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主旨考證

顏 敏

(廣西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廣西 南寧 530004)

作為《詩經(jīng)》中的名篇， 《小雅·白駒》共四章， 每章共六句：

皎皎白駒， 食我場苗。 縶之維之， 以永今朝。 所謂伊人， 于焉逍遙。

皎皎白駒， 食我場藿。 縶之維之， 以永今夕。 所謂伊人， 于焉嘉客。

皎皎白駒， 賁然來思。 爾公爾侯， 逸豫無期。 慎爾優(yōu)游， 勉爾遁思。

皎皎白駒， 在彼空谷。 生芻一束， 其人如玉。 毋金玉爾音， 而有遐心。[1]378-379

1 《白駒》主旨眾說梳理

《詩經(jīng)·小雅·白駒》的主旨， 迄今主要有五類觀點(diǎn)。

1.1 餞別友人類

這類觀點(diǎn)按申說重點(diǎn)不同可分為兩類。

申培的《魯故》“《白駒》者， 失朋友之所作”,《韓詩》言“彼朋友之離別， 猶求思乎《白駒》”[2]600， 均認(rèn)為此詩主旨是表達(dá)對友人的惜別之情。 龔橙《詩本誼》“伊人乘白駒過其隱退之友， 其友留之， 勸以勿忘隱遁”[3]293， 提出此詩乃留友隱遁之作。

1.2 諷刺時事類

這類觀點(diǎn)按申說重點(diǎn)不同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刺宣王說出自《毛詩序》：言“《白駒》， 大夫刺宣王也”。 由此引申出二說：鄭《箋》“刺其不能留賢也”“宣王之末， 不能用賢， 賢者有乘白駒而去者……愿此去者， 乘其白駒而來， 使食我場中之苗。 我則絆之系之， 以永今朝”[1]378-379， 以“伊人”為乘白駒而去的賢人， 認(rèn)為此乃諷刺宣王不能留賢之作。 朱謀《詩故》言：“《白駒》， 大夫刺宣王也。 何刺乎？《鶴鳴》之應(yīng)也。 王不納誨， 賢者懼禍及身， 故去之”[4]587， 承《毛詩序》刺宣王之說， 但以之為刺宣王不納誨之作。

第二類觀點(diǎn)始出自楊名時《詩經(jīng)札記》， 楊名時言“……《白駒》則賢人遠(yuǎn)遁……此六篇并西周畿內(nèi)夷厲以降之風(fēng)謡也”[5]39， 以此詩為泛言諷諫之詩， 沒有具體的諷刺對象。

第三類觀點(diǎn)出自牟庭《詩切》， 其言“《白駒》， 刺隱士入朝也”[6]2877。

1.3 思慕賢人類

這類觀點(diǎn)按申說重點(diǎn)不同有招賢、 燕賢、 餞賢、 頌賢之別， 但都將作詩對象視作賢人， 都表達(dá)了作者的好賢之心， 均歸為“思慕賢人類”。

戴溪以為此詩大旨在“詩人惜賢者之去， 而冀其復(fù)至也”[7]838。 賀貽孫《詩觸》“宣王之時， 賢者不用而去， 故大夫代為招隱之辭”[8]590。 牟應(yīng)震《詩問》言“《白駒》， 勉用世也， 猶云圣天子在上， 可以岀而仕矣”[9]108。 以上諸家所言雖有留賢、 惜賢、 招隱、 勸賢入世之別， 但均意在招賢。

認(rèn)為《白駒》乃燕賢詩者， 如何楷《經(jīng)世本古義》言“此詩所以燕賢也”[10]261。 認(rèn)為此詩乃餞賢之作者， 如鄒忠胤以之為餞箕子之作[11]661-662， 方玉潤“此王者欲留賢士不得， 因放歸山林而賜以詩也”[12]378。 認(rèn)為此詩旨在歌頌賢人者， 如祝敏徹等《詩經(jīng)譯注》認(rèn)為“這首詩歌頌一位其潔如玉的隱遁的賢人”[13]396。

