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彩
我爹董大福,三代單傳,年少時長得眉清目秀,十二歲那年玩弩,被伙伴劉寶鋼的弩箭射中左眼,后來傷口感染嚴重,不得不在縣醫(yī)院做了左眼球摘除手術(shù)。
出門在外近一個月的爺爺回到家,看到兒子凹陷的眼窩,拎起水煙筒就朝奶奶狠狠地砸過去。爺爺是鎮(zhèn)供銷社的采購員,憑借其多年的威望,短時間內(nèi)召集了村里的董姓親戚和街坊鄰居,黑壓壓一片涌進了肇事少年劉寶鋼的家里。寶鋼爹為護兒子周全,帶著全家老少下跪祈求諒解,爺爺一言不發(fā)。擁擠的人群中有人大聲討伐肇事者,有人趁機打砸東西,更有甚者開始推搡寶鋼和他的父親。叫罵聲、哭喊聲、摔打撞擊聲混雜成巨大的音浪,在整條村巷里回蕩。
老村長聞訊趕來,幾番調(diào)解未果,場面又開始騷亂起來。迫于無奈,寶鋼爹作出了最終的讓步。爺爺擔心獨子大福瞎了一只眼將來娶不到媳婦,寶鋼爹許諾只要董家不嫌棄,現(xiàn)在就訂下婚約將女兒寶香許配給大福,待寶香年滿十八歲就與大福完婚,不僅免除一切彩禮,女方家以六分水田作為嫁妝陪嫁。雙方殺雞飲血以示永不反悔。一場事故暫時得以平息。
那天,距離寶香的六周歲還差三天。
一
寶香娘心疼幺女,整日里眉頭不展,寶香爹安慰道:“董家家境富裕,大福爹是吃皇糧的國家干部,大福又是三代單傳的獨子,寶香嫁過去生個一男半女,董家自然虧待不了她!”
寶香自小喜歡讀書,可上完小學,爹就不再讓她繼續(xù)念了,寶香哭鬧使性子,娘在一旁給她說情,寶香爹冷不丁冒出一句:董大福也只念到小學畢業(yè)。寶香愣了愣,便不再提上學的事,在家跟著娘學納布鞋。
哥哥寶鋼隨著年歲的增長越發(fā)沉默寡言,性情亦有幾分古怪,他執(zhí)意到離家50多公里的縣城上了初中,畢業(yè)后招工進了縣里的國營面條廠,就算休息日也極少回家。
少女模樣的寶香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對自己今后的命運有著明確的預知卻不曉得該如何抵抗,怨恨與不安轉(zhuǎn)化成憂郁時常在眉宇間浮現(xiàn)。在凝心聚氣看書時,惱人的郁結(jié)不再侵擾,她很喜歡讀書時的那份愜意。趕集的小販每個禮拜都來收購做好的布鞋,寶香把賣鞋的大部分收入交給娘補貼家用,少部分作為私房錢積攢起來,時不時花上1毛、8分買本新書。書要到縣城的新華書店去買,她很少出那么遠的門,都是托董興旺幫忙,而她讀的書大部分是董興旺借給她的。
董興旺是寶香上學時的班長,他念完初中考上了縣里的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鎮(zhèn)里的小學當老師。他隔上幾日便來家里買布鞋,這次買自己的、下次買父母的、再下次買兄弟姐妹的、再不然就是買親戚朋友的,每次來他都帶著書,尋機跟寶香聊上一會。學期末,董興旺到縣教育局領試卷,回來時給寶香捎來一塊顏色鮮艷的紗巾,他說現(xiàn)在城里流行這個和大喇叭褲,有的大姑娘把辮子剪短燙一頭蓬松大卷發(fā),脖子上再系上這么一塊紗巾,好看著呢,寶香要是打扮起來比那些時髦的城里大姑娘還要好看。說著董興旺就將暖和和的紗巾塞到了她的手里,溫熱穿透皮膚,像乍起的春風吹皺了寶香心底滿池的春水。董興旺戴副眼鏡,一身的書卷氣,斯斯文文的模樣說起話來總是柔聲細語,寶香覺得他比在國營食堂當出納的董大福強太多。
