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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本紀(jì)(第三部)

    2019-04-16 18:35:56葉舟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19年2期

    卷二十二

    印光法師的突然造訪,比頭頂上的月亮出血,更讓人意外。

    梵義策馬跑了一程,已是大汗淋漓,不由得慢了下來。管家蘇食騎著另一匹馬,追攆而至。蘇食一番紹介,說約摸吃夜飯時,家里的門被叩響了,丫鬟去應(yīng)門,見一老一少站著,手里捧著食缽,便以為是坊外的乞丐。收秋前后,自新疆和河西一線跑來的乞丐不在少數(shù),敦煌人少糧多,容易活命,誰也不嫌棄誰。丫鬟從灶房里端了一碟子馓子和油餅,又單另裝了一袋子葡萄,交與了對方。剛要閉門,卻被胡白氏發(fā)現(xiàn)了,硬是將兩個人喊了進來。胡白氏依舊是一貫的說辭,在黃昏時放走客人,一定是一樁罪孽,胡家沒這樣的門風(fēng)。這么著,丫鬟將飯桌擺在了廊檐下,支好凳子,禮讓著客人們坐下。胡白氏喊了一下午的嘴干,丫鬟便做了酸湯面,又炒了包心菜和番瓜,拌了涼菜。另一張桌子上,碼滿了月餅和瓜果,還擺了香爐,當(dāng)然是供給月亮的,眼下時辰尚早。豈料,熱騰騰的酸湯面上了桌,客人們卻并不動彈。胡白氏急了,催喊說:再不吃的話,面就軟塌了,抓緊動嘴吧。年長者卻說:還差一個人,等他來了,一塊吃吧。誰,還差誰?胡白氏不明就里。對方說:還差胡梵義,梵義不來作陪的話,這清湯寡水的一碗面,讓我實在難以下咽呀。胡白氏呆住了,審視再三,將對方打量了好幾遍。

    這么著,年長者除下了帽子,露出了僧侶的本相,沖著女掌柜彎腰一禮,喊了聲嫂夫人。胡白氏借著油燈的亮光,當(dāng)即認(rèn)出了對方:印光,你是開元寺的印光法師呀?印光卻謙遜道:哎呀,這個院子里沒有什么法師,只有一個做和尚的弟弟,八月十五不請自來,來給嫂夫人請安的。胡白氏揩著眼淚,喜悅極了,忙讓丫鬟撤走了寒酸的飯食,又問印光想吃點什么。印光亦不客氣,回了家似的,直脫脫地說:反正要勞苦嫂夫人下一趟灶房,那我當(dāng)然想吃肉了,最好是大魚大肉,老規(guī)矩。胡白氏請對方自便,稍事歇息,又喚來了管家蘇食,催他抓緊將兒子從黨河邊喊回來,快來陪陪客人。這么著,胡家坊的煙囪里,又漾起了一股柴煙,大有添酒回?zé)舻募軇荨?/p>

    聞聽了這些,梵義一方面內(nèi)心溫?zé)幔X得法師的造訪,一定給胡家?guī)砹朔鹩攴?,沒準(zhǔn)對爹老子的病狀,有一番特殊的加持與勉勵。但另一方面,梵義又疑惑不斷,開元寺的住持乃一介高僧,化外之人,長期修持在莫高窟的那一片谷地里,甚少出門,遑論現(xiàn)身于凡塵人世。前不久,梵義送郭弦子夫婦去了千佛靈巖,本該當(dāng)即回返的,卻被開元寺叫住了,勾留了數(shù)日,也曾跟印光法師私下里密會了幾次。這是一樁機密,除了僧俗二人外,無人獲知。當(dāng)初見面時,梵義從未聽法師講過,不日將有一次沙州城之行。梵義盯望著天空中殷紅的月亮,心事浩渺,暗自思忖說,這么一個吉兇莫測的晚夕,法師唐突而至,一定有他不可推卻的道理。但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法駕不辭勞苦,從遠(yuǎn)路上顛沛而來,這著實是一件令人頭痛的事。蘇食原本是一個穩(wěn)重之人,此刻卻一直喋喋不休,追問說:這個老和尚真的要吃肉么,這不是破戒么?梵義答:非名山不留僧住,是真佛只說家常,法師究竟破不破戒,等一下你就明白了。

    剛?cè)牒曳唬罅x便規(guī)矩地下了馬,怕招來責(zé)罵,輕手細(xì)腳地進了門。這一時,法師也剛巧從高房子上踱下來,想必探視完了病人。法師,你咋來了?梵義輕喊了一聲,遂搶上前去,撲在了客人的懷里,用額頭觸碰了一番印光身上的佛衣,算是沾了吉。梵義草率地說:法師,我給你行個禮性吧。孰料,摸遍了渾身上下,梵義一干二凈的,竟連一角錢也沒有。印光攀住了梵義的胳臂,制止住了對方,朗笑道:少東主,給你道喜呀。

    未及說破,胡白氏率著丫鬟,早已布了一大桌子菜,招呼大家動筷子。印光和女掌柜坐在了上首,梵義自然是末座,中間夾著開元寺的小僧拖音。在莫高窟的幾日,拖音隨侍左右,照料著梵義,彼此并不生分。果然,七碟子八碗的,皆是大魚大肉。印光一手?jǐn)堊『?,一手運箸,大快朵頤了起來。拖音本質(zhì)上靦腆,此番見了住持的這一副饕餮相貌,簡直駭然極了,覺得師父走出了莫高窟之后,換了一個人似的,居然還亂語三千,葷素不分,不再持戒了。胡白氏老認(rèn)錯人,一會兒喊梵義為拖音,一會兒認(rèn)拖音是梵義,不停地替后生們夾菜遞饃,叨念著阿彌陀佛,喜不自禁。印光道:再來一塊紅燒肉,哦,燉肘子也不錯,爛透了,適合老衲的牙口。一邊說,一邊往口腔里填塞著食物,全然沒有了往昔的岸然與持重,反倒輕浮而喧嘩。稍頃,印光又嚷叫:快給我一塊魚肉,那一根豬尾巴鹵得有力量,你們別動,老衲等一下用它來磨牙。薄暗中,梵義心里失笑不已,眼前的一切,再一次印證了爹娘老子的話,印光在別處是高僧,乃大德,但是一入了胡家的門,便脫卻了佛國圣界的形狀,堪比一個自家兄弟。雖然不諳詳情,但梵義約略知道,父親跟印光屬故交,彼此間有一種很深的情分。否則,父親也不會在每年的臘月里,冒著風(fēng)寒,驅(qū)車去一趟莫高窟,專門探視對方,以至于去歲突遭厄運,險些將個人的性命都搭上。念想及此,梵義也山呼海嘯地吃喝了起來,呼應(yīng)著印光,依次叨念著一些葷腥的菜名。只可憐了身畔的小和尚,埋下頭去,將一只熱饅頭掐碎了,也不肯下咽。

    末了,印光吃畢后,打了一個深長的飽嗝,肅然地說:這下你爸滿意了,他解了饞,我也該辦正事了。梵義訝異:我爸咋了,法師你?印光拍著肚皮道:老衲剛才去了一趟高房子,答應(yīng)了你爸,要替他美美地吃一頓,唉,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我不能不代他做一回你們胡家的主了。顯然,胡白氏早就知道了底細(xì),抿著嘴,一味地在笑。梵義回過了神,明白這是一場鴻門宴,卻也奈何不得,遂揶揄說:法師,但說無妨,你這一趟出關(guān),何必要假托我爸的名義,冒充他老人家的信使呢?印光發(fā)笑說:老衲不但是令尊的信使,另外還擔(dān)當(dāng)了世興堂的說客,今天這個日子真不錯,趁著月亮好,咱們就打開窗子說亮話吧。是這,老衲此番專程來胡家坊,就是來給少東主你和沈破奴的女公子牽線做媒的。我剛才在病榻前,也給老東主紹介了一番,他點頭答應(yīng)了,一切照我的意思辦。

    梵義的身上一下子開了鍋,赧然無比。胡白氏噙著淚,張看著透亮的夜空,語無倫次地說:菩薩下凡了,我胡家燒了高香了,我明早上就去朝佛,去磕一百單八個頭。印光紹介說,前不久,世興堂的沈破奴專門去了一趟開元寺,央請法師出面,玉成這一樁婚事。法師熟知這兩家的門風(fēng)和底細(xì),又當(dāng)即問了一雙兒女的生辰八字,卜算之后,便痛快地應(yīng)承下了,挑了今天這么個日子,銜命而來。印光果然不負(fù)所托,拍板說:少東主如今主持著胡家的大小事務(wù),一天至晚在敦煌的世面上奔波,假如身后沒個家室的話,旁人還只當(dāng)他是一個娃娃,牙不硬,話不實,這是其一。其二,老東主玉山頹倒,纏綿病榻已經(jīng)快一年了,吃了不少的方子,喝了無數(shù)的湯藥,迄今也沒有一個實質(zhì)性的好轉(zhuǎn)。這一門親事,說不定還能沖一沖晦氣,讓胡家自此撥云見日,有一個優(yōu)良的氣象。嗯,至于性元那個女娃子,老衲就不必多言了,一方面跟梵義是青梅竹馬,知根摸底,另一方面,性元又是女東主口中的活菩薩,早就入了嫂夫人的法眼。胡白氏終于哭了下來,淚水濕襟,用指頭戳著兒子,催梵義趕緊起身致謝,不得無禮。印光篤定道:依老衲看來,這一樁婚事宜早不宜遲,反正是一前一后兩個莊院聯(lián)姻,不如收完秋之后,擇一個日子迎娶吧,不必繁文縟節(jié),走那一套虛妄的禮數(shù)了。此刻,結(jié)論已經(jīng)確鑿地擺在了桌面上,鐵板釘釘。梵義慢慢地將心魂收束了回來,知道自己的臉,其實比天上的月亮還紅。

    巧合的是,院門一響,性元拎著半桶子藥湯進來,身子趔趄。

    見胡家來了生客,性元頗顯尷尬,話至嘴邊,忙咽了下去。胡白氏緊著跑了過去,依次紹介一番,說這是開元寺的印光法師,這是拖音,他們二位跟沈先生也有交情。性元鞠躬行禮,說了幾句吉祥的話,聲音小得像蚊子。胡白氏揮著淚,喜悅地說:性元你瞧,供給月亮婆婆的瓜果和月餅都在,誰也不敢動,單等著你來開張吶。性元羞赧了一番,方開了口,原來她爸沈破奴最近又尋獲了一張偏方,照方下藥,她媽花了一下午的工夫,用燒紅的瓦片,焙干了龜殼、蝎虎子、蜈蚣和蛤蟆皮,碾碎成粉末,這才熬煮成湯,催著她過來給老東主泡腳。性元轉(zhuǎn)述了沈破奴的話,今晚夕是陰歷十五,天心月滿,陰陽平均,這種藥湯或許能將病人體內(nèi)的毒素逼一下。印光法師首肯了這一說法,怕藥湯涼了,給梵義遞了個眼色。顯然,供奉月亮的事退居其次了,一切以病人為重。梵義早就巴不得離開,搶上前去,匹手提起了木桶,一道煙地上了高房子。性元尾在了后頭,追攆著,一路嗔怪說:你個大賊,仔細(xì)你的蹄子,別把湯灑了。

    月夜下,印光法師和胡白氏相視一笑,心里像各自揣了一塊明鏡似的。印光感喟說:胡家的福報大了,嫂夫人,你就把心裝在腔子里,歇緩下來享福吧。胡白氏叨念著佛號,好像夜空之上站著一尊神祇,需要膜拜,需要感恩。這一時,印光的表情突然斂住了,格外凝重,歸位于一介僧侶的身份,似乎先時的那些顢頇與輕佻,不過是一些戲外之戲,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風(fēng)吹凈了。印光兩手合十,拈著一掛深紫色的佛珠,不再言傳。小僧拖音輕語說:師父,時辰不早了,恐怕天氣有變,咱們還要連夜回莫高窟吶。印光斟酌一番:不著急,先讓那一對神仙眷侶盡盡孝,過個中秋,等一下再請少東主出門,去安靜處說話吧。

    將爹老子的腳泡在了藥湯中,梵義搓洗了一陣子,便被性元轟開了。

    性元嗔怪說:你這是在熟牛皮呀,還是在釘馬掌?看你這么草莽地下手,簡直就像一個粗野的武夫。性元接了過去,仔細(xì)示范了一番,不是叩穴位,便是按摩經(jīng)絡(luò),手法凌厲,不愧是世興堂的嫡傳。梵義仍帶著剛才的羞臊,完全服帖了,性元指東說西,讓其打下手,梵義利索得比猴子還快。性元問說:唉喲,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次看見月亮發(fā)紅,紅得讓人心慌,莫非這是個兇兆?梵義踱到了牛肋巴窗子前,瞭看了一番黨河邊,對面依舊火光爍閃,人影憧憧,便料想急遞社的伴當(dāng)們,一定還在忙碌,未曾歇息下來。其實,梵義個人也狐疑不解,甚至猜度,今晚夕敦煌頭頂上的這一輪血色月亮,已經(jīng)將二十三坊和整個沙州城,陷落在了一片驚恐當(dāng)中。但眼前這個奇崛的月亮,究竟意味著什么,梵義也是一頭霧水,難以判別。梵義心疼性元,畢竟是一介女子,膽子小,忙顧左右而言他了。很快,藥湯就涼了,性元擦干了病人的腳,安頓老財東睡穩(wěn)妥了之后,自己已是熱汗蒸騰,喘息不定。

    梵義驀地發(fā)現(xiàn),爹老子的嘴角上,掛著一枚笑紋,笑得那么開心,那么從容。梵義指給了性元看,性元也是開懷不禁,猶如自己第一次押了寶,終于押對了。梵義潮起了一份感動,在他幽深而緘默的內(nèi)心當(dāng)中,早已將高房子上的這一幕奇跡,歸功于了性元。不錯,敦煌有佛,天上有菩薩,但長期的病榻之畔,需要的卻是一種篤信無疑的人工。這一刻,梵義終于松了口,心里答應(yīng)了印光法師,應(yīng)承下了這一門婚事。梵義不免激動,趕緊倒了半碗開水,吹了半天,才放心地遞給了性元,順便用袖子揩了揩對方額頭上的汗珠。

    四目相對時,梵義挑破了話題:性元,今天這個日子,你應(yīng)該穿一件小花襖,讓我記住你才是呀。性元一怔:今個天,今天是啥日子,不就是中秋么?梵義撫了撫性元的臉蛋,藹然道:沈先生真是面子大,居然搬動了開元寺的大住持,走出了山門,前來胡家坊提親說媒了。想必,這樣天大的面子,在敦煌的地界上,惟獨世興堂一例了。什么?性元愕然一驚,像被雷電擊中了似的,手里的碗掉落下去,尖叫了一聲。性元追問:我爸讓老和尚來提親,提什么親,給誰提親?梵義抿著笑,誤以為這只是女子的羞澀,忙伸手?jǐn)堊×诵栽?,將其擁在了懷中。梵義附耳道:下面的老和尚還敲定了日子,收秋后,至多在臘月里左右,要讓你沈性元坐上八抬大轎,進胡家的門,掛胡家的戶頭。豈料,性元身子一掙,搡開了梵義,驀地哭下了。哭聲壓抑,嘴上絮叨,仿佛有一萬個不情愿似的??蘖税肷?,性元方說:我爸急著把我嫁出去,這么攆我走,他一定是走投無路了,他到了絕境,他只想著給女兒找一條活路,放生我。性元的這一番話,猶如心荊肉棘,甚至比一地的碎碗渣子還危險。梵義再次擁住了性元,一邊哄唆,一邊究問其中的原因。性元哭噎道: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一種預(yù)感,世興堂或許站在了絕路上,我爸只有攀住了你們胡家的高枝,才能在這一世里活人,也才能在敦煌站得住腳。面對這樣無助的哀告,梵義嘴上不語,心中卻出現(xiàn)了一只拳頭,捏得嘎巴亂響。

    恓惶中,梵義瞥望了過去,瞭見病榻上的爹老子依舊掛著笑,一切都心知肚明的樣子。此刻,胡恩可像一具靜謐的凡胎肉體,也像一尊瓷器,將人世上的萬般塵囂、哀怨與離愁,統(tǒng)統(tǒng)斂了進去,卻沒有發(fā)出一絲回聲。梵義循著父親的目光,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的白壁上,多了一件東西。惟有一愿在,能呼觀世音。在這一幅對子的當(dāng)間,來自開元寺的印光法師,又用墨筆寫下了五顆字。粉紅色的綾子,端闊的顏體,梵義暗自猜想,裝裱得如此精美的這一幅卷軸,一定是印光法師剛才掛在高房子里的。梵義摟住了性元滿腔子的哽咽,默念著:

    久坐衲衣寒

    關(guān)門的一剎,孔執(zhí)臣手上的燈苗,彎了彎腰。

    印光法師立在庭院的槐樹下,啞默著,似乎對眼前這個掛著孝帶的女人并不詫異?;蛘哒f,梵義對孔執(zhí)臣簡單的紹介,多半來自他個人的信義,印光如果再追問的話,便顯得多余。昏黑中,印光除下了帽子,脫掉了外面的那一件寒衣素服,只穿著一身冰涼的袈裟,令其法相凝重,眉頭深鎖。梵義催喊:執(zhí)臣,天氣涼,你快率了法師進去,別耽擱??讏?zhí)臣相攙著,立刻照辦了。

    此后,梵義和拖音兀立了半晌,耳食著街面上的動靜,聽見人漸漸地稀了,偶有車馬的馳騁聲。剛才印光吩咐過了,一切以機密為重,所以目下還不能開門。辭別胡家坊時,印光借口要對梵義有話講,胡白氏滿口答應(yīng),踮著小腳,送出了門。走出不遠(yuǎn),拖音將鞭桿子交給了梵義后,跟印光法師上了車轎,聽?wèi){梵義駕車進入了沙州城,在城內(nèi)左兜右轉(zhuǎn)的,卻一概不問。孰料,那個時辰上,在黨河邊看熱鬧的人們陸續(xù)回返了,這里一堆,那里一群,興奮地談?wù)f著義莊的老財東不幸罹難的場景。仿佛這個噩訊是一塊冰糖,讓大家的嘴里經(jīng)久回味,上癮了似的。到了守備署附近,梵義方停下車,觀望了一番,才將師徒二人延請入內(nèi)。

    印光之所以如此戒備,寒衣素服地出現(xiàn)在世面上,多半是因為法師的名頭太響,幾乎大半個敦煌的人都去過莫高窟,聆聽過他的法會。目下,梵義只猜到了這一半,但另外的一半,很快就會揭曉。在以后的光陰歲月中,梵義始終銘記著這個奇崛的夜晚,沒齒難忘。每當(dāng)憶想及此,梵義都會血脈僨張,舍身伺命,以一番烈士的心情,去完成一樁暗無天日的志業(yè)。因為恰恰是從這一天開始,莫高窟有福了,敦煌也有福了。

