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青
一
劉明霞下車,走在張店狹窄擁擠的街道上,忽聽人說,張大勇的老娘死了。她心里一怔,隨口就問,是哪塆的張大勇?張店的早集,哄哄嚷嚷,人家沒有聽清她的問話,她也沒有聽到人家的回答,而這事又不好多問,只好作罷。不過,她覺得,張店有一半的人姓張,同名同姓的人自然不會少,這張大勇應(yīng)該不是那人稱張總的張大勇。前些時,去張家墩排節(jié)目,還見那老太太健健旺旺的,最近也沒聽誰說老人家生病的話。就是有病,張大勇還不拿錢到最好的醫(yī)院去診治?她越想越覺得不是的。其實,她更希望不是的。要是他死了老娘,不去表示,大面上說不過去。去吧,又蠻尷尬。
劉明霞顧不得多想,此時趕路才最為要緊。
她每天一大早從縣城坐頭班車到張店,下了車就直奔文化站,為的是搶在八點鐘之前,把站里的門都打開。其實,這個時候沒人到文化站來,只是這文化站塞在鎮(zhèn)政府大院里,有那么多眼睛看著,讓她從來都不敢遲到。
從下車地到政府大院,經(jīng)過了一段擁擠、嘈雜的街道,還要轉(zhuǎn)向一段用柏油鋪成的上坡路,兩段加起來也就里把路。每天來去都要在這上頭緊趕慢趕,不免覺得有些漫長。劉明霞常想,這要是在戲臺上,輕抬兩三步就夠了。人活在戲里頭,有時還真是輕松。
一進政府大院,就見張家墩的文藝隊長王翠花在文化站門前站著。
她男人張大智是張家墩的村支書,和張大勇是沒出五服的堂兄弟。她來正好問問,可哪有這一大早就問人家這個的?稍一猶豫,劉明霞還是用平常的口吻打起招呼:哎呀呀,書記娘子駕到,有失遠迎啊。
王翠花臉上做了個笑的動作,并不說話。
劉明霞連忙掏鑰匙把卷簾門打開,順勢往上一提,要王翠花進門。
王翠花說:不進去了。
劉明霞也站在門外:我不是說有事就打電話的么?你怎么一大早就跑來了?
王翠花說:我二姆媽昨日夜里走了,我是來幫著買壽衣孝布香燭紙錢的。順便來告訴你,這兩天就別去我們村排節(jié)目了。
天哪!這是真的嗎?上回去你們村,我看老太太還好好的,這不就只隔十來天么?沒聽說老人家有什么病痛呀?劉明霞剛剛還在糾結(jié),這聽王翠花一說,反倒釋然了。此時,除了驚訝,她一點悲哀也沒有。再看王翠花似乎也沒什么悲傷。劉明霞知道,畢竟不是自己嫡親的婆母娘,要悲傷也悲傷不到哪里去。更何況,王翠花一直以來就對張大勇頗有微詞,一直都在背后叫他的小名。
王翠花說:我二姆媽是沒有病痛,她是自己睡過去的。
那張總他們在身邊嗎?
在個屁。我二姆媽養(yǎng)了五男二女,走的時候,一個也不在身邊。連我二伯也是五更頭上才發(fā)覺的。王翠花嘆息一聲,眼里竟閃出了淚花。我二姆媽真是個遭孽的命。
劉明霞連忙安慰:別難過,老人這樣沒病沒災(zāi)地走,也是修來的福分。張總他們都曉得了嗎?
大勇伢這會還在往家里趕。不過,他人沒回來,就用電話分派了好多事情。
那該你做的事肯定不會少,你還有心思專門往我這里跑,就不嫌累,也不怕耽誤工夫?
我來沒別的意思,就是告訴你,這兩天節(jié)目排不成了。
劉明霞正為去張家墩排節(jié)目的事發(fā)愁。
站里的志愿者小姚好幾天沒來上班,說是家里有事,要請假。劉明霞聽說這幾天省里有個什么招考,她估摸著小姚這個時候請假,肯定是為了趕考。是不是,小姚沒說,她也沒問,各人心知肚明就行了。平時在站里,小姚總是抱著厚厚的書本在復(fù)習(xí),她只當(dāng)沒看見,掃地抹桌椅之類的事,他做就做,不做也不支派。她曉得這文化站終究不是年青人待的地方,要身份沒身份,要編制沒編制,要收入沒收入,誰都不會把這里作為久留之地。所以,她不會阻擋年青人奔前程。她知道,要是反對他報考,考上了他不會對你有半句感激。考不上,則會記恨你一輩子。要是明里暗里都支持他,不卡他,大事小事都為他擔(dān)待著,考上考不上,他都會感激你,至少不會怨恨你。所以,小姚一說要請假,她就滿口答應(yīng)。以前,偌大個文化站,不就是自己一個人撐著的么?只是在有些節(jié)骨眼上,他不來上班,她才感到不大方便。他要是在站里把門看著,她就可以到各村去走走。他不在,她哪里也去不了。她要是走了,這站里就得關(guān)門,一旦站里關(guān)了門,免費開放經(jīng)費就會扣去一些。扣錢不說,還會影響整個考核,這是她不情愿的。王翠花來說不要去排節(jié)目,正是她巴不得的事。但她不能表現(xiàn)出任何喜悅,依然滿是遺憾地說:那是,這幾天你們張家要辦喪事,哪能唱唱跳跳呢?