倆人剛沉醉于這種朦朧又異樣的關(guān)系中,流言蜚語就傳進了董家。董大福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危機感,只要一有空他就往寶香家里鉆,寶香不愛搭理他,他拿個小凳往大門前的鞋攤旁一坐,一直守到天黑。只要有年輕男人登門,他就像猛獸守護自己的獵物一般瞪大僅有的右眼,齜著牙發(fā)出極不友善的警告,經(jīng)他一折騰不僅董興旺來得少了,就連每個禮拜收鞋的小販都不敢輕易上門。大福爹在尋覓了多個理由后成功說服親家公,將成婚的日子提前了。
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沒能擰得過命運,未滿18歲的寶香與24歲的董大福如約完婚。出嫁的頭一晚,寶鋼終于回來了,他在妹妹梳頭的圓桌前放了個信封,說廠子忙得抽不開身,得趕下一趟班車回縣城,從進門到離開眼神始終回避著妹妹。信封里裝有300塊錢,對于每月只有15塊工資的寶鋼來說,這是一筆不菲的資金??粗绺缣痈Z一般慌忙撤離的背影,對這個篡改自己命運的哥哥,寶香談不上愛,可也恨不起來。
二
婚后的生活千篇一律,寶香每天在家做飯、收拾家務,日常的活動范圍是從家到房背后的那半畝菜園子,逢鎮(zhèn)上趕集的日子能到集市上逛逛,但婆婆都會陪著她一起去。兩年后,哥哥和我相繼出生,娘壓抑、苦悶的生活才有了些許鮮活的色彩。
國營食堂實行承包,爹跟爺爺商量后,把他上班的食堂承包下來,取名為“大福飯店”,作為鎮(zhèn)上最早的一家飯館,在那個供不應求的年代,生意自然是很紅火的。飯店只留用了原來的掌勺師傅,由于爹的眼睛不太方便,飯店的經(jīng)營實則是落到了娘的身上,事無巨細凡事都得親力親為的娘甚是辛勞。天剛麻麻亮娘就得起床,拾掇完已是晚上,回到家累得頭挨到枕頭就能睡著,但也就不用跟丈夫過多接觸,沒時間反芻荒誕、壓抑的生活,娘反倒覺得日子過得自在許多。
飯館開了一年多,家里逐漸添置了收音機、縫紉機、永久牌自行車這些連城里人都稀罕的玩意,全鎮(zhèn)的第一臺黑白電視機,也是我家買的。吃過晚飯,街坊們就急著來看新奇,家里里外外三層全塞滿了來看電視的人,頭幾天奶奶還能熱情招呼,可人越來越多,擠得家里人進出都穿越不了那堵厚厚的人墻,時間一長,奶奶的臉繃不住了,每晚不是叫大伙打玉麥子就是剝大蒜,大伙把活干完還守著電視看不愿走。
爺爺光榮退了休,早晨拎著他的鳥籠到飯店轉(zhuǎn)一圈便找人下象棋去了,奶奶做好飯還得到處去尋他。家里最自在的當然還是我和哥哥,整日里沒人看管,我倆就是兩只野猴子,上樹摘果、下河撈蝦,整天四處瘋跑,天黑也不著家。
娘將飯店打理得井井有條,爹也樂于當他的甩手掌柜。鎮(zhèn)子不大,到飯店吃飯的大多是相識的人,作為飯館的老板,客人們喝酒時免不了客氣地邀約一番,爹一概來者不拒,酒桌上不斷的奉承話讓他很是受用,慢慢地他對喝酒上了癮。
哥哥念三年級時,我開始上小學,我倆感情很好,總是形影不離。董興旺是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他對待學生很和善,課間休息時喜歡和我們聊天,一次他問我家里的情況,問我娘怎么樣。我時常因為和哥哥一起玩過了頭而忘了做作業(yè),被老師罰站過好幾次,為了討好班主任,我抓住機會奉承說:“董老師,大福飯店是我家開的,你去吃飯,我娘絕對不收你的錢!”
