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女媧

兆凱

是香寧自己挑中的男人，本來先把她介紹給鄰居田野，相親時，香寧瞄到，窗戶外面，趴著幾個看熱鬧的小伙子，有一個入眼了。和媒人一說，媒人笑道：“那就是紹鳳生的兒子嘛?！泵狡哦荚赋扇酥溃职才畔嗫?。湊巧，小紹劈柴砸到手指頭了，纏著白繃帶，一只手系鞋帶，不緊，松開了，拖地半尺長，走路一踩一絆。香寧好心，大方地蹲下來，幫他系上了。就這，俘獲了小紹的心，感動極了，一個姑娘，在自己面前，輕巧地蹲下來，這是多么重大的事?。∷人笠粴q。小紹喜歡香寧的身段窈窕，整個人像一片碧綠的柳葉。生過孩子后，香寧體型也沒走樣，洗澡的時候，喊小紹幫擦后背，在媳婦的后腰，他看到了那兩洼腰窩兒，說是模特身材才有的好亮點(diǎn)，自己媳婦也有，這讓他感覺很幸福。在電腦上，看到女人好身材有腰窩這個事，他就笑著扳她肩膀，叫她趴在炕沿上，撩開襯衣后襟，把褲腰向下拉，她也笑了，以為他想急了。他俯身辨認(rèn)著，在她腰下邊，屁股上方，脊溝兩側(cè)，肉皮上各有一個小小的圓坑兒，非常細(xì)膩漂亮。他不禁愛惜地伸指頭撫摸，贊嘆：“真有啊？”她驚詫問：“什么呀？”“腰窩兒”“誰沒腰呀？”“不是，你不懂。”他愛撫那兩點(diǎn)腰窩兒，喜歡得俯頭親了一嘴兒。

窗外，晨曦飛紅。她舉起試孕紙，夫妻倆頭碰頭，借著亮光，看到上面有兩道藍(lán)杠?！鞍パ?，壞了，真是呀？”香寧驚喜地看著丈夫。小紹苦笑。香寧眨眼算了一下：“明年開春的孩兒?！彼吹搅俗约憾亲永锖⒆拥哪?，一丁點(diǎn)兒的肉團(tuán)，隱隱約約聽到了細(xì)微的笑聲。怕自己試的不準(zhǔn)，隔天，舍不得請假，和工友換班，香寧拉著小紹去鎮(zhèn)醫(yī)院，真是。

懷了孩子，香寧覺得自己很神奇，和平常不一樣了！小時候，她聽女媧故事，覺得媽媽就是女媧的樣子，后來，自己當(dāng)了媽媽。孩子快十歲了。這個月沒來紅，她身子里的感覺和前兩次懷孕不一樣，不是胃口作嘔，也不是愛睡覺，是特別興奮，乳頭和下面酥癢，老想和丈夫親乎。被窩中，他摸她，她抱著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商量，討好地笑說：“我想生下來。”小紹說：“不要?！薄案缮恫灰?？”“能養(yǎng)得起嗎？”她不吱聲了，停頓一下，又掙扎說：“有苗不愁長，咋地也能拉扯大?！毙〗B沒接話茬兒。她嘆了一口氣，知道他不愛說話，過日子節(jié)儉，這輩子連說話都節(jié)省，少費(fèi)好多腦筋和力氣。她曾經(jīng)覺得這是他的優(yōu)點(diǎn)：好，人家穩(wěn)重，廢話不說，心里有數(shù)，可愛。談戀愛的時候，香寧看上了小紹的老實(shí)，安靜。她先處的那個對象，猴子似的，不可靠。小紹33歲了，還像個大學(xué)生，能耐不大，但是肯干，舍得付力氣。除了圍著老婆孩子轉(zhuǎn)，小紹只做兩樣，上班掙錢，下班打電腦游戲，吃喝嫖賭，坑蒙拐騙，全不來。夫妻感情好，一起在村頭河南岸的織襪廠打工。老板和老板娘，那兩口子，都喜歡小紹，不多嘴，不調(diào)皮搗蛋，踏實(shí)做好自己的工作。老板家有倆丫頭，香寧感覺，如果小紹沒結(jié)婚，老板兩口子能相中他做女婿。織襪廠女工多，男工少。香寧略有一絲擔(dān)心，但又坦然，自己和他一起上班下班，沒事兒。前些年，織襪廠純粹是女工的世界，不招男工，這幾年，缺女工，現(xiàn)今孩子越來越少，長大的小姑娘少，上大學(xué)的不回來了，沒讀大學(xué)的，也進(jìn)城打工，享受城里日子去了?？椧m廠不能讓機(jī)器閑生銹嘍，老女工歇菜了，只好也讓男工上了，結(jié)果，這少有的男工像婦科醫(yī)生，都成了硬手。都說織襪子這活計做久了，車間里飛舞的纖維灰塵，對肺子不好，天熱，香寧不愛戴口罩，每天都吸進(jìn)肚子里一些。前兩年，香寧就說不想干了，現(xiàn)在依舊還在上工。不打工，干啥呀，不能干待著吧，日子怎么過？這鄉(xiāng)鎮(zhèn)地面上，沒有別的工業(yè)，全是織襪廠。這么拖延下去，就是最好的辦法。

