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天鵬
早在2018年的新春,剛剛重修完工的上海愛樂樂團異常冷清。原因很簡單:新家具還在散味。當時的行政樓只有四個聲稱“等不及了中毒就中毒吧”的男人來上班:一位每天只聽音樂不吃飯的團長孫紅、一位當時正在準備指揮完全套貝多芬交響曲的常任指揮張亮、一位決定樂團江湖和輿論形象的音像資料師李虹,還有一位馬上就要試演自己的第十號交響曲的駐團作曲家——我。
我的創(chuàng)作室位于樂團行政樓北部。我當時正瘋狂準備著第十交響曲《京劇幻想》原始版本的世界首演。2017年,導演滕俊杰先生邀請我與孫紅團長觀看了自己的3D全景聲京劇電影代表作《霸王別姬》和《曹操與楊修》,并商討是否可把其中一部譜寫成交響樂。因為當時恰逢我團與著名的美國費城交響樂團建立文化戰(zhàn)略聯(lián)盟,而費交又是史上第一支訪華演出的美國樂團(1973年基于尼克松與基辛格秘訪中國后,時任樂團總監(jiān)的指揮大師尤金·奧曼迪向總統(tǒng)提出的),因此,兩團都有意愿向一名中國作曲家聯(lián)合委約一部以傳播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為宗旨的交響樂作品。后經(jīng)滕俊杰先生提議,將創(chuàng)作任務交給了我。
我收到委約后興奮無比,能為召喚自己回國就職的“母團”與世界一流交響樂團的聯(lián)合演出創(chuàng)作一部弘揚祖國文化的大型交響曲是無比幸福的。但同時壓力也很大,因為自己從來沒有系統(tǒng)地研究過京劇藝術,僅停留在“閑暇時聽戲換腦子求刺激”的狀態(tài)。所以當前年由我主創(chuàng)的大型交響合唱《啟航》在第十九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開幕式上首演后,我便一股腦兒地進入了對京劇的“惡補”階段:向電視臺要音頻、觀看各路京劇講座和紀錄片、研究曲調板式、結識當代權威京劇藝術家以及收集各個流派的錄音和錄像,目的是“讓自己能像中二期間沉迷于馬勒和肖斯塔科維奇一樣沉迷于梅蘭芳和周信芳”。隨著“惡補期”的熱情澎湃,我心中對作品的規(guī)模和篇幅也如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基本屬于“剎不住了”。從起初的10分鐘序曲擴展到了20分鐘的組曲,又延伸到了40分鐘的交響詩,最終形成了去年年底首次亮相的85分鐘原始版。在創(chuàng)作時,光草稿就積累了100多頁。
這部作品用世界互通的交響樂語匯,試圖將京劇的精神、情感、思想與氣魄為國際聽眾抽象地“翻譯”出來。我看了京劇電影《曹操與楊修》和《霸王別姬》后,先想以其中的某一部為主題。但后來與滕導一致發(fā)現(xiàn)僅用交響樂去模仿未必有太大意義,因此我們將藝術追求寄托于交響樂本身的藝術魅力去感性描繪整個京劇發(fā)展史,讓京劇和交響樂兩個各自代表中西方文化精華的藝術形式珠聯(lián)璧合——即那種跨越國界、磅礴濃烈、中性客觀的史詩性音響效果。通過這種效果可讓聽眾的想象空間最大化,無所謂西皮還是屬七、二黃還是降六、京胡還是小號、三弦還是鋼琴、文場還是弦樂、武場還是銅管、生旦凈丑還是奏鳴曲式……人們只需聆賞一部徘徊在抽象和具象之間的人文交響曲。為了增加創(chuàng)作的挑戰(zhàn)性,也為了使得作品可以在世界被任何職業(yè)交響樂團演出,作品在編制表里不使用任何傳統(tǒng)京劇樂器或人聲,因為作品的目的就是探索西方交響樂捕捉中國京劇效果的可能性。原始版本分上下兩部分。第一部分素材主要來自《曹操與楊修》和《蕭何月下追韓信》;第二部分素材主要來自《貴妃醉酒》和《霸王別姬》。