冬天到了,奶奶把裝肉罐頭的圓形鐵盒清洗干凈,底部鉆幾個小孔,兩邊拴上一根鐵絲系牢,放幾塊小火炭進去,做成火籠讓我和哥哥一人提著一個去上學。
班里有個叫李友順的男生坐在我的后一排,上課時老拽我的頭發(fā),他忘帶鉛筆或是弄丟橡皮擦時總跟我借,可借了又不還,我甚是討厭他。但奶奶稀罕他,只要他娘帶著他到我家里來看電視,奶奶總叫人給他倆挪出好位置,還夸贊友順乖巧懂事。我告訴奶奶他上課時總拽我頭發(fā),奶奶說男孩子都淘氣;我說他跟我借鉛筆和橡皮擦從來不還,奶奶說甭小氣,他要你就給他,他爹在鎮(zhèn)政府開車,經(jīng)常帶人到飯店吃飯,你得好好跟他相處,別吵架。
我拎著小火籠走進教室,李友順走過來得意地大聲說:“我家昨天買了臺新電視機,比你家那臺舊的好看多了,沒有雪花、不用扶天線,屏幕還比你家的大!”我沖他翻了個白眼坐到座位上,上課時他又開始拽我的頭發(fā),還把一只鉛筆插在我的馬尾辮上。課間休息,他竄到我課桌前說:“這鬼天氣太冷,手都凍得起了瘡,把你的火籠給我烤一下。”
“烤一下手就還你,不要這么小氣嘛!”
見我不吭聲,他伸手到我的課桌底下,想自己動手拿。我搶先一步把拴火籠的鐵絲拽在手里,他嘴里嘟囔著說我真小氣,手里爭搶的動作卻沒停下。我急了,從桌子底下拎起火籠就打他,籠子里的小火炭四處飛散,有兩塊火炭甩到了他的身上,棉衣立馬烙出兩個大洞,他尖叫著跳起來抖落火炭和一身的灰塵,哭著跑去找老師告狀去了。
放學后我被留校,班主任董老師對我進行了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讓我告訴我娘空閑時到學校找他,之后讓我回家了。
三
爹的酒癮越來越大,爺爺奶奶年紀大了,管不了他,娘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飯店里,白天兩個人甚少碰面。到處酗酒的父親有時會被酒友送回家,更多時候則是醉倒在大街上,娘覺得丟人,等到天黑盡,才會叫上哥哥幫忙把爹拖拽回去。
日漸邋遢、爛醉如泥的父親與越來越光鮮、美麗的母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酒桌上有人開始給我爹打小報告,“你得把你媳婦看嚴嘍,鎮(zhèn)上有幾個婆姨像她一樣整天拾掇得漂漂亮亮的?這長得好看的女人十個有九個不安分,你媳婦整天在飯店里跟男人打交道,你就不怕她弄頂綠帽子給你戴?還有那個董興旺,有人看見過你媳婦大晚上的跑去學校找他”。一群醉鬼趁著酒興不斷附和,“我也見過她去找董興旺,他們兩個以前就處過對象,你不知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倆有問題,就你不知道”,更有甚者加油添醋亂說一氣,仿佛他就是捉奸在床的親眼見證者。爹聽得怒火中燒,手里的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摔,站起來三步并作兩步急匆匆往家趕。
娘把飯店收拾完畢剛回到家,被怒不可遏的爹拎起來就是一頓打,娘驚恐萬分還沒來得及開口,爹鐵錘一般的拳頭密密麻麻地砸在她的頭上、臉上,用盡全力的腳大腳大腳地踢向她的胸口,娘疼得說不出話,只能發(fā)出動物求生般凄厲的慘叫聲。我和哥哥被嚇壞了,哭著跑過去死死拽住爹的腿,急紅了眼的爹六親不認,用力將我倆甩在地上,爺爺奶奶聞聲趕來不論怎樣高聲怒喝也制止不了已然發(fā)狂的父親。直到娘癱軟在地沒了反應,爹力氣用盡,才停下手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氣。
夜深時分娘稍微恢復了些意識,滿身的傷痛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爹滿嘴污穢不堪的語言辱罵她和董老師,奶奶在一旁鄙夷地撇著嘴,大聲說:“活該!嫁進來好吃好喝給你供著,你不僅不識好,背地里還勾搭男人,大福的眼睛就是你哥戳瞎的,你現(xiàn)在又來禍害他!呸,掃把星,一家都是害人精……”
雖然娘一直堅稱與董興旺是清白的,對于她的解釋,爹充耳不聞。從那晚起只要爹喝了酒,等待娘的就是一頓毒打,爺爺奶奶的勸阻變得敷衍了事,只在娘奄奄一息時才厲聲對父親說一句,“好啦,好啦,差不多教育一下就行了,別整出人命。”
娘的臉終日里青一塊、紫一塊,腫脹似乎從未消退,身上沒一塊地方是好的,新傷摞著舊傷,觸目驚心。
家里天天不太平,爹喝酒喝到很晚,一回家就打娘,一直折騰到半夜,我和哥哥整夜里恓惶不安,睡覺亦不敢睡踏實,上學天天遲到。一天早上,我趕到學校時第一節(jié)語文課已經(jīng)下了,走進教室感覺氣氛怪怪的,同學都不拿正眼看我,跟誰說話誰都不愿搭理,想靠近聚在一團聊得火熱的同學,她們看到我瞬間解散,就連平日里跟我關(guān)系最好的同學也是撇著嘴走開,仿佛我是一場可怕的瘟疫。我一頭霧水坐到座位上,李友順鄙夷地告知:“你那個酒鬼爹干的好事!他跑到縣教育局把董老師給告了,昨晚又跑到學校大吵大鬧,和董老師打架不說,還把校長給咬了。董老師被停課了,以后都是這個蔣老師給我們上課?!闭f畢露出一個詭異的表情,刻意把聲音壓低,神秘兮兮地問:“你娘真勾引董老師啦?”