    門外,幾個碎娃子在點炮仗,一驚一乍的,令人出汗。

    急遞鋪里的這一棵大槐樹,落葉紛揚,肅殺聲起,開始伸出了一些遒勁的枝條,支撐住驚顫的天空。見拖音寡著臉,表情瘦削,梵義道:忘了告訴你,剛才的那一桌大魚大肉,其實是豆腐、粉條、洋芋和麥粉做的,師父并未破戒,可惜你還餓著肚子吶。拖音合十,善哉了幾聲,笑說:我也忘了知會你,今晚夕的月亮變色,紅得像血一般,但它并不是什么惡兆。哦,不是惡兆,那又是什么,我自小至大還沒碰見過這么詭異的天象?梵義究問。拖音口氣淡漠:的確,秋天里刮特大塵暴,在敦煌也是一件稀罕之事,只可惜月亮太無辜了,月亮被天上的沙塵弄得灰頭土臉,身世不清也不白。梵義懵懂,咂摸著這一句話,對方似乎在開示,又似乎在責(zé)難。這一時,在小僧拖音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上半年在胡家坊留宿的那一幕情狀。那是春季,大地剛剛復(fù)蘇,一場劇烈的罡風(fēng)席卷著沙塵,吹開了花木與人心,替整個關(guān)外三縣換上了一副新的表情。而有關(guān)詛咒的經(jīng)文,有關(guān)黎明之際,自己在黨河之畔悄悄焚毀的那些灰燼,拖音并不愿多想,更不愿提及。因為,眼前這一場荒涼而堅硬的秋天,令拖音驟然覺得,生命大不易,生命不過是兩場吹刮而來的塵暴當(dāng)中,一頭喘息而驚恐的小獸,邁過了這一季,這一世,接著寂滅,接著輪替。這種剎那間的頓悟,猶若一絲看不見的電流,擊穿了小僧,讓拖音嫣然一笑。拖音道:少東主,現(xiàn)在恭喜你也不遲吧,惟獨遺憾的是,胡家坊大喜的那一日,我不能來湊熱鬧了,討不上你的一杯喜酒。梵義發(fā)現(xiàn),小僧的眼底里,忽然起了火,有一種透明而灼亮的物質(zhì),格外醒目。梵義點頭,慨然道:我欠你一杯水酒,今年還不上,將來一定會奉上的,我發(fā)這個愿。拖音交代說:少東主的婚房,可能就是你現(xiàn)在的睡房吧,我借宿過一夜,真的很干凈,風(fēng)氣清白,再者,窗戶外面便是黨河水,水生萬物,少東主一定要仔細(xì)守住呀。梵義不諳這些說辭的實質(zhì),戲謔道:見過咱倆的人都說,你長得像我,簡直是同一個模子里雕塑出來的。拖音答:的確,我長得像你。梵義反問:你干么不說我胡梵義長得像你,并非你像我?拖音道:那你怎么就斷定,我不是你胡梵義,不是另一個你?于是乎,兩個人爭執(zhí)再三,各不相讓。

    鞭炮停歇之后,守備署一帶悄靜了下來。出了門,梵義將拐角處的車轎趕了過來,拖音撩起簾子,開始卸貨。午夜時,萬戶闃寂,梵義只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不可遏止。起初,印光法師說有一批東西,需要寄存在沙州城內(nèi),梵義沒有多問,也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當(dāng)拖音站在車上,將一件件包袱擱在了對方懷里,梵義一趟趟地往里頭輸送的過程中,便漸漸明白了,此乃一筆寶藏,難怪法師會那么謹(jǐn)慎。搬了約摸半個時辰,結(jié)束后,拖音從車上跳了下來,梵義照舊將車轎趕回去,藏在了僻靜處。

    關(guān)門落鎖,梵義一把拽住了拖音的僧衣,激動地說:法師終于信任我了,我知道,提親說媒只是一個幌子,說給莫高窟的耳目們聽的,這里才是法師真正的目的地。拖音抿著笑,好像答案都讓對方一口氣道完了,自己也無話可講。梵義揭開水缸,舀了半瓢水,狼吞虎咽地灌了下去,煞是解恨的樣子。梵義喜興道:唉喲唉,我前一陣子去了莫高窟,好說歹說,幾乎浪費了十麻袋的話,法師就是不吐口,不應(yīng)承。真想不到呀,法師今晚夕突然找上了門,我有預(yù)感,法師信賴上我了,一定有托于我。梵義拽上拖音,相率而入,進了急遞鋪子內(nèi),突然間伸手不見五指,昏黑一片。

    俄頃,梵義摸見火具,點了燈,待光亮緩緩升起來后,屋子內(nèi)卻是空無一人。拖音駭然一驚:師父呢,師父人在哪?梵義倒也不急,踱上幾步,揶揄說:哼哼,師父遠(yuǎn)在天邊,近在腳下,當(dāng)初在莫高窟時,我就講過一百遍了,這里安全無虞,人神不知,偏偏你們不相信,那現(xiàn)在就讓你開開眼吧。言畢,梵義轉(zhuǎn)動了一個機關(guān),但見幾座碼滿了急遞包裹的貨架子,訇然離開了墻面,打開了一條孔道。拖音愕然,但好戲還在后頭,梵義領(lǐng)著他,抱著一大捆包袱,隱身入內(nèi),原來里面是一堵夾墻。夾墻上開了一扇門,兩個人前后腳進去,又沿著梯子,慢慢地下到了庭院之下。梵義轉(zhuǎn)動了另外一個機關(guān),拖音猜想,上面的貨架子一定復(fù)歸原位,了無痕跡。這么著,又走了十幾步遠(yuǎn),拖音聽見了師父的咳嗽,忽然發(fā)現(xiàn)亮若白晝,自己已然置身于燈火叢中。

    這是一間密室,深嵌于沙州城和整個敦煌的地底下。地表之上,月亮如血。

    本來,這里是馬院的地窖,專門儲存一些尚未干透的皮革,陰干的皮子,質(zhì)量才是上乘。大小地窖統(tǒng)共有三間,隨著胡家車馬挽具店的生意好壞,有時候啟用,多半時候則棄之不顧,鮮有人操心。焉支山下的孔執(zhí)臣到了敦煌之后,梵義決定修葺馬院,這才第一次鉆進了地窖,發(fā)現(xiàn)墻體垂危,地面滲水,簡直成了一個老鼠窩。那一時,梵義已經(jīng)想到了急遞社的將來,便立志重修地窖,將其改造成一座密室,以備他用。梵義籌劃縝密,怕走漏了消息,便給舅舅捎了一封信,舅舅迅速帶著一幫表兄弟來了。果然,這一支精良的施工隊訓(xùn)練有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留下幾個人在院子里換瓦,粉墻,修補門窗,其余的大部分人則像鼴鼠一般,在地底下掘進。按梵義的意見,三間地窖打通后,又用煉磚砌了墻,用一抱粗的三根梁木做了支護。舅舅不愧是個老匠人,在夾墻內(nèi)盤了一根煙囪,下達(dá)密室,有利于通風(fēng)和干燥,而煙囪口則掩蔽在了大槐樹下,讓人難以察覺。這一樁工程動念快,完結(jié)的也早,又經(jīng)過了一個夏天的晾曬,儼然成了一座穩(wěn)固的地下堡壘,冬暖夏涼,清吉宜人??讏?zhí)臣入住之后,梵義并未第一時間告知對方地窖的存在,因為拿捏不住,也因為擔(dān)心與煎熬。待一段觀察期過了,急遞鋪的貿(mào)易越來越大,加之梵義發(fā)現(xiàn)了藏經(jīng)洞的破綻之后,知道情勢危急,倘若再不搶救的話,自己將會是敦煌的千古罪人。于是,梵義將個人的心愿和計劃,悉數(shù)說與了孔執(zhí)臣,意欲爭取她,拉她結(jié)盟。不承想,這位家學(xué)深厚的孔大先生的女公子,竟然也早有此意,當(dāng)即跟梵義一拍即合,無一絲一毫的異見。那一剎,梵義眼含淚水,沖著孔執(zhí)臣鞠了一躬,心熱得說不出一個字來。梵義引著孔執(zhí)臣,下到了密室內(nèi),打火掌燈,四下里指給對方看。末了,孔執(zhí)臣偎過來,輕輕地抱了一下梵義,哽咽道:

    “少東主,你和敦煌收留了我,這下子我的心終于安靜了。”

    梵義答:“這是你的家,這一世的家?!?/p>

    “不,這是你替我開的一座佛窟,一所贊堂,我此生知足了。”孔執(zhí)臣終究沒有哭出來,燦然道,“蒙上佛眷顧,我以后就在這里,虔敬地做供養(yǎng)的課業(yè)吧?!?/p>

    燈光下,印光法師談興正濃,猶未作罷。一僧,一俗;一介化外之人,一位凡間女子;一個鐵衣袈裟,一個孝帶在身;一個口燦蓮花,另一個捫心傾聽。眼前的情狀,讓梵義深信,開元寺的大住持正在替這一座密室宣諭,正在弘法,正在加持,難怪今晚夕的燈火,顯得如此纏綿,也如此靜謐。梵義和拖音伺立一旁,不敢打擾,忙支起了耳朵。

    孔執(zhí)臣又奉上一盞茶,印光接續(xù)道:剛才老衲所講的這些,前一向在莫高窟時,同樣也給梵義全本說過,少東主應(yīng)該不會忘卻。概而言之,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業(yè)已是莫高窟邁不過去的一個坎,也是整個千佛靈巖天大的劫難,尤其今年為甚。每念及此,老衲都是五內(nèi)俱焚,肝腸寸斷,恨不得這一雙眼睛里能哭出血來,以血供佛,以淚止傷。印光停頓下來,恓惶了半晌,又忽然蓮花一笑,開心道:莫高窟的確太逼仄了,太擠了,那么多的窟子,那么多的龕籠,那么多的神仙和菩薩,魔鬼與供養(yǎng)人,簡直就像一個損壞了的馬蜂窩,嗡嗡嚶嚶的,讓人無法清靜,難以修為??珊?,梵義上次臨走前留下的話,等于給老衲醍醐灌頂,讓我茅塞頓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所以我今晚夕唐突而來,只為了這一件事,還望你們二位寬諒。梵義尷尬,忙虛上一禮,辯白道:師父言重了,師父此番法駕光臨,令這一座陋室蓬蓽生輝,神佛空行,終成了一片彩緞與豆蔻之鄉(xiāng)。今個天,法師一路上勞頓不堪,務(wù)請不要再夸獎梵義了,師父一身荷擔(dān)正法,倘若有任何的吩咐,盡管示下,我跟執(zhí)臣一定會照章辦理,替你分憂的。說著話,梵義瞄了一眼孔執(zhí)臣,瞭見對方也是一副首肯的表情,熱烈無比??讏?zhí)臣接過了話茬,篤定道:法師降旨,我俱遵奉,你老人家也就不必客氣了,只當(dāng)自己是在開元寺里。印光聽見了這一種天然的默契,恍惚中,感覺這才是一對真正的金童玉女,仿佛五百年間修下的一種緣分。不過,印光被這個尖銳的念頭著實嚇了一跳,心知此乃自己平生當(dāng)中的頭一回妄語,立刻自責(zé)了起來,怨怪個人的修持不足。眼前,一雙俗世中的少年男女,面色紅潤,目光殷切地巴望著,印光抄起了茶碗,趕忙掩飾。

    嗯,不錯,坐密室如通衢,馭寸心如六馬,真是難為你們二位了,印光擱下了茶碗,開腔道:老衲也未曾料到,在這沙州城的繁華之所,熙攘之地,梵義竟然瞞天過海,開了這么一處蘭若之鄉(xiāng)。不過呢,依老衲的看法,這根本不是一座密室,此乃少東主開出的一條路,或者說一條善道,也是你我這一世里需要去供養(yǎng)的福田。梵義一凜,本來重修地窖,不過是一種隱秘的沖動,一份稀薄而模糊的愿景,可目下經(jīng)由印光法師的金口一講,竟然超拔到了如此的高度,如此圣潔的地步,也是自己料想不及的。印光感喟道:唉,這敦煌的土地,原本是上佛加持過的,但我中華國命運多舛,變亂紛起,外強凌弱,中原一片焦土,至今猶不停歇。在這樣的一個末法時代,莫高窟當(dāng)然也是在劫難逃了。其實,劫難并不可怕,因為這世上的一切都如同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全似幻象。但惟一可怖的,只怕是人們在這一場大變局當(dāng)中,紛紛生出了厭離之意,喪失了篤信之心。這不,一想起天下分崩,散若流沙,老衲便如坐針氈,因為走投無路了,我才破例走出了山門,進了沙州城,前來求告少東主了。印光合十,沖著梵義虛了一禮。梵義稽首,哀懇說:

    “法師,你就吩咐吧。”

    印光目光逡巡,截鐵道:“一旦發(fā)了愿,這一座沙州城地下的佛窟,將要閉關(guān)靜修,結(jié)界森嚴(yán),除了在場的這幾位,概不與外人道。我事先聲明,這雖然是一樁有情的業(yè)行,但也是一件天大的苦差事,說不定會讓大家守護到白首之年,也可能沒個盡頭。”這一時,四壁間香氛繚繞,三洲感應(yīng),連澎湃的燈光也布滿了搖曳的力量。

    “師父,我應(yīng)許下了?!辫罅x答。

    孔執(zhí)臣道:“照師父的話,在這里度一切有情,利益今生來世吧?!?/p>

    拖音口誦佛號,彎腰一揖。

    “嗯,那么好吧,貧僧與你們?nèi)簧倌昕〗?,讓我們一道披掛起無上慈悲的堅忍甲胄,在黃金的仙途中,結(jié)成金剛伙伴的關(guān)系吧。”印光汗水涔涔,一襲袈裟也濕透了,貼著肌膚,隱約中露出了一副清癯的骨骼。印光暢想說:“將來,在這一座石窟中,在蘭扎經(jīng)卷堆起來的山上,一定是佛尊的寶座,也一定是我們大家的福德與證悟?!狈◣熗職馊籼m香,仿佛給煉磚箍就的這一道弧形的穹頂,開了光,降賜了祝愿。

    梵義求請說:“法師,請給這個陋室,賜贈一個名號吧?!?/p>

    “伽藍(lán)。”

    印光脫口而出。

    末了,印光示意了一下,拖音會意,趕忙將先前抱進來的那些包袱,依次碼在了桌案上,果然是一座小山。印光紹介說:這些佛經(jīng)、文書和卷子,是我從莫高窟下寺的王圓箓師父手上借來的,總計有八十九件,期限是三個月,閱畢歸還。我今日里打擾了二位的中秋雅興,只想急切地讓你們親眼看上一遭,了解一下藏經(jīng)洞的底細(xì),也好明白千佛靈巖與整個莫高窟所面臨的險境。唉,一個老和尚,早就不問世事了,但是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我不入地獄,誰還會以身相許。梵義捧過來一卷,擱在了光亮處,開始解包袱疙瘩??讏?zhí)臣忽然按住了梵義的手,悄語說:慢點,金貴死了,別那么毛糙,讓我來吧。梵義愧然,讓開了手,也不忘揶揄一句:哦,你是拿墨筆和醫(yī)書的手,你自然夠格??讏?zhí)臣羞臊道:你呀,滿嘴都是不打糧食的話,你想吃打呀?梵義吐了一下舌頭,立時規(guī)矩下了。這一幕,印光全都看在了眼里,一面欣慰,另一面卻表情復(fù)雜,亂云飛渡,一時間現(xiàn)出了疲倦之色。孔執(zhí)臣凈了手,在諸人的注目下,打開了束繩,解開了包袱疙瘩,將里頭的絹帛、紙葉和佛像畫,仔細(xì)地捧將出來,款款放在了面前。這些秘笈,印光顯然是率先看過的,熟稔于心,所以并不驚詫,只是疲沓地倚在了椅子上,有氣無力地紹介著。

    跟著法師的一番描述,梵義看見了這一具殘卷,大概九尺長,高約一尺,全卷共有七紙,首尾皆無。殘卷是淺棕色的麻紙,雙面書寫,均無烏絲欄,正面乃《地志》,背面首繪《紫微垣星圖》,其后則是《占云氣書》。梵義不擅此道,搞不懂這些詭譎而神秘的圖文究竟意義何在,只知道它金貴。孔執(zhí)臣卻不同,像一只書蠹,趴在了桌案上,細(xì)究慢察,好像這七紙文書乃一冊山河,盡在她個人的掌握之中。

    這一具殘卷上,《地志》文字僅存一百六十行,記述了唐代隴右、關(guān)內(nèi)、河?xùn)|、淮南、嶺南五道、一百三十七府、六百一十四縣的州、府、縣名,以及去京、都的里程,內(nèi)容詳實而細(xì)致。觀摩畢,孔執(zhí)臣款款翻到了背面,興趣陡增,眉開眼笑,因為《紫微垣星圖》是彩色的圖畫,描繪在了兩個直徑約一尺的同心圓內(nèi),一行行紅黑兩色摻雜的圓點和圓圈,分別描述了石申、巫咸、甘德三家星象,猶如一片密密麻麻的針腳,煞是費解。另一側(cè)的《占云氣書》,大約包括《觀云章》和《觀氣章》兩部分,云氣一概用彩色繪出了象形的紋路,上下兩列,上列四十一幅,下列三十九幅。瞭見印光法師歪在了椅子上,怏怏欲睡,梵義對孔執(zhí)臣使了一枚眼色,意思是時辰不早了,一切從速。豈料,法師肯定長了第三只眼,欺瞞不過,嘟噥說:不急,二位慢慢賞析吧,窟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讓老衲閉目觀想一陣子??讏?zhí)臣合上了這一具卷子,原樣放在了包袱中,打了結(jié),綁了束繩。梵義又單另拿來了一件,交給了孔執(zhí)臣,后者照例打開了,俯身上去。不出意外,這亦是一件唐寫本,屬宮本性質(zhì),麻紙質(zhì)地,檗黃色,裝潢極其精致,紙葉輕薄卻韌性強,富有光澤。孔執(zhí)臣捧讀了幾遍,見烏絲欄一帶,首題:妙法蓮華經(jīng)囑累品第廿二,尾題:妙法蓮華經(jīng)第六。這一具卷子存紙七張,品相略好,甚至能嗅見一種殘剩的墨香氣息??讏?zhí)臣識讀出了尾款,意思大略是:咸亭三年二月二十一日經(jīng)生王思謙寫……使大中大夫守工部侍郎永興縣開國公虞昶監(jiān),云云。印光法師丟了個小盹,或者說,在這一節(jié)短暫的睡夢中,法師的心魂遠(yuǎn)游了一趟,去問了卦,朝了佛,做了一番功課。待再一次睜開眼眸后,印光偷偷地覷見,在溫?zé)岬臒艄庀?,在這一座弧形穹頂?shù)拿乜咧?,孔?zhí)臣和梵義肩并著肩,頭挨著頭,仿若一棵并蒂蓮,一對棲落的天鵝,纖塵無染,天造地設(shè)。這么一思想,印光忽然發(fā)現(xiàn)眼角濕了,手心里也捏住了一把汗,唏噓不止。也許,人世上的一些感情,就像這殘損的卷子一般吧,惟其舊了,破了,才會明白時光急切,當(dāng)初的來路一定有另外的可能。此刻,印光見證到了,但也被這一個黑暗的念頭驚了一跳,忙咳嗽了一下,起身而立??讏?zhí)臣聞聲,開始整理桌案上凌亂的卷子與文書,梵義忙沏了一杯熱茶,奉給了法師。到底是半夜了,空氣微涼,拖音解下了身上的罩衣,披給了師父。

    需要額外腳注一筆的是,這日晚夕,出現(xiàn)在沙州城這座秘窟當(dāng)中的兩具唐代寫本,一件是《地志》,另一件則是《妙法蓮華經(jīng)卷第六》,均出自莫高窟之藏經(jīng)洞,目下為敦煌市博物館所珍藏,屬鎮(zhèn)館之寶。大概九十多年后的一個冬日,《圣敦煌》的作者葉舟曾在當(dāng)時縣屬的博物館內(nèi),有幸觀瞻了這兩件法帖,如沐佛云慈雨,香氛纏身。是日,整個關(guān)外三縣天雨雪,旱雷翻滾,霹靂聲下,天象殊為奇異,難以一一描摹。此乃別話。