《京劇幻想》是我創(chuàng)作風格的一次轉變。我一向把復興德奧古典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視為己任,而這次得跳出“正統(tǒng)”思維并挑戰(zhàn)想象力才有可能去“翻譯”京劇精神。西方人之所以沒有像中國人愛交響樂那樣愛京劇是因為他們多數(shù)以西方音響的標準來直接衡量京劇,因此他們會覺得“怎么酸甜苦辣全是一個調”,就好比在用一門沒學過的外語看小說。但他們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西方古典音樂的情感起伏與內容的信息量完全在音響和和聲里制造好了,所以你根本不用懂德文就能“聽懂”《歡樂頌》或《千人交響曲》。而中國的戲曲(以及近乎一切東方國家傳統(tǒng)文化)并未把全部的信息量給予曲調本身,而是集演技、氣場、形象、服裝、場景、環(huán)境、虛擬性、戲迷互動等綜合元素的體驗。因此這部交響曲的宗旨則是用西方交響樂的“絕對情感”這門“西方人的母語”,把中國人聽戲中的“相對情感”翻譯并轉換給他們。比如,為了直接性地強調這部作品的“外交性”,我在原版第一部分的尾聲(即后來40分鐘修訂版的最尾聲)使用了管風琴。雖然它只有一個和弦,但這個和弦發(fā)出宏大的音量并一直持續(xù)。在它之上,管弦樂磅礴地奏出京劇唱段,幻想著一種“在教堂里看戲”的國際人文交融感。原始版的最尾聲(即修訂版的一開頭),一支小號從后臺神秘地吹出《貴妃醉酒》中的唱段,而弦樂則偷偷地把阮籍的古曲《酒狂》疊加在底下,仿佛在讓貴妃的靈魂“醉上加醉”。音樂追求一種不斷上升、走向永恒的安詳之中。這些元素試圖象征的不僅是中國文化的源遠流長,更是對世界人文和平交融的美好憧憬。
2018年4月28日,原始版第十交響曲《京劇幻想》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音樂廳舉行了世界首演。樂譜在那兩周前完稿后,樂隊進入了緊張的排練。排練的第一天是我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傷心的一天,因為發(fā)現(xiàn)作品的結構由于自己過度陶醉以至于嚴重超時。因此我當晚只得“忍痛割愛”刪掉了一堆有礙大局的音樂。自己“掄刀”砍掉這些由我和執(zhí)棒首演的指揮家張亮共稱為“畫蛇添足”的段落后,排練廳中的氣氛立刻煥然一新。演奏員普遍對修剪過的結構好感大增,排練效率也火箭般上升了。結構清晰了些許,邏輯也分明了。原始版是以一臺完整音樂會的結構分成了上下半場。上半場第一部分均是“男人戲”,以雄厚、磅礴、排山倒海式的音樂風格描寫了曹操、楊修、蕭何等人物的“雄性激素”。下半場第二部分均是“女人戲”,以精致、柔美、華麗的印象派配器風格描寫了倩娘、虞姬、貴妃等中華歷史上無論戲里戲外都是悲劇性楷模的女性人物,并賦予了我們當代人對她們的同情與敬佩之心。
演出結束后,尚長榮先生走到后臺對我說:“當倩娘主題在全體銅管和巨大的管風琴聲中再次回蕩時,我哭了。我真心沒想到,沒有任何京劇樂器或人聲的交響樂能如此傳達京劇的靈魂。祝賀你。謝謝你。你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特的世界?!?/p>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費交本身就是史上第一支訪華的美國交響樂團,因此原始版首演時特地邀請了兩名1973年便隨時任費交總監(jiān)的奧曼迪大師訪華的老演奏家赫伯特與哈羅德先生作為“特別外援”加入這部作品的中國暨世界首演。演出完后,哈羅德臨行前對我們說:“我們當初只是收到費交的任務,請我們去代表費交參與這場演出,但從排練的第一天起我就不由自主地享受起來。無論是上海這座城市帶給我的震撼、1973年隨團訪華的深刻回憶,還是作曲家和指揮家的激情,都讓我的這次旅行高興忘形。作曲家有著對前人的憧憬和傳承,又有誠摯和感人至深的獨特情感,指揮家有著歐洲大師的成熟和駕馭樂隊的魔力,你們的組合使我想起了當年的奧曼迪和拉赫瑪尼諾夫??傊?,感謝上海愛樂樂團的熱情邀請和對我們倆老頭的細心照顧。如果日后這部作品無論在中國、美國還是世界任何角落演出,需要我的話,我一定助陣!”