……
我和李友順打了第二架。怒不可遏的我狠抓他頭發(fā),掐他臉、戳他眼,無所不用其極,打得他嗷嗷直叫求饒也不撒手。
之后我再沒見過董老師,其他同學也不知道他是調(diào)走了還是被開除,而我,在學校再也沒有了朋友,唯一的伙伴就是同樣被同學們孤立的哥哥。
四
娘挨打的次數(shù)并沒有因為董老師的離校而減少,爹酗酒的頻率越來越高,已然到了沒有一刻清醒的地步,我和哥哥謹小慎微,生怕一丁點兒小事惹得他暴跳如雷。半年的時光,娘急劇衰老枯槁已無人形,從前的光鮮相去甚遠,終日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飯店也不再準點營業(yè)。
我的八歲生日也沒能換來一個夜晚的安寧。娘做了我和哥哥愛吃的菜,吃完飯陪著我倆做作業(yè),還燒水給我們洗了澡。酒氣熏天的爹踉踉蹌蹌闖進門,揪住娘的頭發(fā)又是一頓打,這次娘沒有反抗,咬著牙不發(fā)出任何聲響,爹打累了倒頭就睡。娘艱難起身,打水將身上的汗?jié)n和淚水清洗干凈,頭發(fā)也梳得光滑整潔,她把我和哥哥帶到床上,跟我倆講故事,擁著我倆入睡。在娘平緩的講故事聲中,我睡著了,夢里的爹左眼睜開了,雙眼大而明亮,不再滿身酒氣的他和藹、慈愛,載著哥哥在前方騎著自行車,和從前一樣好看的娘,騎著另外一輛車帶著我跟在后面,一直朝著太陽的方向行駛,我和哥哥在后座唱著歡快的歌,道路的兩旁開滿絢爛的鮮花,花香沁人心脾,一條小溪在花叢中流淌,嘩啦啦的水流聲伴奏著小鳥的歌唱讓人陶醉。
第二天早上起來下著小雨,娘打著傘把我們送到校門口,親了親我和哥哥的額頭,叮囑我倆要好好上學。走進學?;仡^時,見她還站在原地看著我們,我對哥哥說,我好喜歡昨晚娘講的沉香救母的故事,哥哥向上翹起的嘴角洋溢著幸福,他不停地點頭表示贊同。
回頭的那一瞬是娘留給我的最后一面,那一幀畫面鐫刻在我腦海三十年,再見時,母親已是花甲之年。
娘走后,爹的舉止越發(fā)反常。前一秒還在哈哈大笑,后一秒?yún)s又抱頭痛哭,那只沒有了眼球的眼窩,眼角始終流淌著渾濁的分泌物。鎮(zhèn)上的人說,爹瘋了。再沒有人約他喝酒,從前的酒友唯恐避之不及,沒有酒精的侵蝕可爹依舊神志不清。
那年冬天爺爺過世,有人說他是郁結(jié)攻心而死。奶奶的身體每況日下大不如前,對于衣服都穿不明白的兒子,除了擦鼻涕抹眼淚和唉聲嘆氣,她亦別無他法。
我常問阿公阿婆,我娘去哪了?阿公低頭吸旱煙,沉默不語,阿婆一聽我要找娘,眼淚流起來就止不住。我娘就像一個裝滿可怕回憶和傷痛的黑洞,家里人都小心翼翼地避讓著。舅舅寶鋼倒是時常回鎮(zhèn)里來看我和哥哥,他從不到奶奶家里去,只在校門口站著等我們放學,帶我倆下頓館子,再一人給買一袋零食拎回家。聽阿婆說舅舅家的日子也不好過,表妹剛上小學,舅媽又沒工作,舅舅所在的面條廠效益不好,一家三口每月眼巴巴盼著那點不能按月發(fā)放的工資過生活。
爹的瘋病越來越嚴重,整日里蓬頭垢面,見誰都打,我和哥哥也沒能僥幸避免。阿婆來找奶奶商量,讓我倆搬過去跟他們住,縱然萬般不舍,可最后奶奶同意了。臨走時奶奶分給哥哥和我一些錢,不少是十元和五元的大票,一毛、兩毛的毛票也有,理得整整齊齊,一人一疊。我還沒來得及數(shù),錢就被哥哥拿走了,他說這錢不能用,要交給他一起保管,等長大了,他帶我坐班車、再坐火車到外面去找娘,邊說邊把錢小心翼翼地放進奶奶縫制的斜挎包里層。
五
雖沒有爹娘的疼愛,可阿公阿婆把我倆捧在手心里細致的照顧著,我與哥哥感情又十分要好,有他相伴著成長,我亦是年少不知愁滋味。這一年里發(fā)生了不少事,面條廠倒閉,舅舅下崗了,舅媽與舅舅大吵一架后賭氣丟下妹妹,跟一個娘家親戚跑到省城打工去了,過年也沒回來,聽她娘家親戚說舅媽運氣好,找了份好工,在一戶有錢人家做保姆。