有一陣子，在小紹的誘導(dǎo)下，香寧迷上了在手機(jī)看衛(wèi)星地圖，宇宙、世界、中國，一拉，瞬間就到了家鄉(xiāng)，遼河岸邊的村莊，很神奇。小紹指點(diǎn)給她看，這個圓圓的是地球，這是海洋，這是陸地。香寧笑了：大地就在大海上漂著呀！大海一片藍(lán)色平靜，陸地倒是波濤洶涌，放大，世界上各個國家，再放大，中國地圖，一只大公雞的形狀，再放大，北京，沈陽，遼河，渾河，這是咱們二道溝村落。她抓住他的手指頭，不讓他再動，怕把家鄉(xiāng)劃拉走了。啊，她興奮地看到天上的白云朵，土黃色的大地，一塊塊墨綠色的耕田。公路，這就是咱倆上下班走的嘛，這是河上的大橋，綠的是樹，深顏色的是房子，哎呀，這是咱家嘛！她纖細(xì)的指尖高興地抵上屏幕。屋后的樹林，門前的魚塘，干涸了，只剩下大坑，衛(wèi)星地圖也看出來了。太神奇啦！小紹笑說：“這誰做啥壞事，天上的人造成衛(wèi)星都能看得見，誰和誰鉆苞米地里，天上有眼睛瞅著呢。到晚上，人造這星星就看不見啦，沒有亮啊。人家有紅外線，還是紫外線，叫夜視儀，比老鷹眼睛和貓眼睛厲害多啦。對了，咱倆上下班，開車，車燈光一動，天上就能看見?！彼嘈Γ骸斑@太嚇人哩。大遼河不流淌，凍冰了嗎？”小紹說：“地圖上，河呀，海呀，就是這樣的。這是春天拍的衛(wèi)星照片。那咱家的小院，除了春天，夏天秋天冬天，衛(wèi)星就都看不到了。不是，四季變化，衛(wèi)星上都能看到，就是這衛(wèi)星圖片沒更新。這是小學(xué)校，空空蕩蕩，已經(jīng)撤并了，現(xiàn)在孩子越來越少，沒有學(xué)生了。”

早晨，香寧幫孩子穿衣裳。孩子九歲了，小身子瘦得精細(xì)，脖子很長，模樣像舅舅。香寧的弟弟在天津讀大學(xué)，是全家的驕傲，她盼孩子像舅舅一樣聰明。媽媽有心笑問：“兒子，媽再給你生個小弟或小妹，行不？”孩子爽快答：“行?！庇謫枺骸安慌赂銧幒贸缘膯?？”“不怕！”媽媽夸獎：“你比你爸強(qiáng)??！”小紹笑：“咱若是老板，就多生幾個?！彼龘尠祝骸安皇抢习寰筒换罾?？”小紹說：“頭一胎若是個丫頭，那咱肯定還得生一個。這都有兒子了，還扯那個蛋干啥呀？”

當(dāng)初生孩子的時候，香寧還年輕，自己還未脫孩子氣，除了喂奶，大多時候，都是爺爺奶奶抱著孩子?，F(xiàn)在過三十歲了，香寧變得非常喜歡疼愛孩子，有時會沒來由地?fù)ё鹤?，緊緊抱一抱。兒子腦瓜頂都齊媽媽胸口高了。一個孩子太孤單了，應(yīng)該給他生幾個弟弟妹妹才好，將來長大了，遇到事情，兄弟姐妹，互相照應(yīng)。雖然有點(diǎn)擔(dān)憂懷孕的痛苦，害怕分娩的疼痛，她真想著兒女成群才好，那才是媽媽應(yīng)該有的樣子。

上班下班，路過一條河，遼河支流。河瘦得讓她心疼，干涸露底了，細(xì)水長流，水窄的地方，一步就跨過去。每次車開過橋上，香寧都要向河道彎彎的遠(yuǎn)方眺望，總盼能大水汪汪多好，自己像水一樣，流到遠(yuǎn)方去。這河水，從遙遠(yuǎn)的東邊大山里流出來，流過這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平原，流到南方的大海里，她還從來沒有見過海。聽說，開車三四個小時，就到海邊了，可是，村里沒有人去，怕花錢。鄉(xiāng)下日子，緊巴巴，即使每月掙十萬，鄉(xiāng)親們還是勒牢褲帶，過幾百元花銷的生活。村里年輕人外出走了許多，香寧和小紹還在堅守。她曾動過心眼兒，想進(jìn)城，但小紹不琢磨事，公婆是害怕，怕兒子太老實(shí)，媳婦心眼兒活，進(jìn)城后，出點(diǎn)啥事就不好了。總之，全家人對城市害怕、恐懼，鄉(xiāng)村安穩(wěn)。然而，全家都盼望孫子好好念書，將來考上好大學(xué)，離開農(nóng)村，到城里去過活。孩子放學(xué)后，貪玩看電視，香寧一遍遍叮囑：“寫作業(yè)，兒子，好好學(xué)啊。”