于是時光飛逝到了2019年。
當?shù)貢r間2019年1月29日晚,美國費城文化地標金梅爾表演藝術中心迎來了“中國之夜”。這是費城的首屆中國新年音樂會,由我們中美兩支樂團組成的“超大樂隊”聯(lián)袂演出。上半場由我團常任指揮張亮先生執(zhí)棒,演奏了李煥之的《春節(jié)序曲》、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的《西班牙隨想曲》和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隨想曲》。下半場,輪到費城交響樂團指揮渡邊忠雄登場,演繹了音樂會的重頭戲——40分鐘修訂版第十交響曲《京劇幻想》。
上半場,我與孫紅團長坐在二樓包箱。聽著前人大師們的音樂,看著劇場上方漂浮的兩條神氣活現(xiàn)的中國龍,而樂團身后威嚴聳立著的兩國國旗仿佛也如聽眾一般,細心品味并考量著這場難得的中美友好之夜……這一切令我動容之余,在中場休息時沖到貴賓室,找到來觀看演出的紐約中領館的黃屏總領事和美國助理副國務卿道格拉斯,興沖沖地對二位說:“Hey, this is the way to go.”(“事實證明,就應該這樣!”)
下半場,費交的國際聯(lián)絡主任Dani小姐負責把我與尚長榮老師接到觀眾廳一樓靠走道的座位,以便我們上臺謝幕。Dani特地等到場內燈光變暗才帶我們到位子上,免得場內千余名粉絲要拉著尚老師照相。但盡管這樣,老人那股氣魄哪怕只在人群的過道里閃爍了兩秒,也能把一大群戲迷吸引過來,擠著身子扭著屁股也要和老藝術家握一下手。而我當時很緊張,因為自己的大作終于要在美國首演了,還是由世界一流團主演。所以我很高興尚老師把人們的目光全吸引走了,我自己則可以假裝是他的秘書坐在他邊上閉目養(yǎng)神。
終于,兩支樂隊開始再次對音。我的茱莉亞校友——費交的助理指揮渡邊忠雄同志上臺。他抖了抖精神,剛陽地一抬手,一棒下去,《京劇幻想》正式世界首演了。
莊嚴的銅管拉開序幕,漸快的鑼鼓引出長號,猶如西楚霸王的狂笑聲。之后弦樂奏出一段揪心哀嘆,或描寫虞姬的苦愁,或感慨歷史之滄桑,隨后逐漸歸于寧靜。持續(xù)的低音之上,神秘的場外小號勾勒出《貴妃醉酒》中楊玉環(huán)“海島冰輪初轉騰”的抒情之境。聲響漸消處,古曲《酒狂》的旋律由大提琴典雅地撥奏出來,與“醉酒”雙關呼應,也象征著中華文化的起源。隨后音樂開始回憶筆者兒時初到美國求學的時光,幻想追隨一代京劇大師梅蘭芳先生漫步20世紀紐約街頭的足跡,揣測他首次將京劇藝術帶到海外的心境。音樂徘徊于東西方風格與色彩之間,情緒經(jīng)歷了由愜意轉深沉,音響越發(fā)炫麗,配器變幻無窮,節(jié)奏轉為輕快的階段。