過完正月舅媽回來了。寒假尚未結(jié)束,我和哥哥在巷口跳橡皮筋,一輛黑色的轎車駛進了狹窄的巷道,一聲尖銳、刺耳的喇叭聲示意我倆擋了道,開車的是個年輕男子,副駕位置上坐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看起來五六十歲的模樣。我和哥哥收好皮筋貼墻站好,車卻在我倆跟前停下,后排車門打開,下車的居然是在省城打工的舅媽,前排副駕位置上的老頭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哥哥看,看得人瘆得慌,舅媽忙讓我和哥哥把她帶來的東西先送回家,自己恭恭敬敬地低著頭與老頭一陣嘀咕。
很快黑色轎車返程,舅媽站在原地鞠躬道別,直到車駛離視線范圍,才快步上前追上我倆。舅媽從省城給我倆帶了幾個新奇玩具,給家里每個人都買了新衣服,她說出去打工可算是增長見識了,省城樣樣都比鎮(zhèn)上好,城里人比咱們活得洋氣。她打工那家主人是對快六十歲的老夫妻,有兩個女兒都生活在國外,老夫妻在國外待不習慣,一直在省城生活,家里很有錢但兩個老人生活難免覺得冷清,想收養(yǎng)一個男孩,他們年紀大了,小娃如果年紀太小照顧起來很麻煩,想找一個年紀稍大些的男孩。剛才車上那老頭就是她打工那家的男主人,聽舅媽說哥哥今年十二歲,長得眉清目秀,就想來看看,他沒想到在農(nóng)村也有這么俊氣的男娃,看著哥哥也乖巧懂事,他瞅了一眼就很喜歡,如果家人同意讓他收養(yǎng)哥哥,他愿意給予一萬元的補償……
阿公氣得起身把舅媽買的東西一袋袋往大門外扔,破口大罵:“你給我滾,為了錢能賣自己的外甥,我們劉家沒你這種兒媳婦,滾!”舅媽還在喋喋不休:“爹,你想想,你跟娘都是七十多的老人了,能照顧這兩個小的到什么時候,再說去了省城人家好吃好穿好住的待他,不比在農(nóng)村強?……”
“滾!你給我滾!”氣得阿公一個踉蹌,差點沒站住。阿婆見狀急忙把舅媽推搡出門。
“娘,你勸爹再想想,小侄子到省城能上好的學校,長大了能有份好工作……”
家里鬧成一鍋粥,可身處事件中心的哥哥,卻一言不發(fā),只是靜靜地坐著,低頭擺弄著外衣袖口。
晚上吃飯沒扒幾口,哥哥放下了碗筷,說吃飽了。
“阿公,我想跟舅媽去省城?!?/p>
阿公驚得不輕。
“這娃是咋啦?中午被嚇傻了吧?”阿婆伸手摸哥哥的額頭。
“我想跟舅媽去省城?!备绺缰貜偷穆曇艉苄。胶投鴪远?。
“我不要哥哥走!”我急哭了,已經(jīng)沒了娘,我不想再失去哥哥,“哥,你別走好不好?以后好吃的我都給你吃,過年我也不要新衣服,讓阿婆給你買。”
“你要是真想跟著你舅媽去省城享福,我們也不攔著你?!卑⒐珰獾冒芽曜右蝗?,“走吧!走了省心?!?/p>
“去了省城找到娘,我?guī)е粔K回來?!备绺绲臏I水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
舅媽坐著那輛黑色的桑塔納來把哥哥接走的,頭一晚哥哥把裝錢的掛包給我了,他說他到了省城就給我寫信,他會找到娘,帶著娘一起回來,我一直追著那輛車跑出巷口,跑到再也看不到車的影子。
六
一星期后,我收到了哥哥的信:
妹妹:
