天只能看一話,要是看得太快,生活里有關你的氣息就真的沒了。
驕傲、叛逆、一肚子壞水、想一出是一出……明明你哪里都不好,可是我卻找不到第二個人可以代替你。
三月,四月。當你再次回到盎然鎮(zhèn)的時候,已經(jīng)是春天的尾聲了。
我坐在草地上,你從遠處慢慢走過來,盤腿坐在我面前。你的衣服上沾有許多灰塵,頭發(fā)凌亂得像一只鳥窩。
你說你的船在下游被巖石劈成了兩截,你費力地游到岸邊。上岸后,你找了份端盤子的工作。慢慢地你發(fā)現(xiàn),生活和漫畫相差太大了,你的夢想只能靠單薄的現(xiàn)實買單,你連自己都支付不起。后來,你慢慢賺夠了回來的車費,便坐了三天的巴士回到這里。
“你不是說,這里沒有什么值得你留戀的嗎?”我問道。
白云大朵大朵地定格在天空,一架噴氣式飛機拉出一條毛茸茸的線。有只蝴蝶落在你的肩頭,漂亮的圖案隨撲棱的翅膀舞動著。遠處的風車在風中慢慢地轉(zhuǎn)動,花香氤氳了整個春天。
“可是現(xiàn)在有了啊?!蹦阃?,笑容像一個糖水罐頭般甜。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