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游（二十八首）

李浩

鄉(xiāng)村墳場

回龍寺村有一個墳場。以前我常去那里放牛。

鄉(xiāng)下的野狗也喜歡那里。那里有茂盛的草。

那些草在風中喜歡挪動身體，喜歡搖晃頭腦，

喜歡占領(lǐng)墳頭和濕地。這里也是吸引烏鴉的地方，

烏鴉喜歡站在墳頭上拉屎，并且大聲歌唱。

兔子就藏在草叢里。仙人說那里是風水寶地，

是死人的天堂。次年冬天，天氣干燥，

野外寒風四伏；我面對風口，放了一把火。

多么安靜

午夜的房間、人影多么安靜

坐在房間里看煙灰落地多么安靜

茶幾上擺放的葡萄、酒杯多么安靜

墻壁和墻壁上的掛歷、蜘蛛網(wǎng)多么安靜

書桌上的避孕手冊、U盤、電腦多么安靜

地板上的拖鞋、襪子、腳趾甲、毛發(fā)多么安靜

一間十五平方米的空氣和空氣中懸浮的頭皮屑多么安靜

單人床上的胸罩、咪康唑氯倍他索乳膏多么安靜

梳妝臺上的梳子、大寶SOD蜜、眼影、鑰匙多么安靜

窗戶上我寫的漢字，還有吹進室內(nèi)的風多么安靜

女人的連綿尖叫和她背后的夜行貨車，多么安靜

挖鱔魚

在鋪滿霜粒的早晨，那些終生播種的

人民：土地的情種。肩扛鐵锨，手提

蛇皮袋，直奔已經(jīng)干涸的稻田、糞坑、溪流，

用嗅覺尋找有關(guān)鱔魚的蛛絲馬跡……

那些狡猾的鱔魚：臥底的月光。最終

還是掩飾不住藏身的秘密，逃脫不了那些

簡單而樸素的眼睛和手段。他們，土地的情種

用鐵锨，刨開冬眠的土地；鐵锨雪亮的

刃，深深地插入土中，決不拖泥帶水。

他們，土地的情種，上半身伸進深深的

泥坑中，向外拋出鱔魚，終日吸取日月

精華的鱔魚，脊背青得發(fā)黑的鱔魚……

他們踩著地上的樹影，呼吸冰涼的空氣，

手提著蛇皮袋的欣喜；他們的臉上凸出的

是過年的心事；那些只懂得挖掘和泥土的人

腦子里時不時地浮出一些深淺不一的坑。

雪

雪花從空中飄來，落在我的臉上，

安靜地融化。從雪花飄落的

寂靜里，我觸摸到了雪的孤獨。

我站在雪中，將自己雕成時間的雪人。

我站在雪中，阻止大雪把你深埋。

你知道的，“這一切，是那么多余，

多余的，叫人相信死。”可是，

我還是迷信愛。我孤身一人走到

夜晚的盡頭，這路程多像森林！

東風未過

請把櫻花標本擺放在書架上巴爾特的位置。

隱藏那只蝴蝶，隱藏那個點燃香煙的身影。

我們得趕快把窗臺上，那些小動物的尸體

放入裝木糖醇的小瓶子里。讓水洗過的

地面，閃動著星光的故事，迎接一個人。

我的墓地，在死者的家鄉(xiāng)，不能平靜如初。

山中行

從京珠高速公路上，飛過的是一群麻雀。

那些黑壓壓的嘁嘁喳喳的麻雀

心目中滿是無邊的自豪，翅膀閃爍著

霸占山河之氣魄。那些以游牧為生的

公民，居無定所的族類，于空中的姿勢

多么像暴雨前密布的烏云———巨大的力。

死亡逼近

光線逐漸貼近墻壁上的墨跡。

與光無關(guān)的物體開始把我

引向絕境。枕頭下書籍上的

紅色印章殘留著貓的齒痕，

深深的。紙張里傳出的暗香

摻雜著老鼠的氣味，籠罩視野。

墻角里的小動物搬運著彼此的

陰影，在它們的世界里

明暗不分。絲絲涼意從罅隙里

襲來，刮掉我的胡須，洞穿我的肺。

在林中

我在林中漫步，這片樹林跟我在夢中所見一樣。

這個場景，在我腦子里，是一片盛開的星空。

我赤腳走在樹林間，這些樹好像大地的使者，

他們站立著，正在工作。這里是我最后的住所，

可是，死者的嗓音和怨恨，同時隱藏在樹林當中。

當你走在他們中時，你會認為我們?nèi)缤箫L

卷起的沙石，在時間中流逝，我就是這樣來到

這片樹林里的；我的命運：劇院，油畫，電影……

即將重新頒布。這片樹林，林中的每一棵樹，

好像每一顆星。一閃一閃的；他們：一閃一閃的。

