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丹
孤山擬古,寄林和靖
我已回鄉(xiāng)多日,想必清貧的
先生也只好退回西湖。
“整個國家都浸泡在稅賦之中,
而只有西湖是免費(fèi)的居所?!?/p>
那日,我尋訪孤山,想請教你
植梅的手藝。石碑上新發(fā)的
青苔暗示我:你出了遠(yuǎn)門。
兼職門童的鶴落在亭尖告訴我,
你是連夜出發(fā)的,回江淮防洪。
“像還一筆年輕時欠下的債?!?/p>
“筑堤不如給積雨云做扳道工?!?/p>
“入伏以后當(dāng)月夜翻耕,
鋤開月光的瞬間完成遷插,
開出的花才能雪般白,還要
種得整齊,如韻腳一般?!?/p>
它高傲的樣子頗像臺起重機(jī)。
它還說整個七月,它都不曾
飛出孤山,因為不忍心
對著發(fā)胖的西湖照鏡子。
做錯覺的幫兇。“月光落在
枝頭,像層薄雪?!痹捯敉qv
在你墳邊的一截枯死的梅枝上,
它在梅季長出了野菇,仿佛
你經(jīng)手之物朽爛后仍有奇力。
冬日吳大海觀巢湖
那次在漁村吳大海,我學(xué)會了
兩樣本領(lǐng):傾聽和惋惜。
山路的曲折仿佛在提醒我們
可能來到了語言的邊陲,
湖灣像一張弓,蓄滿了拓荒者
投身漁業(yè)的激情。遠(yuǎn)遠(yuǎn)地,
耳道之中就被傾注了波浪
投擲過來的數(shù)不清的白刃。
向南望去,視線穿過樹枝之網(wǎng)
落入湖面,樹枝搖曳,不知
是因寒風(fēng)而生的戰(zhàn)栗還是
因為夜巡的矮星霸占了鳥窩。
所以通往湖邊的小徑滿是枯枝,
踩得作響,像壁爐里柴火的
爆裂聲?!翱葜Γ喕氐牡盅何??!?/p>
響聲持久,和祈禱一般古舊。
“無論你對沙灘的誤解有多深,
都不會削減波浪的天真。”
湖底仿佛有個磨坊,浪托舉著
不竭的泡沫,像個女巨人
翻開她的經(jīng)卷,續(xù)寫每個
何其相似的瞬間?!拌傘@的浪花,
是一種離別時專用的語言,
仿佛告別是它唯一的使命?!?/p>
最后,暮色混入了愉快的交談,
我們起身時,注意到了星辰
隱秘的主人,發(fā)髻散亂的稻草人
獨(dú)自回到石砌小屋,飲下
一次追憶之前,他指揮群星升起,
他并不打算將口令教授予我,
直到我寄身山水的執(zhí)著賽過湖水
億萬次沒有觀眾的表演。
暮春夜晚的兩種風(fēng)格
I
暮春,在暗夜之中練習(xí)辨聲
成為我新增的一門晚課。
超載的卡車馱著的不論是瀝青
還是即將被植入脊梁的混凝土,
無一例外地,拖著疲憊的車斗
朝我睡眠的淺海里投擲礁石,
似乎是要試一試我焦慮的深淺,
試一試舵手的耐心有多少存余。
扶著窗簾縫隙漏進(jìn)的光柱起身,
我看見:路燈的數(shù)量沒有變化。
連夜的激戰(zhàn),都不曾出現(xiàn)逃兵,
“它們早已適應(yīng)了漫長的黑暗?!?/p>
II
我時常回想往事,好像所有的
回憶都包含對自身處境的憐憫。
想起在墮落的皖南,統(tǒng)治暮春
長夜的聲音有以下三種:
晚歸的人掀起的狗吠,蛐蛐
求偶的叫喚和一畝畝的蛙鳴。
“聲音如果不是山體幻化而來,
那山巔為何一年年削低了?!?/p>
那些鄉(xiāng)居的日子,我很晚睡去,
直到蘸滿幸福的露水形成;
我很晚醒來,常常因為母燕回巢時,
泥穴里的雛燕發(fā)出的那陣陣騷動。
失落的女巫
她腿落下殘疾后,鮮與進(jìn)城
做工的婦女來往,避免失落
被交談放大。秋收之后,
她整日流連收割完的稻田,
“總有遺落的稻穗,多得像
兩鬢白發(fā)所牽動的悲哀?!?/p>
幾乎每一次,她都將身體折彎
到極致,有時索性跪下,
像是服軟,仿佛低頭就能獲得
蔭翳,又像是報恩,“簡單的
重復(fù)之中我終于明白為何
我所見過的石佛都是斷了頭的。”
那只蛇皮袋像是裝滿了星宿,
“重量僅次于她的呼吸。”
這疊加的重物分擔(dān)了她的病痛。
“它們從未后悔在此間墜落,
就好像田野是星星的游樂場,
而稻茬是唯一的暗道入口?!?/p>
直到暮色變成她不合身的外套,
她回到伏在寒露之下的屋頂,
等待月亮懸高時似有規(guī)律地
鋪開那些經(jīng)她之手打磨過的谷粒,
那一刻,她多像名女巫