    印光蹣跚了過來,語氣沉重道:這八十九件藏經(jīng)洞的寶物,花去了我半個月的工夫,現(xiàn)在期限只剩下了兩個多月,老衲舍不得它,更不忍心見它飄失在世面上,要么被洋大人買走,流落他方,要么讓敦煌的婦人們鉸了鞋樣子和衣服樣子,要么當(dāng)冥亡錢一樣,燒在靈堂,滅失一空。所以,老衲今次攜卷而來,只干一件事,就是求請二位施主伸出援手,搭救莫高窟一把,也搭救敦煌一把,好在佛祖的恩寵下,全美了貧僧的最后一點心愿吧??讏?zhí)臣探問:師父,你心里肯定有了籌謀,也有了主意,你不妨直言,我跟少東主照辦就是了。一時間,印光熱血攻心,激憤道:嗯,老衲想請孔大小姐出手,用你那一手娟秀靈慧的墨筆字,將這些卷子與圖畫,統(tǒng)統(tǒng)謄抄上一遍,分檔歸類,替千佛靈巖留下一個底稿,也為莫高窟留下一顆心魂。謄抄?孔執(zhí)臣訝異一叫,又瞥望了一眼梵義,明白法師剛才的囑托,一定緣于這個少年的力薦與渲染,不由得面若桃花,羞澀了起來。梵義卻道:師父,我以為謄抄不妥,再說對莫高窟來講,也至為不敬,想必將冒犯了千佛靈巖。咦,看來少東主已經(jīng)思想好了,老衲這就洗耳恭聽吧,印光拈著佛珠,開心一笑。在孔執(zhí)臣目光的慫恿下,梵義立時脫胎換骨,恢復(fù)了急遞社當(dāng)家人的樣子,果決,截鐵,一身英武。梵義篤定道:

    師父,這藏經(jīng)洞乃是千佛靈巖上的一座秘窟,與其他的明窟一樣,屬于莫高山,也屬于整個敦煌。既然寶物發(fā)現(xiàn)于此,那它就歸屬于莫高禪林,各個寺,各位僧人,應(yīng)該都有觀瞻的權(quán)利,他王圓箓一個煉丹的牛鼻子老道,憑什么給開元寺的大住持設(shè)定期限?哼,依我的主見,與其讓王道士將這些卷子、文書和佛經(jīng),巴結(jié)了衙門,跟洋大人換了銀錠,或者飄失在外,讓百姓們糟踐一空的話,還不如現(xiàn)在就扣下,免得流散。印光頷首,對這些話不存異議,卻試問說:少東主,我曾借了王道士的光,去見識過一回那座秘窟,恕老衲眼拙,知道藏經(jīng)洞中的寶物疊天壘地,成千上萬,猶如恒河沙數(shù)。那么今天扣下一件,明日再扣下一件,養(yǎng)羊的人,到底賽不過吃羊的狼群,這總歸不是一個辦法吧?這一時,拖音也頗感委屈,附和說:就這八十九件,師父還打了借條,可現(xiàn)在期限未到,王道士便三天兩頭地派徒弟們來,催著還賬吶。法師點頭稱是,悲戚地說:少東主,有借有還,再借不難,老衲身著這一件佛衣,自然不能隨口誑語,自食其言。倘若這一批卷子按時還不上的話,王道士定然心生警覺,以后恐怕就會求告無門,難以借閱,你跟我也將和這一大批寶藏失之交臂,錯失最后的一線機會。如此荒涼且無奈的口氣,好像讓燈光也黯淡了幾寸,一干人啞默了起來,只聽見燈花炸裂,劈剝不已。梵義心知,接下來的一席話將襲人面門,傷筋動骨,但少年的意氣與血勇,仍舊讓他脫口而出:

    師父,容小侄放肆一次吧,我以為,千佛靈巖上大大小小的明窟與秘室,幾十輩子人以來,始終暴露于流沙和曠野中,無人打理,少有維護,讓莫高窟這樣一座莊嚴(yán)的壇場,現(xiàn)在破敗凋敝,哀鴻遍野。如此的危局,應(yīng)當(dāng)是包括開元寺、雷音寺、法門寺和所有禪林的惰怠所致,也是你們?nèi)w出家人的重大失職。印光立時開口,喝彩道:說得好,少東主這是在當(dāng)頭棒喝,醍醐灌頂,老衲受教了。梵義又道:恰恰是有了這樣的惰怠,如此大面積的失職,這才給了王圓箓一個可乘之機,讓他發(fā)現(xiàn)了秘窟,找見了藏經(jīng)洞,于是出現(xiàn)了后來種種不堪的事例。簡直太諷刺了,一個供奉太上老君的道士,一個煉丹的外鄉(xiāng)人,居然鳩占鵲巢,將莫高窟當(dāng)作了一間雜貨鋪子,該賣的賣,該送的送,該偷的偷。而所有寺觀里的大小僧侶們,除了在背地里咒罵上一兩句而外,屁也不敢放,一個個噤若寒蟬,盡去做一些無關(guān)現(xiàn)世的課業(yè)。咱敦煌的百姓們更是不識好歹,尤其這一兩年來,他們知道卷子、文書和佛經(jīng)可以賣大價錢,便紛紛加入到了劫掠當(dāng)中,不是土匪,卻勝似強盜。師父,倘若我們再不動作的話,一切都將悔之晚矣,人去樓空??讏?zhí)臣怕梵義的話太重了,恐傷及住持的顏面,忙端了一碗水過去,打斷了梵義。印光釋解道:少東主所言極是,自打上一回你去了莫高窟,跟老衲密談過幾次后,我也一直困在愁城,反復(fù)檢討了個人。不錯,身為出家人,不能單單顧及自己身上的羽毛干凈與否,卻忘了天下,背棄了蒼生。所謂的潔身自好,其實只不過是一個脫略了形跡的遁詞,無益于千佛靈巖,更無助于藏經(jīng)洞當(dāng)下的險境。少東主,老衲是帶著一種求援的心情來的,這也是我今天惟一的目的。印光盯望著孔執(zhí)臣,舉手之間,竟然將傍晚前后,自己提親說媒的那一幕,一筆勾銷掉了。又道:哦,至于那個王道士嘛,少東主大可不必動怒,他燒他的丹爐,我供我的香火,太上老君和我佛未必不是一家子人。俗話說,要想公道,打個顛倒,王圓箓現(xiàn)在守著一座藏經(jīng)洞,寸步不離,私下里卻在兜售這些寶物,可老衲也親眼見過,王圓箓在大佛的膝下設(shè)了壇,發(fā)過愿,聲稱他要用卷子和文書換來的銀兩,重修窟子,重修他自己的太清宮下寺,所以從回懺和寬諒的角度上講,他也有他的難處,萬般的不得已吧。

    梵義悉心聆聽著,在恍惚的光暈中,似乎也認(rèn)出了這一位高僧的懦弱與遷就。事實上,這種懦弱不僅僅是一份避世的態(tài)度,更來自對方內(nèi)心當(dāng)中深刻的無奈,回天無力,所以一任落花流水,白云蒼狗。但是,作為煊赫一時的開元寺的大住持,印光在話里話外,對道士王圓箓的這一番明顯的遷就,仍然讓梵義百思不得其解。梵義暗忖,一定有別樣的緣故,別樣的因果,就像今晚夕這一場突然的塵暴,將敦煌掩蔽在了黑夜當(dāng)中,難以究問罷了。

    據(jù)《敦煌市志》記載,清光緒二十六年,庚子鼠年,亦即公元一九〇〇年六月二十六日,莫高窟道士王圓箓,率人“以流水疏通三層洞沙”,秘室始現(xiàn)于世,并謂之“藏經(jīng)洞”。室內(nèi)滿貯有關(guān)宗教、歷史、文學(xué)、藝術(shù)、社會文書、絹畫、刺繡、法器等各方面之重要文獻(xiàn)資料約五萬余件,被譽為“中古時代的百科全書”。文字有漢文、藏文、梵文、于闐文、龜茲文、粟特文、突厥文等,漢文最多,藏文次之。內(nèi)容除大量佛經(jīng)、道經(jīng)、儒家經(jīng)典之外,另有史籍、詩賦、小說、民間文學(xué)、地志、戶籍、賬冊、歷書、契據(jù)、信札、狀牒等。這批材料中,最早紀(jì)年是苻秦“甘露之年”(公元三五九年),最晚為南宋慶元二年(公元一一九六年),延續(xù)時間長達(dá)十二個世紀(jì),珍藏了從十六國、北朝、隋、唐、五代及宋朝的歷代文書。如此內(nèi)容豐富、卷帙浩繁的歷史文物,成為了中國文化史上的四次大發(fā)現(xiàn)之一(另有“古文經(jīng)書”、汲家冢竹書和殷墟甲骨文),亦堪稱為二十世紀(jì)人類文化史上的一次重大發(fā)現(xiàn)。自藏經(jīng)洞文物流傳于世后,一門世界性的顯學(xué)“敦煌學(xué)”,由此形成。

    梵義探問說:所以,師父就想到了謄抄這個策略,讓執(zhí)臣用她的墨筆,一葉葉地抄寫下來,留下一份樣稿,保存一套底子吧?印光長吁了一口氣,寬釋道:少東主說得對,除了謄抄而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只是,只是勞苦了孔大小姐,此后要讓你夜以繼日,青燈黃卷下去了??讏?zhí)臣未及開腔,梵義卻道:照師父的意思,執(zhí)臣抄寫完畢后,這些善本原件還是要歸還給王道士,借一批,抄一批,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下去了?印光篤定道:也只好這樣了,能多搶救一葉紙,一卷經(jīng),便能為莫高窟多積攢下一份精氣神,留給后世,有待來日。聞聽此語,梵義卻哈哈哈地大笑開來,笑得狼亢、頑劣與不屑,令在場的兩位僧侶一頭霧水,莫所適從。笑畢了,梵義方說:師父,再容小侄放肆一次吧,師父剛才的話,未免太書生氣,也太君子了,既然王道士做賊寇在先,那么對付一個賊寇,何必去講溫良恭儉讓之道,又何必禮尚往來,干那一套虛妄而無謂的把戲呢?印光料定,眼前的這名少年,一定早就有了他個人的主張,他自己的算籌,忙問:少東主,你有何良策,讓老衲了卻了這一樁深重的心愿?梵義拋下了他們,徑直踅到了孔執(zhí)臣的身畔,將一只手搭在了后者的肩上,用表情詢問??讏?zhí)臣紅著臉,一再搖頭,對梵義的建議表示反對。梵義卻道:執(zhí)臣,你放寬心吧,法師又不是外人,再說了,丑媳婦遲早要見公婆的,讓法師鑒定一下,以后你的心里也就有了一把尺子,可以放開膽子干了??讏?zhí)臣踟躇著,猶疑不定,但又拗不過梵義的暗中使勁,被推送了過去。不一時,孔執(zhí)臣捧著一只包袱過來,擱在了印光的面前。

    拖音輕緩地打開了,原來也是一卷發(fā)黃的紙葉,斑駁,古舊,布滿了細(xì)塵。

    印光一時愕然,掃視了一眼這一雙男女,突然迫不及待地抄在了手上,展示在眼前。印光潦草了幾眼,便斷定道:此乃藏經(jīng)洞中的東西,應(yīng)該是《三界佛法發(fā)愿法》的寫經(jīng),一定是,少東主,但不知這一份卷子,你是從哪一條路上獲得的,又是哪一位神仙給了你這么大的福報?梵義抿笑著,不慌忙答復(fù),惹得法師捧住了卷子,渾身驚顫,好像看見了佛祖本尊似的。末了,梵義接過孔執(zhí)臣送來的另一份,徐徐展開,呈示給了法師。印光移步過來,只瞄了一眼,便釘在了地上,一時間魂飛魄散。

    桌案上,兩份《三界佛法發(fā)愿法》的寫經(jīng)卷子并列著,無論是紙張、墨跡、字體、顏色和規(guī)制大小,幾乎一模一樣,難以辨識。印光從驚愕中抬起頭來,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卻又無法究問。見時機到了,梵義方紹介說:師父,這兩份卷子當(dāng)中,其中有一份是執(zhí)臣昨日里摹寫的,我不能說它惟妙惟肖,堪稱上品,但至少可以亂真,一般人絕難分辨出來。印光沮喪極了,嚷叫說:不可能,絕不可能,這兩份卷子一定都是出自藏經(jīng)洞的,在秘窟中藏下同一個人的幾套抄經(jīng)本子,這并不稀罕。梵義反詰道:但稀罕的是,同一份卷子上的墨字與筆畫,幾乎一致,就連紙面上的水漬、污點和香頭燙破的瘢痕,也如出一轍,毫無異樣。印光審看著,剛才梵義的話,逐一獲得了驗證。印光問說:少東主,這兩張卷子用的都是舊紙,又如何釋解?梵義答:的確,這都是唐紙,這些空白的唐紙,大概也是從莫高窟流失出來的,幸虧它們沒有被糟踐掉,我花了不少的錢,從沙州城和各個坊內(nèi)收購得來的。這分明是舊墨,你又如何釋解?追問道。梵義答:找這種墨錠并不難,鳴山書院里還藏著不少乾隆年間的墨錠,山長豐鼎文連一角錢也沒要,慷慨相送了。印光沉吟良久,終于道出了盤磨在個人心中最大的困惑。印光逼視上來,問說:

    “這件卷子,少東主你是如何到手的?”

    梵義慨然道:“半路截下的?!?/p>

    “嗯,記得在莫高窟時,少東主曾對我說過,這一座掛著急遞鋪招牌的店面,是你們這一幫精良的少年秘密建立的。老衲今日眼見為實了,知道你們走在一條善道上,開始修為,從此弘法,我心中著實歡喜?!庇」獾谋砬樯?,滿是嘉許,猶若一朵盛開的蓮花,“假如我猜得不錯,有人來急遞鋪投郵這一件佛經(jīng),被你和執(zhí)臣二人截留了下來,又謄抄了另一份?!?/p>

    “確是這樣?!辫罅x答。

    “那就是說,將來不管有多少人來投郵寶藏,你們都打算截停下來?”印光追問。

    梵義道:“中原一帶戰(zhàn)事已起,河西的官路早斷了,恐怕也只有急遞鋪這唯一的渠道?!?/p>

    “哦,紛紛五代亂離間,一旦云開復(fù)見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車書萬里舊江山。尋常巷陌陳羅綺,幾處樓臺奏管弦。天下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庇」庖髋读艘环唤锌f:“常言道,寧做太平狗,不當(dāng)離亂人。在眼下的時局中,有了你們一幫少年人這樣的供養(yǎng)心,也算是莫高窟之幸,敦煌之福矣。但不知謄抄出來的這些卷子,少東主打算如何處置?”

    “釜底抽薪?!?/p>

    “什么?”印光身子一震。

    “師父,少東主的意思是,”孔執(zhí)臣款然過來,虛上一禮,接續(xù)說,“佛祖的,必然要還給佛祖,敦煌的,一定要留在敦煌。執(zhí)臣摹寫的這些文書、佛經(jīng)和卷子,不管是贗品也好,還是新式的寫經(jīng)也罷,幾可亂真,連法師剛才都走了眼,一般人更是難以辨識。所謂的釜底抽薪,便是將真的留下,讓執(zhí)臣偽造出來的這些墨字紙葉,統(tǒng)統(tǒng)流傳出去,生起一堆虛妄的火,混淆于世,爭取一個搶救的機會。畢竟,急遞鋪干了這樣的貿(mào)易,買賣雙方簽立了契約,必須兌現(xiàn)自己的責(zé)任?!边@一番淋漓之詞,令梵義也大為振奮,踅步過去,充滿信任地盯望著孔執(zhí)臣,像是贊同,又像是聲援。

    印光朗笑:“揚湯止沸,何如釜底抽薪?!?/p>

    “貍貓換太子罷了?!笨讏?zhí)臣道。

    “梵義懇請師父,千萬不要否決了這樣的心愿,因為第一批作偽的卷子,已經(jīng)在半個月前投寄了出去,一切無恙?!辫罅x心知,自打結(jié)社邑義之后,急遞社的這一列快車已然啟動,停是停不下來了。這一項急遞社最為核心的機密,除了胡孔二人外,現(xiàn)在又坦白給了開元寺的大住持,不外是為了得到印光法師的首肯,獲得一份認(rèn)同的加持力。又道:“師父,膽量是第一位的,好在小侄并不匱乏。執(zhí)臣雖然是一介女兒身,卻也心懷了荊軻之志?!?/p>

    秘窟中,印光長久地觀望著這一對少年男女,面色沉靜,不為所動。

    印光既不說是,亦不言否,將梵義拋來的這些問題,消泯在了漠漠的燈光中,留待了將來。不料,印光忽然一個趔趄,險些摔落在了地上,幸虧被拖音攙住了,蹣跚而來。印光盯視了一番孔執(zhí)臣,輕緩地抬手,將后者頭頂上的那一根孝帶摘了下來,揣在了個人的懷里。印光解下自己的那一串深紫色的佛珠,親自戴給了孔執(zhí)臣,嘴里叨念了一句佛號。到了梵義跟前時,印光欲言又止,只是輕輕地?fù)嶙×诉@名少年的頭,在梵義的額際上,親了一口。梵義明白,這一場密會告畢了。

    農(nóng)歷八月十五,子夜時分,一幕罕見的秋季特大塵暴,席卷了沙州城與關(guān)外三縣。急遞鋪的庭院中,那一棵闊大的老槐樹上,無數(shù)的遒枝聒噪不已,仿如一場喧嘩而持久的法會,令人心悸。天地寒涼,氣息嗆人。梵義留下孔執(zhí)臣,一個人出了門,將印光師徒二人送到了車轎旁,支起了腳凳。辭別前,梵義又撲了過去,再一次施了禮,說了吉祥的話。印光叮囑道:少東主,我的金剛伙伴,兩個月后,老衲會派人來取這些卷子的,同時再送來另外一批。梵義篤定地說:師父,梵義已經(jīng)照你的吩咐,披上了無上慈悲的堅忍甲胄,你就寬心去吧,一路上安穩(wěn)。印光上了車,落下了簾子。

    黢黑中,梵義掉頭,去前頭跟小僧拖音道別。豈料,拖音突然啞默地哭下了,攀住了梵義的胳膊,淚水潸然。拖音哽咽地說:少東主,師父恐將不久于人世了,師父今日里拖著病體來看你,八成這是最后的一面。梵義按住了心悸,問說:大概還有多久?拖音道:長則三年,短則半年,像師父這般的功德與法力,他自己應(yīng)該最知道個人的大限了?;蛟S,梵義的眼睛被沙塵迷住了,昏暝一片,只聞聽小僧告誡道:

    趕緊!

