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如斯（三）

作者簡介：

北風(fēng)三百里，已出版《昔有琉璃瓦》。

生于北方，海外求學(xué)。

想寫許多書，走萬里路。聽風(fēng)聲獵獵，且打馬江湖。

上期回顧：

江墨去看葉簡南的棋賽，半路卻遇上一個問路的女孩。誰知將她帶到比賽會場后，記者們卻紛紛圍了上來。祁翎為江墨解了圍，那女孩竟然一直注視著他們遠(yuǎn)去……

01.

江墨察覺出奇怪，可等門關(guān)上時，祁翎的表情卻是滴水不漏。她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轉(zhuǎn)過頭，被房間里突然聚攏的目光嚇得膝蓋一軟。

祁翎顯然也沒想到屋里會有這么多人。正對著他坐著的是個十幾歲的小男生，嘴里叼著半袋牛奶，手指顫抖著指向江墨：“翎哥，什么情況？”

祁翎當(dāng)然維持著自己一貫的不動聲色：“你們什么情況？怎么全來了？”

小男生旁邊坐了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生。江墨認(rèn)識的棋手大多骨子里有些禁欲感，因為常年不茍言笑，顯得少年老成。這個男生倒好，舒展著身體往沙發(fā)上一癱，懶洋洋地回答：“一日不見葉大師如隔三秋，我們來為他做應(yīng)援啊?！?/p>

說完，他給江墨騰出一片地：“小姐姐，來我這坐，我給你現(xiàn)場解說?！?/p>

周圍幾個棋手集體噓了他一聲，隨即作鳥獸散。

祁翎顯然只和這兩個人還算熟悉些，領(lǐng)著江墨和他們坐到一起，一腳把剛才說話的男生踢到一邊。

“別瞎撩，小心一會你葉大師出來吃了你。”

寸頭青年哦了一聲，恍然大悟地看了過來：“你就是江墨啊，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我是裴宿，這小子叫景深沉，都是棋院的?！?/p>

雖然也不知道裴宿是從哪“仰”了自己的大名，江墨還是客氣地朝他笑了笑。

所謂研究室，就是正式圍棋比賽的時候一個供職業(yè)棋手現(xiàn)場討論的會議室。而墻壁上的屏幕，會在比賽開始后對棋盤進(jìn)行實時轉(zhuǎn)播。

現(xiàn)在比賽還沒開始，鏡頭對準(zhǔn)的不是棋盤，而是葉簡南。

其實，重逢以來，江墨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肆無忌憚地盯著葉簡南看過。

無論他們表面上是怎樣插科打諢，她內(nèi)心深處是知道的，他們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兩個小孩子了，他們中間到底還是隔了一層。

所以，她總在逃避他的眼神。

這是她時隔五年之后第一次這樣認(rèn)真地看向他。

隔著屏幕，隔著鏡頭，她看到他眼底有一層青灰。男孩子的長大成人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五官變得凌厲，肩膀變得寬闊，肩胛骨把襯衣襯出淺淺的痕跡，仿佛能透過那層薄薄的布料聽見骨頭拔節(jié)的聲音。

可她錯過了。

她錯過了他最好的五年。

他也是。

棋賽開始，葉簡南垂下了眼。鏡頭對向棋盤，右下角的小目落了一枚黑子。

江墨從小跟著父親住在棋院里，雖然棋藝不精，但還是多少懂些圍棋的基本規(guī)則。但是，在她認(rèn)識的棋手里，她最討厭的就是看葉簡南下的棋。

祁翎下的棋是好懂的，殺就是殺，破就是破，棄就是棄。葉簡南卻鬼手特別多，時常在開局時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落子，讓誰都摸不著頭腦?？墒?，等到戰(zhàn)況激烈時，這枚棋子總會突然被派上用場，殺得對手猝不及防。

果然，開局不過八分鐘，景深沉和裴宿便哀號起來了。

他們面前也擺了個棋盤。葉簡南那邊下一步，他們就跟一步，把鏡頭上的棋局原樣復(fù)制到了自己的棋盤上。裴宿用食指敲打著中腹處的落子，一臉不可思議。

“簡南這又是在干什么？”

