箴言（十二首）

劉潔岷

浦江集：小鎮(zhèn)來信

就好比我在童年時爬上樹干

鳥巢猶如黑太陽把我照耀

就好比我少年時手指顫抖地探入

深深的樹洞，或揭掉了瓦片的屋檐里

那些雛雀在我掌間歡騰

就好比我大二奔向班級的郵箱

我抱緊寫有我名字的八封來信

（信里的言辭全是寂靜），我邁步

在有如燃燒的鋼水般的夕光里邁步

看到自己被風吹歪的身影

藍月亮升起來后是紅月亮

在老式危舊的盛滿倒影的庭院里

那些鳥一樣的信那些信一樣的鳥雀

被我發(fā)白的手勢嗖地驚開，然后它們

再次簇擁著慢慢地靠近了我

三盟集：王維來信

秋天的菩提樹葉

落在空蕩蕩的院落

靜在青松松濤里的泉聲

菊花綻放出疼痛

綢緞更換深藍的棉布

經(jīng)案、藥臼與繩床

回頭悵望一千里的鳥道

掌心里寫下病句

繞過永遠也找不到的

明晃晃但沒有榴花的石榴樹林

管弦撥動柳色，出任了

敵方委任的官職

我的早餐

我的早餐被我弄臟了

我把眼鏡忘在辦公室了

我把雨傘落在公廁里

我在交通高峰期耽擱了四十七分鐘三秒

我辭掉了我的幾份工作

我付出了大量的短信、情書

從我的房子，沿一條年代久遠的

石板路走去的，她是外婆

在我以外，是什么死了

是什么喚起了我們醒來的勇氣

教授、椅子、摩托車、青年

游戲時下的雪

信號、弧、彈不開的雨傘，漸涼的

身軀，剛剛失去的

心不在焉的夜晚

早上，母親又在扮演我的母親

睜眼之前我的許愿

是天大的秘密

我是這世上某個男人

與某個女人的孩子，對他們而言

我和姐姐是主要角色

要同我約會的配角會來，將

帶來愉快的時刻而不是奸情

一切都在減緩，心跳和顫抖

我也有過那種時候

猶如外婆在年輕時的模樣

特別是她的眼神，一種眼神

我能從中找到窒息感

一切都在改變，心跳，像疾病

一樣活潑地發(fā)生

昨晚我做了兩個夢

一個是我們大家擠壓得更緊

她們說話的語速極快，像傳言

清晰又充滿了驚奇

一個是我啞了，舌頭下一片灼熱

濱湖集：元宵節(jié)