省城真大,這里人和車好多,樓房都很高,我得仰著頭才能看到頂。羅爺爺和羅奶奶對我很好,舅媽讓我管他們叫“爸爸、媽媽”,我不樂意,羅奶奶說不急,慢慢來。他們住的房子很亮很干凈,我有自己單獨的房間,他們還給我準備了新床,每頓飯都能吃肉,早上還有牛奶喝,可我不喜歡那個味道,他們給我聯(lián)系了一所學校,開學就到新學校去上課,但怕我跟不上,請了家教給我補課。舅媽把我送來就走了,羅奶奶說她回縣城照顧舅舅和妹妹了,家里來了個新保姆,我什么也不用干。有空羅奶奶就帶我逛街,給我買了好多新衣服,還買零食給我吃,她給我取了個新的名字:羅志偉。妹妹你好好念書,等哥哥長大,有錢了也接你來省城住。
哥哥
沒有哥哥的陪伴,阿公阿婆待我再怎么好,我心里總歸是空落落的,整日里做什么都不大有精神,每晚我都給哥哥寫信,白天就盼望著郵差的到來。
妹妹:
今天開學,我去了新學校,學校好大,有鎮(zhèn)里的十個學校那么大,還很漂亮,課桌也是嶄新的,學校還發(fā)了好看的校服,我真的很喜歡新學校,我要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有出息的人。每天上學、放學都是羅爸爸開車送我,羅媽媽給我買了皮鞋,我每天穿著去上學,省城里的這些同學都羨慕我。還有,我現(xiàn)在越來越喜歡牛奶的味道,羅媽媽每天都給我喝,她說喝牛奶有助于長高,我來省城半個月,他們都說我比剛來的時候長高了。
省城真的是好,比鎮(zhèn)上強百倍,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你有機會一定要來逛逛。
哥哥
感覺哥哥越來越像城里人了,我依舊每晚給他寫信,告訴他鎮(zhèn)上發(fā)生的每一件事,告訴他倒春寒的那晚奶奶去世了,爹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阿婆的頭疼病越來越嚴重,整日里頭暈得起不了床,就這么一直躺著,阿公的身體倒是還可以,就是耳朵越來越聾,跟他說什么都得靠吼??傻却绺缁匦诺臅r間越來越長,他的回信越來越少,信的內(nèi)容也越來越短。
妹妹:
我現(xiàn)在上初中,念的是重點中學,功課很多,不能一直給你寫信了,媽媽說要我像姐姐們一樣,上重點高中,考重點大學,將來要到國外留學,我以前落下太多功課,現(xiàn)在得比別人更加努力才行,不能把時間都浪費在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你也不要天天給我寫信,有時間就多讀讀書。
哥哥
一個月后信一封一封被退了回來,郵戳印著“查無此人”。我仿佛感受到了人生從未體會過的背叛,比娘不辭而別時更加痛苦、更真實,我把退回來的所有信件扔進了火盆。
七
我上初二那年阿婆去世了,舅舅、舅媽在縣城里開的早點鋪生意還不錯,舅舅想接阿公和我去縣城住,舅媽不樂意,阿公也不愿意去。
初中畢業(yè)我決定不再念書,雖然我的成績還不錯,可阿公八十一歲了,我得養(yǎng)活他。幾個同學相約南下到深圳打工,他們說那里遍地是黃金,只要肯吃苦,一定發(fā)得了財,可我不能丟下阿公不管,我打算在縣城找份工,空閑就能回鎮(zhèn)上陪陪他,即使阿公生病了我也能照顧他。我雖然只有初中學歷,但我遺傳了母親的容貌,年輕好看的女子找份工作并不算太難。一家高檔的酒樓招工,工資不算太低,我去面試很順利通過了,洗了不到一禮拜的碗,老板把我換到大廳做服務員,負責點菜。