“叮、?!钡娜氰F喚出京劇《曹操與楊修》中楊修“休流淚”唱段的過門音樂,通過聲部交織與節(jié)奏設計而捕捉身為曹操謀士的楊修的情感、智慧及越位、錯位的行為作派,間或流露的緊張情緒,將戲劇人物間的矛盾沖突得以突現(xiàn)。音樂無縫銜接至虞姬為霸王舞劍的情境?!耙股畛痢鼻频难堇[開始,由小軍鼓敲出危機四起的節(jié)奏。用長笛、雙簧管和單簧管以三聲部復調的形式變奏“夜深沉”。四個元素同時進行,小號作為第五個元素進行疊加,梅派虞姬的唱腔韻律洋溢而起。之后音樂情緒愈發(fā)熱烈,引出全體樂隊爆發(fā)的第一處高潮。百人樂隊以歡騰熱烈的氣氛齊奏“夜深沉”處,勢如破竹。尾處“蒼蒼蒼”的打擊樂聲,威猛而富有想象空間。
隨之而來的是一條寬廣、悲壯的旋律,來自曹操愛妾倩娘的京劇唱段“楊修進京兮”。曹操唯恐自己因錯殺孔聞岱失去人心,昭告天下自己素有夢中殺人之疾,并勸服倩娘自刎。整段旋律重復兩遍,第一遍澎湃,第二遍凄涼,結尾處鋼琴在高音區(qū)小聲地彈出曹操的唱段“慨當以慷”,卻不再霸氣神勇如初,描繪出歷史人物的內心矛盾。鋼琴聲又引出了鋼片琴、豎琴和各種木管樂器組成的朦朧夢幻的協(xié)奏素材。在它之上,四支大管齊奏,模仿京劇大師周信芳塑造的蕭何一角,吹奏出《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旋律。小提琴模仿京胡為其“伴唱”。音樂漸趨平緩自如,漸入逍遙之境。
隨著蕭何的身影漸遠,全曲最富情感表現(xiàn)力的樂段出現(xiàn)。由弦樂主奏的“大柔板”,以濃烈的人文情懷投射出歷史的深邃。近看,人物的特性書寫歷史;遠看,宇宙浩然、滄海一粟。波濤洶涌的情感,將現(xiàn)場的緊張氛圍推向極致,引出了全曲最為“狂野”與“戲劇”的一段。此時筆者不再滿足于追求人物具象,而是追逐狂奔于人物內心世界。鋼琴與打擊樂極富節(jié)奏感的伴奏下,大提琴組、小提琴組、小號與全體木管組成了四聲部賦格。其中,諸多京劇曲調與曲牌被拆分成一個個小動機相互對話、纏繞、爭執(zhí)、爭艷。四個聲部甚至同時用四個調進行演奏,卻因錯落有致的設計而產生和諧。指揮于現(xiàn)場更是在總譜原有要求速度基礎上略作加快處理,挑戰(zhàn)兩支聯(lián)袂樂隊的注意力與技術極限。樂隊帶著艱巨的使命前行探索,嘗試尋求人性真諦、探知世間真理……
最后,樂隊齊奏出龐大的長音和弦,全體銅管又以排山倒海的悲憤氣勢再度奏出“倩娘”主題,將一腔熱血獻給這位美麗、善良的人物。主題演奏之后,全體演奏者將貌似無法超越的音量與氣勢再上提一個臺階,音樂于浩瀚的管風琴聲中輝煌結束。全場2000余人起立歡呼。SMG“英文一姐”陳璇同志用倫敦腔把我請上臺,我又用紐約腔把尚老師請上臺,尚老師再用花臉腔大吼一聲“THANK YOU VERY MUCH”。
回國的飛機上,我和陳璇在網(wǎng)上刷到了這樣一條帖子,是個美國人發(fā)的:“昨晚費交新年音樂會太震撼了。遺憾沒見到作曲家,倒是男女主持人把曹操請上了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