    頭頂?shù)膿醢寤舻卮蜷_了,日光像一塊凍結(jié)的水銀,碎在了地坑里。

    索朗整理了一番地坑周圍的枯枝、麥草和柴火棒子,辟出一條孔道,以備他用。末了,待索朗站在地坑旁,瞭看下頭時,見爹老子蜷縮在一角,露出了銹黃色的牙齒,一味地癡笑。地坑幽深,砭人肌膚,這個季節(jié)的潮氣能擰出一把把水來。好在完工之后,索朗料知不妥,便采取了補救措施,往里頭扔了一張狼皮,一張生牛皮,一件皮襖和一床棉被。目下,這些隔潮防寒的東西,不是襯在爹老子的尻子下面,便是穿在了義莊當(dāng)家人的身上,沒一件多余的。索敞的鼻臉煞白,好像被石灰水粉過的那樣,癡笑中布滿了一種諂媚的表情。兒子索朗并不在乎這種討好,解開手中的袋子,摸出了吃食,一疙瘩,又一疙瘩,節(jié)奏均勻地丟了下去。索敞接住頭一個時,問也不問,直接塞入口腔內(nèi),滑進了肚子里。到了第四個,索敞方緩過勁來,訝異道:肉的,豬肉胡蘿卜包子呀,可惜有些齁,鹽重了,你媽這個該死的貨。聽見爹老子開始打飽嗝,索朗停下了喂食,用一根麻繩吊住了水囊,緩緩地縋了下去。索敞灌了一口水,漱了漱嘴,噴在了地上,而后才慢慢地啜飲開來,行止之間,依舊攜著義莊老財東的那一番不俗氣派。

    這一日的下半天,索朗專門來送吃喝的,現(xiàn)在結(jié)束了,便聊賴了許多。

    索朗坐在坑口上,從懷中摸出了一桿煙槍,認(rèn)真地填上了指甲皮大小的一枚煙膏,打著火具,抽吸了起來。爹老子在下頭嘀咕道:前些日子的那一場塵暴,著實太恐怖了,沙子要埋人呀,唉喲唉,天老爺是明眼人,天老爺一定知道,這人世上有了磨盤大的冤屈,所以才動怒了吧。今次的這一批煙膏相當(dāng)不錯,當(dāng)然價錢也貴,吃在嘴里時,索朗舍不得吞下去,讓它漾蕩在唇齒之間,用舌尖撩撥著,攪動著。一種醇厚而綿長的氣息,慢慢地滲入到了血液中,產(chǎn)生了一絲微醺。中秋之后,管家丁榮貓歇緩了幾日,養(yǎng)好了傷口,復(fù)又回到了義莊。老財東的失蹤,令妻子索柳氏美美地哭死過去了好幾回,待醒轉(zhuǎn)后,拿著一袋子大洋,包下了凈土寺一個月的祈禱法會,吃住也在寺里,由家里的丫鬟們左右照應(yīng)著。母親索佟氏卻被別的事情絆住了,大白天的,凈說夜里的胡話,聲稱一只黃鼠狼告訴她,要來家里捉母雞。索佟氏踮著小腳,拎著抽子和剪子,站在了雞窩前頭,樣子儼然是秦叔寶或尉遲敬德。索朗頭疼極了,坐在堂屋里學(xué)著喝罐罐茶,丁榮貓閃身進來,將一塊煙膏立在了桌案上。索朗抽吸了頭幾口,便知道是細(xì)糧,乃上品好貨,自己以前吃過的那些不過是雜糧罷了。問了價錢,居然貴了三倍半,索朗也不計較,迅速將錢交給了管家,又預(yù)訂了下一趟貨。

    噴吐中,索朗玩轉(zhuǎn)著指頭上的玉石扳指,瞭見敦煌的天藍(lán)得發(fā)黑,一切都像這角樓下的地坑,深不可測。爹老子又絮叨說:自古而今,有人被罷黜,就一定有人龍袍加身,弦索不斷,闊闊氣氣地登基上朝,左文臣,右武將,分列兩廂。那樣的大陣仗,那樣的戲本子,其實哪一個朝代里都上演過,不稀奇,唉,真應(yīng)了那句老話,人是一疙瘩肉,實在看不透。地坑里的這些絮語陳詞,絲毫引不起索朗的關(guān)注,在這位大少爺?shù)难壑校献硬贿^是一只困獸,牙齒還在,胃口還好,一旦縱身上來,放虎歸山,自己就會被對方撕成一堆肉片,連一粒骨頭渣子也不剩。果然,吃飽喝足了的索敞,在地坑下頭徘徊著,踱著碎步,絮叨說:貓子,我日你先人了,你是我雇下的管家,但在緊要三關(guān)的時候,你卻把我給扔下,讓我喊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這么著,索敞驀地拉開了哭腔,嚷叫說:我知道你丁榮貓,你忠心,你能干,這下子你可尋不見老東家了,你心里一定空荒得很,你肯定哭過了好幾回,你還給我點了香火,燒了冥亡錢。

    這一鍋子抽畢了,索朗再次填上了新的煙膏,一口下去,力道更足,也更沖鼻。當(dāng)初開挖這一座地坑時,丁榮貓心思縝密,怕土石會塌方下來,便買來了九馬車的煉磚,一磚到頂,箍在了四壁之間。后來,又擔(dān)心獵物會攀爬上來,所以用拌了米湯和麻頭的紫泥抹了三遍墻壁,現(xiàn)在光滑得像一面銅鏡,連一只螞蟻都站不住腳。地坑挖好后,在上面布置偽裝時,索朗跟管家再次起了爭執(zhí)。索朗怕爹老子被悶死,建議在上面罩一個蘆葦編織的席子,既能透氣,又可以遮人眼目。但丁榮貓不干,連夜將義莊前不久解下來的紅松板材拉來,還設(shè)計了一套軌道,將擋板鋪了上去,方便開合。丁榮貓體恤老掌柜,知道索敞愛吃獨食,平日里拉屎撒尿,也有專門的一間茅廁,所以特地買了一口平底的缸,安置在了坑里頭,旁邊堆著一些草木灰和爐渣,有利于清潔。索敞張著臉,瞭望著遠(yuǎn)處城墻上的角樓,聽風(fēng)辨音,確定方位。索敞篤定道:這是在城外的西北角吧,像這個地段的價錢,比沙州城里的起碼少上一半,便宜許多。哦,我從青海那邊掙的那一袋子銀元,應(yīng)該夠了,買下這一座莊院綽綽有余。這一時,索朗將一口煙噴在了空中。剛開始,煙帶像一條蛇,慢慢蠕動著,而后又幻化開來,變成了一枚枚蝌蚪,在眼前游動著。索朗思忖,這人世上的事其實也很簡單,不過是一物降一物罷了,就像這些恍惚的小蝌蚪,一定是被這一條蛇排泄出來的,自生自滅去了。索敞蹣跚累了,一屁股坐在了狼皮上,樣子假寐,又叨念道:對細(xì)君抓周的這件事,我的意見是不求金,不求銀,只要娃娃能抓住一些針頭線腦,等將來長大了,能過上平實的日子就好。其實呀,什么大富大貴,山珍海味,都抵不上布衣暖、菜根香。豈料,細(xì)君的話題就像掉下來的一粒火星子,令索朗立時炸了。索朗斷喝道:老東西,嘴快夾緊,仔細(xì)我三四天不來,斷了你的口糧。索敞巴兮兮地盯望上來,哀告道:大少爺,老朽自始至終都不敢提及你的名諱,小心維護著你的地位,你只當(dāng)我這是在胡言亂語,千萬別氣壞了你的身子骨呀。類似的求請,讓索朗聽出了一種諷刺,一種潛在的不服帖的抗議。索朗騰的一下站起來,指著后院的門端說:老東西,你信不信,外頭的林子里有幾座荒墳,我隨便挖開一座,就能將你填埋了進去,讓你跟他們?nèi)プ霭楫?dāng)?地坑中,索敞抱拳一揖,相告說:大少爺,老朽自打被囚禁的第一天開始,就跟院子外頭的這幾個孤魂野鬼做了伴當(dāng),彼此熟悉得不得了,你要不要見識一下呀?呵呵,這么些日子來,有賴于野鬼們的熱情,野鬼們不嫌不棄,不分白晝黑夜地跟我說話,我才沒有瘋掉,我才慢慢地活了下來。聞聽此語,索朗的頭發(fā)干脆奓開了,脊背上孵出了一層雞皮疙瘩,錐刺似的。這么著,索朗扛過來了一架梯子,放入了地坑中,吆喊說:你上來吧,上來輕松一下。

    索敞撅起尻子,乖順地爬了上來,又尾在了兒子的身后,穿過柴火棒子、枯枝和麥草圍堵的那一條孔道,進入了前院。索敞蹙住鼻子,嗅了一嗅,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藥草氣息。果然,右側(cè)圍墻下的那一根晾桿上,掛著一叢叢霉變的植物根莖,顏色發(fā)烏,八成早就壞掉了,喪失了藥用價值。索敞跟著兒子,不錯腳步,生怕自己的一點點閃失,立刻招來對方的一陣疾風(fēng)暴雨、一頓暴力。這時候,索朗摸出了一把鑰匙,打開了堂屋的門,回頭說:快進去吧,小心著了涼。索敞依言,跨過了門檻,忽然間眼底里一黑,嗅見了一股股陳腐的灰塵味道。不必問,這個房子久無人氣,椽子和四壁之間掛滿了飛揚的塵索,窗牖破損,各處漏風(fēng),空氣就像一塊放壞了的豆腐,令鼻子一緊。兒子扯拽著索敞的袖子,將爹老子帶到了廳堂的中央,站在了一只夸張的新柜子跟前。索朗照例拿出了鑰匙,打開了柜門,叮囑道:進去吧,里面安靜,外頭簡直太吵了。索敞盯看了一眼兒子,痛快地說,哎,我這就進去了,大少爺你不必費心。

    柜門大概只有小臂那么寬,索敞側(cè)下身子,收腹縮胸,將自己變成了一張紙似的,款款喂了進去。兒子關(guān)閉了柜門,插上銷子,又認(rèn)真地落了鎖,將鑰匙揣在了身上。索敞藏在柜子中,漆黑一團,挺了一番脊梁骨,伸了幾下脖頸子,卻發(fā)現(xiàn)柜子不夠高,自己完全被匣在了里頭,不得不躬身彎膝,仿佛一只被拉緊的弓弦那般,煞是吃力。忽然,柜子上開了一扇窗戶,一塊茶盤大小的光亮撲入進來,讓索敞挨了一記老拳似的,閉了閉眼。待適應(yīng)之后,索敞趴在窗口上,瞭見兒子站在外邊,一個人孤獨極了,不由得惜疼了起來。索敞笑說:大少爺,這可真是請君入甕呀,柜子原本是我花了錢,請印經(jīng)院的匠人們打下的,不承想,現(xiàn)在倒用在了我個人的頭上,真是太諷刺了。兒子糾正道:不對,你原先想做一只柜中柜,藏你的金銀珠寶,但后來我讓匠人們改了一下,裝一個大活人也沒啥問題。咦,大少爺?shù)囊馑际钦f,那兄弟兩個,一開始就被你收買了,暗中服屬了你?索敞問道。兒子竟有些不耐煩,嗔罵說:你個老賊,錢的話,誰都能聽懂,即便老成了棺材瓤子,他倆也一樣愛錢。索敞后悔極了,恨不得掐死自己,心知兒子的火一旦被點著的話,勢必將燎原開來,殃及一切。索敞忙釋解說:大少爺,老朽認(rèn)輸了,不是老朽懷才不遇,實在是我技不如你,你就寬諒我吧。俗話說,新茅廁也有三天的香,況且是一只柜子吶,上面涂刷的油漆,分明有一種異樣的清香,讓索敞煞是愜意。這一刻,兒子將一盞燈臺舉了過來,掛在柜子的檐角上,用火具點亮了。在熹微的光芒中,兒子叮嚀說:你最好別動彈,萬一把燈臺打翻了,點著了油漆,你肯定就會被火化了,化成一堆死灰的,那樣劃不來。索敞愉悅地應(yīng)承下了:大少爺,你去寬處喝茶吧,我保證不動彈,老朽連一個屁也不會放的。

    恰在此時,院門外傳來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不像鷂子和鷹打架,也不像麻雀炸群。聲音灌輸在了柜子中,甚至有一種放大的效果,清晰無比。索敞辨識了出來,原來是一幫碎鬼正在巷道中吵架,各說各的不是,一個個都是有理的大爺,非要爭個上風(fēng)頭不可。視野中,兒子忽然有一絲驚恐,趕緊鎖閉了堂屋的門,他自己也消失不見了。昏暝中,惟有一燈如豆,照著這一具新鮮的柜子,照著小窗口內(nèi)索敞的鼻臉,四下里一派死寂,猶若暗夜。

    俄頃,義莊的奶媽姍姍而來,站在了柜子前,一副寡落落的表情。

    這一剎,索敞的身上突然開了鍋,汗下如漿,忙探出了一只手,想抓住對方。索敞失了三魂,丟了六魄,喋喋地說:娥娘,娥娘你怎么會在這達(dá),你是咋來的?奶媽并不接話茬,始終肅穆著表情,一只手遞來了兩顆丹丸,另一只手端著水,哄唆說:老東主,快把這個藥服下去吧,等一下,你就會好受一些的。索敞咧著笑,再次追問:哦,你實話讓我知道吧,你究竟是倉鼠街上的娥娘,還是那個給細(xì)君喂奶的宮法麥?奶媽不回答,一直瑟瑟著,仿佛在附近的陰暗處,潛伏著一頭危險的豹子,隨時會撲將上來,扼斷她的脖子。奶媽催促說:老東主,外頭太吵了,吃了這個藥的話,你什么也聽不見,你安安心心地睡一覺吧。索敞自然不肯,從懷中摸出了一只紐襻,扔了出去,好像它是證據(jù),又一味地追逼說:那么,那就讓老朽猜一下吧,是這,在義莊時,你叫宮法麥,到了倉鼠街的話,你就是我的娥娘,我猜得不錯吧?在這樣一個機密的時刻,奶媽淡漠地點了點頭,送上了水和藥。索敞接了過來,迅速吞服下去,聲音濕漉漉地說:哈哈,索朗你這個狗兒子,你這個逆子,你現(xiàn)在終于輸了,全部都輸光了,因為我有了娥娘這個伴當(dāng)。

    由此,在悠長而單調(diào)的囚禁歲月中,義莊的老財東徹底悄靜了下來,并獲取了一份別樣的踏實與滿足。這一座僻靜的莊院,成了索敞的囹圄,亦是他一個人張燈掛彩的舞臺。

    卷二十三

    院門外,性元攜著梵同,早就跟一幫子馬警吵成了一團,各不相讓。

    性元顯然是帶著一肚子火來的,發(fā)泄完后,從馬車上抽下了一只板凳,攔腰坐在了張家的門檻上,阻止對方繼續(xù)搬家。二棍子心知,這個世興堂的千金又在積攢力氣,等待下一趟的發(fā)作,這么一想,他的頭皮就麻下了。見辯白無果,二棍子便將毛病看在了一旁的連公子身上,赳赳然地沖上去,在對方的脊背上來了一腳。連公子本來打算置身事外,左右兩手各薅住了一只大羯羊,怕牲口逃脫,冷不防挨了這么一記重創(chuàng),當(dāng)即就委屈了。班頭,你可不能走火呀,即便是家里的一條狗,狗也有戶頭的,虐待不得呀,連公子哀告。二棍子恰在氣頭上,干脆聽不進去話,一把解開了身上的皮帶,劈頭蓋臉地抽了下去。連公子也不是吃素的,一個蛤蟆躍水,鉆在了羯羊的肚腹下邊,避閃開了,滿耳中只有疼痛的咩咩聲。過了大半天,連公子才從羊群中露出了半張臉,作證說:你們大家都聽著,這兩只羊正是張班頭的,張班頭臨時抓差,支使我去一趟苦艾街,想把羊給賣了,換成現(xiàn)錢的。聞聽此話,性元哈哈哈地大笑,笑得眼淚也淌了下來。梵同挖苦說:二棍子,你真是賊喊捉賊呀,你辯白了大半天,結(jié)果讓這一支破喇叭脫掉了你的褲子,暴露了你屁股上的屎。二棍子灰敗不堪,目光逡巡了一圈,幸虧同僚們都在院子里喝茶,無人聽見。

    天光下,二棍子盯望著性元,目中有一絲畏懼,亦有一種火辣辣的傾慕。

    性元此番打上門來,實在出乎二棍子的意料,羯羊只不過是個借口,真正的苦衷,才是背后殺人的刀。今日喬遷,消息走漏后,同僚們也不客氣,紛紛前來相助,讓班頭的臉上煞是光彩。為了酬答同僚們的盛情,二棍子早早就在紅門樓訂了一桌夜飯。豈料,搬遷剛進行了一半,卻平地生雷,性元吆喝著兩只碩大的羯羊,三七不問,呼啦啦地闖進了院子里。不待二棍子開口問好,性元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耳朵,將其扯拽到了墻角里,動彈不得。

    事實上,毗鄰而居了這么久,二棍子沒有形成多少優(yōu)良超拔的品質(zhì),反倒養(yǎng)出了一種病。這種病只有一個癥狀,一旦見了性元,二棍子便像缺了油的燈,撒了氣的胎,跑乏了的牲口,氣焰全無,只有乖乖地聽?wèi){對方的發(fā)落和擺布,現(xiàn)在自然也不例外。二棍子諂笑道:性元,你們沈家前腳搬走了,張家也是禿子借了月亮的光,我后腳也要搬家,你今天怎么來了?性元漲紅了臉,搶白說:我咋來了,我看你是明知故問,我今天專門來治你的病的。世興堂的大千金一向溫雅知禮,卻惟獨對這個從小玩大的伴當(dāng)頤指氣使,戾氣十足??蓱z了這個縣警,一再歉疚道:唉喲,我爹娘老子嘮叨過好幾回了,讓我率上他們,去胡家坊的新宅子給沈先生賀喜的,只怪我懶病犯了,一直拖宕著,現(xiàn)在可倒好,你先來治我的病了。性元陰郁著:你個小賊,你真是瞌睡裝死呀,沈家的新宅子你去得還少么,你半夜里偷偷摸摸的,不是往院子里扔臟東西,便是在門扇上抹大糞,你居然連柴草房也一把火燒了。說著話,性元的眼淚嘩地下來了,掛在鼻臉上,好像一座水簾洞似的,又道:前幾次,我只當(dāng)你是風(fēng)氣犯心,迷了心竅,不予以追究,不承想,你卻變本加厲,在中秋節(jié)的下半天,居然鉆進了沈家的灶房,將一窩死老鼠扔在了鐵鍋里,那我問問你,天下四大惡究竟是什么?二棍子懵懂極了,回說:這個我知道,一個是挖別人的祖墳,一個是踢寡婦的院門,一個是咒旁人的子孫,再一個,嗯。性元接續(xù)道:刨鄰居的鍋臺,這第四個正是你的功德,你賴都賴不掉的。

    當(dāng)面鼓,對面鑼,這一樁樁駭人聽聞的勾當(dāng),著實難壞了這個年輕的縣警。二棍子心中盤磨了一遍,迅速撇清了個人,一臉清白地說:性元,我臉色發(fā)黃,你總不能斷定我剛剛吃過屎吧?我在縣署里天天當(dāng)差,起碼有四五年了,我也沒去過胡家坊一帶,沈家的新宅子大門朝哪邊開,我至今還不知道吶。性元松開了二棍子的耳朵,諷刺道:哼,你是刀子來了棉花接,在我跟前故意示弱,一味地裝可憐,其實除了你,我還真想不出另外的人選。二棍子揉著耳朵,探問說:俗話講,捉賊捉贓,捉奸捉床,性元你把這么一大盆子屎潑在了我的頭上,你總得拿出一個證據(jù)來,讓我服帖吧?性元揭發(fā)說:你以前上過房,揭過瓦,一雙賊眼睛不老實,你還當(dāng)我不知道呀?這一時,縣警快慰地說:性元,你可不像你媽生下的,你真不是個人。見對方的耳光迎面而來,二棍子忙補充說:你呀,你簡直就是桃樹頂上結(jié)的小桃花,也是千佛靈巖的窟子里供養(yǎng)的菩薩,我能不偷看你嘛。

    院子里,兩只大羯羊逃竄了半天,終于被桌子絆倒了,梵同趁機捉住了一只,連公子也捉住了一只,拴在了大門外。羯羊們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叫得比狼還難聽。這是兩個活證據(jù),性元詭笑著,二棍子便開始慌了,但虛榮心和窘迫,又讓這一名縣警保持著表面上的鎮(zhèn)定。性元挖苦說:偷雞摸狗,下三濫的貨,你嘴里沒個實話,讓我如何信賴你?二棍子思忖一番,艱難地說:性元,其實咱們是一伙子人,一個社里的,你可千萬別窩里斗呀。性元突然警覺了,探問道:一個社的?什么社,你現(xiàn)在把話說開?瞭見附近無人,二棍子哀告說:既然急遞社接納了我,我成了大家的伴當(dāng)之后,我就馬上改掉了偷偷摸摸的毛病,否則我會吃懲牌的,性元你就相信我一次吧。

    急遞社,這三顆字一經(jīng)說出,就像在性元的心上扎了三錐子,血是看不見的,但身上的氣息,開始一泄而空,有了一種虛妄和失重的感覺。性元猜度,在胡家坊,在沙州城,甚至在整個敦煌,自己顯然被孤立了,也被一個無形的團體拒之于外。