上班一個多月,一天我到包廂送酒,敲門進去房間里煙霧繚繞,劃拳勸酒聲震耳,我把酒瓶放到桌上正準備離開,卻被身旁的男子一把抱住,嚇得我尖叫不止拼命掙扎反抗,一桌人因為我的驚恐笑得放浪形骸,在起哄聲中男子更加肆無忌憚,他的手臂越發(fā)縮緊,滿嘴的酒氣熏得我連連作嘔,他的臉往我胸口蹭,反抗也掙脫不了,我嚇哭了。坐主位年長的中年男子笑著制止了他:“小陶,不要再鬧啦,小姑娘都被你嚇哭了。”男子笑嘻嘻地說:“好,不鬧了,聽東哥您的?!彼砷_一只手從褲包里掏出一百元塞到我手里說:“還不快謝謝東哥。”我趁機從包房里跑了出來,到衛(wèi)生間里用冷水抹了一把臉,冷靜下來把那一百塊裝進了口袋。晚上收工時,老板娘馬姐把我叫住,遞給我一個紅包,戲謔地說:“東哥給的。你不簡單哦,才來幾天就傍上財神爺了?!蔽业哪槤q得通紅,心怦怦亂跳,局促的愣在那,不知該怎么向她解釋包房里發(fā)生的事,馬姐噗嗤笑了:“別傻了!拿著吧,你的好日子來嘍!”說完紅包往我手里一塞,轉(zhuǎn)身走了。我回到寢室打開紅包,里面有兩百塊錢。我在酒樓打工,老板提供吃住,起早貪黑一個月工資才二百塊錢,在包房的那十幾分鐘雖覺得委屈,可輕易就換來三百塊,一個半月的辛勞,心里頓時五味雜陳。我喜歡錢,也需要錢,把三百塊錢放進箱子里,委屈的眼淚被我硬生生憋了回去。
跟我一間寢室的霞姐笑我新來的孤陋寡聞,東哥是誰都不知道,他是縣城最大的卡拉OK廳夢閣樓的老板,夢閣樓里不僅有卡拉廳還有桑拿房和洗腳城,城里的達官貴人都是他的客人,他不僅有錢還有勢力,他常到我們酒樓里吃飯,“芙蓉廳”就是他的專用包房。
第二天馬姐宣布我為領班,東哥帶人到“芙蓉廳”吃飯時,我負責到包房里倒酒和茶水,“芙蓉廳”沒客人時,我就在前臺替馬姐收賬。工作很輕松,可我掙得不少,我知道有人在我背后指指點點,可我不在乎,馬上就到新年,每個人都對未來充滿愿景,我也希望我的生活能夠好起來,我想攢點錢租套房把阿公接到城里和我一塊住。
周末去看阿公,他呼吸聲越來越粗,跟我說不上幾句就上氣不接下氣,咳嗽時整張蒼老的臉嗆得發(fā)紫,用盡全力大口大口地吸氣才能喘得上氣,勸了半天他終于同意跟我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來晚了,這已經(jīng)是肺氣腫晚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禮拜,每天輸液、吸氧,把阿公折騰得夠嗆,說什么也不住要回家了。阿公說最近他老是夢到阿婆,她一個人在家好冷清,叫他去陪陪她。
半年后,阿公離世。我請了幾天假一個人待在老房子里,感覺自己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沒了地面的聯(lián)系,不知道要飄往哪里,我通往這個世界的橋梁斷了,我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島。
處理完阿公的后事,我回到酒樓跟馬姐辭了職,隨著東哥進入夢閣樓。在東哥的關(guān)照下,我很快成了夢閣樓里的紅人,客人非富即貴,他們出手闊綽,東哥開出的薪水也不菲,不到一年,我在縣城買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和車子。
八
過了而立之年我依舊單身,像我這種身份的女子,與我逢場作戲的男人不少,卻沒有人真心愿意娶我回家過日子。
我本以為生活就這么百無聊賴的過下去,沒想到母親回來了。時隔整整三十年,曾經(jīng)美麗、曼妙的女子竟熬成了滿頭白發(fā),一臉滄桑,身形佝僂的老嫗。與她同行的還有一個體型微胖的年輕女孩,是她嫁到陜北農(nóng)村后生的女兒,也就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還有一個弟弟外出打工,沒能陪著她一塊過來。她此行的目的并非尋親,而是辦理戶籍遷移。