我認為，他們是一些耀眼的人。當你的親人

在談?wù)撍廊サ臅r候，你說“確實有死去的幽靈”。

一個人

從珞珈山上下來，走在人群中的人

他腳下的碎石小路，路上的臺階，

臺階旁邊的房屋，房屋身后的樹木，

珞珈山、防空洞、浪淘石、墓園、空氣，

都被一個人淹沒了，寂靜便是夜空。

我的馬路、我的鳥鳴、我的書籍，

我的村莊、我和我眼中的黑草莓，

我那山坡上的紅豆，都被一個人淹沒了。

難道那是雪中的鴿子？我來到湖邊，

我走進我的里面，站在我這個點上，

帶著他的思想和身體，以及一種神秘，

歸向任何他想要的山楂，還有泥、砂。

峰頂

峰頂上的積雪，

朝向圣潔的

山嶺?？罩屑彼俚?/p>

云，在緩刑中，

燃起女人的前胸。

我在這個如此孤獨的

星球上，抗拒吃人。

書信

我在日記本里修建了一座花園

每天傍晚都會有神降臨花叢間

在這里我們的每一個春天，

都像一條河流。每一個春天呵，

都會經(jīng)歷高山、平原、丘陵……

當她們流經(jīng)沙漠的時候，

就是每天的傍晚，神降臨的時候。

因為愛，神在閱讀。他對友誼，

我們不曾察覺，但并不遙遠。

“那些花朵開放，青草生長?！?/p>

我要創(chuàng)造一個瓶子，裝下花朵、

卵石跟地上的種子進行的交談。

一再地

一再地，我將手緊貼自己的心臟。

鷺鷥一再地，隱匿在稻田里的

秧苗中。長久靜立之后，我仰望清風

和清風里的水域。一再地，夜空下的光蟲，

安靜地起飛，安靜地降落。

我試圖改變鳥的翅膀，江河上的堤壩，

心臟的位置，我改變它們了嗎？

在這個上升的夏天的夜空，和眾多的星辰中，

她永遠不變。她的生命在無窮里。

她還將使我們和眼里的靜物更新。

是誰在掌管我在這里言說的一切？

我深知智慧在我們腳下的經(jīng)緯上，

你用心朝向他，你便成了幸福的盲人。

在天命的形式里，你將走完這路程。

今晚我是所有的人

今晚我是所有的人

今晚我和大風雌雄同體

我握住中原的夜晚

其實今晚的雪很白很美

我在患有胃癌的大街上

像一束光，穿透暴雨

我想———我就躲進湖底

我想———我就是看我的烏云

今晚我和北風一起與北風為敵

今晚我在甘蔗林里

娶閃電為妻

如果群星逃離天空

我看水

時光真像流水我坐在水上

我的雙手打開一本書

有一扇門立即跟著打開

我眼里的世界我頭腦里的世界

因此被這扇門隔開

我沒有煩惱也不在乎遺憾

我沒有想過要把這本書讀完

在開啟的門里我的心不在乎

即將獲得一粒銀子

一點閃光我喜歡看水

讓這水能流多遠就多遠

就把我?guī)Ф噙h我看水

一流而下或?qū)⒂篮惆㈤T

旅途中

樹林由深至淺的面貌在鏡頭里

急切后退。平原上的村莊

和平原之間，精神朗朗。

大地上溪流明慧，小鳥翻騰。

這條高速公路向前伸展著，

無限沉默的身軀向前伸展著，

汽車的輕微震動，安穩(wěn)地

帶我們闖入了天空的深底。

大雪

大雪落在我的頭上我的頭就是滿天的大雪

白啊你好美我的頭就是山峰的頭好美

雪啊我沒有兄弟大雪你就是我的兄弟

因為我大雪是真的雪啊你們真美

因為我白茫茫的大地一切都是真的

我趴在地球上親吻大雪跟我赤裸裸地睡在一起

我心中的狂熱不滅我心中的雪白真美

我緊握大雪的手一把清水悄悄地

沖走了我兄弟的尸體大雪我們可以一樣美

我隨時我就喪失雪里可是我沒有兄弟

我的兄弟啊我很干凈大雪和我的頭頂好美

盛夏

風透過紗窗，吹在我光禿禿的身上

山里的樹林，在風中搖搖、晃晃，

沒有一棵樹是朝向我的，如果有，

肯定是林中的樹錯過了它的鳥。

我將剛剛剪下的指甲，放進花盆里

充當養(yǎng)料。待我租下的天空還沒

償還之前，讓風里的君王安靜；

我想動筆，讓神影響我心里的淤泥。

你和我

你我之間，公路

背向云中升起。

你仰望，就會出現(xiàn)