夫妻倆半夜下班，早上八點(diǎn)多醒來。孩子早跟著爺爺上學(xué)走了，婆婆把飯菜擺上桌，“快趁熱吃吧?！毕銓幦滩蛔?，作笑說：“媽，您又要有孫子啦?！彼沃牌拍苤С肿约阂@個孩子。到底要還是不要，得早做決定。

“?。浚　逼牌乓惑@喜，笑問兒子，“真的喲？”

小紹紅著臉點(diǎn)頭，好像讓媳婦懷孕，像偷了別人家媳婦被發(fā)現(xiàn)一樣。

“這可咋整？你倆想好嘍？”

小紹說：“不要?！?/p>

香寧說：“要，咋不要呢？”

小紹沉臉：“要，你自己養(yǎng)?！?/p>

“那我找你干啥呀？為啥給你生孩子，我給誰不能生呀？”

婆婆打圓場：“別吵吵，等我問問你爸?！?/p>

婆婆慣了，雖說兒子三十多歲了，在媽心中還是孩子，要有爸爸做主。婆婆這樣說，讓香寧心里又期待，又忐忑不安，香寧知道公爹是老好人，更是不攤事的人，在他心中，日子天天重復(fù)過，什么事都沒有才最好。這回，公爹能活心再要一個孫子、孫女嗎？香寧還明白，如果公爹肯要這個孫子或?qū)O女，那么丈夫小紹自然就會同意生這個孩子。

婆婆雖然五十多歲了，長得少相，冷眼看像四十多歲的人，依舊有風(fēng)韻，比香寧好看，就是太瘦了。當(dāng)年，公婆可是鄉(xiāng)親們眼里的郎才女貌，小紹沒有繼承父母最好的，模樣比爹媽都遜色。婆婆是好人，照顧老人和病人三十年，在鄉(xiāng)里都挑大拇指。香寧親眼看到婆婆照顧爺爺奶奶和病二伯，小紹也給病二伯洗腳。香寧也幫著婆婆給病二伯端飯菜，洗衣裳。公爹是教師，先進(jìn)模范，獎狀證書，墻上掛好多個。上學(xué)時，香寧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喜歡這個歷史老師，戴著眼鏡，很文化人的樣子，就是有點(diǎn)微微駝背，定親后，她才知道，公爹有關(guān)節(jié)炎的老毛病，腰腿疼，常常自己攥拳頭，伸到后背捶一捶，打一打。公爹當(dāng)教師，就是工作，并不是知識分子，不喜歡讀書，也不愛看報。在村上，家里有個吃公家飯的，旱澇保收，就是好人家，比光靠種地強(qiáng)。香寧看上了小紹這個人，但娘家愿意這樁婚姻的一個重要砝碼，因?yàn)楣辖B吃官家飯，有依靠。婚后，雖然家里有老人和癱瘓病人，但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香寧不嫌棄，一口鍋里吃飯，一個井臺洗衣裳。幾年間，先是爺爺奶奶，再是病二伯，前后腳都走了。眼前，是全家最幸福的時候，香寧很滿意自家的生活。結(jié)婚的時候，婆家和娘家給他們置辦了家具和家電，還有一輛摩托車。后來，小紹喜歡轎車，先買的二手舊車，這回條件夠了，換新車。開車上下班，讓別的工友眼饞，香寧在女友面前有得意。房子去年剛剛翻修，光鮮亮堂。人情來往，養(yǎng)兒繳費(fèi)，都是老人花錢，小夫妻掙錢，自己攢著。這錢也實(shí)在不禁花，娘家小弟大學(xué)畢業(yè)，在城里買樓，把爹媽和姐姐家多少年的積蓄全拿去了，才交齊首付，還月月還貸呢。在這一點(diǎn)上，香寧感激小紹和公婆，把全部存款都給小弟拿走，丈夫沒有說一句風(fēng)涼話，公婆也沒給臉色看。娘家，家底不如婆家，爹媽都是農(nóng)民，爸爸這些年進(jìn)城蓋樓打工，落了胃疼毛病，都不敢歇養(yǎng)。媽媽把自己當(dāng)男人一樣累，辛辛苦苦養(yǎng)大兒女。香寧離開校門后，打工賺的，爸媽沒要，也沒給陪嫁，明說，還有你小弟，讀書好，要念大學(xué)，得老鼻子錢了。

婆婆轉(zhuǎn)來公爹的話，果然讓香寧失望了，公爹不贊成生二胎。香寧氣得一跺腳，肚子里猛地一沉，她立馬懊悔，急忙撫摸小肚子：孩子，對不起，媽媽傷到你了。

娘家媽黑矮粗壯，像個漢子，娘家爸瘦得像個玉米稈叫風(fēng)吹彎了腰的。爸爸不好管女人家生孩子的事，娘家媽和女兒一個想法：“孩子撲奔來了，咋能不要呢？”香寧拽小紹來娘家串門，就是為了讓媽勸小紹回心轉(zhuǎn)意。小紹說：“生了孩子，你女兒不能上班，少一個掙錢的，多一個花錢的?！闭赡改镎f：“等孩子斷奶了，給他奶奶帶著，你倆還上班，照樣好日子。我和你爸，養(yǎng)活香寧和小弟，都過來了，你們家養(yǎng)不了呀？”