景深沉沒說話，手指點著棋盤，很明顯，大腦在高速運轉(zhuǎn)著。幾個人正意圖參透葉大師的心思之際，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嘈雜。

其中夾雜了一個女聲。

裴宿和景深沉沒在意，祁翎的神色卻變了。他皺起眉，兩步便跨到了門口。嘈雜聲漸大，他開門低喝一聲：“你們安靜點?！?/p>

門內(nèi)門外都寂靜下來。

門半掩，江墨抬起頭，意外地發(fā)現(xiàn)霍舒揚的身影一閃而過，再一眨眼，祁翎也不見了。

研究室大門緊閉，就好像剛才的嘈雜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裴宿和景深沉二人顯然已經(jīng)習(xí)慣他們翎哥這副煞天煞地的做派，愣了片刻，便繼續(xù)回到棋盤討論上。江墨聽了半晌，覺得無聊，忽然對剛才消失的那兩個人格外好奇。

她清了清嗓子，站起了身：“我去下衛(wèi)生間?！?/p>

裴宿瞥了他一眼：“去聽八卦就直說，回來記得給我們講啊?！?/p>

江墨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比賽已經(jīng)開始半個小時了，方才還熙熙攘攘的一樓大廳變得格外空蕩。江墨躡手躡腳地貼著墻壁前行，果然聽到了祁翎那標(biāo)志性的冷淡聲線。

“你別跟著我了?！?/p>

“我來看棋賽也不行？”霍舒揚昂著頭，發(fā)梢有一個流暢的弧度，“我也是棋迷啊?！?/p>

“是我多管閑事。我當(dāng)初要知道你是橋牌冠軍，就不會不自量力地幫你出頭。”

“你覺得那是多管閑事？”女孩搖搖頭，“我倒覺得那是命中注定?！?/p>

“你……”祁翎難得語塞，“你明知道記者全都想從你身上找點擊量，就別這么明目張膽的了。剛才要不是我讓他們走，你還不知道要被堵到什么時候。”

“是呀，”霍舒揚踮起腳，湊近他的鼻尖，“所以，我又欠你一個人情。”

大廳傳來一陣潦草的腳步聲，明顯帶著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江墨屏氣凝神了半晌，霍舒揚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傳過來。

“別躲了，出來吧?！?/p>

她訕笑一聲，尷尬地從柱子后面站了出來。

“原來……”江墨指指祁翎離開的方向，“你是來看他的啊。”

“是啊，”霍舒揚撇嘴，“他在棋院躲著我，我只能在比賽的時候來找他?！?/p>

頓了頓，她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江墨，眼里飛過一道殺氣：“你看起來和祁翎很熟？”

“啊，不、不、不，”江墨心道不妙，急忙撇清關(guān)系，“我和他一般熟。不過……居然喜歡祁翎啊……”

“他就是個冰塊。我認(rèn)識他也挺久了，還沒見過他對圍棋以外的什么感興趣?！?/p>

霍舒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忽然笑了。

她實在是太美了。劍眉，紅唇，頭發(fā)扎得很高，整個人像把出鞘的劍。往前踏了一步，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江墨：“欸，你知道嗎？我們下橋牌的人，直覺都很準(zhǔn)?！?/p>

江墨愣住了。

“我的直覺告訴我，祁翎這塊冰，早晚會被我融化掉?！?/p>

“我的直覺還告訴我，那個叫葉簡南的男人，會和你在一起?！?/p>

江墨怔怔地看著她，被她的氣勢壓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她把一切都說得太肯定，仿佛從這一刻起，故事便沒了回旋的余地。

鈴聲大作。

比賽結(jié)束。

身后愈發(fā)嘈雜起來，霍舒揚轉(zhuǎn)身消失在人流中。江墨站在人來人往的一樓大廳，心里有種茫然。

她……會和葉簡南在一起嗎？

再次……在一起？

愣了半晌，江墨突然自嘲地?fù)u搖頭。

不會的，他們兩個，從那件事情開始，就已經(jīng)沒了回旋的余地。

02.