    這么著,性元一下子惱了,攔在門檻上,中斷了張家的喬遷工程。

    將近大半個月前,張喜群正在縣牢里當(dāng)差,忽然接獲了一封口信,讓他緊急去見縣長??h長馬仲選,甘肅河州人氏,廩生出身,快人快語,一腔子的磊落與豪氣。見了張喜群的面,馬仲選捶了縣警一拳,喟嘆說:尕娃,這下子你把天捅破了,蘭州城都知道你了,《勸業(yè)公報》的主筆捎了信來,還專門打問你吶。張喜群害怕了,究問原因,馬仲選卻不慌忙回答,換上了便服,率著他出了門。

    在縣府門前的廣場上,車馬喧囂,人頭攢動,沙州城的百姓們爭睹著滿墻的求請書,地上扔滿了鞋子和帽子,不亦樂乎。年輕的縣警認(rèn)不得多少字,但對自己的名字卻默會于心,此時瞭見大大小小的紙張上,幾乎都是張喜群這三顆大字,一下子就毛了。馬仲選徜徉來去,一路看了個遍,末了夸贊說:哎呀,真看不出來,你這個尕娃平時是一個蔫人,到了緊要三關(guān)時,頂?shù)蒙弦活w天雷。又道:你瞧瞧吧,這都是沙州城和城外二十三坊的百姓們,輪番給你貼的表彰信,大家為你披紅,給你掛綠,紛紛在替你請功。當(dāng)然了,你也給老夫的臉上搽了粉,裝了金,我改日再給你作揖,專門嘉獎你吧。縣警的茫然,讓馬仲選誤認(rèn)為這是一份謙遜,一種與他的實際年齡不相匹配的涵養(yǎng),于是更加賞識了。馬仲選在前頭開道,禮讓著張喜群,一路將其引到了縣府右側(cè)的戲臺下。

    這么著,張喜群瞧見了敦煌最著名的那一支破喇叭,正在眉飛色舞,唾星四濺,講述著一名杰出的縣警和悍匪頭子朱十三,于沙州城內(nèi)血腥遭遇的一幕。畢竟是連公子,好像牙齒上膏了油,舌頭上開過光,手里張著一把扇子,仿如一介說書先生,一時間惹得眾人喝彩不斷,捶胸頓足的。在聆聽的過程中,年輕的縣警并未覺得故事中的那個張喜群就是自己,反倒像是南俠展昭再世,可以收五鼠,定軍山,平襄陽,跟個人沒有一根毛的關(guān)系。臨到了終章,連公子啪地合上了扇子,作哭泣狀,痛訴道:唉喲唉,可憐了張班頭帶去的黃侍郎呀,竟遭了朱十三的暗算,殞命當(dāng)場,含笑九泉。不過吶,咱沙州城的好漢張班頭,雖說也虎齒崩落,臟腑寸裂,昏厥在地,但他替天行道的一番豪舉,終究感動了天上的金剛大力士,一座金鐘罩自天而降,籠蓋在了張班頭的身上,將大英雄庇護住了,得以生還。嗬,再說那可恥的土匪頭子朱十三,連爬帶滾地逃出了沙州城,遁匿在了寒天冷地的北部大灘上,與狐狼野鬼作伴去了,日后恐怕再也沒有力量,犯我敦煌,擾我百姓了。

    在沸騰的掌聲中,縣長馬仲選老淚縱橫,情難自禁,但礙于自己的官方身份,始終不曾登高一呼,將身邊這位英雄的縣警及時地推介出去。那一剎,張喜群偶然瞥見了急遞社的蘇食,閃了一下,立刻消失不見了。戲臺上,連公子自如地拿捏著節(jié)奏,一下子將說書的氣氛推到了極致,作結(jié)道:諸位父老,還真應(yīng)了詩仙李太白的那句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話說這張班頭醒過來之后,簡單包扎了一番,竟一語不發(fā),當(dāng)天夜里,他又默默地回到了縣牢值更去了。試問,天老爺在上,這偌大的敦煌,爾等不去為好漢張班頭請功,難道要讓英雄既流血,又要流淚不成?連公子的慷慨演說,猶如一根霹靂般的鞭子,催攆著眾人蜂擁而去,將縣府的大門圍堵得更死了。張喜群撇下了縣長,一直在廣場上尋望著,卻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蘇食的影子,不免傷感了一番。

    事實上,在內(nèi)里深處,張喜群明白,這一切都源自少東主的主意,也是急遞社替他自己設(shè)置的一道防火墻,一幕堅固的屏風(fēng),一場大戲。那天夜里,當(dāng)這個看似懦弱而恍惚的年輕縣警,帶著黃侍郎的尸骸,前去縣牢里銷賬時,梵義便叮囑道:兄弟,你寬心去吧,往后你身邊沒有麻煩,頭上不頂烏云,你盡管往寬處活,往明亮里看,整個急遞社都是你的上馬石,也是你的金鑾殿。日光下,張喜群憶想起這些瑣碎的細(xì)節(jié)時,禁不住心中一熱,知道自己從此靠住了半座祁連山。祁連山亙古地沉默著,這個年輕的縣警也決定守秘下去,獨自消化這一份特殊的信賴和溫暖。

    豈料,喝涼水也須防著塞牙,何況是升遷。

    這事過了沒多久,張喜群又被喚到了縣長的議事廳,另外還有一群同僚,眼神中已經(jīng)將其打入了另類,風(fēng)涼的風(fēng)涼,挖苦的挖苦。不承想,馬仲選簽署了一紙縣令,將馬警班的班頭田虎子跟張喜群對調(diào),并立刻生效。清末時,田虎子便是關(guān)外三縣有名的捕快,現(xiàn)在穿上了民國的警察制服,仍舊是一員悍將,令賊寇們聞風(fēng)喪膽。誰都清楚,縣牢是一個清水衙門,天天跟犯人們打交道,身上晦氣得很。而馬警則是一樁肥差,吃香的,喝辣的,游走各處,沒有人不買面子。師爺誦讀完了命令,一人一份。田虎子接過自己的,咔嚓立正,給馬仲選敬了一禮,掉頭赴任去了。擦身而過時,張喜群從對方的眼底里窺見了一把刀子,心下一涼。這把刀子雖然靜默著,但張喜群知道,一旦出了鞘,開了刃,它就會吃肉喝血,叫自己尸骨無存的。馬仲選接著又簽發(fā)了一道命令,將馬警班抬升了半格,由班改為隊,成了馬警隊,張喜群自然是隊長。出頭的椽子先爛,原本均是班頭,皆為中華民國效力,這下子張喜群出挑了,一馬當(dāng)先,將這個層級的同僚們?nèi)康米锕饬?。惟一慶幸的是,田虎子乃一介酷吏,對屬下也吃干榨凈,當(dāng)張喜群走進馬警隊時,一幫警員們得知頭上的活閻王不見了,歡呼雀躍,直接將新上司攔腰抱起來,拋向了空中,以示友好。張喜群壓得住,一再叮囑說:還是喊我班頭吧,喊班頭讓人舒坦。

    真的,也不知走了什么樣的狗屎運,反正好事頻頻。隔日,師爺親來了一趟,傳馬仲選的話,著張喜群即刻入住縣府旁邊的公家大院,并非只他一條光棍,還須將爹娘老子一起接過去,待在同一個屋檐下。這是待遇,亦是馬仲選的高明之處,一來省卻了屬下們的奔波,可以勤勉盡職。另一個,家眷們天天在縣長的眼皮子下晃悠,儼然成了變相的人質(zhì),凡大小事情,班頭們莫敢不從。搬家的前一夜,張喜群去了紅門樓訂飯,交了訂金。踅出門后,餓得前心貼后背,張喜群想買一塊油糕、一個蔥花餅,卻發(fā)現(xiàn)囊中告罄,連一角錢也摸不出來。無奈,張喜群只得回家,家里好歹還有一口剩飯。

    不料想,剛走到了徐尺子裁縫店門口時,一匹快馬殺了過來,攔住了他的腳,氣勢很兇。不待張喜群發(fā)作,騎馬的漢子殷勤地喊了一聲二棍子,人也跟著跳將下來,鼻臉上掛著喜悅。燈下一瞧,張喜群認(rèn)出了游擊陳小喊。

    急遞社的成員陳小喊,日前跑了一趟遠(yuǎn)路,去了萬里墻城和馬鬃山一帶的老家,方才返回。簡敘了一番后,這名游擊動作麻利,從馬脊上卸下來一只長條口袋,竟從里面拽出了兩只大羯羊,立在了縣警的面前。羯羊顛簸了一路,驚魂不堪,此時才吸上了人世上的一口真氣,忽地醒轉(zhuǎn)了,咩咩咩地叫喚開來。陳小喊抓住了縣警的手,攜著對方在羊的身上亂摸,嚷叫說:看看這個膘,這個肥實,呵呵,足夠張家的叔父和姨娘吃一個冬天的了。又紹介說:目下北疆已經(jīng)進入深秋了,正是宰牲的季節(jié),所以挑了這么兩只,特地送給縣警的。張喜群心知,這個烈火心腸的游擊有情有義,一定念著自己的好,所以才風(fēng)塵仆仆而來。不,我不能要,我心領(lǐng)了,縣警婉拒道。陳小喊一下子火了:二棍子,這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我花了十天半月替別人蓋了一座馬廄,憑力氣換來的,你別以為我當(dāng)了賊。張喜群堅辭不就,幾次三番地欲跑,均被游擊一把攬了回來。沒了轍,陳小喊便拉下臉說:二棍子,你是不是想吃懲牌了?實話讓你知道吧,這也是少東主的意思,梵義讓我來的,你膽敢不從么?張喜群仰看著夜空,仿佛天是白的,星星上掛滿了祥云。張喜群抓住了羯羊身上的繩子,哀懇道:你別亂嚼牙齒,少東主看得起我,我笑都來不及吶。

    是夜,這個幸福的縣警步伐高邁,穿過了沙州城,尻子后頭跟著兩只肥碩的大羯羊,仿佛是自己的焦贊與孟良,踅出了西門外。早起后,在同僚們尚未登門之前,張喜群忽然心念一動,覺得晚上紅門樓的那一桌飯錢終于有了著落,忙吆趕上羯羊,打算去一趟苦艾街。出了巷道,在西門外,張喜群恰巧碰見了連公子,少不了說一說閑章。連公子釋解說:今個天是農(nóng)歷初一,我天不亮便去了一趟凈土寺,果真搶到了頭一炷香,這不,好事便在眼前了。張喜群一番狐疑:什么好事呀,看把你給高興的,簡直屁都快淌下來了?嗯,差爺貴為馬警隊的隊長,又是我在戲樓上說書頌揚出去的一介好漢,你現(xiàn)在一不騎馬,二不持槍,卻率著兩只大羯羊去城里頭巡邏,這話說出去,恐怕就難聽了,連公子要將道。張喜群紅下了臉,似乎心事被窺破了,一時發(fā)窘。連公子又道:看差爺?shù)姆较?,一定是去苦艾街的牛羊肉市場吧,不如這樣,我樂意替班頭跑一趟腿,把羯羊賣了,下午一定把錢數(shù)給你。

    對沙州城里這支著名的破喇叭,張喜群并不陌生,因為連公子也是縣牢里的???。

    以往,連公子倒是沒有大的罪行,吃虧就吃在他那一張破嘴上,不是被趙家告了,便是讓錢家扭送了進來,禁閉上幾日,又去了街道上煽風(fēng)點火。但是,因了連公子的那一幕說書,張喜群對其不免滋生出了一番好感,且暗自猜度,蘇食一定給了他唱本,而唱本肯定是少東主親自撰寫,又仔細(xì)敲定的。見縣警遲疑,連公子聊賴道:差爺,我覺得你看不起我,區(qū)區(qū)兩只羊,我就能試出人心。縣警一時尷尬了,忙道:大清早的,你又剛剛燒了頭香,千萬別講晦氣的話。連公子口才絕佳,釋解說:哼,沙州城的人都嫉恨我,說在下是三姓家奴,這的確不假,問題在于,具體是哪三姓,這還得看我連某人如何下注了。俗話說,時也,運也,命也,就眼下的運勢來講,索家仍占據(jù)著敦煌的頭牌,別看義莊的老掌柜橫死在了黨河水里,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義莊地底下的金銀財寶,估計比整個涼州城里的錢莊還多。索家算一姓,我甘愿為奴。另一姓,當(dāng)然是胡家坊的胡恩可了,雖說老財東目下是一個活死人,但他躺在那里,本身就是一塊神主牌,況且他的那一雙兒子,大的像蛟龍,小的似虎豹,絕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差爺,實不相瞞,我連公子屬雞,天生就是在地上刨食吃的,在下也打算服屬了胡家,給自己求一個好前程。

    連公子的話,猶如一場席地而來的勁風(fēng),一下子廓清了張喜群眼睛里曾經(jīng)的迷障,讓他一瞬間認(rèn)清了沙州城和敦煌的人間山水,運程起伏,以后將裨益無窮。張喜群像吃了一把仁丹似的,猶不過癮,探問說:那第三家呢?哦,差爺就是第三家呀,在下也準(zhǔn)備做張家門下的一匹狗,但憑班頭的使喚,連公子快慰道。張喜群咧笑:你個奸賊,你別給我戴高帽子,灌米湯了,人家都說我腦子里缺一根弦,你姓了我的姓,那讓我姓什么呀?連公子打開了扇子,扇面上有一行字,無事去靜坐,忽閃忽閃的。連公子回說:差爺你不是缺一根弦,而是缺了七八根弦,但你天生就是一員福將,堪比程咬金和牛皋。要緊的是,你背后站著貴人,一伙子貴人,你將來不是縣長,便是署長,這句話兌現(xiàn)不了的話,我連某人寧可再上一次戲樓,不用說書了,我當(dāng)眾吃屎。

    話已至此,張喜群突然警覺了,知道連公子陰險極了,在試探,在誘供,在逼問,這分明是沖著急遞社和少東主來的。張喜群趕忙松開了繩子,將兩只大羯羊交給了對方,哄唆說:不管貴賤,賣了就成,勞苦了連公子,多謝。舌頭上另有一句話,本打算邀約對方晚上一同去紅門樓,張喜群想了想,硬是忍下了。

    這一切,活該要犯在性元的手上,被當(dāng)成一樁鐵證,問罪而來。

    在黨河之畔的家里,性元終于受不了母親沈戴氏的悲戚,更見不慣父親吊喪著臉,便決定去一趟縣牢,解決掉眼前的危局。但是,一念及牢獄,那些想象中的慘叫、鐐銬和囚籠,性元不由得心生恐懼。性元放眼望去,偌大的敦煌,也就只有梵同弟弟可以依賴了,于是找見了這個少年,和盤托出。梵同眉毛也不皺,當(dāng)即尾在了性元的身后,一口一個嫂子的,煞是親熱。路過世興堂時,性元悲哀地說:你瞧瞧,歇業(yè)的牌子都快曬白了,我爸卻一直在怠工,也不知沈先生的心里到底是個啥想法?診所門口,一些病人徘徊著,還搭在窗縫上往里窺視,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來。梵同附和道:你家里的那些亂象,一定是有根由的,假如真是二棍子干下的,我今天就敲碎這個賊的腦殼,但如果不是他所為,那么還得請二棍子帶上馬警隊來一趟胡家坊,驅(qū)一驅(qū)邪祟,起一個震懾的作用也好。梵同又紹介,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的人們都在傳言,說那個半臉漢二棍子,居然成了縣長馬仲選眼中的大紅人,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咱們今天正好去見識一下吧。

    剛拐過了馬王廟,斜刺里沖過來了兩只大羯羊,連公子踉蹌地拽著繩子,目光擱在了性元的胸脯上。梵同譏誚道:這是偷的,還是養(yǎng)的?連公子一向?qū)矣邪徒Y(jié)的心,見梵同主動開口,忙答復(fù)說:不是偷的,也不是養(yǎng)的,專門是賣的。梵同嘻然,攬住了繩子,當(dāng)即說:那我買下了,兩只都要。孰料,連公子卻冷下了表情,拒絕道:不賣,真的不賣。

    管家蘇食已經(jīng)在緊鑼密鼓地安排梵義的婚事了,采買是第一位的。梵同跟著蘇食,去了幾趟苦艾街的牛羊肉市場,卻連一根牲口毛也沒見到。雖說在關(guān)外三縣的牧場上,宰牲節(jié)剛剛落幕,但今年的春節(jié)早,眼看著就要進入臘月了,商家們一起抱了團,囤積居奇,等著價錢飛漲。連公子也在打他個人的算盤,半路上賣掉,價格將被殺掉一半,除非腦子瓜了。雙方戧了半天,誰也不讓步,連公子只好道出了原委,承認(rèn)這是馬警隊隊長張喜群的羊,他自己只是個掮客,不過想掙一點跑腿錢罷了。聞聽此話,性元哈哈哈地大笑開來,快意道:我剛想抓這個賊吶,他倒先栽在了我的手上,走,看我不拾掇他才怪了。

    此刻,性元郁悶而尷尬地坐在門檻上,一時間下不了臺。

    二棍子既不承認(rèn)這兩只大羯羊是貪污來的贓墨,也否認(rèn)了沈家新宅子里的亂象乃自己所為,樣子無辜極了,卻也舍不得性元生氣下去。二棍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去了去,轉(zhuǎn)身回來后,拿著一封信,討好地說:這是義莊的二少爺給你的信,我差點忘了。性元接了,卻沒打開,沮喪地說:我現(xiàn)在誰也不信,誰都在欺騙我,我的心涼了。這天,性元打出的一組拳,顯然打在了棉花垛上,不僅傷了個人的顏面,還險些閃了腰,退無可退。突兀的是,從這個自小玩大的伴當(dāng)嘴里,性元獲知了急遞社的存在,先時帶來的所有問題與不快,幾乎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不重要了,急遞社儼然成了頭等重要的課業(yè),一個亟待去破解的難題。性元天生好奇,沒有什么能難得住她的,狡黠一笑,問說:梵同,我現(xiàn)在是你的啥?姐,當(dāng)然是姐,梵同答。將來呢,將來又是啥?又問。梵同咧笑:過一陣子就是嫂子了,到時候你不再是沈性元,該喊你胡沈氏了。性元進一步究問:俗話說,長兄如父,下一句怎么講?梵同接續(xù):長兄如父,長嫂自然如母了。旁側(cè)里,年輕的縣警聽見了這一番對話后,簡直不敢相信個人的耳朵,尻子一松,蹲在了地上。二棍子羞臊極了,覺得自己的這張臉,像一口燒紅的鐵鍋,馬上就要炸了。言畢,梵同方明白這是個大陷阱,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果然,性元篤定道:既然長嫂如母,那我問你,你要實話讓我知道,別瞞著我好么?