更多的公路。

它們通往的，

任何一個地方，

都有大片的密林

和空曠的草地，

都有向你我涌動著

深淵的窗口。

蝶

晨光從絲瓜藤的縫隙里

射進我的書房

光斑落在地面上

隨著外面的秋風晃動

我抽出秋風的手指

真心撫摸晃動的光影

溫暖成片成片地從手上升

升至我的腦中

我看著光中的粉塵

我看著老人夢中的彗星

西山

西山無谷，由神耕種。

西山的腳下，

新修的羊腸小道，

承擔著，無數(shù)的

星辰。星光之中，

路徑，從星光之中飄起

又從星光之中射出

如同爐中互相聚攏的火星。

縱橫交織的圖譜，

與六樓的所有窗口，

與“北中國”的

另一個隆起的建筑群體，

神秘呼應(yīng)。

人與樹

削掉蔥頭，減去三月的

窗戶。兩片魚做

一碗粥，幸?！?/p>

從鍋里溢出。一團霧，

撲面而來，當我是秋天的

一棵榆樹。你探探頭，

看一看太陽留在樹上的

腳印。兩只喜鵲，

屏住呼吸，在寂靜的長廊上，企圖

占領(lǐng)我的哀求。

第二十四個生日

（為小旭作）

靈魂和肉體始終無法相遇。

精神是一座高樓里的

第七個生靈。看得見，

黎明是從蘋果樹的

身體里滲出的?？吹靡?，

你從七樓高的絕望中飄然墜下：

那一片片黑色的樹干，

從你的胸口內(nèi)長出；

你眼里的余光是你抓不住的樹枝，

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撫弄陽光。

你在茫茫的黑夜里，

流淌著自己。你不倦地

向著朝天空豎起的馬路努力，

你緊緊抓住歌唱的瓢蟲

白色的大衣。你說“謙卑尋找，

必得尋見”。來自天上的愛，

便將你完全照臨。

你面前飛舞的天使，

結(jié)成長隊如同一盞路燈。

冬夜

寒光沉沉地壓在墻角的

石磨上。我從它破損的

軸心里盛開，雪光中的

滾滾塵世，在“證悟的

旅程中”，已將我?guī)У?/p>

極晝的玉門。自由在我

身上，好像移動的星辰。

貫穿我的鎖鏈與刀風中

亂飛的碎石群，將我們的

月空再次驚醒。我翻過身，

抱住愛人，院中的棗樹，

松鼠，和屋脊正在結(jié)冰。

深山何處鐘

高山上幽冥的黃鐘大呂撥開我與蒼天之間的食甚和界石：

空中的圣曲，處于雄鹿之心。

山谷里隨墳冢與清風而來的浩大地氣，息于泰山之體。

掛在內(nèi)室墻上的梅花鹿首，睜大一群眼珠，在紅色的燈光中，

嫻熟地退去底褲，辨識獵手。

我穿過炮火上的紅海，在昭明中，等候圣洗的河南游魂，

好像廣闊的平原上祭天的器皿，

