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周瑋

我的祖母16歲從柴橋胡家嫁到北侖白峰百丈塘村，共生育了五個子女，三子二女。

當時，祖父在輪船上工作，家里有幾分薄田。祖父念過書，是村里稀有的文化人，在家時經(jīng)常有人找他寫些分書、地契等文書，完事后會送點老酒魚肉之類食品，日子雖不富裕倒也過得去。不幸的是，我最小的叔叔三歲時，祖父得急病去世了，留下了兩代寡婦和五個未成年的孩子，最大的是我父親，也才14歲，一家七口僅靠幾分薄田艱難地維持生計。在這近乎滅頂之災(zāi)面前，大字不識一個的祖母，一咬牙把五個孩子丟給我的曾祖母照看，自己顛著一雙小腳來到上海，給有錢人家做傭人，賺錢養(yǎng)家。

做傭人不但辛苦，還要受氣。主人要試探你這個人干活是不是仔細，為人是不是誠實，往往會故意在房間角落丟些零錢等物，看你如何表現(xiàn)。祖母不但干活仔細，而且不貪小便宜。東家叫她買東西，她從來不報虛賬。剛到上海時，她在一戶小老板家做事。由于她的勤快、能干、誠實善良，人又聰明，不論是廚房活兒還是針線活兒都拿得起，漸漸地在同行中有了口碑，于是就有人出高一點的工錢來雇她。據(jù)說那時傭人也流行“跳槽”，我祖母的一個原則就是：苦點累點沒關(guān)系，誰出的工錢多就到誰家干。后來，她到一個大戶人家去做了。這戶人家是孔祥熙的親戚，不但出的工錢高，而且“外快”也多。當男女主人到外面去參加一些酒會飯局等社交活動時，在眾多的傭人中，總愛帶上我祖母，在他們活動時讓她看管一下衣物、手提包等貴重物品。對這些事祖母總是辦得很妥帖，從無閃失，深得東家信任。因為每次外出總有“紅包”可得，為防止其他傭人嫉妒，女主人在他們面前發(fā)話：“你們不要氣不過她。誰要是氣不過，誰就給我滾?！本瓦@樣，雖然祖母是個纏著小腳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倒也經(jīng)常出入上海外灘的國際飯店等高級場所，也算是見過世面了。祖母在這戶人家干的時間最長，一直到臨近上海解放，他們?nèi)胰チ伺_灣，祖母才換了一家。去臺灣時，他們要帶祖母一起去，并許諾給她更高的工錢，因為考慮到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臺灣隔海過洋的，萬一有事叫不應(yīng)，所以，她沒有去。

祖母到上海做傭人后，家里有了經(jīng)濟來源，她辦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曾祖母把我父親和大叔叔重新送回學(xué)堂去讀書。因為祖父過世后，家里沒錢供他們繼續(xù)讀書，他們只好給人放牛去了。后來，祖母托人把我父親帶到上海，在東家的幫助下進了一家標牌廠當學(xué)徒。眼看著學(xué)徒就要滿了，祖母滿心歡喜，覺得長子可以幫她一起撐起這個家了，可是在1940年11月的某一天，父親卻突然失蹤了。祖母到處打聽兒子的下落，東家也幫著尋找，卻毫無音訊。從來不相信看相算命的她，竟然跑到測字攤?cè)フ覝y字先生測字。測字先生告訴她，人是往北方向去了。找不到我父親，對祖母的打擊不亞于祖父去世，她幾乎哭瞎了雙眼。

正當祖母絕望之際，突然有了我父親的消息，原來他是在中共上海地下黨的安排下，去蘇北參加了新四軍。他找人偷偷給祖母捎來一封信，并要捎信人告訴祖母，一定要找可靠的人讀給她聽。祖母找了東家的四小姐為她念信。她曾對我說起過這位四小姐，是個文靜秀氣的姑娘，平時話不多，對家里的傭人們從不擺主人架子，對我祖母很好，所以，祖母信得過她。祖母說，后來有一天，還在上學(xué)的四小姐也突然失蹤了。東家憑著他們的關(guān)系網(wǎng)四處打聽，終于得知四小姐也去蘇北參加新四軍了，他們馬上采取行動，找?guī)讉€人雇了一條船，通過關(guān)卡來到蘇北新四軍駐地找到四小姐，對她說只是來看看她。當著部隊領(lǐng)導(dǎo)的面，他們裝出高興的樣子，說家里知道四小姐在這里就放心了，還說讓四小姐在這里要聽長官的話好好干，然后表示要回去了，叫四小姐送送他們。姑娘還以為父母思想開明了，就很高興地送來人到船碼頭。誰知到碼頭后他們幾個人趁四小姐不防備，一下子就把她架到船上，馬上開船把她帶回家。回到家后，他們就把四小姐軟禁起來了。起先，她是又哭又鬧地要回蘇北，由于家里看管得很緊無法脫身，時間長了她也就死心了。臨近解放時，她隨全家去了臺灣。祖母說，那時上海有抽水馬桶的人家很少，東家雖是大戶人家，家里也沒有抽水馬桶。四小姐是個極愛干凈的人，在家時別人用過的馬桶她就不肯用了，所以，她連馬桶都是專用的。聽把她帶回來的人說，在蘇北，她住的是泥草房，睡的是土炕，蹲的是茅坑，吃的是番薯干，生活十分艱苦。但不知為什么，她在那里過得很愉快，人也活潑了。被帶回家時人雖然黑了點，倒反而長結(jié)實了。