面對專程為這事來串門兒的娘家爹媽，公婆熱情接待，酒菜豐盛。談到正事兒，公爹認(rèn)真嚴(yán)肅地擺道理：“親家母，你是好心，咱倆算算，現(xiàn)在養(yǎng)一個孩子得多少錢？”娘家媽繼續(xù)勸說：“倆孩子也不多，留下唄，過去一家好幾個孩子，不也都養(yǎng)活大了嗎？”婆婆幫著丈夫說：“活和活可不一樣，現(xiàn)在這時候，能和過去比嗎？”香寧白了婆婆一眼，這事，只要公爹說要生，婆婆就舉雙手贊成，公爹說不要生，婆婆就幫腔反對。姥姥笑問：“外孫子，讓你媽再給你生個小弟小妹，你要不？”外孫子專心玩著舅舅給買的汽車，先是沒聽見，后來，姥姥連聲喊，外孫子不抬頭說：“都行！”外孫子喜歡玩具車，轎車、火車、警車、吊車，一大堆，擺半屋地。外孫子叫小福?！皞z孩子也不多，福上加福，沒有孩子，哪來的福？”一個院子，兩座三間紅瓦房，白瓷磚墻，檐角鑲著福字。娘家爹是瓦匠，以內(nèi)行的眼光感嘆：“往后，這房子都空了，沒有人住了。”公爹苦笑：“唉，活好咱們這輩就行了，不管將來的事，咱也管不了?！蹦锛覌屪餍φf：“不管咋說，孩子來了，不要，肯定不對?！惫僮鏖_玩笑說：“這樣吧，親家，要這孩子，行，你們給拿一半撫養(yǎng)費(fèi)。”親家公笑說：“我們拿啥呀，這是你老紹家的孩子?！逼牌耪f：“生孩子是喜事，我兒子也是你女婿，你們不知道嘛，他有啥能耐呀，俺們還都老了?！惫f：“頭一胎若是個丫頭，那咱肯定還得生一個。這都有孫子了，還扯那個蛋干啥呀？”娘家爹媽異口同聲：“這是你們老紹家的事，俺們不管了，你們自己做主吧?！?/p>

就是香寧和肚子里的孩子，做不了自己的主。她氣憤地閉上眼，沖全家人、沖這幸福小院子，哭腔喊：“讓我流產(chǎn)，就離婚！”聲嘶力竭，嗓子都喊破嘶啞了，仿佛有血絲紅光夾帶到聲音里。她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從來沒有想過離婚的事。鄰居幾家小夫妻，都離婚了，多是外頭有了別人，有一家因?yàn)橄眿D不生孩子。那一回，小紹笑說：“就我沒離了?！毕銓幮φf：“小樣兒吧，你離唄，我照樣找小伙兒?！边@回，丈夫和公婆，都沒有接香寧的話茬兒。沉默，這讓她感覺到心上沉甸甸的緊壓，賭氣跑回了娘家。娘家媽搶白說：“為這個小事就離婚哪？那你離婚還生他家的孩子干啥？不還是得打掉嘛。”是呀，離婚不離婚，這孩子都保不住。那為什么離家出走，回娘家避風(fēng)？她被自己的氣話嚇掉了，真離了咋辦？自己一個人帶孩子，怎么養(yǎng)活孩子？女人需要男人，再找一個，能有小紹這樣好嗎？家境能這么舒適嗎？她看到了離婚那幾家，公婆都是純農(nóng)民，沒有堅實(shí)的工資依靠，日子過得都很難。自己只是上班，回家基本什么都不管，吃現(xiàn)成的。姜家小媳婦，一起下班，累一天了，回到家，自己還要煮飯，做家務(wù)。和人家一比，香寧很幸福。喊出了離婚，雖然只是一時的氣話，但她要撐住面子，嘴硬：“離就離，誰怕誰呀？”

娘家奶奶八十多歲了，很疼愛孫女，不同意離婚，又不同意打胎，癟著掉了牙的嘴，說：“打啥呀？哪有不熟硬摘瓜的？過去，女人生孩子，就像下個蛋似的，一個又一個，那誰，張大虎的老伴，生了十個，人家六間房村，老劉家，生了十四個，英雄母親，披紅掛彩游街，多光榮??！”以前，香寧和奶奶開玩笑時，為討奶奶喜歡，故意笑問：“奶，您給俺們攢下啥了？”奶奶作笑，自豪地說：“我攢下你們這一大堆人咧！”掐指一算，兒女六家，連孫輩們，二十幾口人，真是幸福的大家庭。

紹家這邊，老紹氣得對小紹說：“離什么婚？不能離！你告訴她，女人懷孕，犯罪判了死刑，都不執(zhí)行?！逼牌艑鹤颖г梗骸斑@不光是生孩子不生孩子的事了，這么疼愛她，嫁進(jìn)門來，沒讓她受一點(diǎn)委屈，還不聽話了，反天啦！不能慣著她，以前凈任著她哩，有啥對不起她的？”小紹低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婆婆又說：“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毙〗B也沒好聲氣：“這不懷孕了嘛。”過了一周，爹媽吩咐兒子：“去把你媳婦接回來，走個過場，別讓人家挑咱們理。這就算懷孕了，身子不舒服，回娘家串一禮拜門兒，歇歇養(yǎng)養(yǎng)，也該回家了。她若是給臉不要臉，不回家，咱另有說法。”還有一個原因，父母兒子三人沒說，卻都心里明鏡似的：再不去做人流，就晚了。兒媳婦懷孕，這樁從天而降的喜訊，讓全家人都籠罩在霧霾般的恐慌里。