我就怕你忽然闖去了。
哪里去得了喲,剛來的小姚請了假,這幾天站里就我一個人,我一出去就得鎖門了。這一鎖門,就要扣分。
你真是哪里也去不了?王翠花很是認真地問。
劉明霞滿是誠懇地說:真是哪里也去不了。
王翠花松了口氣:那就好,你哪里也莫去,好生歇幾天。又說,自己屋里的幾個妯娌還在壽衣店等著哩,她要走了。
劉明霞拉著王翠花的手說:那我就不留你了,你去忙吧。
王翠花剛轉(zhuǎn)身,劉明霞又把她叫住,說:按說張總的老母過世,我是該去吊孝送祭的。你看,這站里就我一個人,想走又走不開,你就幫我掛個祭吧。
王翠花快人快語:要得,免得你來回跑耽誤工夫。只不過,我來不是這意思。大勇伢把信你了嗎?要是沒把信,你就做個不曉得的。
劉明霞說:那哪能啊!你都來告訴我了,我能一點意思也不表示?說著,從單肩包里取出錢包,抽出一張百元的鈔票給王翠花。想了想,又抽出一張遞過來。
王翠花擺擺手,說有一百塊錢表示個意思就夠了。
劉明霞說:張總平時給站里不少支持,一百怎么拿得出手呢?
王翠花說:好事成雙,這喪事還是單數(shù)的好。
劉明霞說:那我再加一百。
王翠花一起接了,想不過又說:真的只要一百塊就夠了。
劉明霞說:還是三百吧,得虧你提醒。多了我也拿不出來,這三百不多不少正合適,就有勞你幫我?guī)У?。等你們能排?jié)目的時候,打個電話,我就來。
王翠花走了幾步,好像還有什么不放心樣,又回過頭來說:我不打電話,你就莫來哈!那語氣,像是約定又像是叮囑。幾天以后,劉明霞才明白這話中的意味。
看著王翠花遠去的背影,劉明霞很有感慨,這人真是厚道。以前,她到站里來,不要人請,就直接往里闖。今天請她都不進門。這都是她在講究。劉明霞知道,張店有規(guī)矩,有孝在身的人,不能隨便進人家的門。說是怕帶來晦氣。可這公家的門進了又有何妨呢?
二
王翠花一走,劉明霞心里突然冒出一句念白:如此這般,真是好哇!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油然而生。她覺得已經(jīng)了卻了一樁心事,就踩著心里敲響的鼓點,走著小碎步,去角落拿拖把,做起衛(wèi)生來。
劉明霞習(xí)慣每天一來就做衛(wèi)生。本來,到站里來的人并不很多,這衛(wèi)生隔個一兩天再做,也是不成問題的。但劉明霞是個愛干凈的人,她覺得文化站的門一打開,就得讓人進來。讓人進來,就不能讓人說這地上和桌椅上有灰塵。所以,拖完地后,她還要把所有的桌椅都抹洗一遍。這些都做完了,她隔空還要拿塊干凈的濕抹布,這里撿一撿,那里抹一抹,總不讓自己有片刻的空閑。站里的“三室一廳”加起來差不多有三百個平方,平時使用起來,老覺得面積小不夠用。這一個人做起衛(wèi)生來,還真有點嫌大。奇怪的是,她今天一點也不覺得累。她知道,這全是王翠花給她幫了大忙的結(jié)果。只是提水抹桌椅時,她眼前老是浮現(xiàn)出張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形象。上回去張家墩,王翠花陪她去看過張老太太,老人家讓她在紅木大靠椅上就座時,還特地拿白毛巾在椅上拂了又拂。
劉明霞聽王翠花說過,張大勇小時候家里很窮。他家弟兄姐妹多,家大口闊,年年都是超支戶,他媽吃過的苦受過的罪,什么時候說出來,都能讓人掉眼淚。張大勇發(fā)富后,老太太的日子才過得好些。那年老太太做七十大壽,張大勇把縣劇團請去唱了三天連本大戲。三天里開流水席大宴賓客,只要是去拜壽的人,無論送不送禮,這張大勇見人就回一個千元的紅包。那幾天,張大勇把整捆嶄新的票子碼在八仙桌上,專門請公司的幾位主管幫忙發(fā)錢,那陣勢,張家墩人在夢里都不曾見過。怎么正該享福的時候,連聲招呼不打就走了呢?劉明霞正在為老太太可惜,手機突然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是文化局辦公室謝主任打來的。說是許局長和其他幾位局領(lǐng)導(dǎo)上午要到站里來。
劉明霞趕緊把最后幾張桌椅抹完。一邊抹,一邊想:局領(lǐng)導(dǎo)平時一年難得到站里來一次兩次,怎么今天局長和副局長都要來呢?許局長和張大勇同過學(xué),難道他此行是為張大勇的老娘而來?那其他局領(lǐng)導(dǎo)又是因何故一同前來呢?劉明霞搞不清楚這里面的關(guān)系,只覺得應(yīng)該把局長們要來的事,跟鎮(zhèn)里的宣傳委員黃金明說一聲。
黃金明又把文化局領(lǐng)導(dǎo)要來的事跟鎮(zhèn)里的汪書記報告了。
許局長一行十點多到的時候,汪書記和黃金明就在站里等著。本來,許局長到的時候,他們從辦公樓上下來也是來得及的,但汪書記說還是提前到文化站等好一些。等也不是白等,汪書記很關(guān)心文化局的領(lǐng)導(dǎo)一起來,是不是要搞第一個季度的考核。在縣里制定的對鄉(xiāng)鎮(zhèn)場的目標考核指標中,公共文化服務(wù)體系建設(shè)有四分。這四分都掌握在文化局手里,雖然分數(shù)不高,作為書記,他還是希望盡量能夠得滿分。
劉明霞說:再怎么著,許局長也不會把張店的分數(shù)打低的。
汪書記說:盡管許局長是張店人,但還是要認真對待。就把站里的大致情況問了下,又特地問起村級文化廣場和一村一支文藝宣傳隊的事。劉明霞報了幾個數(shù)字,就覺得沒什么可聊的了。
汪書記突然問:張總他老娘死了,你曉得么?