瞬間就復(fù)原了那張失傳的星圖。
少女建筑史
〇三年,屯溪的雨仍是一種甜食。
那天,成群的鉛色云朵之下,
你在巷口接我,石條被檐水
沖洗得發(fā)亮,仿佛本地剛經(jīng)過
一場騷亂。實際上,小城平靜
連石縫之間盡是四鄰虛擲的
時間之灰,甚至沒有旅塵。
你說那就是你家和燕子合租的
半棟徽式老宅。外墻黑乎乎的,
好像瓦片是位不肯懈怠的染匠。
“燕子剛外出謀食,巢似有余溫?!?/p>
穿廳堂而過,樓梯折疊了你
潮濕的鞋印獲得了幽暗的風(fēng)格,
可是你利索地登上二樓緩沖了
它的逼仄?!叭枪羌艿姆孔?,
真空的燈代替了實心的火焰
撐起了整棟樓里成捆的黑暗?!?/p>
書桌的四只腳在等你的步調(diào)
搖勻,無論卡帶擺在怎樣的位置,
都不能阻止歌詞和浪漫派詩人
自如地棲身那自甘黑暗的房梁。
格子窗外,云取代了水塔
給天井中的青苔充當(dāng)缺席的句芒。
我看見了檐溜中間的分水嶺
和黑色的正逼近我們的雪崩。
“我視其為告別的預(yù)示?!?/p>
此刻,我在記憶變皺之前留下
拓片,而你在松江的新房內(nèi)
讀這首詩,四壁白得讓我相信
它和我當(dāng)年所見屬于同一次雪崩,
它將我們拆散,又個個合圍,
將我們困在這嶄新的廢墟上。
給毛毛的詩
毛毛,請你原諒我仍然不能
將一首祝福的詩寫得甜蜜。
毛毛,十年還不到,曾經(jīng)照耀我們
過河入林的星星都已焚燒
毀盡,正如那入汛以來的長江
稀釋了我們的親密。
我將接受一段禱文的再教育之后,
乘著那最后一片薄冰渡江
回到皖南,見證你的喜悅。
“誰把請柬折成軍令的形狀,
言辭中又夾帶著初夏的羞怯?!?/p>
六月的銅陵蒼蒼如蓋,像鏤空的
綠肺倒置。一座城市折疊
在自己的綠里,苦練還魂之道,
末了居然依靠一片樹葉
殘存的象形記憶而復(fù)活。
“這綠并未因江水的流逝而褪色,
一如我們以灰燼做底色的友誼?!?/p>
毛毛,好像這綠是林中一種拒絕
引力的細(xì)溪,經(jīng)木射線的篩選達(dá)到
罕有的純潔,就連保管月亮的
沙利葉都曾向我暗示對你的嫉妒。
須臾之塔
九〇年寒冬,母親整日進(jìn)山砍柴
以便來年的屋頂上炊煙不絕。
祖父將成捆的柴火堆碼在舊屋前,
扎得像省界上的懸崖那般垂直。
第二年的盛夏因洪水長期浸泡
而鼓脹,占據(jù)了我原始的海馬區(qū),
恐懼是稠密的雨點,戰(zhàn)時電報般
急迫,洪水進(jìn)院后輕易邁過門坎,
母親將我抱到谷倉的蓋板上,
她的膝蓋淹沒在水里。門前的柴堆
竟整個浮了起來,像紙船飄走。
“它們本當(dāng)經(jīng)過膛火的烤問進(jìn)化
為炊煙,去戍邊,給人間溫飽?!?/p>
后來聽人說,柴堆堵在了村尾的
石拱橋下,像個巨大的炸藥包。
直到橋頭的石獅率先跳下,劃出
一道黑色的引線?!皟?nèi)心有波動的
青石才會被選來雕成庇佑的獅子,
石匠在刻獅鬃時要避開閃電的日子
線條才不會被折斷。”它從欄桿上
躍下,投身于這污穢的末世,
它一身黃泥,像穿著件破漏的袈裟。
橋另一頭的柳樹當(dāng)天也被沖垮,
再也沒有吹拂,再也不會有蔭翳
織成母親的披肩。因絕收而被迫
去省界那邊做工的人帶來新的傳言:
洪峰過境時,新安江異常寬闊的
江面中央曾浮現(xiàn)過一座須臾之塔。
復(fù)刻一個夢的片段
夢境中的六只鶴引我仰頭注目,
我赤條條站著,像是在一只甕底,
看著它們傾斜著飛向高空,
好像天宮有神仙緊急召喚,
還有伺童正對著一只香柱讀秒,
它們整齊地擺動翅膀,似乎在人間
它們有過嚴(yán)苛的自我修煉,
仿佛這幾只鶴就是從甕身的圖案中
掙脫,直直地飛出了鏡頭。
仿佛它們的翅膀是天空的拉鏈,
被封鎖的天幕灰暗如釉。
第二幕,相同的機(jī)位。
六只鶴返回向我靠攏,飛機(jī)一樣
逆時針盤旋。這讓我想起童年
烏鴉在傍晚時分繞著殘破的屋頂
俯視人間。這六只鶴合圍成的
六邊形出奇地精準(zhǔn),仿佛
只有這樣它們才能沖破磨難的肉體
變成十二只,二十四只,更多。
旋即繞成一級一級的鶴塔,好似
為了打撈我這艘浮世的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