祁翎幾乎是回到宿舍的一瞬間就癱在了床上。

說是宿舍，其實是他、葉簡南和裴宿的合租房。他們幾個剛定段的時候就住在一起了，即便是后來收入水平高了幾十倍，也因為熟悉彼此的生活方式而選擇繼續(xù)合租生涯。

也是，像他們這種職業(yè)棋手，飲食起居都和普通的年輕人不太一樣，這樣住在一起反倒能彼此照應(yīng)。三個大男人搭伙過日子，也是棋院內(nèi)的一段佳話。

閉上眼，和霍舒揚的初遇便又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

酷暑，美國，拉斯維加斯，面具之夜。

他本來只是因為比賽行程提前結(jié)束才陪著裴宿和景深沉去看個熱鬧，卻因為怕那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小姑娘被騙而施以援手。他們職業(yè)棋手記牌和吃飯、喝水一樣簡單，但他不熟悉橋牌規(guī)則，三局下來勉強和對方打了個勢均力敵。

他真傻啊。

他要是知道那個在一旁看著他的霍舒揚是連續(xù)兩屆的國際橋牌大賽冠軍，他絕不會出那個風(fēng)頭。

然后呢？

然后她就纏上了他。

那么年輕漂亮的小女孩，應(yīng)當(dāng)是喜歡那些美好而精致的東西才對。可為什么，為什么他摘下了面具后，她仍然堅定地站在他身后說著喜歡呢？

“喜歡”是什么？

“喜歡”是多好的東西啊，他這種人，怎么擁有得起呢。

祁翎伸出手，慢慢撫摸著右臉上通紅的瘢痕，那是他從出生起便帶有的印記。就因為這印記，他被歧視、被厭惡、被排斥。

如果不是圍棋，他或許真的會變成一個怪物。

他冷漠，他刻薄，他不茍言笑。他的棋風(fēng)猶如狂風(fēng)驟雨，每一步都似一把沉重的大刀在棋盤上砍殺。從十四歲定段到如今，他是棋壇的一個傳說，媒體稱他為“鬼面棋士”。

鬼面棋士啊。

這樣的他，怎么配得上霍舒揚呢？

門鎖響了一聲，葉簡南也回來了。祁翎收斂好情緒，開門出去和他打了個招呼。

“你今天沒和江墨去吃飯？”

“沒有，”葉簡南略帶不解地?fù)u頭，“不知道霍舒揚和她說了什么，她今天情緒有點低落?！?/p>

聽到那個名字的一剎那，祁翎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躲避。

葉簡南和他朝夕相處這么多年，顯然捕捉到了他那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情緒?？扇~簡南剛想開口說些什么，手機卻震動起來。

葉簡南看了一眼屏幕，臉色一變。

“我去陽臺透透氣?！比~簡南和祁翎示意道，隨即把陽臺的門關(guān)死。

葉簡南的屏幕上是一條短信：“我是霍舒揚，給我打電話，避開祁翎?！?/p>

他也不知道霍舒揚從哪弄到他的手機號碼。

確認(rèn)了一下祁翎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房間，葉簡南點開發(fā)送人按了“撥出”。

只響了一聲，那邊就接了。

“什么事？”他開門見山。

霍舒揚很是欣賞葉簡南這種不寒暄、不廢話的性格。她把玩著手里的紅桃K，慢悠悠地開了口：“葉大師，我看你和那個叫江墨的女生很有問題啊?！?/p>

葉簡南皺了皺眉：“你這是什么意思？”

紅桃K揉皺了，她換了張梅花A。

“葉大師，咱倆都是聰明人，做個交易怎么樣？”

“交易？”

“十月在平湖舉辦的十番棋比賽，你和祁翎都要去吧？”

十月四日，他們的老師常刀會和韓國選手孟昌宰九段在平湖大酒店舉辦十番棋比賽第二局。這兩個站在巔峰的男人的對弈百年一遇，他們這些棋院的棋手絕不會輕易錯過。但這事……

霍舒揚是怎么知道的？

“是，要去。”