香寧感覺自己的肚子像氣球一樣，這幾天大得特別快。娘家媽也沒好臉色，追女兒趕緊回家做掉嘍。香寧一直心焦冒火，嘴角燒起幾個小水泡，恨小紹咋還不來，這么大的人了，一點(diǎn)自己主意沒有，凈聽爹媽的。電話里，小紹讓媳婦回家，說來接。香寧賭氣叫喊：“我不回！”香寧瞅見自家的車開到門口，就流淚了。小紹進(jìn)門來，娘家人都不提打胎的事兒。丈母娘張羅好飯好菜，招待女婿。小紹第一眼就看到媳婦肚子大了很多，不禁驚訝：“這才幾天哪？”再面對媳婦的淚眼，他愧疚得低下頭去，心疼媳婦。香寧明白，吃完飯，自己得跟著丈夫回家，一回家，自己就敗了，這孩子保不住啦。她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孩子的哀求在媽媽身體內(nèi)擴(kuò)散震蕩開來。胎兒，也是小命啊。沒出世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人？這是不是在殺人？

如果真的敢于離婚，香寧的人生也許因此爆閃出耀眼奪目的亮光，她悄悄回到默默的日常中，注定做了一個平常的人、平庸的人。肚子里的孩子幫媽媽撩開了愛情的迷霧，香寧重新認(rèn)識丈夫，看清了，雖然丈夫老實(shí)本分，但也是無擔(dān)當(dāng)?shù)娜?，以前覺得他不愛說話是好的，現(xiàn)在卻認(rèn)為，不說話，是本就不知道說啥，沒腦子。公婆都是好人，卻是逃避現(xiàn)實(shí)的人。她想：女媧娘娘若真是捏泥造人，那么，她就是沒有丈夫的。手機(jī)上搜索，又說女媧和伏羲兄妹成婚。小紹，前世是我的兄弟嗎？想起鄰家夫妻不能生孩子，離婚了。香寧不甘心失敗，心里掙扎著，逼問小紹：“我若不能生孩子，你會不會和我離婚？”小紹紅著臉，尷尬訕笑。

她又埋怨：“你爸你媽從來都不喜歡我，若是自己女兒，能這樣對待我嗎？”

小紹說：“別扯沒邊兒的?！?/p>

“生孩子本來是喜事，在咱家可好，弄得像著瘟似的。”

“一個生不生孩子的事，你干嗎鬧騰這么大呢？”

“是我鬧騰嗎？生不生孩子難道不是大事嗎？你看你，連個孩子都不敢養(yǎng)，不敢做主，還能干啥？”

“別吵吵，吃完飯趕緊回家?！闭赡改镌诔次骷t柿雞蛋，拿勺子敲鍋沿當(dāng)當(dāng)響。老丈人擺開圓飯桌。

香寧嘆息：“都不生孩子，那這社會，將來年輕人少，不就完了嘛?！?/p>

小紹說：“這不是俺們操心的事了。”

回到婆家，香寧也不去看公婆，躲進(jìn)自己的屋子，又拖延了兩周，不去醫(yī)院，故意讓全家人著急為難。小紹給丈母娘打電話。娘家媽電話里罵女兒：“人家都不想要，你還非死乞白賴生啥呀？你咋那么賤種呢？”打胎前一晚，香寧哭了大半夜，不出聲，默默流淚。小紹摟著她，撫摸她后背安慰。

全家人，為啥只有我想留下孩子，就因?yàn)槲沂菋寢寙幔?/p>

小紹開車，香寧在副駕駛座位上，婆母和丈母娘在后座，去縣城的柏油公路，寬敞好走，非常光溜，穿過大平原上一個又一個村莊。車?yán)锶硕紱]有好臉色，不吱聲。香寧茫然失神地看著車窗外，見到路邊一家小超市門前，坐個女人抱著孩子喂奶，孩子吃一個奶頭，摸一個奶頭，小腳丫淘氣地舉到媽媽嘴角邊，媽媽笑著握住孩子的小腳，嘬嘴唇親了一下。香寧羨慕人家，想起以前自己抱孩子喂奶，那時候年輕，糊涂，還沒怎么想，就當(dāng)媽媽了，這一次，她是特別想當(dāng)媽媽，想認(rèn)認(rèn)真真當(dāng)一回