劉明霞一邊倒水一邊回答:曉得了,張總自己屋里的兄弟媳婦王翠花早上來告訴我了。
看看,我說你們兩個關(guān)系不錯吧。他老娘死了派專人給你報信,對我們就發(fā)個短信。
汪書記的話,讓劉明霞有些不好意思。她忙說:哪里是專門來給我報信呀,她是來幫著買東西,順便叫我這兩天不去排節(jié)目的。
鎮(zhèn)領(lǐng)導(dǎo)似是而非的玩笑,主要源自張大勇多次當(dāng)著劉明霞的面說,她是他的夢中情人。每次在鎮(zhèn)機關(guān)食堂陪張大勇和鎮(zhèn)領(lǐng)導(dǎo)喝酒時,只要劉明霞對他帶著幾分醉意的說法不置可否,張大勇就會越說越起勁。他說年青時,為了多看人稱小翠蘭的劉明霞一眼,特地跑到縣劇團所在的鼓樓街去搶了一個攤位,為此,他還和人打了一架。只要劇團有演出,他首先要打聽,有沒有小翠蘭的戲。要是有小翠蘭的演出,再貴的票他也要買一張。張大勇說,他愛看戲的習(xí)慣,就是那時候養(yǎng)成的。他最愛聽劉明霞唱悲迓腔,每次聽了她長歌當(dāng)哭的演唱,就多出一份對劉明霞的憐愛。只可惜,那些年,在臺上紅得發(fā)紫的劉明霞壓根就沒拿正眼瞧過他一回。對于張大勇的這些說法,劉明霞也不置可否。她不記得有過此事,但也不能排除真有其事。再說,人家現(xiàn)在是縣里市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企業(yè)家,否定他的說法,會駁了他的面子。承認他的說法,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張大勇在場的時候,她什么也不說。張大勇不在場,那就不同了,劉明霞對任何有關(guān)她和他的說法,都要堅決否認。
這邊正在分辨,院內(nèi)突然響了一聲小汽車的喇叭,汪書記知道是許局長到了,忙迎了出去。
來的只有許局長和謝主任。汪書記陪著把站里的每個廳每個室都看了看。許局長問起一些事,汪書記都主動作了回答。許局長要了一些記錄看過之后,就與汪書記談起文化站搬遷的事。
許局長說:這文化站放在鎮(zhèn)委鎮(zhèn)政府院里塞著,還是不方便群眾。除了上訪,有幾多群眾到鎮(zhèn)里來唦?
兩人為這事扯了一會。
汪書記看許局長好像不怎么滿意,忙岔開話題說:在文化局的支持重視下,張店鎮(zhèn)第一季度新建成的文化廣場已達十余個,上半年就可實現(xiàn)八十一村,村村都有文化廣場的目標。
許局長說:那好,那就到張家墩去看看吧。
汪書記問:許局長點著要去張家墩,是不是曉得張大勇老娘去世的事了?
許局長說:早晨一打開手機,就收到了張大勇的泣告。
汪書記說:我也收到了短信,聽說許局長要回來,我就等著還沒去。現(xiàn)在正好給許局長帶個路,我們一起去吧。
許局長說:這樣也好,我們先去檢查文化廣場,順便去吊唁。不過,我們這車不能開去,你們幫著找個私車用一下。
汪書記說:黃金明就有車,讓他送我們?nèi)ァ?/p>
許局長快要出門時,突然對劉明霞說:你要不要一起去一下?
劉明霞說:我已經(jīng)托張總自己屋里的兄弟媳婦王翠花幫我把祭掛了。這站里得有人看著,我就不去了,免得把你們領(lǐng)導(dǎo)擠著了。劉明霞說著,心里再次涌起對王翠花的感激。意思表達了,卻用不著自己跑路,要不然,這領(lǐng)導(dǎo)一叫,那就得跟在他們屁股后面跑了。
許局長眼睛一亮:呵,你都搞到我們前頭了。怪不得都說你人情世故處理得好的。
汪書記說:我們劉站長對張總那是真情回報啊!
三
黃金明回來專門到站里來說:哎呀,這場面真是從沒見過,張總家那大的院子,全都擺滿了花圈。我們?nèi)サ臅r候,鎮(zhèn)上連花圈都沒得賣的了。
劉明霞只關(guān)心她的祭掛上沒有,說花圈再多,最后還不是一把火。
黃金明說:你的祭禮記在第三張禮單上,我們?nèi)サ臅r候都排到第七張禮單上了。張總也從鄭州趕回來了,他向你表示感謝,并要請你去哭靈。汪書記和許局長都同意了,特地讓我來說一聲。
劉明霞說:黃委員真會說笑,想我與他非親非故,這哭靈的事哪輪得上我呀?
黃金明說:張總的老娘雖然走的突然,但畢竟是八十多的人,算得上是白喜事。再加上張家老爺子還在,所以張家這幾天要悲事喜辦,不僅請了樂隊,請了道士,還要請專門哭靈的人。張總說他是個有檔次的人,不能請一般的民間班子,要請就要請角,請大腕。他說你的悲迓腔唱得如泣如訴,一開口就催人淚下。所以,他點著要請你。他把他哥請的樂隊道士都留下了,唯獨把張大智的媳婦王翠花幫著請的三個哭靈人都趕走了。張總說了,用這個數(shù)請你。
劉明霞看黃金明做了個OK的手勢,問:三百呀?