母親離家后到省城待過一段時間,租住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棟出租給務工者的舊房子里,靠找些短工生活,一對四川籍夫妻租房客平日里對母親比較關(guān)照,年底回家過年時熱情邀約母親一起,說過完年再一道來打工。在火車上他們給母親買了一瓶飲料,母親喝完就睡著了,醒過來時躺在陜北農(nóng)村一戶陌生人的土炕上,那對四川籍夫妻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莊稼漢是個老實本分的人,母親雖是他花了兩千塊錢買來的,可他待母親疼愛有加,倆人生育了一兒一女,日子雖然清貧卻也安寧。母親一直沒有戶籍和身份證明,“黑人黑戶”在陜北生活了三十年。現(xiàn)在國家社會保障制度日益健全,她已年滿六十歲,根據(jù)規(guī)定可以享受部分養(yǎng)老和醫(yī)療保險,所以她回來把戶籍遷走。母親見了舅舅,兩兄妹抱頭痛哭,半世紀的恩怨化解,誰對誰錯都不重要,能活著見上一面已然心存感激。母親唯一的心愿想見哥哥,我請東哥幫忙,有些周折也不算太難,終于找到了哥哥,他已經(jīng)改名叫了羅志偉,在省政府工作,據(jù)說過得不錯,嫂子也是一名公務員,三個月前剛生了一對龍鳳雙胞胎。
與所有想念的人見了面,也算了卻一番心愿,遷移手續(xù)也順利辦理完畢,我開車把母女倆送到機場,母親抱著我哭成了淚人,我忍住悲哀安撫她總會再見面的。母親前半生過得不易,后半生能過得如此安逸是她的福氣。我沒告訴她我是以何謀生,讓她覺得我過得不錯,她走得放心,我也安心。托她的福,我和哥哥又重新聯(lián)系上了,雖然心里的芥蒂尚在,但不去觸動它,日子依然前行。
每次到省城,我會去看看哥哥和那對可愛的雙胞胎侄子侄女,畢竟他們是我在這個世界為數(shù)不多的血脈聯(lián)系。侄女妞妞不認生,從小就喜歡黏著我,比起侄子我也更加疼愛她,小家伙轉(zhuǎn)眼快四歲了,哥哥說她越長越像我,有時甚至有一種時光穿越的感覺,妞妞就是小時候的我。我對哥哥說,反正我這輩子也不打算結(jié)婚,把妞妞過繼給我吧,我?guī)е^保證比他照顧得好。哥哥總以為我在開玩笑,大笑著說:“帶不了兩天,一定心煩死你!”
我最近身體總是不舒服,傷風感冒一直不見好,還常常發(fā)熱,醫(yī)生建議抽血檢查,拿到化驗結(jié)果“HIV感染陽性患者”赫然醒目。我原本對生命、生活已然絕望,但收到死亡通知書的瞬間,恐懼絲毫不減的包裹著我,我變得很害怕,害怕一個人的獨居生活,害怕一個人面對死亡,害怕一個人死在臥室里沒有人發(fā)現(xiàn)……
除了恐懼,加倍增長的情緒還有怨恨,可我不知道該埋怨誰,舅舅?阿公?父親?母親?把我?guī)脒@個圈子的東哥?亦或是染病給我的那個人?而我也將這不治之癥傳染給了其他人。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受害者,可我們也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沒告訴任何人我染病的事,托東哥幫我把房子賣了,他問我有何打算,我說干這行久了,累了,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房子賣了不錯的價錢,東哥有些不舍的說等轉(zhuǎn)夠了就回來,我說希望自己還能回得來。
我對這個世界尚存的留念就是侄女妞妞,開車到省城哥哥家,從保姆那把妞妞接走了,小家伙開心的問我?guī)ツ耐??我笑著告訴她,帶她去探險,周游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