“好?！被羰鎿P的聲音輕快了許多，“葉大師，我?guī)湍阏f服江墨去平湖，你幫我安排和祁翎獨處一天。這個交易，你覺得劃不劃算？”

他不作聲。

“你本來也想叫江墨和你一起去的吧？不過，這事可不比去中山樓看場比賽那么簡單。千山萬水的，你用什么借口，自己想好沒有？”

葉簡南在棋盤上縱橫多年，如今忽然覺得自己的智商被一個玩牌的壓制了。

“我沒辦法，你就有辦法？”

誰知那邊傳來一聲輕笑：“我當(dāng)然有辦法?！?/p>

“那好，”葉簡南把手里的打火機扔起來，又接住，“成交?！?/p>

03.

十月一日，北市到杭市的動車。

葉簡南看了半晌身邊睡眼惺忪的江墨，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三天前，江墨忽然自己找到棋院來，說要和他一起去平湖看常刀的十番棋比賽。他變著法地引誘江墨把原因說出來，她卻打死不松口，到最后逼急了，丟下一句“你不愿意帶我去就算了”就要走。

那他哪能答應(yīng)！

給人家買了車票，訂了酒店，又求著棋院前輩多給了一個平湖大酒店的入場名額，到江墨和他一起坐上去杭市的動車，他還是恍然若夢。

那邊，江墨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她淚眼蒙眬地望向葉簡南，對方正心不在焉地翻看著iPad上保存的棋譜。

“誰的？”

“常老師和孟昌宰九段?！?/p>

江墨略顯驚訝：“他們下過這么多盤棋？”

“當(dāng)然了。之前那么多年，世界大賽打到最后，十次有八次只剩他倆。”

江墨點點頭。孟昌宰她不熟，常刀的名字卻是如雷貫耳。二十世紀(jì)初，中國棋壇一度陷入低迷。老一輩棋手相繼退隱，新一代棋手卻青黃不接。就在此時，常刀橫空出世，拿了無數(shù)個“國內(nèi)首次”不說，更終結(jié)了韓國富士通杯十連冠。穩(wěn)固地位后，他在各地進(jìn)行圍棋宣傳活動，開設(shè)的“常刀圍棋道場”更是帶出了葉簡南、祁翎這一批棋壇新生代。

圍棋其實和賽場上的競技一樣，拼的是年輕。老話說，二十歲不成國手，終身無望，而常刀顯然已經(jīng)過了棋手的黃金年齡。

但在風(fēng)頭正勁的幾個小棋手口中，他的棋力并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顯出頹勢。最有趣的是，即便他在國內(nèi)戰(zhàn)事上偶有疲態(tài)，但只要在國際上遇到孟昌宰九段，他便會爆發(fā)出驚人的棋力。

常刀和孟昌宰的對弈，奇局妙局?jǐn)?shù)不勝數(shù)，精彩片段會被各國棋手十次百次地揣摩。他倆的對局往往大開大合，攻守態(tài)勢變化無窮，是當(dāng)之無愧的“棋逢對手”。

而這次的平湖十番戰(zhàn)，正是這對“絕代雙驕”一場宿命的對決。挑戰(zhàn)由孟昌宰提出，兩國媒體共同炒熱，而常刀這邊不能不應(yīng)。

十番棋，顧名思義，是由雙方棋手對弈十局，先贏六場者獲勝?！俺Ｃ鲜濉泵繄鱿喔魰r間一個月之久，每次都會選在不同的城市，既比賽，又推廣圍棋文化，聲勢浩大到吸引了多國媒體的關(guān)注。????平湖之戰(zhàn)是比賽的第二場。其實，早在清代，圍棋國手范西屏與施襄夏便于平湖對弈，史稱“當(dāng)湖十局”。主場作戰(zhàn)，又選在這么個歷史名城，讓這一場對弈顯得格外關(guān)鍵、格外激動人心。????然而，對江墨而言，這一切都回歸到了一個最簡樸的問題上。