抗戰(zhàn)時期國共合作，父親偶爾還有信捎來。等到解放戰(zhàn)爭開始，父親又沒了音訊，祖母不知他是否還活著。雖然心里悲傷，但家中還有四個孩子一個老人，日子還得過。在我父親離開上海后，祖母又先后把我的兩個姑姑和大叔叔帶到上海，都進了工廠做工。為了照顧?quán)l(xiāng)下年邁的曾祖母和還未成年的小叔叔，在抗戰(zhàn)勝利前夕，祖母把已經(jīng)進廠做工的大姑姑，許配給離百丈塘村很近的白峰村的一戶農(nóng)家。農(nóng)村的生活，即使在新中國成立后也要比城市艱苦許多。為了照顧一老一小，大姑姑遵母命就這樣在農(nóng)村生活了一輩子。祖母晚年覺得自己身體不行了，害怕在上海要火化，而80年代的農(nóng)村還是實行土葬的，于是就回到鄉(xiāng)下，病重時也是大姑姑服侍的。相比之下，我的小姑姑則要幸運多了。祖母把她帶到上海后，她在上海進了工廠，安了家。新中國成立后，工人階級的地位提高了，她迸發(fā)出極大的熱情學(xué)技術(shù)學(xué)文化，以她的才干從一名普通的紡織女工逐步走上了單位領(lǐng)導(dǎo)崗位。1973年，我姑父所在的上海工程機械廠內(nèi)遷，他們?nèi)胰チ撕铣５?。在新的單位，小姑姑以她的為人正直、關(guān)心職工而贏得了全廠職工的愛戴，在工會主席的崗位上干了十多年，一直到退休。

當祖母再次失去她長子的音訊時，我的父親正隨部隊北上，為解放全中國貢獻自己的力量。上海解放了，他隨部隊南歸，成為接管上海電信局的軍管會成員。父親回到上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祖母，讓她結(jié)束了給人幫傭的日子。

祖母人生的春天來了！她在上海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家。首先，她把我的小叔叔從鄉(xiāng)下接到上海上學(xué)。接著，在我父親幫助下，把已經(jīng)在上海工廠做工的大叔叔送到南京郵電學(xué)校（南京郵電大學(xué)的前身）讀書。小叔叔中學(xué)畢業(yè)后參軍去了，在部隊又被送到軍校深造，直到80年代初才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到上海。大叔叔在南京郵電學(xué)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上海電信局。后來，他響應(yīng)國家號召去了甘肅蘭州的一個保密單位，通信地址用的是“蘭州508信箱”。說是蘭州，其實離蘭州好遠好遠，火車到蘭州后還要在茫茫戈壁上行駛一天一夜呢。很久以后我們才知道，原來叔叔是在國家的核工業(yè)基地做質(zhì)譜分析工作，這是原子彈工藝流程中很關(guān)鍵的一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就是在那里成功爆炸的。

解放了，生活安定了，祖母揚眉吐氣了，她的孫輩們也陸續(xù)出世了，她義無反顧地擔(dān)起了照顧孫輩的重任。祖母對我們女孩子的管教很是嚴格，要求我們吃飯時不能稀里嘩啦地發(fā)出聲音來，夾菜時不能在碗里亂翻亂攪，說話不能粗聲粗氣，指指點點，走路不能甩手甩腳，坐時不能蹺起二郎腿，笑時不能咧著嘴哈哈大笑。在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剛開始學(xué)寫作文時，祖母就隔三岔五地要我替她寫信，一會兒寫給在部隊的叔叔，一會兒寫給在蘭州的叔叔，一會兒又要寫給在鄉(xiāng)下的姑姑。當然，他們的回信也統(tǒng)統(tǒng)由我念給她聽，一封回信往往要念上二三遍，這份差使一直持續(xù)到我離開上海去農(nóng)村插隊。

我在柴橋鎮(zhèn)沙溪村插隊的那年，祖母在白峰姑姑家小住。炎夏的一天，她竟然和姑姑一起到我插隊的地方來看我。她要親眼看看我的生活環(huán)境，看看我到底過得怎么樣。那時農(nóng)村交通不方便，來的時候她們是從白峰坐班車到柴橋，再從柴橋翻過高高的黃土嶺到沙溪村，至少有五里路呢。回去時她們怕趕不上班車，干脆翻過比黃土嶺還要高還要長的中嶺，穿過小門村回到白峰，少說也得有十里路?。≈钡浆F(xiàn)在，我只要一想起那年已經(jīng)71歲高齡、患著高血壓、冠心病的老祖母，在烈日下顫顫巍巍地挪著一雙小腳，翻山越嶺到我插隊的地方來看我時，總要感到陣陣酸楚。

在經(jīng)歷了85個風(fēng)霜雨雪四季輪回之后，1985年夏天的某一日，祖母離開了她所愛的和愛她的兒孫們，長眠在村外一座面向大海的小山上。

摘自《文學(xué)港》2019年第1期

責(zé)任編輯：海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