你真是怕說得。
三千?
三千是人家張總出的價嗎?那還不掉他的面子嗎?
難不成是三萬?
就是三萬。
當(dāng)真?
當(dāng)真。
劉明霞低目搖頭,作出在戲臺上的嘆息狀:想這天下無奇不有,錢能買人笑也能買人哭,原來都是這價錢真真出得高哇!
張總說了,這購買服務(wù),得依質(zhì)論價。三萬是給你的價格,給那些以哭靈為業(yè)的人,頂多就是千把塊錢,她們還要搶得打架。張總還說也不要你總是哭,你只要在做法事,孝子賢孫跪靈時,哭個一二十分鐘就行,哭長了,怕跪靈的人跪不住。
看黃金明說得眉飛色舞。
劉明霞感覺他在表功,好像這活是他幫著爭來的,是他送來的一份福利,要是推三阻四,那就辜負了他一樣。聽他的口氣,又好像這錢不賺白不賺一樣。劉明霞想,這是人家要女的哭,要是要個男的哭,怕是他自己就要把這活攬下來了。劉明霞似哼非哼地哼了一聲,說:這錢果真不少,到底是有錢的人家不在乎,只可惜我與它無緣哪。
黃金明進一步解釋:張總說了,這錢都是給你的,哭靈時的賞錢更是你的,他們家親戚多,一場哭下來,賞個成千上萬,怕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劉明霞說:這好的差事,你怎么不把它接了?
別往我頭上扯,人家張總是要你去哭。
那就巧了,我跟他非親非故,憑什么要我去哭?就是要我去哭,也不問我愿不愿意?
是真的,張總說他會寫一段詞給你,由你選個曲調(diào),把它唱出來就行。
一會要人哭一會要人唱,這更是為難人了。
張總說你的唱就是哭的效果,他說一聽你唱悲迓就會淚流滿面。
哪個愿去哪個去,反正我不去。劉明霞說著就去拿抹布擦桌椅。
黃金明嘖了一聲,追過來說:昨天為七百塊錢,你去找徐鎮(zhèn)長,好話說了一大堆。今天有人要給你三萬,你怎么就不曉得要呢?這錢是你個人可以得的。你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劉明霞直起腰身,看了黃金明一眼:你是說我是個苕吧。見他把臉轉(zhuǎn)向一旁,又說:鎮(zhèn)里臨時組隊去比賽,這可不在協(xié)議中。我是不是該找鎮(zhèn)里要經(jīng)費?按說這錢該是你去要的。你是不是覺得多要了?難怪你昨天一言都不發(fā)。你自己算一下,來去的車費加盒飯,要不要七百塊?我要是多要一分,就是混賬。
黃金明說:不是說你多要了。我是說,為七百塊錢,你跟在鎮(zhèn)長屁股后面不嫌煩,還把我拉上,還沒要到。人家張總沒要你開口,一出手就是三萬,這到手的錢不要,你不覺得可惜嗎?再說,實際上可得的還不止這個數(shù),你真得好生想一下。
劉明霞說:這可是兩碼事。我找徐鎮(zhèn)長要錢,那是鎮(zhèn)里該出的。該鎮(zhèn)里出的,一分一厘,我也得要。人家張大老板再有錢,我私人也不會找他要一分。
黃金明說:人家張總給站里的支持還少嗎?你又不是沒找他要過錢。
黃金明年齡比劉明霞小,但作為宣傳委員,再小也是她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他以為他說話是管用的。當(dāng)汪書記,還有許局長滿口答應(yīng)張大勇的請求,并要他親自來給劉明霞傳達時,他是打了包票的。沒想到他平時叫的霞姐今天很不好說話。所以,說著說著就帶上情緒了。
劉明霞把抹布往紅塑料水桶里一扔,說:我是向他開過口,可那都是為站里搞活動要的。她后話沒說,要是經(jīng)費夠用,用得著我去找他討找他要?
黃金明說:我們不說這些。我只是傳個話帶個信。是人家張總看中你能唱,他哪里請不到別人呀,他還不是想支持文化站嗎?信我?guī)У搅?,去不去,那是你的事,我們爭個么事呢?
黃金明走后沒多久,劉明霞的手機就響了。
是汪書記打來的。
汪書記平時很少給劉明霞打電話。
只有張大勇回來要在鎮(zhèn)里吃飯,點名要劉明霞作陪,而劉明霞一再推辭時,他才會親自給劉明霞打個電話。
劉明霞想書記這個時候來電話肯定沒什么好事,就故意不接。手機響了好一會才停下來。緊接著,又響起來了。畢竟是鎮(zhèn)委書記打來的,劉明霞一咬牙,接了。喂,汪書記呀,剛才我上廁所去了,沒接贏您的電話。我正準備給您打過來,沒想到,您又打過來了。您找我有事?。?/p>
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下!電話里,汪書記的口氣不容置疑。
四
劉明霞從汪書記那里回來,感到有些事情蠻戳心。你張大勇要請人哭靈,放著專做此事的人不請,怎么偏偏就要一個文化站長去哭靈呢?要是別的人家,誰會生出這樣的想法來?也就是太有錢了,才什么都敢想。既是這樣想了,卻又連個電話也不打,直接就把鎮(zhèn)領(lǐng)導(dǎo)搬出來過壓。這說明,他根本就沒把你這什么站長放眼里,完全是管你愿不愿意那都得服從的架勢。這真是憑空飛來一道橫禍,想躲也躲不開。那王翠花沒進站里的大門,怎么倒霉的事還往我頭上落呢?劉明霞越想越不是滋味。到食堂去吃飯,一點胃口也沒有,反倒有些心煩意亂?;氐秸纠?,正在盤算如何推脫,忽聽有人喊霞姐。聽聲音,她知道是張大勇的秘書黃曼麗來了,趕忙換上笑臉迎出來。
黃曼麗穿一身黑色的西服,襯衣的領(lǐng)子白得耀眼。
劉明霞問:黃秘書,你怎么來了?還沒吃中午飯吧?要不到食堂去將就吃一口?