年輕的春天時光

身材與天氣成反比

櫻花在枝頭已經(jīng)摁不住了

元宵節(jié)時蒙娜麗莎吃了幾個湯圓

個頭比照片還大

在頭版頭條上又白又圓

大霧降臨

燕郊的檢查趨緊

那些從會場出來回到家里的

臉盤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父母帶回了孩子們不喜歡的玩具

在我們剛剛開始的童年故事里

需要一些我們喜歡的玩具

竹馬，停在南瓜葉與花之間的蟋蟀

需要一些會做算術(shù)題的粉紅眼兔子

高粱飴、胡蘿卜與小圓白菜

蘋果，櫻桃掛在櫻桃樹的枝上

不過停在黑乎乎窗臺上的蛾子，肯定是

從池塘邊的櫻桃園飛過來的

接著爸媽就開完會回來，我們想

就是困得要命也不要閉眼但還是睡了

我們猜想父母趁我們睡著后拌嘴

做我們不知道的事，其實是真的

于是第二天他們從病房從教室回來

帶回了蛋糕和野草莓，還有玩具

我們把野草莓都吃光了

蛋糕浸泡在開水里，調(diào)成面糊

至于玩具，我們把它叫作船

因為它被拆開后就沉沒在井里

我們把它叫作鳥，因為

我們把它擲向天空后就不見了

我們不喜歡呵我們不喜歡

這一對性格迥異的父母，他們

把我和姐姐的童年弄糟了

不知道那時候他們長得像不像我們

我們照鏡子，在滿是水洼的路上走

在我們把空罐頭盒踢來踢去的時候

就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讓他們穿雨靴打著燈籠去找

也找不到，于是我們慢慢長大

箴言

當你的生活剛剛

有點起色時，你的前妻

肯定要來破壞

當母親和陌生人開始調(diào)情

我就有了爸爸

這就像在破漏的船艙里

往外扔玻璃瓶子

就好比雞蛋爆炸了

有個年輕人如果他一定要經(jīng)歷

別人所逃避的經(jīng)歷

還想象古人一樣到高山上

抖衣，到長河里洗腳

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想說

那并不值得

記得爺爺把他的死期推遲了一年

獨輪車吱呀呀地推走了

在池塘邊浣洗衣裳的婦人，她們

還在我和姐姐身上的各個部位

捶捶打打

如果我們不太害怕，就會

被露珠打濕褲管──

我們抄一條近道上學

每次都能看到日出，和山上

吹小號人的剪影

路過墳地時，有一簇

剛剛熄掉的綠熒熒鬼火

蛇盤旋著豎立

黃鼠狼和獾穿過

嗖嗖作響的雜草，姑奶奶

變成了新的我們從未見過

奶奶的菜園，是我們

放學后悄悄常去的地方

在那兒的花楸樹下

爺爺還在，蟲子般大小

自我的信函

我曾寫下過一封長長的長信

用掛號寄出，那封信

是在一座有著八百萬人口的城市里寫下的

落款后我如釋重負，我知道

我的一生中已永遠少了點什么

我還寫過一封短函，雖然簡短

可有著烈火與星辰

信發(fā)的是特快專遞，為此

我買了一張價格昂貴、非常貴的機票

在機場我親眼看見穿藍工裝的工人

將郵包甩上飛機

我已近老年，我在最近封上的是一張彩色的

賀卡，我在外地，我

爬上一座座高樓看月亮

我在出差，過節(jié)，發(fā)了病，臉小多了

且新添了可怕的皺紋于是──

我坐上一艘慢船回來，船很慢很慢，還

誤了點，還被查票、身份證，受喝斥

還稱了一斤酸不溜秋的柑橘

正好趕上那張地址不詳?shù)馁R卡

被揉作一團地

退回

問

很多人是在水里喪生的

很多人在火里和山中，車禍

撞飛了一些人的余生

寒冷的天氣與饑饉，鑄就了

另一些人的性格、生平

更多的人躺在病榻上

病因尚且不明，卻已經(jīng)有了

窮極無聊的征候

還有個別的在彌留之際

良心發(fā)現(xiàn)了

雙眼被藥膏涂滿的人

會想些什么──惶恐

還是開開心心？那是以

最為原始的方式離開人世

遠方的霓虹與戰(zhàn)火閃耀

使我發(fā)笑的是我的

后人，對著我（空氣）的發(fā)問──

你會醒過來嗎，你

在睡覺嗎？就像對著

無知的小動物那樣耳語

蛛絲跡：心像

火燒云中的鷹，瞄準

灌木般慌亂的野兔，朝下沖

蛇在秋草中蠕動滑行

舞弄著舌叉，在水邊留下

一卷令人驚訝的蛻皮

螞蟻在塵土里拖著受傷的腿

和腳，承受著劇痛

這時我的思緒亂紛紛

蛛絲跡：信

不知道是昨晚還是今晨

總之吧是醒著的時候

我在想寫一封信，朦朧中想寫

不知是手寫還是電腦寫，也不知

如何發(fā)出去發(fā)給誰

下午我看了一本書，書很薄

書里有個老人在等信等了五十年

穿著新郎時的衣服每周五

去江邊等破舊的郵船，觀察

從船上跳下的郵遞員的一舉一動

我是先想寫信后才發(fā)覺書和信有關(guān)

不過他是在等信而我想寫信

信的內(nèi)容在不清醒狀態(tài)時

似乎都已經(jīng)擬好：是真的擬好了！

現(xiàn)在只感到一片灰燼

小羽同學

藍墨水的書

一團雪從瓶子里冒出來

白的盤子里有許多葡萄的影子

一堆肉擺在一起，小的手

像沒有骨頭的怪物舉著

鸚鵡居然叫我傻子

鸚鵡變瘦了，羽毛縮水了，羽毛褪色了

媽媽朝我悄悄使了個眼色

有些大樓被樹包裹，幾乎看不見

魚缸里有一個小孩騎著馬，下面有只兇猛的烏龜

一個欺人太甚的太陽去找小雨滴的麻煩

亂七八糟的地方，藏著許多木乃伊

秋風吹來桂花云彌漫整個學校

走廊里一個紅色假人低頭，在撿鉛筆

（責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