“葉簡南，你覺得誰能贏？”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簡樸又太尖銳。葉簡南沉思片刻，苦笑著看向江墨。她撓了撓下巴，僵硬地轉(zhuǎn)換了話題：“——那，你和小深沉誰比較厲害？”

小深沉就是景深沉。這孩子雖說才十九歲，兩年前就拿了世界圍棋等級分排名的第一名了。江墨本來提出問題是想緩和一下氣氛，沒想到葉簡南的表情變得更凝重了。他站起身，掃視了江墨一眼，系上扣子，一言不發(fā)地去了衛(wèi)生間，唯留一道憂傷的背影。

“江墨姐姐，你快別說話了?！迸崴薨侵伪嘲涯樕斓剿纳磉叄昂喣隙家贿B輸小深沉四盤了，這孩子簡直天下無敵?！?/p>

“嗯？誰？”一邊的小深沉突然把眼罩掀開，一臉大夢初醒的樣子，“誰天下無敵？”

裴宿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你天下無敵，行了吧？”

小深沉滿意地咂咂嘴，也不知道聽進(jìn)去幾個字，戴上眼罩重新陷入昏睡。

江墨倒回椅子，滿臉服氣。

就包括葉簡南在內(nèi)的這幫幼稚兒童，一個個都是國際上頂尖的圍棋高手。

誰信?。?/p>

火車開了一夜。

比賽定在十月四日的平湖大酒店，屆時會有車來杭市把他們接過去。幾個年輕人舟車勞頓，一到在杭市預(yù)訂的賓館就紛紛昏睡過去。

裴宿和小深沉一屋，祁翎和葉簡南一屋，江墨自己一屋。

“小深沉怎么又睡？”江墨搖搖頭，“這孩子睡一路了?！?/p>

葉簡南靠在門口笑：“他就是醒著的時候用腦過度，精力太旺盛，所以特別能睡?！?/p>

“簡南，”祁翎的聲音從對門傳來，“我也要睡一會兒，你要不進(jìn)來把房卡拿上?！?/p>

“你先睡吧，我待會要出去。”

“你去哪??？”江墨收拾行李的手一頓。

“去……一所學(xué)校?！?/p>

江墨怎么也沒想到，葉簡南會去一所聾啞學(xué)?！啾扔谄胀ㄐ@的喧鬧，這間連操場都沒有的學(xué)校實在是過分寂靜了。

葉簡南帶著她走到二樓盡頭的一間教室外。

墻上開了扇窗子，透過玻璃，能看到教室里坐了幾個十來歲的學(xué)生。黑板上寫滿了圍棋死活題，但講臺上的老師一言不發(fā)。

她在用手語講解。

江墨略顯驚訝：“這是……”

“針對聾啞學(xué)生的圍棋課?！?/p>

葉簡南看向她：“前幾年我和祁翎在杭市培訓(xùn)過一段日子，空閑時間在這做過支教老師。當(dāng)時我就想，如果他們不能說，也聽不到，圍棋是不是可以成為他們另一種語言？”

他話音剛落，屋子里突然傳來一陣敲打聲。江墨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教室里的孩子全都回頭看著葉簡南，用手掌賣力地拍打著桌面。

講課的老師也很驚訝，丟下粉筆就跑了出來。

“葉老師？你怎么來也不打聲招呼？”

葉簡南和她握了握手：“我就過來看看，明天就走了?！?/p>

老師倒也爽朗：“那我就不上課了，他們都可想你了?！?/p>

里面的孩子越發(fā)躁動，葉簡南急忙走進(jìn)教室。那老師打量了一眼江墨，笑瞇瞇地問：“你是葉老師的女朋友吧？”

江墨深吸一口氣，一臉無可奈何：“老師，我臉上是寫著‘葉簡南的女朋友這七個字嗎？”

一定是寫了吧？不然，怎么從拉面店阿婆，到霍舒揚，再到如今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學(xué)校老師，人人都如此篤定？