黃曼麗說:霞姐不用客氣,張總讓我代表他來請你。你知道,到張總家吊唁的人很多,張總作為孝子離不開,特地讓我把這個送來。說著從乳白色的Lv包中取出一張寫著字的白紙遞給劉明霞。又說:這是張總親筆寫的,請你用最拿手的悲迓腔唱出來,張總說哪里不順口,你只管修改。
劉明霞接過那張紙,上面書寫工整,句式也整齊,很像戲里的唱詞。稍稍琢磨,唱出來不成問題。問題是,這是為哭而唱。而她不想哭,好好的為什么要哭呢?她曾見過鎮(zhèn)上別的人家辦喪事,請人哭靈的場面。請來的人披麻戴孝,跪在靈前,一口一聲我的娘啊或者我的爺啦,哭得三把眼淚四把流,真比人家的孝男孝女哭得更加悲慟感人。她知道,這都是為了錢的緣故。只要給錢,要怎么哭就怎么哭,是那些專門做這事的人才做得出來的。她覺得自己不是做這個事的,也從不眼紅別人,更沒想過自己要去賺這種錢,所以給再多的錢她也不會去哭。更何況,自己的父母、公婆俱在,而且都還健朗,怎么能跪在別人的靈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去哭爹哭娘呢?要是因為這一哭,把他們哭出個三長兩短來,那如何交待得了?再說,你這回能為張大勇的娘哭,下回是不是也該為李大勇的娘、王大勇的娘哭呢?在汪書記那里,她一再說,自己跟張大勇非親非故,去哭他的老娘,算是怎么回事?知道的,說是你們領(lǐng)導(dǎo)安排的“友情出演”。不知的,還以為我真的跟他有一腿。這不明不白的事,我絕對不得做。她還說:張家墩的男女老少都跟我臉熟,要是看見,他們口口聲聲喊叫的劉站長,為了幾個錢,去為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哭靈,他們會怎么想怎么說?就是他們什么也不說,我自己也覺得下賤,我還有臉再見他們嗎?劉明霞說得快來眼淚了,再說下去,那軟弱的堤壩就要潰口了。她強忍著,心里卻還在說,不說為了組織,也不說為老公,就是單為兒子媳婦著想,我也不去做丟人現(xiàn)眼的事。
汪書記開導(dǎo)說:哭靈會有許多群眾來圍觀,你去唱一回,等于是搞了一場惠民演出。張大勇是從我們張店走出去的大企業(yè)家,在縣里市里都很有名氣,為村里、鎮(zhèn)里做過不少好事。為你們文化站也貢獻不少,你一搞活動,人家就贊助,這一年少說也有個一兩萬吧?人家上回還說準備再拿幾十萬,在鎮(zhèn)上最熱鬧的地方,為你建個新站。這個時候,給他捧場,就是將心換心,哪有那多顧慮放不下呢?
可劉明霞卻不這樣想。
如果普通人家要文化站長去哭靈,你能同意嗎?怕是只有像他這樣的有錢人,你才會如此下迫吧?是的,張大勇是給站里不少支持,他母親去世,表達一下心意的確應(yīng)該,總不至于非要文化站長去哭去唱吧?不說自己當(dāng)著這個站長,就是不當(dāng)站長也不得去哭。汪書記都發(fā)火了,叫她為建新站著想,她也不松口??稍邳S秘書面前,不能直接拒絕,得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這一回既不能聽他使喚,也不必過于直白地得罪他。
黃曼麗見劉明霞半天沒說話,又從包里取出三扎嶄新的票子,說:你的出場費,張總讓我?guī)砹?。張總說,要是嫌少,盡管開口。這些就算是定金。事情辦完了,張總還會再表示的。
劉明霞拉黃秘書坐下,先去倒杯水來,然后拉出一張椅子,挨著坐下來。說:感謝張總看得起,也感謝你親自跑來。要說張店這地方,能哭會唱的人多的是,張總偏要我去,那是抬舉我。不說張總出這大的價錢,就是分文不出,我也是該去的。一則張總平時總支持我們,二則以往我去張家墩,也見過老太太,一直感念著老人家對我的好。所以,無論怎么說我都是該去的。只是,我今天“那個”來了。我們這鄉(xiāng)下有規(guī)矩,身上不干凈的女人不能去那種場合。但我一定找一個會哭會唱的人替我去。
黃曼麗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霞姐,“那個”來了,怕不會影響你的演唱吧。再說,你不說“那個”來了,誰又知道呢?
那可不行!劉明霞很是認真地說:你想,老太太是升了天的人,有什么能瞞過她?我要是去了,就會犯大忌。不信,你去問問上了年紀的人。
黃曼麗說:霞姐,你知道,我們要是沒把張總交待的事情辦好,那是要挨罵的。我來的時候,張總已請道士看了日子,這喪事要辦好幾天,從今天算起,第五天才出殯,出殯的頭一天晚上要辦大法事,那天你也不能去嗎?
