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宏生
郝梅隨著眾姐妹走出縣政府大門,中春的陽光灑到黑燦燦的臉上。即將中午,她打算吃過飯就回村去,向領導匯報,盡快找到出路。
心事重重地走,肚子“咕咕”地叫。街道邊店鋪五花八門,“舒心保潔”的牌子撞進郝梅的視線,她不禁盯著店鋪里幾秒鐘,黑紅嘴唇一咧,微微地笑了。
購買好用具塞進肩包。除去車費只剩兩元錢,買兩個饅頭一瓶水作午餐,郝梅邊喊邊吃。喊第一句有點難為情,喊幾句就自如了,她清楚這事情的重要。一座座高樓間,枯黃的草坪泛出稀疏的黃綠,不認識的樹也開始返青。人們好奇地看郝梅。
“喂,打掃衛(wèi)生的!”空中瀉下一聲女高音。
郝梅仰頭尋找,家家的窗戶都是一個模樣。
“這,這里,11樓!”
總算上了樓。暗紅的鐵門閃開一道縫,女主人現(xiàn)出半邊臉:“擦一遍多少錢?”
遲疑。一壟地鏟到頭大約兩小時,站在原地擦窗,似乎用不了許多力氣??焖俦P算,試探著答:“50?!?/p>
主人急忙把門縫推大,示意郝梅進去。剛邁進一只腳,女主人攔住她:“鞋脫在外面——喲,穿高跟鞋攬活??!”
臉紅著輕輕進了房門,客廳很寬敞,米黃的地板閃閃發(fā)亮,細看,房子很大。郝梅乘電梯上樓時,就盤算怎么開始。她經(jīng)常做家務,窗外擺個凳子,整扇窗戶都夠到了。樓的玻璃怎么擦,土雜店老板教過了,心中依然沒有譜。不過,既然來了,就不能半途而廢,必須把這個出路探到底。
“借個水盆。”郝梅快速思考著說。
她端著水盆謹慎地走到窗臺前,把嶄新的毛巾按到水中濕透、擰干,折疊成厚厚的一條,把毛巾放到玻璃上滑行,一道隱約亮意的濕痕出現(xiàn)。擦幾下,烏印依舊。她不由心慌。聽到身后男人小聲問多少錢?女人聲音更低。廉價的感覺襲上心頭,后背一熱,濕乎乎的,無論如何,掙到了錢,探好了路。她心中一喜,猛然知道是外邊的烏濁。
“不熟練啊,干多長時間了?”女主人站在身后問。
郝梅感覺那雙紋過眼線的大眼睛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心懸在了半空:“沒多久……”回頭為難地笑笑,嘴角有幾條皺痕閃過。
“衣服還這樣正規(guī),第一個活?”
“……啊……是……”
郝梅背念著土雜店老板的話,做出老練的樣子左右看看,試探著推開窗戶,光著腳板站到窗臺上,把玻璃刮蘸上水,上半身斜伸到外面。
“站好啊,出事可與我們沒關系!”女主人急忙提醒。
一陣眩暈襲來,郝梅左手狠命摳牢窗框勉強穩(wěn)住,一下一下地刮,齊耳的短發(fā)在風中散開,露出隱藏的白發(fā)。擦一扇,額頭滿是汗??s回身子,腦袋“砰”地撞了一下,忍住疼向外望,整塊玻璃閃閃發(fā)亮。郝梅放下心來。
“孩子多大了?”女主人套近乎地問,眼睛審查著擦過的玻璃。
“閨女九年級了,該考縣高中了?!?/p>
“真得快點掙錢!”
“不好掙呢!”
“這,這,四角不干凈!”
郝梅洗洗玻璃刮,舉起里外反復地刮,一陣酸痛從肩膀倏地鉆進心中去。
“四角,橫豎直著刮!”女主人語氣帶著不滿。
郝梅渾身一會熱,一會冷。她頑強挺住了。
胯骨和肩膀酸痛地趕上最后一趟班車回去,進院子時天徹底黑了。山風依舊不知深淺地撲進村子,幾十戶的人家被冷風和暗夜籠罩,干旱的禿山居然沒有白天那樣荒涼。郝梅知道丈夫一定著急了,她更清楚半天的辛苦探路很值得。
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著,白天的經(jīng)歷不住地在腦子里“過電影”,不斷地想怎么才能做得好。
連續(xù)幾天,郝梅疲憊地去探路。
終于籌劃好了。郝梅召集村里的婦女開會,村長滿臉期望地坐在旁邊。
“鄉(xiāng)里下達了脫貧任務,縣婦聯(lián)也開了動員會,我們村的婦女咋辦呢?”郝梅說。
女人們嘰嘰嘎嘎地說,誰也沒有一句好主意,有一丁點兒法子,早有人干了。越貧困落后,信息與思路越閉塞。
郝梅使勁拍手:“好了,好了,大家聽我說,想不再受窮的聽好了!”
“啥鬼主意?”
“就是啊,有這好事?”
“主任你咋不干?。俊?/p>
……
村長生氣地站起來,抻著黑紅的脖子喊:“看看你們,整天灌著西北風干受窮,能夠的老爺們苦了吧唧地外出打工,去了吃的喝的也剩不了幾個錢,你們在家種點兒山坡地,將就能吃飽。眼下郝主任費勁巴力有了好法子,帶大家脫貧,別瞎吵吵,聽她說!”
郝梅嗓子嘶啞地把到縣里開脫貧會的事和幾次探路的過程說了一遍。亂哄哄的女人們大眼瞪小眼,似乎在聽天方夜譚。
“哪來的底墊???”
“就是,賠了咋整?”
“要是走丟了,可咋辦?”
村長更生氣了:“哪有這樣好的活?底墊就是買點工具,村里先出錢,你花點力氣都不行?村外不遠的道上就是通縣里和市里的線車,一去一勾統(tǒng)齊十塊錢,郝主任不是說了嗎?擦一戶人家玻璃就能掙七十八十的,還有什么瞎吵吵的,你還有更好的法子掙錢脫貧?”
女人們眨著黑眼皮想心事,土紅的臉漸漸有了笑模樣。
幾天后,郝梅帶著培訓好的女人們登上線車,她們的脖子上掛著蓋有鄉(xiāng)政府紅印的“衛(wèi)嫂卡”,背著統(tǒng)一款式、帶著編號的雙肩小布包,包里裝著必備的用具。于是,縣城里許多住宅區(qū)都能看到有黑瘦的女人吆喝打掃衛(wèi)生擦玻璃。
忙碌了一天回去,女人們嘰嘰喳喳顯擺自己的收入,每張臉都美成了迎春花。郝梅坐在最前邊,疲憊地笑笑,線車剛開上鄉(xiāng)路,就踏實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