    院門外,兩只肥碩的大羯羊掙脫了繩子,發(fā)足往巷道口跑去,仿佛曠原上的風(fēng)滾草,一道煙似的。在連公子看來,那根本不是兩只羊,而是兩錠白花花的銀子,豈容撒手,于是一路狂奔,追攆了上去,錯失了身后的這一幕機密。見梵同點了頭,性元便問:你跟二棍子是一伙子的人,你們都是急遞社的伴當(dāng),對吧?梵同一怔,猶如被一顆釘子,釘在了地上。性元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哥是挑頭的人,這一切都是梵義的主張和籌謀,連那個焉支山下的孔大小姐也在列,只單單瞞住了我一個人?梵同不說是,也不言否,用仇恨的目光逼視著二棍子,分明覷見對方臉紅了,心虛了。這一刻,性元可能看見了自己此生的命運,一種無助且無力的預(yù)感,頓時攫取了她。性元潸然道:結(jié)社邑義,必定就是跟官府作對,我本來想嫁給一個踏實過日子的人,我不想陪法場,我沈性元也陪不起。

    這話一脫口,性元便知道不需要答案了,起了身,朝原先的舊院子走去。

    怔忡了片刻,梵同突然一挫肩膀,豹子般地?fù)淞松先?,將二棍子騎在了襠下。梵同的拳頭猶如一陣雨點,劈頭蓋臉地落下了,直接將縣警的鼻臉開成了一座染房。意外的是,二棍子既不抵擋,也不躲閃,一任梵同兇惡地發(fā)泄了出來,將渾身的暴力全部使光了。梵同打累了,逼問說:你個狗日的,急遞社跟你沾了什么親,帶個什么故,你干么這樣佛面剝金,迎頭潑糞?縣警慘笑著:秀才,你這樣子打我,讓少東主知道的話,你一定會吃懲牌的,相反我卻能拿到一塊勸牌。如此機密的內(nèi)部術(shù)語,從這個縣警的嘴里說出來,令梵同愕然不已。梵同忽然憶及了一樁舊事,詰問說:二棍子,上回我央求你,安排陳小喊跟他的仇人匡隨見個面,對質(zhì)一下當(dāng)年的恩怨,結(jié)果如何了?縣警掙扎著站起來,抹了抹鼻臉上的血水,紅彤彤地說:少東主有過交代,這件事與你無關(guān),我也不會告訴你,得罪了。梵同張看了一眼空曠的巷道,其實沒有風(fēng),但脊背上很冷。

    另一廂,性元叩開了大門,看見是宮法麥,知道對方是義莊的下人,細(xì)君的奶媽。

    宮法麥表情鎮(zhèn)定,站開了,禮讓著性元進去,又仔細(xì)地關(guān)門落鎖。舊地重游,院子里的一切都那般熟悉,甚至空氣中漾蕩的一股股藥香,也像纏綿的小兔子,攀附在身上,有一種親切的記憶。但性元沒有心情,更不想四處觀瞻,打擾了宮法麥的清靜。事實上,性元只是來借道的,慢慢地穿過了庭院,繞過了堂屋,一直踅到了后院里。瞭見地上堆滿了大量的麥草、枯枝和柴火棒子,性元叮囑說:仔細(xì)這些東西,天干物燥的,萬一有個事,那可就麻煩大了。宮法麥感激地點了點頭,相跟著過去,見世興堂的千金打開了后門,道了辭謝的話,然后埋下頭徑自走了。半晌后,宮法麥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一封書信,揣在了身上。大概三年之后,義莊的老財東偶然閱讀到了這封信,這才知曉了次子索乘的具體下落,但那時候早已物是人非了。

    折轉(zhuǎn)過身子,宮法麥剛走到了灶房旁,門簾一挑,索朗閃了出來。

    索朗的手中攥著一把菜刀,緩慢地松弛了下來,冷然一笑。索朗喟嘆道:天老爺,今天真不是殺生的日子,你饒過了沈家的女子,也饒過了我,我給你磕頭。索朗扔下菜刀,突然攔腰抱住了宮法麥,掉頭進了灶房,將奶媽安頓在了寬展的案板上,開始剝衣服?;璋抵?,索朗哀懇說:讓我日弄一下吧,我身上開了鍋了,我快讓燒死了。

    婚禮的前一日,梵義徹底變了卦。

    管家蘇食張羅著這一切,井井有條,按部就班,大小事情看似無虞。提前半個月,蘇食便給天水坊的毛平鈞下了帖子,邀他出任總廚,掌管所有的飲食。毛平鈞跟老財東胡恩可乃故交,一聽是少東主的大婚,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在關(guān)外三縣,毛平鈞的廚藝當(dāng)屬第一,自光緒年間起,但凡縣衙里來了過路的貴客,便會有一頂轎乘銜命而出,接了他去掌勺。遺憾的是,毛平鈞喝了一輩子的冷酒,到了晚年,手卻抖得不成,后來干脆封了刀,退隱江湖。蘇食不計較這個,只看重毛平鈞的名頭,知道這個人一坐鎮(zhèn),剩下的問題便簡單了。果然,毛平鈞出山的消息不脛而走,門下的弟子們?nèi)杠S無比,紛紛往胡家坊的方向上靠攏,包括紅門樓和醉仙樓的大廚們,也不忍失去這一個盡孝的機會,一個個告假而至。毛平鈞事先征詢了一下胡白氏的意見,又采納了梵義的建議,擬定了一份菜單。蘇食也不輸禮性,帶著菜單,去了沈家的院子,請梵義的外父外母審閱。沈破奴夫婦瞭看了一眼,愧怍不止,連稱太破費了,應(yīng)該裁撤上一半,方能對得起親家的美意。蘇食婉拒了,釋解說,九是一個至尊的數(shù)字,兩個九,九九一十八,才能配得上少東主的身份,胡家的貿(mào)易聯(lián)手們也才不會小覷。

    十八碗,此乃沙州城和敦煌一帶待客的最高禮遇。毛平鈞替弟子們分派了任務(wù),各自一攤,他自己倒像一位決斷官似的,一面喝茶,一面丟盹,偶爾品鑒一番,心明眼亮?;橄O(shè)在了胡家坊的祠堂內(nèi),不管是有親緣的,抑或是外姓人家,大家搶著來幫忙。男將們開始砌神仙灶,剁肉,拉煤,支帳篷。女人們蹲滿了一地,有的擇菜,有的在蒸花饃饃,有的在搟長面,炸丸子。地上的十幾只木盆中,發(fā)了黃花、木耳、粉條和豆芽什么的。胡白氏揮著淚,一面道謝,一面踮起了小腳,給各處的人塞冰糖,送花生和紅棗,口誦著阿彌陀佛。蘇食還專門跑了一趟隴西坊,呈上了紅帖,邀請李豆燈大人做主婚人。李豆燈痛快地答應(yīng)下了,又以敦煌文和事老協(xié)會與武和事老協(xié)會的名義,擬定了一封賀信,讓蘇食提前捎了回來,交給了少財東,滿篇皆是錦繡之詞、祝福之語。

    臘月初七,陰,罡風(fēng)兇烈,天地肅殺。大概下半天時,管家蘇食率著一幫伙計們,從鄉(xiāng)學(xué)里借來了幾十張板凳和課桌,駛出了沙州城的西門,朝胡家坊而來。不料想,梵義策馬過來,截停了這一支車隊,交代說,婚席和儀式全部取消了,凳子和書桌原還給總教去吧。蘇食聽罷,一時間哭下了。

    夜黑了,待管家返回祠堂后,發(fā)現(xiàn)天沒有塌,地不曾陷,人們都還在。廚子們做出來的各種碗坨子,按食材的不同,密密麻麻地碼在了墻根下,早就被寒風(fēng)凍住了。蘇食旁敲側(cè)擊,究問不出一個答案,心更懸了。眼瞅著胡白氏還在忙乎,樂呵呵的樣子,蘇食將其拽到了僻靜處,探問說:嫂子,梵義這么干,八成是悔婚吧?天吶,這要是悔了婚,胡家在敦煌還怎么活人,老東主最看重臉面了,臉是要用一輩子的。胡白氏卻說:梵義現(xiàn)在當(dāng)著這個家,你去問梵義吧。蘇食的腦子里亂象叢生,一個蹦子跑進了院子里,卻被眼前的一幕看呆了。

    性元跳著腳,哈著手,嘴里怨怪著梵義。梵義則站在高房子上,失笑不已。見管家闖了進來,梵義催喊:叔,你快幫性元把土坯扔上來吧,她手上沒力氣,她這輩子只能當(dāng)女秀才。蘇食往上扔一塊,梵義接一塊,忍不住揶揄說:少東主,你明天就要當(dāng)新郎官了,這么大興土木的,你究竟是想蓋一間洞房呀,還是要盤一座婚床?原來,見天氣突變,梵義惜疼爹老子的冷暖,一直想改造一下牛肋巴窗子,今天倒是個機會。梵義在高房子的窗戶外拆卸那幾根木條時,被隔壁的性元窺見了,忙跑了過來打下手,結(jié)果越幫越忙。蘇食哄唆著性元離開了,一再威脅,說前三天,新郎新娘是不應(yīng)該見面的,否則一輩子苦楚,以后有淘不完的氣,嚇得性元直吐舌頭。待高房子上只剩下了主仆二人時,蘇食一邊用土坯砌窗戶,一邊又開始追問。梵義搪塞說:你自己瞧吧,我爸躺了快一年了,我這個長子如果沒高沒低,大張旗鼓地辦婚事,胡家的先人們可都在祠堂里聽著吶,非戳我的脊梁骨不可,我不想因小失大。蘇食一氣惱,瓦刀錯砍在了手上,嘴里直抽冷氣。梵義又釋解說:急遞社的兄弟們?nèi)龀鋈チ耍@個年根里,來投郵的人簡直太多了,他們到現(xiàn)在也回不來,天象壞了,晚上的氣候恐怕會更加不妙。如此浮皮潦草的話,帶著敷衍和欺瞞的性質(zhì),自然過不了管家的眼睛。

    很快,牛肋巴窗子就被封住了,像一堵完整的墻似的。

    蘇食荒涼了一陣子,探問說:少東主,我不想再打聽了,你吩咐什么,蘇食照辦就是了。但是,不管你現(xiàn)在碰到了什么樣的難心事,你一定不能輸了自己的氣,有一口氣在,人就在,什么也都在。梵義苦澀地點了點頭,這更加坐實了蘇食的猜測,眼前這名少年的身上,一定揣著一樁難以啟齒的機密,一項棘手的事情,千萬不能去觸碰。末了,蘇食問說:你取消了婚席和典禮,性元如何看?梵義答:哦,性元畢竟單純,她還參不透這里頭的水深水淺,性元剛才也答應(yīng)了我,明天一不放鞭炮,二不坐花轎,她自己走過來便是了。那你外父呢,外母呢,性元可是他們兩口子的掌上明珠呀?再問。梵義咧笑說:看把你縝密的,沈先生人家可是飽讀詩書的文明人,不會糾纏這些煩瑣無聊的細(xì)節(jié),我已經(jīng)當(dāng)面請教過了,得到了世興堂的首肯。蘇食松開了表情:這就好,千萬不能讓沈先生一家坐下病,也不能虧了性元。

    祠堂內(nèi),毛平鈞獲知了這一變故后,不但不怨怪,相反卻頻頻豎起了大拇指,連番稱道。毛平鈞對弟子們夸贊,什么叫孝子,少東主梵義便是一例,因為爹老子尚在病程中,梵義不忍心獨自歡樂,這是發(fā)愿救父,跟古時候的臥冰求鯉一個道理,堪稱典范。后來,這一番話傳入了隴西坊李豆燈的耳中,亦作如是觀,且被鄭重地記錄在了敦煌文和事老協(xié)會的功勛簿上。毛平鈞師徒們連夜撤離后,梵義喊來了家中的全部伙計,又央請來了坊內(nèi)的男將們,開始分送碗坨子。幸虧天氣寒冷,十八種各色吃食早已被凍實了,冰塊一般,只需要擱在籠屜里蒸熱,便是一桌酒宴。按著親疏遠(yuǎn)近,東家三碗,西家六碗,胡家坊的人們拎著食盒,要么入沙州城,要么走村躥坊,一直干到了后半夜,迅速將墻根下的那一座小山搬空了。幾只狗在地上嗅聞著,默然無聲。

    午夜之際,壬子年的第一場暴雪狂瀉而來,祠堂內(nèi)外白了,敦煌也白了。

    晌午時,梵義方醒來,瞭見窗戶透亮,家里卻闃寂無聲。

    新房就安置在了梵義原先的睡房。管家此前率著一批匠人,重新粉了墻,糊了仰襯紙,油漆了窗欞,甚至剮掉了熱炕炕洞口上的一圈陳年煙垢,新箍了一道煉磚,簡直就像一間剛剛落成的大瓦房。后半夜歸家后,梵義疲累極了,仰頭便睡。此刻睜開了眼,梵義突然覺得,這一天將有所不同,這一天之后,自己將要面對另外的一份課業(yè),面對別樣而陌生的日子。一種空荒的心情,逐漸占據(jù)了梵義,猶如將他一個人扔在了曠野上,始終也走不出去似的。目光踅摸中,門扇和墻面上貼著大紅的喜字,靠墻的炕柜上,也糊上了一幅幅剪紙的鴛鴦與童子。迎門的廳堂內(nèi),一桌清供簡潔雅致,香煙繚繞,中間立著一尊瓷觀音,是胡白氏在農(nóng)歷十五的那天,從凈土寺里請來的。胡白氏嫌顏色太素,尋了一塊紅綢子,照模畫樣,親自縫了一件小佛衣,披在了塑像的身上。梵義再瞧,炕面上已經(jīng)換上了新氈,新褥子枕頭,新被窩,炕角旮旯里也塞滿了紅棗,核桃,葡萄干。一摞新郎官的行頭疊放在炕頭上,衣裳是徐尺子裁縫店的手藝,鞋子則是彭家靴子坊出品的,皮革的氣味很大。下了炕,換到了一半,梵義便改了主意,將昨晚夕的舊衣裳重又穿上了,啃著一只蘋果出了門。

    天還在下,院中的積雪幾乎快淹了腳脖子,高房子對面的花壇中,兩株干枯的牡丹突兀地?fù)u曳著,煞是刺目。這是紫斑牡丹,爹老子早些年從河州一帶捎回來的根莖,如今發(fā)成了一棵棵樹的樣子,家里人異常偏愛。按說,牡丹和葡萄藤一樣,要掩埋過冬,防止凍傷,可前一陣子太忙亂,竟然疏忽過去了。梵義握著掃把,在院子里開開了一條路,又將積雪覆蓋在了牡丹的根部,用鐵锨拍實了,不失為一個御冬的辦法。

    這一刻,院墻外的巷道中,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激烈的鞭炮聲,一團黑霧漾蕩著,繚繞在了胡家莊院的上空。待梵義扔下掃把,迎出了大門后,瞭見新娘子沈性元一身紅衣,戴著一頂花蓋頭,被眾人抬舉著過來了。

    梵義噗嗤一聲,失笑了出來。明擺著,這一幕把戲是管家攛掇出來的。梵義不讓抬轎子,蘇食便用一匹大紅綢子,將一張條凳包扎起來,架在前后兩個伙計的肩上,性元偏坐在了上面,忽閃忽閃的。梵義不許牽馬,另有一名伙計走在前頭,脖頸子里套著籠轡,作馳騁狀。怕驚擾了爹老子的歇息,梵義事先一再叮囑,不許放炮,不許拉弦吹嗩,但眼前一地的碎紅,再想發(fā)火也遲了,無濟于事。梵義鵝立著,一襲舊衣,冒雪頂風(fēng),簡直樂開了懷,仿佛這是隔壁坊間的一場典禮,與自己毫無牽扯似的。這么著,娶親的隊伍回到了胡家的院門前,大紅凳子尚未落下,性元便先自跳了下來,蓋頭差一點讓風(fēng)刮跑了。兩個做飯的丫頭搶上前去,一左一右,叉住了新娘子,叮囑性元如何邁腿,如何進婆家的門。蘇食點著了火盆,火順著風(fēng)的方向,一下子埋住了頭,讓空氣中撲卷下來的雪花,發(fā)出一絲絲牙疼般的氣息。性元撩起褲腳,邁過了火盆,一切都是在丫頭們的幫襯下結(jié)束的,一氣呵成。

    末了,院門外的喜客們大致走干凈之后,梵義覷見母親才從巷道里踅了出來,小腳搖曳著,卻很輕盈。胡白氏每走出一丈,便用手中的一把菜刀,攔腰在地上砍一下,砍出一道清晰的印痕,還不忘叨念上一句。梵義攔住了娘老子,究問這是干么呢?胡白氏咧嘴說:火盆子不管用,還是菜刀讓人放心,萬萬不能讓那些外面的邪祟,跟著性元混入家門,壞了胡家的風(fēng)水。梵義揶揄道:好我的媽呀,你以前不是說性元是咱胡家的菩薩么,哪有邪祟敢去打攪菩薩的道理,你快進屋去吧,別凍下了。胡白氏并未動彈,伸手撣了撣兒子頭頂和衣服上的落雪,嗔怪道:唉,有錢沒錢,先剃個頭了過年,你看你,今天比過年還要緊,你居然連胡子也不剃,長了一下巴的亂草。梵義探問說:媽,這下你滿意了吧?胡白氏慨然道:怎么會不滿意,我簡直滿意死了,就算天老爺讓我現(xiàn)在閉上眼,我真是一個字的怨怪也沒有。梵義也掃了掃母親身上的積雪,知道她凍透了。

    孰料,先頭進了家門的性元,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

    天上刮的是亂風(fēng),游走無定,灌入了墻上的熱炕煙囪中,將煤煙倒逼了進來,霎時將高房子悶成了一只煙罐子。性元一下子嚇傻了,不管不顧,丟下周圍迎護自己的人,跑了上去。管家蘇食頭皮一麻,也緊著跟了過去。門打開了,性元撩起了簾子,但見一道道煙霧,猶若張芝墨池里的墨水,一馬平川地狂瀉了出來,與天空中的雪花攪拌在了一起,充滿了不測。蘇食抓起瓦刀,將前一日剛剛砌上的土坯統(tǒng)統(tǒng)拆掉了,窗口洞開,一陣猛烈的罡風(fēng)灌了進去,立刻讓高房子里亮堂了半截。梵義上來時,情況已經(jīng)大為好轉(zhuǎn),只有性元的鼻臉被熏黑了,毫無一點點新娘子的模樣。幾個人圍在了病榻前,端詳了半天,瞭見老財東一如既往地發(fā)著呆,既沒昏厥,也無抱怨,一番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梵義道:怪我,我太粗心了,差一點就釀成大禍呀。蘇食哽咽說:我原把牛肋巴窗子安上吧,再釘一塊能上下活動的毛氈,隨時可以通風(fēng)透氣。性元打了水,替病人揩了臉,凈了手,又督促兩個男將趕緊出去,聲稱要給公公換尿褯子。恰在這時,胡恩可突然咳嗽了,咳了一聲,又跟著咳了一聲。

    天吶,性元驚呼了一下,淚水滿面,攀住了梵義的肩膀,啜泣開來。

    假如這還不算奇跡,那么敦煌真的就沒有奇跡了。這一聲天賜的咳嗽,仿佛病木逢春,也好似大旱甘霖,攜帶著新婚的喜氣,在胡家的莊院內(nèi),另外點亮了一盞燈,掘出了一口泉,讓眾人親眼目睹了生之希望,以及佛光的恩遇。梵義和蘇食跪在了炕頭下,支起耳朵,巴兮兮地等著聽第三聲,第四聲,卻終究未能遂愿。性元攆他們快點下去,別打擾了病人,讓公公好生歇息一下。性元截鐵地說:夠了,咳上這么一嗓子足夠了,其實爸沒有病,爸比誰都清楚明白,爸只是不想吭氣罷了。梵義盯視著自己的女人,用手巾擦掉了性元臉上的煙灰,見她雙頰紅潤,眼眸清純,遂懇切道:胡家的燈沒滅,燈一直亮著,這一切真是拜你性元所賜。性元捂住了梵義的嘴,制止住了對方。性元催促道:你不是要出去一趟么?快去吧,雪這么大,路上一定當(dāng)心,早去早回呀。梵義答:正是,李豆燈大人還在隴西坊等我吶。

    臘月初八的中午,梵義在一輛車轎內(nèi)備了三套十八碗,喊上一名伙計,出了胡家坊。

    這陣子更冷了,下在地上的不是雪花,而是沙子般的雪渣子,讓輪子打滑。臨到了岔路口時,梵義喊停了車,仔細(xì)交代伙計,讓他先去一下隴西坊,再跑一趟鳴山書院,給李豆燈和豐鼎文先生各送一套十八碗,略表心意。辭別后,梵義拎著剩下的一套,拐進了沙州城的西門,又雇了一輛車,駛抵了守備署門前。