媽媽。

醫(yī)院雪白潔凈，香寧卻覺得這里到處都隱藏著最臟的東西。救死扶傷，生死之地。香寧躺在手術(shù)臺上，赤裸著，張開雙腿，不是第一次了，還是有些害羞，醫(yī)生護(hù)士男女都有。她心慌，又不太害怕，生過孩子，之前還做過一次流產(chǎn)手術(shù)。小紹學(xué)美發(fā)。醫(yī)生說，是小紹接觸化學(xué)染發(fā)劑，在香寧孕期傷害了胎兒。為了生孩子，小紹就不干美發(fā)這一行了。香寧對婦嬰醫(yī)院的印象非常不好。生孩子時，她本想順產(chǎn)大生，娘家媽和婆婆，還有丈夫，都合計好了。到了醫(yī)院，待產(chǎn)陣痛中，醫(yī)生和護(hù)士輪番上陣，一遍遍嚇唬，勸剖腹產(chǎn)。起初，全家人一直堅持不剖，香寧子宮口開很寬了，疼啊，喊叫出聲了。小紹心疼媳婦。醫(yī)生護(hù)士老是來說這么危險，那么危險，拖延下去更危險，嚇唬得小紹心慌沒底了，無奈簽字：剖。香寧沒有逃過這一刀，還不如早剖呢，多遭那些罪。她就認(rèn)為，沒有醫(yī)護(hù)人員的嚇唬，自己不會剖。若是醫(yī)護(hù)人員能安慰一下，說這是正常產(chǎn)痛，我也能堅持。過去哪個女人沒正常生孩子，現(xiàn)在咋都不會生了，全得剖呀？有人說：“是醫(yī)生為了多賺錢，剖腹產(chǎn)，掙得多?！泵慨?dāng)香寧摸到肚子上的大傷疤，就會抱怨：“醫(yī)生和護(hù)士戴著口罩，只露出眼睛，像是不要臉了?！毙〗B勸慰：“醫(yī)院做了很多好事呢?！?/p>

香寧像等待死亡一樣，躺在這里，感覺自己失重般，在向無底深淵墜落。她很想猛地掀開罩身上的無菌巾，跳下床，沖出手術(shù)室，撞破眾人的阻攔，跑出醫(yī)院。

冰冷的器械，打開濕潤的肉體，搗碎孩子，香寧身子里整個著火啦！醫(yī)生護(hù)士皺著眉頭好心問：“不想要，咋才來做？早做少遭罪?！毕銓幰痪湓捯膊幌牒退麄冋f，不想和他們講是經(jīng)過怎樣的波折才來到這手術(shù)臺上，就偏執(zhí)地覺得醫(yī)生護(hù)士也是害孩子的合謀。他們非常冷漠，殺人殺慣了。他們也是爹媽生養(yǎng)的，他們自己也生養(yǎng)孩子呀！為啥沒有一個人問問我為啥不生，為啥要打掉孩子，沒有一個人勸我把孩子生下來。她聽到了肚子里的凄慘嚎叫，孩子的呼救在媽媽身體內(nèi)擴(kuò)散震蕩開來。絕望中，香寧終于對醫(yī)生叫嚷了一句氣憤之極的話：“流產(chǎn)和結(jié)扎，一起給我做嘍得啦！”醫(yī)生苦笑：“這不行，一起做，太傷身體?！弊o(hù)士說：“想做，以后再來?！边@個鬼地方，香寧再不想來了，自己屁股下的這張手術(shù)床，有多少做了冤死鬼的孩子?。?/p>

分娩之痛，高興;墮胎之痛，傷感。婆母和娘家媽，倆媽媽紅著眼睛抹淚。

小紹背著香寧，走出醫(yī)院大門，倆媽媽攙扶著，香寧伏在丈夫的肩背，覺得可以依靠，又不能依賴。香寧不去流產(chǎn)，全家烏云當(dāng)頭。如果她真不去打胎，也不能拿繩子把她綁起來，押到醫(yī)院去。香寧肚子癟了，那捆綁全家的無形繩索解散，都輕松了，去一大塊心病。香寧覺得自己身子叫人掏空了，只剩下皮囊，骨肉全挖掉，氣泄了。

大生，坐月子，是滿月。流產(chǎn)，是坐小月子，半個月。三間朝陽瓦房，中間的屋開正門，東屋搭火炕，西屋有一張木床，冬天冷睡火炕，夏天睡西屋床上涼快。這回，為了香寧保養(yǎng)身子，不讓她睡床了。丈夫和婆婆伺候得很好，不許香寧亂動，就待在炕上，大小解都在屋子里。她硬撐著下地，趿拉鞋，踉蹌推門，想去外面，正好婆婆端來她愛喝的鯽魚湯，一迭聲嚷：“哎喲喲，快別介，就在屋里，叫涼風(fēng)吹著，落下月子病，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毕銓幭蛘煞蜻豆緦ζ牌诺脑髟梗骸凹傩市?，真關(guān)心我，就不應(yīng)該讓我打胎，這比生孩子更傷身體嘛?！毙〗B幫媳婦倒尿盆，看到有隱約的血紅色，不接她的話茬兒，不和她一般見識，她坐小月子，愛咋就咋，別惹乎。

婆婆捧來熱水袋，給香寧暖小肚子，抵寒氣。在紅糖紅棗小米粥碗上，只擱一個油汪汪的咸蛋黃，婆婆知道，香寧不愛吃咸蛋清。婆婆告訴兒子，不能給你媳婦吃西瓜，那是涼性的，等身子好了再吃。