我每回來“那個”,四五天都干凈不了。
那怎么辦呀?霞姐,我怎么跟張總說呢?
你是張總面前的紅人,你就跟他直說,老規(guī)矩是破不得的。這詞我拿著,錢你先拿回去。我一準找一個比我唱得好的人來,保證讓張總滿意。
黃曼麗面露難色,一直在嘖嘖的。
你是不是不信我呀,要不到衛(wèi)生間去,我解開給你看看?
黃曼麗忙說:霞姐,你這是說哪里話。我能不信你嗎?我們認識又不是一天兩天。
那你就放心回去,我也好早點去找人,負責(zé)教她把這詞唱熟唱好,保證讓你隨叫隨到。
黃曼麗很是勉強地說:那就拜托霞姐了。
劉明霞把黃曼麗送上車,又看著她不大情愿地把車開走,心里才落下一個大砣子。
五
劉明霞覺得既然汪書記發(fā)了話,就不能老是踩著泥巴不起腳。多少得轉(zhuǎn)個彎,把大面上顧過去再說。這樣一想,就真的忙乎起來了。說忙也就是查下資料。全鎮(zhèn)民間楚劇團、楚劇戲迷協(xié)會、各村文藝宣傳隊、腰鼓隊和廣場舞協(xié)會的資料都是現(xiàn)成的。就連那些會說鼓書、會唱民間小調(diào)、會講故事的人,還有會吹笛子、會拉胡琴的人,在她這里都有登記。志愿者小姚把她小本本上的這些記錄變成了電子文檔,現(xiàn)在,只要打開電腦,要查什么也就是分分鐘的事。
為張大勇找個會唱悲迓腔的人,首先應(yīng)在現(xiàn)有的三個楚劇團里來挑。說是劇團,其實就是個草臺班子。農(nóng)忙在家做事,農(nóng)閑時接了活就到外面去演出,一演出少則十天半月,多則兩三個月。這些人還真是有一套,唱的全是傳統(tǒng)老戲,一天唱三場,連軸轉(zhuǎn),也不嫌累??h劇團七千塊錢演一場要虧本,他們一兩千塊錢演一場卻能賺錢。劉明霞時常想不明白,堂堂的縣劇團怎么就搞不贏村野的草臺班子。想當(dāng)年,所有的演出場次都是劇團自己去找來的,為了這些演出,她曾帶著搖籃、帶著兒子,帶著保姆,一起上山下鄉(xiāng),走南闖北?,F(xiàn)如今的政策好,送戲下鄉(xiāng)國家給錢,只要舍得演,就不愁錢沒人給,而且演的越多國家給的就越多。真不知,劇團的那幫人是怎么搞的,都混到這步田地了。
劉明霞挑來挑去,覺得還是王莊村王永勝的四喜楚劇團比較合適。這王永勝能打商量好說話,他那里有個能唱全本四下河南、秦雪梅吊孝的臺柱子徐秋菊。劉明霞聽她唱過,覺得比自己當(dāng)年唱的還要好。這徐秋菊就三十五六的樣子,扮相俊俏,楚楚動人,是那種一顰一笑都讓人望而生憐的美人兒。更重要的是,在四下河南中,趙瓊瑤有一大段哭靈的唱腔,徐秋菊把它唱得蕩氣回腸,讓人悲傷不已,痛不欲生。如果把張大勇寫的詞配上這段曲調(diào),不就是他要的效果么?
劉明霞找出王永勝的電話,卻又猶豫起來。原以為讓王翠花把祭禮帶到就了了一樁事的,不曾想,這事沒了,反倒變得更復(fù)雜。給黃秘書說了那番話,再真是去不得了。自己不去,給他找個人去,應(yīng)該說得過去,至少是把他的事當(dāng)了一回事??杉毤毸尖?,還是覺得不妥。他又沒叫你幫他找人。難道說要找人他不會自己去找,要你多管閑事?本來這事用不著多管,可人就怕當(dāng)面。他派黃秘書送詞送錢來,那就等于是當(dāng)了面,不給黃秘書面子,那就是不給他面子。為了把這面子顧著,那就只能轉(zhuǎn)個癟癟彎,給他找個人,用不用那就是他的事了。
劉明霞思前想后,還是撥通了王永勝的電話。
沒想到,王永勝滿是感激地答應(yīng)了,一點猶豫都沒有,仿佛是求之不得。
你就不問利是幾何?
王永勝說:先不說錢的事,只要讓我們?nèi)ィ赓p錢就不少。再說,能攀上張大老板的高枝,以后到張家墩唱戲就有門路了。
那就加個微信,我把張總寫的詞發(fā)給你。
王永勝說:不用發(fā)微信,我們來拿,順便請劉站長輔導(dǎo)輔導(dǎo)。
不到半小時,先后有兩輛摩托,一輛東風(fēng)本田,開進了鎮(zhèn)委大院。文化站來了四個男人,有三個背著琴盒。
劉明霞問:怎么是你們幾個?
王永勝說:我請來了一把京胡,一把京二胡,一把二胡。有這三把琴把那經(jīng)典的悲迓曲子一拉,那效果立馬就出來了。
劉明霞說:這樣安排,自然是好,那唱的人呢?
王永勝有些蔫頭耷腦,一點電話中的氣魄都沒有。
劉明霞又問:你的趙瓊瑤呢?