那老師捂住了嘴，像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但隨即，她按住窗戶玻璃，語重心長地勸道：“葉老師可是個好人?！?/p>

“是嗎？”江墨語調(diào)上揚，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怎么好？”

“兩年前，我們學(xué)校因為資金問題要關(guān)門，老師都走得就剩兩三個。那時候葉老師和另外幾個棋手在杭市有訓(xùn)練，也不知道是誰告訴他們這個消息，他們就主動來幫我們上課。”

“那幾個人還會上課？”江墨有點不敢相信。畢竟職業(yè)棋手定段以后就不太去學(xué)校了，她實在想象不出葉簡南在黑板上寫公式的樣子。

“小孩子的課，沒有那么難，”老師笑了笑，“開始只教基礎(chǔ)課，后來，葉老師開始教他們下圍棋?！?/p>

屋里雖然沒有說話聲，但腳步聲顯得很嘈雜。葉簡南被孩子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年齡小的掛在他的身上、坐在他的懷里，年齡大的就站在他的身邊。他好脾氣地和他們比畫著手語，臉上不時露出微笑。

老師繼續(xù)講：“葉老師教了他們兩個月，給他們報了比賽，有個孩子竟然拿了獎。有記者報道了這件事，學(xué)校的經(jīng)濟問題一下就解決了。這兩年葉老師偶爾來給孩子上課，棋手們的資助也一直沒斷過。”

教室里的葉簡南的衣服被孩子們都扯亂了，老師急忙走進(jìn)去維持秩序。江墨靜靜地站在窗外看著那個笑得一臉和煦的男人，忽然想起她之前問他：“當(dāng)初那個高冷兒童去哪了？”

他說：“他死了?！?/p>

無論他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他確實與過去很不一樣了。

葉簡南從孩子堆里逃了出來。他的襯衣皺了，衣服上的扣子被扯開一顆，整個人無比狼狽。對上江墨高深莫測的眼神，他尷尬地抓抓頭發(fā)。

她沒說話，伸手幫他把扣子系好，又拉平上衣的褶皺。

葉簡南身上有股草木香，靠得越近，就越濃郁。

“葉簡南，”她在他的耳邊說，“你真的不一樣了?！?/p>

“人總是會變的吧?！?/p>

江墨退后一步，眼神忽然一暗：“那你會后悔嗎？”

葉簡南愣怔了。

“后悔五年前你的決定？”她輕聲問，“你現(xiàn)在倒是活成一個好人。不過那個時候，你可真狠心啊。”

他的手指慢慢捏緊了。

沉下聲，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暗淡：“江墨，我……很后悔。”

“非常后悔?！?/p>

“我那時候太年輕，對勝負(fù)看得太重。我——”

“葉老師？”女老師的聲音從他的身后響起，“你忘拿手機了。”

他僵硬地接過手機，朝老師道了聲感謝。老師又看了看他，忽然開口：“葉老師，我認(rèn)識你兩年，今天第一次見你這么開心?！?/p>

“你讓這里的很多孩子找到了活著的樂趣?！?/p>

“我和孩子們，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樂趣。”

葉簡南的手指摩挲著手機屏幕，臉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笑：“我盡量吧?！?/p>

回去的路上，葉簡南變得格外沉默。江墨望著車窗外流逝的街景，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們都說，你前兩年總是心情不好？”

“誰說？”

“拉面店的老板娘，祁翎，還有剛才那個老師，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有多不開心?。俊?/p>

“嗯……”他斟酌著詞語，“也沒有吧，就是高興不起來?！?/p>

“去年好點？”

“嗯。”

“怎么好的？”

車停了，乘客如流水般穿梭在車門前。葉簡南后仰著頭，把整個人靠在了座椅靠背上。

“說了怕你不信?！?/p>

“我信?！?/p>

“我去年去L大找你了。”

他沖著車頂笑起來，語調(diào)有些壓抑：“我那年輸?shù)锰珣K了，連新人都贏不了。棋院給我放了半年的假，我在奈縣過了冬。奈縣的冬天很冷，我以為自己要死在那了?！?/p>