香寧暴躺整整三天，筋骨癱軟了，頭昏腦漲又在炕上坐三天，過了七天，婆婆才允許她下地慢慢挪步走動。香寧腹痛，心更痛，孩子沒了，想坦然，又放不下。從丈夫訕笑的眼神，和公婆的小心翼翼，她明白，全家都有歉意。婆婆笑著喊孫子：“大寶，別跑外頭瞎玩了，多陪陪你媽?！庇H友們看望香寧，拿來好多雞蛋啥的，給她滋補(bǔ)身子。一時吃不過來，婆婆把雞蛋洗了，邊擺在壇子里腌上，邊和香寧嘮嗑兒。婆婆沒流過產(chǎn)，說小紹就是頭一胎，然后戴環(huán)了，現(xiàn)在絕經(jīng)了，節(jié)育環(huán)還在肚子里，都說應(yīng)該取出來，不然對身體不好，可婆婆拖延著，環(huán)兒和肉長一起了，硬摘下來，怕疼。香寧心里有話：“你摘環(huán)都怕疼，讓我摘孩子就不怕疼？”但她沒說出來，卻暗中較勁想：“等婆婆摘環(huán)，我好好伺候她，還你的情，讓你一輩子都感覺，逼我打掉孩子，是欠我的。”

親友們閑聊，有的說：“孩子應(yīng)該要?！庇械恼f：“現(xiàn)在養(yǎng)活一個孩子多難?！边€有的說：“有孩子，老了，才有指望。”立馬有人反駁：“瞅這些小年輕的，將來還能指望他們呀？”總之，都覺得：墮胎，是不大的小事兒，這年頭，有幾家沒打過胎？香寧心神不安，覺得自己殺人了，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我是媽媽，不，我是女媧！”她胡思亂想，想那沒見過面的孩子，心里祈禱著：“孩子啊，媽媽對不起你，早點(diǎn)托生個好人家吧，奔有錢人家去?！惫び雅閭儊?，對香寧和小紹笑說：“你們家有吃公家飯的，都不敢生孩子，那俺們純老農(nóng)民家庭，更不敢生啦?！毕銓幷f：“這不光是錢不錢的事?！彼龎粢姾⒆恿?，在迷霧中蹣跚，光著屁股，剛出生的樣子，帶著血跡的小肉身子，搖搖晃晃，像企鵝，越走越遠(yuǎn)，不肯回頭看媽媽一眼，她追，兩腿卻像被捆綁了，邁不開，跑不動，孩子到搖擺大河邊，輕飄飄飛上天了，她跪地哀號。小福推醒媽媽，叫喚：“媽，媽，你咋哭啦！”小紹下班，兒子告訴爸爸，媽媽做夢哭啦。小紹苦笑著摟緊媳婦，她垂頭埋在自己懷里，丈夫抱著女人又軟又硬的身子。

小福放學(xué)。香寧喊兒子：“來，媽媽抱抱?！睋Ьo兒子，媽媽的淚水流淌在孩子臉蛋上，孩子不知道咋回事，也跟著媽媽哭。香寧解開衣懷，捧著乳房喂兒子，吃兩口。小福平時愛摸媽媽的奶頭睡覺，這回卻破涕笑說：“我不吃奶，我長大了。”夜里，男人想吃，她不讓。她在里屋擦洗身子，站在鏡子前，捧著自己乳頭翻上來，俯頭舔了，幸福又傷感的味道，是替自己那個丟失的孩子吃。想起兒子小時候吃奶，咬疼了媽媽的奶頭，香寧就輕輕咬了咬自己的奶頭，有點(diǎn)疼。她憋住呼吸，又狠咬了一口！

香寧坐完小月子，丈夫和婆婆勸她再休養(yǎng)一段日子。她不愿意老在炕上待著，好人能待出病來。該上班，還上班。她早就不想干了，都說織襪廠車間里，飛滿看不見的纖維灰塵，這活計做久了，對肺子不好。不打工，干啥呀？這鄉(xiāng)鎮(zhèn)地面上，只有織襪廠。日子依舊那么過，一樁平平常常的家事，就這么平淡地流去了，平靜如水的時光里，竟然有流血?dú)⑷说钠届o悲劇。懷了孩子，香寧覺得自己很神奇！沒了孩子，也很平常，但她自覺有罪孽。

婆婆叮囑兒子，這些日子別淘氣，忍一忍，香寧若再懷上，那可不是鬧笑話呢。原先報了獨(dú)生子女，領(lǐng)證了，香寧上環(huán)了，沒帶住，這回，得想個好法兒，別再出差頭，太傷身子了。丈夫也不敢親香寧，怕她懷孕。香寧賭氣，偏不聽婆婆的，怕啥？再懷上，誰說啥也不好使，我一定要生。我這腸子都悔青了，這回我非自己做主不可！來，整，好一把！她拽丈夫上自己的身。小紹躲，她騎他身上了。他暗笑：瘋了。