    街道對面,急遞鋪還在營業(yè)當(dāng)中,快到了年關(guān)附近,來投郵的人的確很多,走馬燈一般。梵義也不著急,躲在守備署的廊檐下,避了避風(fēng)雪。半晌后,估摸著客人們走光了,梵義這才踱了過去,閃身入內(nèi)。梵義擱下了食盒,掉頭摘下了門框上的皮簾子,又將門板逐一上上,在外面掛了一塊打烊的牌子。

    孔執(zhí)臣從偏門里進來,訝異道:少東主,你咋來了?梵義一面幫著將柜臺上的大小包裹整理到貨架上,一面叨念:這么冷的天,關(guān)門歇息吧,你也別累著了。哦,你不該來的,少東主,今天這個日子你應(yīng)該待在胡家坊內(nèi),專心去陪新娘子,孔執(zhí)臣怨怪著,忽然有了一份局促感,這里擦擦,那里抹抹,盡力掩飾著個人的不安。鋪子里生了爐子,火很死,梵義重新填了炭,溫度一下子上來了。梵義坦言相告,說祠堂里的婚席和典禮一概取消了,不折騰最好,何必那么招搖吶。獲知這一訊息后,孔執(zhí)臣簡直呆住了,忙躲在了柜臺后面,抄起了一根雞毛撣子??讏?zhí)臣斟酌道:少東主,這下子你的錯犯大了,你趕緊走吧,今個天,你尤其不能待在這里,不能跟我碰面的。梵義輕蔑一笑,覺得孔大小姐依舊是那個脾氣,太小題大做了。孔執(zhí)臣變色道:人抬人,僧抬僧,你胡梵義既然做了急遞社的當(dāng)家人,就應(yīng)該時時處處做典范,恪守規(guī)矩,堪當(dāng)楷模,而不是由著性子這么亂來。哦,你看你,大婚的日子里,你丟下沈性元,丟下所有的喜客,一個人在沙州城里晃蕩,又跑來敲我的門,這成何體統(tǒng)呀?梵義被對方的話說毛了,頓時生出了一種叛逆的心態(tài),辯白說:我沒有去處,待在胡家坊里不安生,去干五角一塊的買賣又不甘心,去燒香拜佛也不是一個好日子,我只有待在這里,我的三魂六魄才踏實,也才感覺自己像一個正常人,你別攆我走。孔執(zhí)臣見勸止不住,一時氣餒了,忙將頭巾包上,穿上了棉布的外罩,意欲開門??讏?zhí)臣道:梵義你不走,那只有我走了,我可不想助紂為虐,給敦煌和沙州城留下一個千秋的話柄,我擔(dān)負(fù)不起。梵義慌了,突然搶上前去,攔住了對方:

    “執(zhí)臣,我真的恐懼,我害怕極了?!?/p>

    孔執(zhí)臣愕然。

    “呃,你快坐下來,你先聽我說嘛?!辫罅x扯拽住孔執(zhí)臣,將其摁在了火爐旁的凳子上,卻語無倫次,心里塞了一團亂麻似的,不知該如何開口,怎么述說。思忖了片刻后,梵義干脆和盤托出,一股腦地說:“執(zhí)臣,我先前殺過人,殺過一個該死的家伙,一個可怕的牧羊人。我沒有辦法,當(dāng)時我真的沒了活路?!?/p>

    “少東主?!笨讏?zhí)臣哀告道。

    梵義說:“當(dāng)時在東巴兔,也是一個下過大雪的天氣。我只不過是經(jīng)過,我迷了路,結(jié)果我鉆進了那個魔窟般的山洞,想避上一夜。天殺的,我就碰見了牧羊人,他好像是從陰曹地府里跑出來的一個惡煞?!辫罅x拿起了火鉗子,捅在了爐膛中,一些火星子炸裂開來,飛濺在眼前,讓昏黑的四壁間,霎時布上了一層血色的光暈。對過往這恥辱不堪的一幕,梵義真是難以啟齒,去悉數(shù)袒露給他人,尤其當(dāng)對方還是一位異性時。梵義本以為,這一塊心上的暗瘡愈合了,康復(fù)了,了結(jié)了,但這一天的狂雪與罡風(fēng),包括即將面臨的婚姻,以及幾個時辰之后的洞房之夜,突然撕開了舊日的傷疤,令梵義的心中,無端地涌出了一股罪惡感,一種遁逃的欲念。事實上,梵義的確沒有去處,也無處訴說,如果說沙州城和關(guān)外三縣,還有一個人能體面而寬容地接納了梵義的悲哀,包容了梵義的敗北,分享了梵義的機密,那一定非孔執(zhí)臣莫屬。剛開始,梵義真是來送十八碗的,想讓孔執(zhí)臣嘗一嘗毛平鈞的手藝,但也不知咋了,一種傾訴的念頭,忽然攫取了梵義,讓梵義一時間淚下如雨。迷離中,梵義判斷,這或許就是一份天然的信賴吧,一無因果,二無緣由,而對方只不過是另一個自己,不用遮掩,也不必哀求,心貼得很近,幾無罅隙。于是,在這樣的述說中,梵義獲得了刮骨療毒般的釋然,一種與過去慢慢和解之后的空明與澄凈。

    “就這樣,我當(dāng)時迫不得已,殺了那個牧羊人?!?/p>

    “哦,他的確該死。換了我,我也會替天行道的?!笨讏?zhí)臣首肯道。

    “但是。”

    “不,少東主,沒有但是?!笨讏?zhí)臣忽然撲將過來,伸手捂住了梵義的嘴,打斷了這些黑暗的談話。梵義瞥見,就在自己剛才絮叨不休的訴說中,孔執(zhí)臣竟然將一根雞毛撣子全都拔光了,一地的亂羽。有幾根雞毛拂蕩了上來,掉在了爐口上,空氣中充斥著一股燎焦的味道。孔執(zhí)臣截鐵地說:“少東主,你這樣干了,才不愧是兒子娃娃的沖冠一怒,也才是河西司馬的快意恩仇,更是當(dāng)世護法的光明作為?!?/p>

    梵義攥住了對方的手,“執(zhí)臣,你能寬諒我吧?”

    “哦,少東主,寬諒你是天老爺和菩薩的事,至于我,你真的不必在意。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吶,時間才是最好的判官,你和我活在了今生今世的這一場大光陰中,一切都將有鑒別,有一冊明晰的賬目,所以心急不得。”孔執(zhí)臣松開了梵義,眼眸中嵌著一粒粒爍閃的淚滴,忽然綻笑道,“十八碗,聽說十八碗最有名了,你別舍不得呀?”

    “罪過,太罪過了?!辫罅x道。

    孔執(zhí)臣趕忙拿來了蒸鍋和籠屜,架在爐子上,將十八碗悉數(shù)擱了進去。等待中,孔執(zhí)臣恢復(fù)了先前的樣子,多點了一盞油燈,打開一冊賬簿,開始匯報急遞鋪近日的流水。梵義心知,對方的態(tài)度明顯是在抵觸,以防他自己再次陷落于凌亂的往事中,不可自拔。這或許就是女人天性中的慈悲與憐憫吧,因為女人和菩薩太過相似。這么一想,梵義便稍有解脫,三心二意地聽著,一面聽,一面撿拾著地上的雞毛。

    孔執(zhí)臣紹介,進入了臘月,尤其接近年關(guān)之際,前來投郵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雖說貿(mào)易量激增,但也都是一些過水的錢,沒幾個掙頭。像現(xiàn)在貨架子上積攢的這些包裹,絕大多數(shù)是百姓們投寄的吃食、衣物和春節(jié)的拜帖,酒資上不去,只能分區(qū)劃片,集中派送出去,將成本降至最低。雞肋,棄之可惜,吃在嘴里又沒多大的滋味,卻也不能不將業(yè)務(wù)攬下來,裝點門面。既然開了這么一座店鋪,急遞社便失去了挑肥揀瘦的道理,上門的都是客,只有笑臉迎人了,梵義判斷。

    這一時,孔執(zhí)臣在柜臺上擺出了四顆碎石子,紹介說:李無虧負(fù)責(zé)北路,馬鬃山和萬里墻城的那邊地廣人稀,投郵量也不大,費時費工,但他也已經(jīng)跑了三個來回了。敦煌西側(cè),從沙州城延伸至南湖、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接近新疆一線,則由昆莫獨自擔(dān)當(dāng),兩天一個往返,已經(jīng)連續(xù)半個月沒有歇停了。因為這一帶毗鄰綠洲,農(nóng)田相間,莊院稠密,投郵量頗為可觀,自不必提。項楚承擔(dān)了南向的使命,這個區(qū)域太廣袤了,一個人當(dāng)兩個人使,要么往東南方向,進入祁連山北麓的牧場和山區(qū),要么走西南通道,越過當(dāng)金山口,下蘇干湖和托素湖,將郵品送入柴達(dá)木或祁連山南麓的游牧部落中,十天一趟,或者更久。目下的困境在于,項楚在大柴旦附近邂逅了一場暴雪,險些喪命,幸虧被一伙轉(zhuǎn)場的蒙古牧民兄弟及時搭救了,還派人專門送過了當(dāng)金山口,這才回到了敦煌。項楚凍傷嚴(yán)重,鼻臉上開了花,一條胳膊也不聽使喚了。梵義道:要快,抓緊送到世興堂去,安頓他住在里頭好好歇緩上一陣子,請沈先生仔細(xì)療治,哪怕花再多的錢,也要讓項楚的身上囫圇著,一個零件也不能少??讏?zhí)臣糾正說:少東主,你也該改口了,沈先生現(xiàn)在是你的外父,你應(yīng)該知道怎么稱呼他的。梵義的臉霎時紅了,似乎對這個話題了無興趣??讏?zhí)臣接續(xù)說:事實上,項楚的確去了一趟世興堂,但只是擦了一些藥,帶了一些帖,又率著一批郵品上路了。往東,包括瓜州和肅南一帶的大小村落,自然歸茹老二管轄,他本來就是玉門鎮(zhèn)黃家灣的人,對那一塊地盤上的貓道狗道,最爛熟于心了。不幸的是,越有把握的事情,越會出現(xiàn)故障。一抵近年關(guān),河西四郡上的各路賊娃子異?;钴S,茹老二在一個腰站打尖時,捆在馬背上的幾件包袱便不見了,氣了個半死。沒了轍,茹老二守在周圍,踅摸了兩三天,這才找見賊娃子扔掉的其中一件,原先是一套壽衣,賣不出手,而其余的郵品早就不知跡象了。茹老二悻悻地回來后,馬上認(rèn)領(lǐng)了三塊懲牌,等著年終決算時,從他個人的薪俸中扣除。按照契約,急遞鋪給幾家失主賠付了三倍左右的款項,這才息事寧人,雙方各不追究。梵義補充道:有罰,必定有賞,你給項楚追加五塊勸牌吧,等到了春節(jié)之前再重賞他也不遲。

    哦,至于蔣斧和卡利班二人,近一段時間以來,埋頭專干一件事情,目下尚不知歸期,孔執(zhí)臣釋解說:少東主忙于大婚,我不忍打擾,加之這一樁貿(mào)易又來得十分急迫,所以我們私下里一商量,便迅速接下了,因為回報比較豐厚,急遞社這一趟可以掙兩匹大馬。什么,兩匹大馬?梵義驚問。原來,玉門鎮(zhèn)養(yǎng)馬的大戶左家,于秋天時在蒙古的法王寺牧場購買了一批馬,足足有上百匹之多,卻一直沒有去交割。前不久,俄境一帶的寒潮橫掃下來后,牧民們急于轉(zhuǎn)場御冬,便捎了一封口信過來。左家勢大業(yè)大,不巧卻碰上了一位親房長輩下世,忙于葬禮,一時間騰不出人手來,只好央告到了急遞鋪,酒資是兩匹大馬,任意挑選。蔣斧當(dāng)即高興死了,好像一塊金子扔在了他自己的臉上,讓卡利班隨他同去。孔執(zhí)臣與左家的人簽了契約,并給兩名游擊支付了足夠的川資,連夜送他們出了北門,消失在了荒天漠野中。孔執(zhí)臣道:掐指算來,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過了鎖陽城,正在去左家的路上,估計二十三日前后,也能返回沙州城,誤不了大家一起過年。果然,這一樁豐厚的貿(mào)易,讓梵義臉上的沉沉陰霾,零打碎敲地消失了,漸呈喜悅之色。梵義感慨說: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呀,要是咱們的急遞鋪能這么持續(xù)地紅火下去,等翻過了年天氣一好,就得壯大人手,抓緊招兵買馬了??讏?zhí)臣卻說:我倒不盼望著一口吃成個大胖子,細(xì)水長流才叫好,我記得家父生前教誨的一句話,說寧可十年不要將,不能一日不拱卒,正是這個道理。梵義一拍柜臺,慨然道:畢竟是孔大先生,梵義受教了,這一句圣賢話,堪稱天下真理。

    鍋早就開了,蒸汽四溢,彌漫在了空氣中,十八碗的各色香味混雜著,但距離蒸透還早??讏?zhí)臣接續(xù)說:剩下一個陳小喊,如今真成了名副其實的游擊,充當(dāng)了急遞鋪的機動分子,最急難險重的活計,一般都?xì)w了他,旁人恐怕也勝任不了。這一向,陳小喊匹馬單槍,已經(jīng)干完了七八樁貿(mào)易了,前腳一到店里,后腳就離開了,頂多在沙州城里逗留一兩個時辰,從不懈怠。梵義一番欣慰,問說:陳小喊現(xiàn)在何處,我可真有點想他了?哦,他可能過了猩猩峽,正在回敦煌的路上吧,孔執(zhí)臣答。梵義一驚:陳小喊去了口外,我怎么不知?這么寒天凍日的,路上太危險了,他起碼應(yīng)該拉上一個伴當(dāng),相互有個照應(yīng)才是。孰料,孔執(zhí)臣詭譎一笑:少東主,有些瑣事就不必潑煩你,下面的人料理了就行,你是掌舵的,又何必事必躬親吶。說著話,孔執(zhí)臣取出來一只首飾盒,打開蓋子,擱在了對方眼前。梵義一瞧,原來是一對精美的玉鐲子,雕工細(xì)膩,色澤溫婉,材質(zhì)大概是中上品的昆侖玉吧??讏?zhí)臣叮囑說:待陳小喊回來,少東主你親自將這一副鐲子送給他,再不送的話,你可就輸了禮性,大家都不答應(yīng)的。梵義納罕極了:笑話,給一名游擊送玉石鐲子,這跟給李逵送繡花針有什么區(qū)別,你們最好別戲弄我,也千萬別在那個家伙的頭上點火,否則有大家的好看。呃,是這,準(zhǔn)確地說,不是給陳小喊本人送鐲子,而是給他的女人,因為陳辛氏有孕在身,快三個月了。

    孔執(zhí)臣的這番話,猶若一顆天雷,炸響在了頭頂上。梵義驚愕道:陳辛氏,有孕三個月?唉喲唉,那個賊娃子什么時候服的軟,干了這么一樁像人的事呀?孔執(zhí)臣突然澎湃大笑:女人是雜莊的,陜西流落過來的,名字叫辛仗和。事實上,在干掉了仇人匡隨,陳小喊告假,去萬里墻城的北邊給爹娘老子燒紙時,就偷偷地捎上了辛仗和。跪在墳前磕完了頭,發(fā)完了愿,兩個人便結(jié)拜成了夫妻。一介常年在外漂泊的游擊,自然也沒有那么多的顧忌,能回來給急遞社的門面人物孔執(zhí)臣告知一聲,也還算守規(guī)矩吧。梵義收下了玉石鐲子,答應(yīng)擇機轉(zhuǎn)贈給辛仗和,又不免帶著一些失落,哀怨道:如今生米煮成了熟飯,陳小喊肯定自有他的一套說辭,只怪我上梁不正,也沒能給他們一個熱鬧紅火的婚席,搞得像娶了一個再醮的寡婦似的,低人一頭??讏?zhí)臣勸慰說:少東主,你也別太責(zé)難自己了,大家都在埋頭干事,誰也不想分神,好在現(xiàn)在路已經(jīng)開開了,急遞鋪有了一個優(yōu)良的開端,一切向好。

    “路真的開了?”

    “開了,徹底開了?!笨讏?zhí)臣早有預(yù)備,鋪開了一卷西北輿地圖志,用指尖梳理道,“少東主你來瞧,自敦煌往西,穿猩猩峽,過哈密、鄯善和吐魯番,一直可以抵達(dá)迪化。這一條甘新大道,如今盡在急遞社的掌握之中。照你的吩咐,陳小喊數(shù)次拜見了尊貴的哈密王,對方已經(jīng)答應(yīng),口外的那一段路程,向急遞社全面開放,也由他們出面襄助,利益共享?!庇洲D(zhuǎn)向了圖志的右側(cè),繼續(xù)紹介道:“少東主雖然坐在幕帳之中,但決勝于千里之外,果然算籌無遺,一切都兌現(xiàn)了。目下,梵同一直身在肅州城的洪門家中,切磋再三,傳來的消息說,洪門的新當(dāng)家人洪皮海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敦煌開出的條件,愿意設(shè)立急遞社的分舵,再由洪門分舵號令甘州、涼州和紅城子一線,長驅(qū)直入,直接打通蘭州城。”末了,孔執(zhí)臣將這一卷圖志仔細(xì)地收束起來,藏在了柜臺下的一只暗匣內(nèi),鎖閉了機關(guān)。又道:“少東主,如你所愿,也仰仗急遞社的各位兄弟披風(fēng)戴雪,奔波東西,這河西四郡以及整個甘新大道,如今的確是千里一脈、長風(fēng)浩蕩的局面。哦,菩薩有知,上佛庇佑,這一條路終于開開了?!?/p>

    梵義凝望著對方,內(nèi)里潮起了一股滾燙的汁水。

    “往后的日子里,少東主端坐中軍帳,施令于外,須萬般仔細(xì),千般疼愛這一種得來不易的大好局面,斷然不能前功盡棄,更不可毀于一旦。”這一刻,孔執(zhí)臣仿佛鄉(xiāng)學(xué)中的總教,殷殷囑托道,“執(zhí)臣是一介弱女子,以后恐怕也幫不上少東主了,你就好自為之吧?!?/p>

    “不,”梵義沉靜地說:“沒有了執(zhí)臣你,這急遞社一文不值。”

    “我只想兌現(xiàn)給印光法師的承諾?!笨讏?zhí)臣哀懇道。

    梵義道:“執(zhí)臣,還記得我托付給你的那一方古印么?整個河西大道,整個敦煌,惟有你才有資格執(zhí)掌它,其他任何人都不配,也包括我?!币娍讏?zhí)臣一身肅穆,出神地盯視著自己,梵義截鐵地說,“你才是真正的河西司馬,我離不開你,執(zhí)臣?!?/p>

    對方啞默著。

    “執(zhí)臣,你才是我的女司馬,我知道。”

    這一剎,孔執(zhí)臣不再吱聲,突然撂下了梵義,跑到了爐子旁,下了鍋,揭開籠屜,將熱騰騰的十八碗捧了出來,依次端在了柜臺上??壑庾印⒎壅羧?、百合八寶飯、腐乳糟肉、甜面夾沙、丸子粉條什么的,一只只海碗里油光四溢,香氣撲鼻,惹人饞涎。