盛放著新人的夕陽、祝禱、繁星，與砌墓的身影。

遠行的旅人，吞隱遠程和巖石的黑暗，但喉

嚨中的燕子、河流、星空，

磨坊和閃電，

以及暴風雪中的山巒，從河道的斷橋上躍入洛水。

杜甫

你站在星空，湖光倒盡，

如同沙粒。幽僻的山巒

尚未敞開，受詛的山果，

便開始墜落。天地之間，

湖星拱起的，無人之境，

如同靜止的弓箭，橫亙著

蒼穹的苦瘠。滾滾長江，

已從那益陽，匯入資水。

洞庭湖上的燕子，“不曾

觸及：它們飛過的水域”。

白日

他在街上行走，剩余的黃昏，如同漂在河上的一

塊腐肉。

他看看他那，僅有的世界，這人世上，唯獨沒有憐憫。

他張開手掌，許多惡變的石塊，都在往他的生命

里擴散，

如同那些繁殖的蝦蟹。他描繪著，樹上光芒輕盈

的九月。

高高的天空啊，命運啃著，他的內(nèi)心。金皮蛇和

螃蟹，

站在人頭上，筑起的、高高的圍墻，將他與他的世界，

悄然隔開。高高的稗草啊你俯下身，串起河流中

的魚群。

與臧棣、谷禾、路云游洞庭湖，遇見行星

光柱，從截斷的金雨樹里

傾瀉下來，流進沉睡的

蘭江。鳥群隨對岸的島嶼，和島上的

樹林，飛升著；來往的，

無法救拔的幽魂，在水面上，

開動船只，止于霧中：他們?nèi)找共煌５馗鼡Q抽沙泵，日夜不停地吞噬湖底的砂石，以及禁閉的晴空。

現(xiàn)在，他們劃開荊江，準備回到輕風

吹過的湖灘。青翠的松濤里，

隱現(xiàn)的風鈴和哭泣的

樓群，好像死寂的泉水。河流，光塊，白鷺

在這里，被逐漸釘入樓梯。

鼓樓之眼

空中的飛鳥，切開我們的身影，在海上翻滾的鱗片中，與鐘、鼓和鳴。三輪車關(guān)住閘門。京城里的土豪，在蜂擁騷動的游客里

大聲地教導(dǎo)迷你豬，用京片子，喊爹、喊姐。美少女，粉嫩的，如同彩蝶，用她們的V型臉，粉底煙袋斜街，吃掉什剎海，瘋狂美拍

匯集在山黑柳上，游動的飛魚，一觸即發(fā)。逆流的水，鋪開鵝卵石，正在返回。公雞已經(jīng)變成母雞，如同那個可以抵達，但不被人知的慈禧

北土城上，停止于那些國槐中的靜電和偵察機，與胡同里的門框一起借助理想和股市的風力，在紅磚砌成的鐵環(huán)里，強勁地，抗拒著

工人手中的電鋸。它們的根，在地下，猶如章魚：與掩埋的動物一起，漫游前馬廠胡同的地基；與混沌一起

涌向即將接受樹枝上清晨的落地窗和房門。三月永生，下午融入我口吃的，鐵絲拴住的熏肉和縫上刺冠的真理

（責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