王永勝說:她沒來。
劉明霞說:我知道她沒來,我是問她為什么沒來,是有什么事把她粘住了?
王永勝說:她有個鬼的事,就在家里坐著。他不敢直說。給徐秋菊打電話時,徐秋菊說,有這樣的好事,她劉站長怎么不去呢?他說,劉站長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去這種地方?徐秋菊說,有身份的人不能去,難道就該我們?nèi)ゲ怀桑績扇藸幷撈饋?。和每次爭論一樣,不出三個回合,他就敗下陣來。
劉明霞把王永勝的話玩味了一番,說:走,我們到她家去一趟。
劉明霞把那張紙復(fù)印了五份,拿了站里的鑰匙,問:你們哪個身上有個小半包煙?除了王永勝,三個操琴的都說有。劉明霞要他們都拿出來,牌子都是黃鶴樓。劉明霞不知哪種黃鶴樓好,就選了最少的那小半包,徑直到門衛(wèi)室,說:魏師傅,我要出去一下,你幫我看下門哈。說著就把鑰匙和小半包煙,丟在他桌上。
劉明霞和貢獻了小半包煙的琴師坐王永勝的東風(fēng)本田,另兩人騎了各自的摩托,一溜煙就到了徐秋菊的家。
徐秋菊真在家坐著,見小車上走下來劉明霞,趕緊起身:哎呀呀,劉老師劉站長你怎么來了哇,快請屋里坐。秋菊這廂有禮了。說著,很是熟練地做了個萬福。
劉明霞沒有還禮,也是一個哈兩個笑:看看,秋菊妹妹把我當(dāng)外人了吧。
秋菊不敢,姐姐就不要折殺小妹了。徐秋菊說著,又搬椅子又倒茶,動作很是麻利。
劉明霞坐下來,雙手接了茶,問過徐秋菊家里情況,三言兩語就把該說的禮性話都說完了。然后又說:姐姐有事前來相求,不知妹妹能否應(yīng)允?
姐姐有事,只管吩咐。
妹妹可知張家墩的張大勇?
知道哇,我們張店百把年才出的第一大老板,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張大勇死了老娘,要請人去哭靈,也不是哭,就是去唱一段悲迓腔,只要往悲傷里唱,唱得人流眼淚就行。
誰人不知唱悲腔是姐姐你最最拿手的,怕是只有姐姐你親自出馬才行。
王永勝按捺不住,嗆了一句:劉站長就是能唱也不能去!
徐秋菊嗔了他一眼:劉站長怎么不能去?這錢就該你賺的?
王永勝也掐了一句:管哪個都能去,就劉站長不能去。
兩人還要對掐,劉明霞忙說:姐姐我好久未唱,這嗓門怎么都打不開,這一回就全指望妹妹你了。
那可使不得,姐姐不唱,我們哪個敢唱?
劉明霞淺淺一笑,心想:這小蹄子真是會說,我都十幾年沒登臺了,你縣內(nèi)縣外到處唱,何時聽你說過不敢唱的話?劉明霞喝了口茶,悄悄潤了嗓子,突然唱道:想當(dāng)年唱悲腔姐姐曾虛名在外,現(xiàn)如今在縣內(nèi),妹妹你穩(wěn)是頭牌。突然停下來說:你看姐姐現(xiàn)在唱的,是不是跟個鴨公嘎嘎一般。
徐秋菊撲哧一笑,忙說:姐姐抬愛了,只是妹妹不知該唱些什么???
這有何難,詞早為妹妹備著了。劉明霞說著,就從包里拿出復(fù)印的唱詞分別遞給徐秋菊、王永勝和三個琴師。又說:就是沒詞,也難不倒你秋菊妹妹。哪個不曉得妹妹你有現(xiàn)編現(xiàn)唱的本事?妹妹就別再推辭了。姐姐我也是受人之托,還望妹妹成全。劉明霞起身,將手中的一次性紙杯放在桌椅上,竟沖著徐秋菊行了個萬福。
徐秋菊趕忙上前攙扶:姐姐你坐下喝茶,小妹先韻一韻,看是否能行。
劉明霞重又端起紙杯,坐下來說:有勞三位師傅,先把四下河南中哭靈的那段拉起來,好讓我秋菊妹妹入戲。
三把胡琴一拉,徐秋菊立刻就來神了,頭不停的點,手也隨著頭的點動不停地在做著敲打節(jié)拍的動作。
琴聲很快就召來了老老少少十幾人。
看擠進屋來的人越來越多,徐秋菊說:姐姐,我們先合一遍,你且聽了。
劉明霞含笑點頭。等拉過一段過門,徐秋菊就唱開了,只一句“張大勇哭娘親我淚灑靈臺”就得了個滿堂彩,劉明霞也隨著老少人等鼓起掌來。
等合完第一遍,徐秋菊問怎么樣。
劉明霞說太好了。
徐秋菊又問:就沒有哪里要摳一下?
劉明霞說:只把開頭那句張大勇三個字去掉,再把那個“我”字改成兒女們就行。
三個琴師一同說:對,這一改就是代表張家所有的兒女了,改得好。
于是,又重來。試了幾遍,徐秋菊不看詞就能完整順溜地唱下來了。
劉明霞突然問:秋菊妹妹一遍唱下來用了多長時間?
王永勝說:差不多有七八分鐘吧。
劉明霞說:這要是在戲里那是夠長的,但在那哭靈的場合是不是還短了些?
徐秋菊說:我反復(fù)唱個兩三遍,時長不就夠了?