“回國的時候，祁翎告訴我，你考到北市念書了?！?/p>

那個春天，葉簡南每天坐車跨越半個北市，在L大女生宿舍樓下一坐就是兩個小時。在那兩個小時里，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大腦完全放空，身心無比寧靜。

他知道，江墨在離他不到三百米的地方。

有的時候，他會看到她下樓，有的時候不會。他逐漸發(fā)現(xiàn)，只要能隔三岔五地看到她，他的心情就會好一點，他的勝率也會高一點。

他開始贏棋了。

“你在哪等我？”

“從東數(shù)第二條長椅，”葉簡南閉上眼，“旁邊有棵大樹擋著，不太明顯。”

江墨看著他疲憊的樣子，心里忽然開始鈍痛。

車快到站了。日暮風(fēng)起，吹得滿城桂花香。車窗外的喧嘩入了耳，夾雜著葉簡南低沉的聲線，仿佛是他在喃喃自語。

“江墨，我真的很后悔?！?/p>

“原來，沒有你，我做什么都不行?！?/p>

04.

送江墨回房間不久，霍舒揚就發(fā)來了短信。

“葉大師，怎么樣？”

祁翎在洗澡，葉簡南把手機調(diào)成震動：“進(jìn)展良好?！?/p>

“那……我的事呢？”

水聲停了，吹風(fēng)機的聲音響起來。葉簡南爭分奪秒地回復(fù)：“你到杭市了吧？”

“到了?！?/p>

“明天上午十點，杭市南山路美院西門，你開車去接祁翎?！?/p>

浴室門咔嗒一聲，祁翎穿著灰色睡衣走了出來。葉簡南看向他的眼神格外一言難盡——對不起啊，把你給賣了……

“你看我干嗎？”祁翎瞥了他一眼。

“祁翎，你……幫我個忙吧。”

“什么忙？”

“你明天去平湖，能不能別和我們一起走??？”

“為什么？”

“我……”葉簡南一咬牙，一閉眼，為了和霍舒揚打好配合，臉都不要了，“我想和江墨去……辦點事，你在，不太方便?！?/p>

祁翎擦頭發(fā)的動作驀然止住，半晌，他的臉上浮起一種一言難盡的表情。

“行，”他慢吞吞地說，“我不和你們一起，行了吧。那我怎么走？”

葉簡南倒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有一個朋友，明天要從這里開車去平湖，我讓她把你捎上?！?/p>

腦袋埋在毛巾里的祁翎完全沒發(fā)現(xiàn)葉簡南的異常。頭發(fā)上水珠四濺的同時，他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了：“行吧，一會給我那人的聯(lián)系方式?！?/p>

十二小時后，祁翎拖著行李箱站在南山路美院西門的樹蔭下，臉上的表情僵硬得仿佛一塊凍住的面具。

他用盡全力張開嘴，臉上的面具裂開一絲縫隙。

“你就是葉簡南的朋友？”

霍舒揚靠在車門上，英姿颯爽地用手撩起長發(fā)。發(fā)香隨著滿城桂花香悠然散開，祁翎的心理防線在那一刻崩潰。

另一邊，開往平湖的中巴車?yán)?，從各地趕來的棋手睡得東倒西歪。

江墨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祁翎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走??？”

葉簡南若無其事地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在杭市還有點事，明天早上再趕過來?！?/p>

手機震動，他垂眼一掃——

“葉大師，合作愉快?！?/p>

葉簡南一行人到達(dá)酒店時，大堂里已全是熟悉的面孔。年輕棋手多多少少在比賽上打過照面。和迎面而來的人寒暄了無數(shù)次后，他們總算擠到了辦入住手續(xù)的地方。

裴宿忽然拍了一下葉簡南的肩膀。

“簡南，看瞿老師?！?/p>

他們前面站了一對男女。兩個人都是四十歲出頭，棉麻衣服，一派仙風(fēng)道骨。或許是聽到身后的說話聲，他們的目光也隨之轉(zhuǎn)了過來。

幾個年輕人肅然起敬。

“瞿老師，霍老師。”

