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弄堂里的寧波老太一直告誡我: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她指的是14號里陳家伯伯的大兒子陳明煌,身高一米五,招風耳朵塌鼻頭,老婆尋不著,爺娘雙腳跳,但“陳大郎”是江南造船廠的工程師,萬噸水壓機有他一份功勞,還去北京參加過國慶觀禮。本人顏值也不高,但寧婆老太的話給了我莫大安慰,我立志努力學習,成大后也要讓全世界勞動人民嚇一跳。
然而歲月無情,理想與現實的距離越拉越長,要以自身證明“人不可貌相”,這輩子恐怕來不及了,只得移情別戀,以美食的名義證明一下別的“不可貌相”算了。
去年秋天,上海作家協(xié)會小說組與影視組共四十位作家赴寧波采風,象山的石浦鎮(zhèn)也是其中一站。石浦是東海漁場主要漁貨交易市場和商賈輻輳之地,現在仍為全國六大中心漁港之一。
大巴在石浦古鎮(zhèn)景區(qū)門口停靠,古鎮(zhèn)里的民居和小巷細心保持著原有風貌,有些用石頭壘成的小平房更具漁家風情。在大力發(fā)展旅游的思路指導下,像錢莊、煙館、藥鋪、學館、繡閣之類的元素被精心包裝,塞進幾幢高墻大院中,試圖成為漁港百年滄桑的故事背景。不過在一個繡館里我領略了浙東繡娘的手藝,一雙鞋面上繡出千紫萬紅的花卉,實在不輸蘇州繡娘手段。石浦繡娘尤擅做盤鈕,式樣不少于兩百種。舊時,老公出海打魚,一去兩三個月,小娘子就呆在家里飛針走線,陽光從東窗進西窗出。
石浦鎮(zhèn)里還有一座城隍廟,正殿對面的戲臺有精美的藻井和欄桿,戲臺下面擺開數張八仙桌,老人聚在一起下棋、打牌、喝茶、講古,日子十分悠閑。屋檐下的老太太圍坐在一起,嘰嘰喳喳,在她們手中飛出一只只小鳥般的錫箔,在陽光下閃爍著銀光。
我們選擇在一家靠海的酒家用午飯,大家看到蝦魚蟹鱟橫陳在潔白晶瑩的冰塊上,就點了幾道上海不易吃到的海鮮,比如鮮魷、望潮、跳跳魚、蝦柴——也就是稱之為九肚魚的那種軟骨頭魚,還有以前在臺州才能吃到的沙蒜。
望潮這個名字頗為傳神,這廝的學名叫短蛸,是當地常見的一種小章魚,體黃褐色,背部色深,腹部色淺,也有觸須和吸盤。望潮是大海中的弱小生命,故而選擇集體主義行為模式,漲潮時隨海浪來到淺灘,鉆入泥漿中覓食,退潮后又忍不住寂寞,鉆出沙灘東張西望,似乎有志于遠方,漁家孩子熟悉它的性情,一逮一個準。
石浦廚師用白灼古法治之,蘸辣醬、醬油均可,鮮嫩,爽滑,不失為下酒妙品。
這天我們在海灘上看到了不少跳跳魚,以游擊作風神出鬼沒,有人大喝一聲,它立馬轉入“地下”。這廝又叫彈涂魚,論顏值也讓人深表同情。跳跳魚中的佼佼者還能爬樹,在海潮洶涌時穩(wěn)坐釣魚臺,頗有嚴子陵垂釣富春江的風儀。
象山廚師用它來汆湯,湯清魚嫩,喝一口也算不虛此行了。
最讓我刮目相視的是沙蒜,沙蒜的學名叫???,鮮度是膏蟹的三倍。廚師將沙蒜焯水去除污衣,放入高壓鍋內,加姜片蔥結和陳年黃酒烹制數分鐘后,取出沙蒜及原湯,然后轉入炒鍋內,入自煉豬油和蔥姜等煸炒出香,再下熟沙蒜和水發(fā)豆面,加蠔油和老抽上色入味,略烹一下裝盤上桌。
我盛了一小碗品嘗,沙蒜軟嫩略有彈性,豆面吸足了沙蒜的汁液,油潤滑韌,兩樣食材入口后,便讓人感覺一種橫沖直撞的、少林功夫般的海味。沙蒜向天下吃貨證明: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卑微如望潮、跳跳魚、沙蒜者,同樣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