劉明霞笑容可掬:妹妹說的倒也是個法子,只是老炒現(xiàn)飯,就顯不出你們這班底的能耐了。又對王永勝說:你平時愛寫,能不能再加幾句?
王永勝說:這倒不難。在最后,加上幾句再不能就行了。劉站長你看,這樣加行不行。再不能在堂前聽娘教訓(xùn),再不能兒在外有娘牽掛……
正說著,劉明霞的手機響了。一看是許局長打來的,她趕忙到門外去接聽。
等接完電話回來,王永勝已經(jīng)把添加的唱詞寫好了,正準備念給她聽。劉明霞把發(fā)燙的手機放進單肩包,悄無聲息地坐下,臉上木無表情。眾人看她完全是一副很是受累的樣子,又分明聽她長嘆了一聲,都不說話,只看著她,也不好問她哪里不舒服。直到徐秋菊重新倒杯水送到跟前,劉明霞才緩過神來:你們怎么都停下了,接著唱??!
王永勝說:劉站長,詞寫好了,念給你聽下行不?
王永勝很是興奮地念完,不免有些自鳴得意。劉明霞沒作評判,伸手接過唱詞,一數(shù)共有二十三句再不能。想了想,說:干脆再加一句,湊成二十四句如何?
王永勝說:我再加不出來了。
劉明霞說:加一句“再不能聽娘親把兒的乳名叫喚”怎樣?
王永勝一拍大腿,說:這句加的好,就差這句再不能了。
劉明霞剛才有些走神,雖是在聽,卻沒有完全聽進去,這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才覺得應(yīng)該表個態(tài):真是會手不難吶!我秋菊妹妹唱得好,三位師傅的琴拉得好,你王團長的詞也寫得好,這幾好湊在一起,那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我看這二十四句再不能,要句句拖長腔,字字都往悲傷里唱,聲聲都要唱出眼淚來。
徐秋菊試唱了兩句。
劉明霞站起來說:哎呀,妹妹你入戲真是又快又準!我看就這么唱。有道是熟能生巧,妹妹怕是還要和師傅們再來幾遍,不過要省著點氣力,今天晚上就要去真哭真唱了。
王永勝問:那我們還要帶些什么去?
劉明霞說:讓秋菊妹妹把趙瓊瑤哭靈的那身行頭帶著就行。
徐秋菊說:我直接穿去就是了。
王永勝看了看手表,說:你們再練幾遍,我先把劉站長送回鎮(zhèn)里,再來接你們?nèi)埣叶铡?/p>
劉明霞說:不,貴人不可賤用,我陪你們一起去!
六
王永勝按照指引,把車開進路東一個健身廣場停好,就和跟他坐在前排的戴師傅下去看熱鬧了。他們還要在這里等候另外兩個師傅的到來。劉明霞跟徐秋菊在車里說了會話,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就給黃秘書打電話,通了,卻沒人接。又給王翠花打,這回一通就有人接了。
爺嘞,你是么樣這咱跑來了啊?
劉明霞聽得出,王翠花很驚詫。
劉明霞叫徐秋菊別下車,自己先下去站在路邊等王翠花。她已經(jīng)拿定主意,人來不攏場。
她看到路西張大勇的花園小院前,用鋼管和彩條布搭起了靈棚。棚柱上披著黑紗,上面點綴著紙扎的白花。靈棚的那一頭壘起三坐灶臺,里面擺滿了桌椅。靈棚這頭外邊的水泥地鋪滿厚厚的鞭炮紙屑。不時有人提著鞭炮,或是舉著花圈過來。但有人來,便會燃起一掛長長的鞭炮,只見一陣陣灰藍色的硝煙升騰而起,四處彌漫。鞭炮一響,鼓號也跟著齊鳴,樂隊奏起《天路》等讓人耳熟能詳?shù)那?。聽到這喜又不喜悲又不悲的曲調(diào),劉明霞覺得有些意思,這人死了說是升天,要升天大概是得有一條天路才行。
兩個騎摩托的師傅到了,王翠花也出來了。就這會工夫,靈棚里人來客往,鞭炮聲鼓號聲此起彼伏,竟一刻也沒消停。真如黃委員所說,這場面絕對是第一次得見。那些被鞭炮和鼓樂迎來的客人,很有次序地被人引進小院,再徑直進到張大勇的三層歐式別墅。劉明霞看得清楚,心想,這進去的人肯定是要給張母上香、磕頭的。
王永勝一見王翠花就喊姑。
劉明霞往前趕,王翠花往上迎,兩人拉了手。
王翠花回頭往身后看了看,小聲說:我早就幫你把祭掛了,你怎么還來呢?你不是說不來的么?
劉明霞嘆口氣說:本來是來不了的,可這不來脫不了頭?。?/p>
王翠花嘖了一聲,也嘆起氣來,心里卻在埋怨,怕你來你還是來了。接著,用劉明霞很陌生的口氣說:能請動你劉站長的大駕,真是我二姆媽修來的福份。說著就要引劉明霞去靈堂。
劉明霞同著王翠花的耳朵說了幾句。
王翠花說:那就到院子里去坐一下,喝口熱茶?
劉明霞覺得有點怪異,外面有棚子,怎么偏要去院子里呢?是不是在花園小院坐著的人,就比在靈棚里坐著抽煙、喝茶、嗑瓜子的人更尊貴一些?而且,聽那口氣,分明不是請客,而是在問客。她已經(jīng)感受到,王翠花對她的到來,一點也不熱乎。但她不能見怪,依然很是知心地說:那去不得,免得有么事讓人怪罪。心想,進了那個院,就得去上香磕頭,磕了頭就找不到不唱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