江墨這才反應(yīng)過來。

是和她父親同輩的棋手，棋壇上戲稱“十八段夫妻”的瞿叢秋九段和霍以白九段。

也不奇怪這些年輕棋手如此尊敬。他們所代表的是中國圍棋開天辟地的一代，霍以白更是世界圍棋史上第一個女子九段。只是近年來年輕棋手風(fēng)頭太盛，這對夫妻逐漸退居二線，很久沒有在棋院里出現(xiàn)了。

但江湖上一直流傳著瞿老師非常不喜歡葉簡南的傳聞，根據(jù)目前的情形看來，此言非虛……

“祁翎那孩子呢？”瞿老師左顧右盼許久，也沒看到自己最心儀的年輕棋手，不禁頗為失落，瞥了一眼葉簡南，冷哼一聲，“你也來了？”

霍以白作為女性棋手顯然溫柔了許多。她拍拍葉簡南的肩膀，示意他先去把入住手續(xù)辦了。

潛臺詞就是：你可別在你瞿老師眼前晃了……

“瞿九段不喜歡簡南，嫌他下棋太詭異，”裴宿小聲地和江墨解釋，“但是祁翎那不要命的棋風(fēng)和他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江墨點點頭，繼而聯(lián)想起自己親爹江聞道那和葉簡南如出一轍的棋路，以及棋壇上常年流傳的“瞿九段與江聞道不和”的段子，不禁恍然大悟。

瞿叢秋眼睛一掃，打量了一下江墨，神色忽然有點困惑：“你怎么這么眼熟？”

豈止是眼熟，江墨還不會走的時候，瞿叢秋就抱過她了。但是葉簡南站得太近，她實在不打算提起這些陳年舊事。

誰知霍以白的記性過分好。

“老江，是不是？”她指著江墨，“和老江年輕時候長得一模一樣?！?/p>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江墨只好認(rèn)下來：“瞿老師，好多年沒見了，我代爸爸向您問好。”

“你爸爸是……”

“江聞道?！?/p>

瞿叢秋和霍以白都是一驚。

“你真是江聞道的女兒？”霍九段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

“好多年沒聽到老江的消息了?！宾木哦我哺锌饋?，“他說回翰城教圍棋，怎么現(xiàn)在悄無聲息的？”

江墨欲言又止，正巧被身后一個中年男人打斷：“瞿老師，付老等您半天了?！?/p>

瞿叢秋忙不過來，朝她揮了揮手：“我有點事，回頭聊啊。”

江墨如釋重負(fù)地點點頭。

那邊葉簡南的入住手續(xù)也辦好了?！俺Ｃ鲜濉甭晞莺拼螅珖钠迕远纪胶s。別說這家承包比賽的酒店了，旁邊幾家聽說也沒了空房。

告別了瞿叢秋夫婦，辦好入住手續(xù)，江墨本來以為老老實實地等著比賽開始就行了。誰知晚飯剛吃了一半，葉簡南的手機鈴聲便瘋狂作響。

江墨坐得近，抬眼一看，屏幕上赫然是“祁翎”兩個大字。

“不接了。”葉簡南略顯心虛。

“接唄，”江墨覺得莫名其妙，“問問他住哪了，明天怎么過來?！?/p>

葉簡南神色忐忑地接通了電話，隨即把手機挪到離耳朵八丈遠(yuǎn)。

怎么說呢……

江墨和祁翎相識十年，他還是第一次聽到祁翎這么中氣十足地吼：“葉簡南，你立刻滾來見我！”

下期預(yù)告：

祁翎和霍舒揚在奔赴平湖的路上遭遇重重困難，兩人的感情變得十分微妙。葉簡南把他倆接回酒店后，“平湖十番棋”也正式拉開了帷幕。棋賽激烈地進(jìn)行著，江墨卻意外地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下期連載詳見《花火》3B，也可以加《花火》B試讀QQ群554945978和我們一起討論劇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