    不承想,孔執(zhí)臣擦凈了一雙筷子,并不下箸,擔(dān)在了碗沿上,卻催趕著梵義,讓其抓緊回家去,別再逗留了。梵義仍沉浸在剛才的心境中,不忍心這么走掉,故意戲謔說:不,等你各樣吃上一口,我親眼見你吃飽后,我就馬上滾蛋。聞聽此語,孔執(zhí)臣肅然地回答:少東主,自打家父下世,尤其是見了印光法師之后,執(zhí)臣已在心中發(fā)愿,此后終生吃素,不再沾染葷腥了。這十八碗我已經(jīng)心領(lǐng)了,少東主你快回胡家坊去吧,性元還在等你吶。梵義的不快立刻掛在了臉上,一氣之下將食盒拎了過來,打算將十八碗悉數(shù)帶走,不想去冒犯一個茹素者的戒律。豈料,梵義的手被當(dāng)即攔下了,孔執(zhí)臣揶揄說:少東主太小氣了吧,執(zhí)臣不吃,難道別人就吃不得了?梵義狐疑半天,猜想不出究竟還有誰會在這個風(fēng)雪之日,來急遞鋪子里做客,居然還要饕餮一番??讏?zhí)臣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后院,相告道:許巖楷師傅在里頭忙了快一整天了,十八碗留給他吃吧。許巖楷,那個沙州城里的彩繪匠人,棺材鋪子的大掌柜?梵義驚問??讏?zhí)臣點頭:不錯,許巖楷也是少東主你開具的名單當(dāng)中的一位,他不但擅長彩繪,更精于雕刻印版,因為事發(fā)太突然,執(zhí)臣已經(jīng)提前用上了他,比當(dāng)初料想的要好,估計一天就能刻出一塊經(jīng)版來,簡直如出一轍,幾可亂真。道路紛傳,這個許巖楷上半年瘋掉了,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吞食了馬糞,梵義憶想起了這些碎語閑章,話到了嘴邊,卻也沒有問出口來,生怕玷污了孔執(zhí)臣的一腔美意。

    大概兩天之前,打了烊過后,孔執(zhí)臣照例在檢查急遞鋪當(dāng)日接收的投郵品,卻在一只麻布包裹內(nèi),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兩塊雕版。雕版古舊斑駁,一塊殘損了,另一塊嚴(yán)重皸裂,但分量很沉,似乎是櫻桃木的質(zhì)地。吊詭的是,上面鋪列的一行行文字,既非孔執(zhí)臣所熟知的漢字,也不是似曾相識的藏文與蒙文,而是一種奇特且華麗的字跡,無法識讀。細(xì)察之后,孔執(zhí)臣斷定,它們一定出自莫高窟的藏經(jīng)洞,去向可疑,因為收郵的地址乃是蘭州城內(nèi)的甘肅織呢局,一位洋大人的名諱。孔執(zhí)臣猶記得印光法師的托付,當(dāng)即決定貍貓換太子,遂以急遞社的名義,迅速召來了隱姓埋名的許巖楷,連夜起用了他。梵義聞聽了這些紹介后,踏實了許多,心知孔執(zhí)臣即便不是另一個自己,也絕對堪稱是左膀右臂??v然是其他任何人,也絕難取代這位焉支山下的奇女子。

    孔執(zhí)臣又催說:少東主,雪下大了,天氣更壞了,你快回去吧。梵義抱憾說:唉喲,我無緣一見,我也的確太礙手礙腳了,否則許巖楷師傅等一下吃了冷飯的話,你非戳我的脊梁骨不可。言畢,梵義卸開了一塊門板,呼嘯的寒風(fēng)夾雜著雪花,一股腦地灌了進來。原來天色已經(jīng)黑下了,街道上杳無人跡,空氣中發(fā)出了一種嗖嗖嗖的響音,類似于凍僵的金屬聲。梵義剛要仄身出門,卻突然折轉(zhuǎn)過身子,一把抓住了孔執(zhí)臣的手,捂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內(nèi)里沸騰著無數(shù)的言語,竟也說不出一個字來。這一日,敦煌冷寂,沙州城也空荒著,四目相視了一番后,孔執(zhí)臣赧然地推開了對方,俯下身子,將空蕩蕩的食盒,交在了梵義的手中。末了,孔執(zhí)臣叮囑說:

    “少東主,快回家去吧,家里暖和。”

    “嗯,等一下你把門板上嚴(yán)。如果上面冷,你就去伽藍(lán)密室里歇息?!辫罅x道。

    “梵義,你心里的一切,執(zhí)臣都懂,比誰都懂。但你千萬記住,往后這樣的話,還請免開尊口,不要再講了?!笨讏?zhí)臣雙目婆娑,那一種透亮爍閃的淚滴,又一次流淌了出來,“是這,我已經(jīng)決定了,等明年清明節(jié),待我去甘州城祭掃完了家父后,我要把自己嫁給蘇食。執(zhí)臣的這一點淺薄念想,還盼少東主多多寬諒,予以首肯。”

    半晌后,梵義卻后幾步,抱拳一揖,寒涼地說:“我答應(yīng)你,嬸子?!?/p>

    壬子年,臘月初八日,夜。就在胡家坊的胡梵義提著一只食盒,踅出了急遞鋪的大門,迎著扯天漫地的風(fēng)雪,趔趄地往西門外走去時,在斜對面張洋瓜子店的廊檐下,管家蘇食突然哭下了,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哀鳴不止。蘇食瞭見,從那一扇門板內(nèi)撲出來的燈光,居然那么亮,那么發(fā)燙。

    睜開眼睛后,梵義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炕上。

    梵義渾身僵硬著,仿佛一塊被酒精和寒冷控制了的石碑,動彈不得。這一時,梵義知道,眼睛還活著,眼睛是最可靠的伴當(dāng),從不背叛。窗臺上的清油燈跳躍著,目光逡巡中,梵義瞭見了炕柜上的鴛鴦與童子,門扇和墻上的大紅喜字也安然無恙。那一桌清供上,香火熄了,但灰燼的味道很大。身畔,挨著梵義的腦袋,另有一只花枕頭,樣子凹陷,似乎一個人剛剛離開。梵義干脆糊涂了,想不起前頭發(fā)生過什么,與誰見了面,跟誰斗過酒,一切都像手中攥住的一把沙子,以為在握,其實早就流失一空了。頭發(fā)在疼,眉毛在疼,每一根骨骼上長滿了毛刺,似乎要將這一具皮囊戳破,變成一張作廢的黃表紙。倏忽間,門開了,又閉上了,性元提著一只馬燈進來,凍得嘴里直抽冷氣。性元剛要吹馬燈,瞥見梵義醒了,便一個蹦子跳上了炕,將馬燈照在了對方的臉上,咯咯咯地先笑了一氣。笑畢了,性元放下燈,方說:酒是一種不要臉的水,你昨晚夕舍下了我,去跟不要臉的東西鬼混了,看把你弄得鼻青臉腫的,到頭來還是我伺候你,讓你像王爺那樣舒坦。梵義頓生愧疚,忍著不適,伸手?jǐn)堊×诵栽难?,回懺道:酒的確是不要臉的水,我今生可能和它無緣吧,它不要臉,但我得要。

    大概睡到了后半夜,性元讓旁邊的呼嚕聲吵醒了,定睛一瞧,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先不在自己家里,而是在粉飾一新的洞房內(nèi)。梵義的鼾聲又粗魯,又尖銳,呼嘯來去。性元心知,這不光是酒鬧的,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才是梵義肚子里兇猛發(fā)酵的真正原因。

    眼前,這個胡家坊的少年,胡恩可家中的長子,終于做了自己的男人,性元半是喜悅,半是驚悸,偷偷地落了一陣子眼淚。喜悅的是,曾經(jīng)在鄉(xiāng)學(xué)里跟梵義算得上同窗共讀,一種幻想中的青梅竹馬,如今修成了正果。歡喜是輕薄的,因為驚悸無所不在,紛至沓來。子夜剛過,管家蘇食自己打開了院門,將梵義扛了進來,丟在炕上。臨出門前,蘇食居然趴在地上,用袖子擦凈了腳下的臟雪,拭去了鞋印。性元急了,攔擋下蘇食,不許管家這樣卑微地操心。蘇食燦然道:少女主,這可是洞房呀,我保證少東主的身上是干凈的,我也不會帶進來一點點臟東西。性元沒問自己的男人何以醉成了一堆軟泥,問了也白問,因為男人們是互相打遮掩的,鄉(xiāng)學(xué)中的碎娃娃早就這么干了。蘇食告辭后,性元安頓梵義睡安穩(wěn)了,這沒什么難的,與在高房子上照顧病人一樣,駕輕就熟?;T之夜,盯望著熟睡中的男人,性元分明知道,梵義的內(nèi)心深處,一定有一塊陌生的曠野,對自己鎖閉了,對自己啞默了,嚴(yán)禁她涉足。這個念頭令性元心荊肉棘,駭然不已。不過,性元很快就說服了自己,男人嘛,誰的心中沒藏著小九九,偷偷地?fù)芩约旱乃惚P,打他自己的糧食,這反倒是一份顧家的品質(zhì)吧。目下,這個心儀已久的男人橫陳著,身上的肌肉疙瘩,猶若一捆捆緊湊的盤繩,讓性元感覺踏實。梵義沉重的頭顱,又如一塊鎮(zhèn)紙,壓住了性元的慌亂,讓她在這個寒夜里不必繼續(xù)獨守空房。另一份驚悸,則來自對這個初夜的忐忑,畢竟是童貞之身,性元的羞澀與張皇無以復(fù)加,不知道梵義醒轉(zhuǎn)過來后,究竟將發(fā)生些什么。性元從枕頭下摸出了一沓白手巾,梵義送的,一直沒舍得用。早上婆家來迎娶前,還是母親沈戴氏塞給了女兒,又如此這般地叮嚀了一番。后來,性元摸了摸炕面,涼了,便匆匆披衣出門,在門外的炕洞中填了鋸末和麥草,接續(xù)了火,緊著回來了。聽罷了梵義的賭咒發(fā)誓,性元鼻子一哼,手突地鉆進了被窩,掐住了丈夫胸膛上的一坨肉。性元通牒道:不光是酒,這世上不要臉的東西太多了,你一樣也不許招惹,聽見了沒?

    事實上,正是性元的這么一掐,梵義才徹底醒來了,而前頭的那些不適,顯得矯情且浮浪。梵義哀告了幾聲,點頭答應(yīng)了,忙將性元一把攬了過來,往懷里塞。性元抗拒著,忸怩著,似乎剛才帶進門來的寒意越發(fā)凝重了,牙齒也在打架。梵義道:快讓我焐一下你,你會凍僵的,快來呀。豈料,性元倉皇地挪移了一下,意欲下炕。這么著,梵義從被窩里沖天而起,幾乎赤裸裸地躍了過來,兜頭抱腿,硬是將性元摁在了自己的枕頭上,他自己也順勢躺在了旁側(cè),忽地拉上了被子,將雙方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密不透風(fēng)。

    闃寂中,彼此的呼吸打頭碰臉,聲息可聞。性元感覺到了,梵義就像一塊燒炭,正在冒火,火星子說出來的話,每一句她都聽懂了。性元的手探摸著,觸到了丈夫的下巴和嘴,一夕之間,胡茬子居然孵出了許多,很硬,也很扎手。喝的是苞谷酒,我聞出來了,對吧?性元問說。梵義道:的確,我也收過秋,我死活就不明白,那些老苞谷棒子,看起來沒什么名堂,但酵了酒之后,別說是我,就連一頭牛也能撂翻,真是太神奇了。性元釋解說:這就是學(xué)問,天底下的每一樁每一件事情,其實都藏著學(xué)問,只怕你不去究問,這就好比甘草、蕁麻、金銀花、黃連、蒲公英一樣,平時喂牛,牛也懶得吃,但它們熬煮成湯藥的話,卻能治人間的百病。梵義思忖一下,夸贊說:你呀,你不愧是世興堂的女公子,滿舌頭滿牙齒都是學(xué)問,一張嘴便讓人信服。暗中,箍緊了性元的腰身,梵義又道:這不要臉的水雖然好喝,但收秋之后晾曬苞谷,尤其是剝苞谷,卻是人世上最頭疼的一份苦活,誰也不愿意去干。性元不諳稼穡,一時間好奇極了,究問原因。梵義忽然厭倦了與酒有關(guān)的一切話題,避而不談,手卻摸上了性元的前襟,攥住了一枚紐襻,開始拆解。梵義沖動地說:其實剝苞谷和脫衣服一個道理,冷了濕了最難伺候,只有等熱了干了,兩樣衣裳自己就裂開了,還不費人工。性元驀地扼住了丈夫的手,赧然道:馬燈還亮著,你快去吹滅吧。梵義回說:馬燈在外頭亮著,被窩里只有你的眼睛是明的,不管它。

    雖然填了炕,但等著燒燙起來,還有一段工夫。

    性元喟嘆道:我喜歡天冷,天一冷,你就對我仔細(xì),還能帶著我去千佛靈巖上捉冰蜻蜓,可一旦到了夏天,你的心思就在外頭,敦煌都圈不住你。性元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冰封的宕泉河與莫高窟,兩個人策馬而行,費盡周折,站在了密密麻麻的洞窟下,徜徉無比。緊隨著這個畫面的,則是天熱之后,梵義率著一幫子游擊從河西一帶回來,居然沒有進城,沒有回家,公然住在了北門外的客棧中。當(dāng)性元聞聽,那一伙男將們中間多出了一個掛孝的女子時,心便裂了,碎了,不由得將所有的病,看在了梵義的身上。好在菩薩施舍下了天大的美意,灑下了甘露,一切都有驚無險,走到了今日。梵義箍著女人,發(fā)愿道:咱們?nèi)ツ隂]看上冰蜻蜓,可能是氣候不對,抽了空,我今年再帶你去找找,我偏就不信看不見它。性元努嘴說:我不想去了,真不想去,看著你讓一根繩子縋在崖壁上,我的心就提在了嗓子眼里,我害怕。嗯,尤其后來,你鉆進了一座破窟子里,喊你也聽不見,叫你也不吱聲,我在下頭簡直……性元停下了話頭,不愿再復(fù)述了,這些寒涼的記憶,顯然不宜于這一個良夜。

    梵義愣怔一番,突然驚坐起來,抬頭盯看著屋頂,問說:誰糊的仰襯,我怎么不知道呀?新房的仰襯是用上好的粉紙糊下的,平整光滑,毫無縫隙,在馬燈的輝映下,布滿了一種高貴的腔調(diào)。性元揶揄說:你忙著周游四海,只好我來打理了,我請了南門外林經(jīng)文店里的裱糊匠,重新打了檁條,先背了一層麻紙,這才將粉紙糊上去的。梵義孟浪道:你個瓜女子,事先也不知道說一聲的,我原先在梁頂上擱了一個包袱,現(xiàn)在包袱呢?性元的表情空白一片:包袱,什么包袱?梵義憶起了千佛靈巖上的那一座秘窟,那一件偷盜而來的陳舊包袱,嘴上跌絆著,卻又無法坦言相告。性元釋解道:林經(jīng)文店里的裱糊匠干活仔細(xì),按著婚房的尺碼和要求,將每一根梁木,每一根椽子,全部用凈水擦了好幾遍。再說了,我還從法門寺里請回來了幾匣子經(jīng)書,讓匠人們分別裝在了梁木上,保證家里干干凈凈,外面的邪祟和臟東西不敢進來,也根本進不來。梵義明白,這一層淺薄的仰襯紙,將自己跟那一只神秘的包袱隔絕了,當(dāng)初沒來得及查看,以后恐怕也機會難再。天命如水,一切都像是前定。梵義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在開春的那一場席天卷地的沙暴中,恰恰是開元寺的小僧拖音,悄悄帶走了那一包詛咒的文書,并在黎明之際,焚化在了黨河之畔。那位年輕的僧侶圓通深沉,專使攜愿,也由此將日后報應(yīng)的惡果,嫁接在了他自己的身上,一個人去捐獻(xiàn),一個人在荷擔(dān),并因此拯救了梵義。多年之后,在沙州城,在關(guān)外三縣,乃至河西走廊一線掀起的一幕幕腥風(fēng)血雨,一場場殺戮和征伐,莫不與此有關(guān)。這一刻,見究問不出什么結(jié)果來,梵義便沮喪地躺倒了,將性元慢慢剝開,團在了懷中,覆上被子。

    “你去把燈吹了吧,我怕?!?/p>

    梵義附耳道:“燈在外頭吶,燈看不見咱們。”

    “哦,太熱了,我出汗了,你也是?!毙栽孟癫贿m應(yīng),一直掙著身子,呢喃道,“窗子在響,雪一定下大了。幾點了?”

    “辰時吧,天快亮了?!辫罅x回說。

    梵義的手,此刻像一介唐突而莽撞的少年,睜大眸子,在暗夜中跑過了山崗,躍過了丘陵,一馬平川地馳奔到了山腳下。喘息中,梵義停了下來,探摸著女人的臍心,感覺到了一塊異物。異物是凸?fàn)畹?,大概巴掌大小,貼在了性元的肚臍上,梵義甚至嗅聞到了一股隱隱的藥草氣息。梵義訝異了,以為性元受過傷,正在療治當(dāng)中,忙不迭地起了身,扯開被子去查看。性元確實怕燈,一手捂住了眼睛,另一根胳膊遮護在了胸脯上,呈怔忡之相。梵義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塊狗皮膏藥狀的東西,顏色新鮮,溫軟無比,好像剛剛貼上去的。吊詭的是,那上面印著一枚神秘的畫符,畫符的周圍是一道法輪,周圍放射著光芒,熠熠不絕。梵義忽然失笑開來,問說:唉喲,好我的性元,你前世里究竟是姑子,還是一個靈婆子,你怎么還在炕上設(shè)壇作法呀?半晌后,性元方羞臊道:早上臨出門前,我媽把我悄悄喊進了房子里,硬是壓住我,往我的身上貼了這么一塊,還讓我三天之內(nèi)不要揭掉,一直要戴在肚臍上,否則會招災(zāi)。梵義像灌了一鍋米湯似的,怨怪說:你媽的嘴里不打糧食,說話簡直連毛帶草的,就這么一塊破膏藥,畫上一道神符,難道就能驅(qū)邪趕祟,把你當(dāng)一桌清供伺候呀,真是的。性元畢竟是一個女子,少不更事,且心無城府,直脫脫地說:不防別的,主要是為了防男人,防梵義你的。聽罷此話,梵義發(fā)笑了,一下子搶過去,捧住了女人的頰臉,愛撫著,盯看著,又惜疼地問:好我的性元,防我,防我做什么呀?性元呼應(yīng)起來,張開臂膀,攀住了梵義的脖頸子,耳語道:我媽說了,男人都是釘子,女人一過了門,就會讓男人身上的那一根釘子給釘住,以后一輩子也就安生了。性元一臉的清白,無非是在鸚鵡學(xué)舌的轉(zhuǎn)述罷了,又坦承道:我肚臍上的這個藥,其實是我爸專門配制的,這個畫符,也是我爸親手畫在上面的,三天之內(nèi)有靈效,千萬不可揭掉,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我是聽我媽私下里講的。

    燈光下,梵義的表情陷在了一片迷霧當(dāng)中,難以清晰起來,狐疑道:沈先生這樣子干,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外父他在算籌什么,打的什么主意?性元松開了男人,眸子爍閃,訝異地說:你個賊疙瘩,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么,你忘了去年收秋的季節(jié),你跟公公一起到我家里來,三七不問,就要給沈家贈一座新宅子的事么?梵義自然記得,但內(nèi)里的詳情,爹老子卻不吐一字,實難探究。在這個風(fēng)雪交織的新婚之夜,梵義張看著,等待著答案。性元慢慢偎了過來,樣子哀戚,猶如一只鴿子找見了巢穴。性元道:

    “我們家住在隔壁,釘住了你們胡家的風(fēng)水,公公當(dāng)初就是這么個用意?!?/p>

    “胡家的風(fēng)水?”

    “嗯,去年收秋時公公那么一說,我爸當(dāng)時就猜破了,也答應(yīng)下了?!毙栽脑?,仿佛秘窟中的一卷經(jīng)文,依次呈示了出來,“原先,你們胡家的墻外頭是白花花的黨河水,還有鳴沙山上刮下來的流沙,將運程和錢財全都沖走了,一直不能興旺,所以需要釘住,把周圍的風(fēng)水釘牢靠了,才能翻身,也才能在梵義你這一輩子上光宗耀祖,顯赫一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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