小紹玩電腦游戲，香寧玩手機(jī)微信。她看到一個信息，解說墮胎的詳情，配了圖片，胎兒在媽媽肚子里，是那么樣的人芽兒，打胎真是很恐怖的事，她是媽媽，母子連心，為胎兒心疼，為自己疼。微信上還說，應(yīng)該為打掉的胎靈超度，香寧不會念往生咒，也不想去寺廟進(jìn)香火，不信那個。還有一個說法，她相信了。這天下班，她說去集市。小紹聽媳婦的話，開車送她，但不陪她逛蕩，在車?yán)锏取Ｏ銓幵诜b攤前，買剛出生孩子穿的衣服，買周歲孩子穿的，兩歲、三歲、四歲、五歲，一直到上學(xué)大孩子穿的，春夏秋冬衣裳都有，花花綠綠一大包，塞在大編織袋里。小紹直眼兒了，愣住啦。香寧不等他說話，就氣呼呼沖他嚷：“你甭管！”小紹怕媳婦累著，急忙拎過衣裳包，塞進(jìn)后備廂回到家，香寧翻箱倒柜，又挑兩套兒子小福的舊衣裳，八成新的，這才最重要，穿過的，上了血肉身子，沾人氣兒。立馬去鎮(zhèn)上郵局，按微信上的募捐地址，寄給窮苦地方的孩子們。香寧覺得那些受苦的孩子們，穿上這些衣衫，就仿佛自己那在天地間游蕩的孩子靈魂也不冷了。

小紹覺得衣裳買得有點(diǎn)多，弄兩套，是個意思就好嘛。他假裝喜歡，贊成媳婦的做法，幫著填寫郵寄單子。香寧手機(jī)上保存著微信截圖，一個老師為學(xué)生募捐，信息中有電話。小紹話少，的確心眼兒多，搜索了一下這號碼。不對呀，這是假的，你看，手機(jī)號，根本不是那個地方的。香寧傻眼了，佩服男人細(xì)心，怪自己太盲目?？?，買了這么一大堆衣服，怎么辦？寄！不寄，我這心里堵得慌，化不開。學(xué)校是真的吧？小紹乖乖搜索，真有這個學(xué)校。寄出去，咱就不管了，心思到了。

她心缺了一塊，想補(bǔ)上。女媧補(bǔ)天，人造星星上天了。香寧想象坐在人造衛(wèi)星里，俯瞰自家小院子，冬天白雪鋪蓋，特別清凈，春天，屋前的杏樹、櫻桃樹、梨樹、桃樹，都開花了，最香，最好看，繽紛多彩。夏天，小院綠色濃郁茂密，菜園里各色青菜，還有一簇簇樹葉。秋天，小院里，玉米棒子堆成小山，窗臺上，墻頭上，都擺滿了金黃的玉米，屋檐下懸掛著玉米，房頂上，攤開了玉米，小院像個黃金城堡了，亮閃閃、光燦燦。生活在這方土地上，這個村莊，這個院子里，香寧有幸福感，又不太滿足，暗暗勸慰自己要知足。人哪，享福遭罪，天生由命，都有定數(shù)的。

從衛(wèi)星地圖上看，自家小院和村莊，離大海很近，手指頭一骨節(jié)那么遠(yuǎn)。香寧說：“走，咱帶孩子去看大海?！毙〗B現(xiàn)在討好媳婦，以前肯定不行。家里，只有公爹開會出差見過大海。一家五口，正好坐滿車。上了遼河大橋，香寧看著那一線閃耀陽光的流水，想，能在這水上開車多好，一直開到大海。公路蜿蜒，順從干涸的堤岸爬動。小福樂得問：“大海，有多大？”香寧和孩子一起，張開雙臂，擁抱大海，好大好大，海風(fēng)吹拂，她感覺自己要飛起來了。海鷗展翅，從海浪中飛起，仿佛風(fēng)箏浮在天上，墜落在波濤間，像紙船在飄蕩。海浪沖上沙灘來，淹了香寧和孩子，母子歡叫著往后退，退到了小紹的懷里。一家人面朝大海，小紹摟撫香寧的纖腰，感覺很幸福，摸索她后背，脊骨一滑一滑，想起媳婦可愛的腰窩兒，他笑了。

海天交合之外，是哪兒？香寧眺望遠(yuǎn)方，想起弟弟，發(fā)信息問在干什么？她有寄托，將來，孩子長大就跟舅舅去，肯定會過得好。弟弟回復(fù)說：“和同事們一起聚，在慶賀太陽的生日呢?！彼@喜：“太陽也有生日？”“是，南方的同事，他們家鄉(xiāng)年年都過太陽的生日，叫太陽節(jié)?！毕銓幱芍愿袊@：“真好！”“姐，他們說的太陽生日卻不在一個日子，一個地方一個說法，好笑吧。太陽每天早晨出生，天天都是太陽的生日?！?/p>

太陽升起老高了，屋子里刺眼亮。小紹推晃香寧肩膀，叫醒她：你這幾天咋這么愛睡覺呢？香寧迷迷糊糊半睜開眼，發(fā)絲沾在臉頰上。小紹覺得有點(diǎn)不對頭，問媳婦：“哎，你這，過了有十天半月了吧，咋還沒來？”香寧也在忐忑中，猜自己可能又懷上了，披著被單，坐在炕上，正不知怎么回答男人。這時候，房屋突然顫抖，香寧感覺身子被搖來晃去。墻壁棚頂嘎巴巴作響，小紹瞪大眼睛驚叫：“地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