1.4 戀歌類

郭沫若根據(jù)盠器銘所記王參加執(zhí)駒禮之事， 推斷《白駒》“分明是‘中春通淫’——行‘執(zhí)駒’之禮時的戀詩， 決不是《詩序》所說‘大夫刺宣王’。 對白駒而‘縶之維之’即此尊銘所謂‘執(zhí)駒’或‘拘駒’。 詩中言‘爾公爾侯’正表明公侯也參預(yù)典禮”[14]。

1.5 挽留客人類

余冠英先生認(rèn)為“這是留客惜別的詩。 前三章是客未去而挽留， 后一章是客已去而相憶”[15]196， 以《白駒》為留客之作。 古代學(xué)者解讀《白駒》多以“縶之維之”為留友、 留賢之意， 主旨在表達(dá)惜別之情或思慕賢才， 與留客不同， 故不歸入此類。

2 《白駒》主旨眾說分析

從主旨梳理可知， 古代學(xué)者多將《白駒》解讀為餞別友人之作、 諷刺時事之作或思慕賢人之作， 其中又以從后兩說者為多。

四家詩中， 對《白駒》的解讀現(xiàn)存三家。 東漢以來， 《毛詩》大行， 魯韓兩家式微， 故刺宣王說漸盛。 但《毛詩序》所言刺宣王事實(shí)于史無征， 詩歌文本也未透露與具體時代相關(guān)的信息， 故雖然從之者眾， 亦有學(xué)者提出不同見解， 如楊名時等提出了泛言諷諫說， 不限定此詩的具體諷諫對象為宣王。

申培、 韓嬰以《白駒》為惜別友人之作， 毛公、 申公皆以作詩對象為賢能之人， 毛公又言“賢者乘白駒而去”， 三家的解讀實(shí)有重合之處， 即賢才、 離別。 《白駒》第四章言“皎皎白駒， 在彼空谷。 生芻一束， 其人如玉。 毋金玉爾音， 而有遐心”， 于文本上看， 確似贈禮惜別之語， “其人如玉”也確有贊美人品行高尚之意。 而《毛詩序》及《毛詩箋》均認(rèn)為《白駒》有“刺不用賢”“刺不能留賢”意， 實(shí)際加強(qiáng)了此詩表達(dá)渴求賢才的主旨傾向， 故衍生了慕賢說。

《詩經(jīng)》作為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 具有極高的學(xué)習(xí)價值， 因此， “白駒”“空谷”不斷在文學(xué)、 史學(xué)作品中以較固定的內(nèi)涵出現(xiàn)， 逐漸演變成代表離別、 賢能、 隱居的意象群。 如《嵇康集》錄郭遐周贈嵇康詩“離別自古有， 人非比目魚……巖穴隱傅說， 寒谷納白駒”[16]57， 陸云《逸民賦》贊詠隱逸之士， 曰“乘白駒兮皎皎， 游穹谷兮藹藹。 尋峻路兮崢嶸， 臨芳水兮悠裔”[17]392， 均以白駒游于空谷比喻賢才離去， 隱居世外。 意象群具有極強(qiáng)的歷史文化繼承性， 故歷代研究《詩經(jīng)》的學(xué)者受其影響， 無意識中繼承了對“白駒”“空谷”的解讀， 如蔡卞《毛詩名物解》以白駒為德行高尚而不能得用之人， 或如戴溪認(rèn)為此詩以白駒在谷比喻賢者隱巖穴之間， 與郭遐周及陸云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對《白駒》的解讀相似。

古代學(xué)者對《白駒》主要意象的解讀較一致， 對《雅》詩的認(rèn)識也較固定， 故對《白駒》主旨的探討多不出諷諫說或慕賢說。 但因時代風(fēng)潮、 作者人生經(jīng)歷及對《詩經(jīng)》認(rèn)識的不同， 對《白駒》主旨的理解還是略有差別的。 例如：錢澄之乃明末愛國志士， 曾于孔廟大斥閹黨， 嫉惡如仇， 故將《白駒》解讀為“王室政衰， 賢者爭思潔身以去， 亦有不能去者。 ……既羨其去， 又望其去后之爾音。 則詩人欲去不能， 去之情言外隱然， 所以諷朝廷者深矣”[18]574， 實(shí)際隱含了自己在國家危難之時的復(fù)雜心理。 鐘惺曾在南京禮部任職， 親涉禮制， 因此而解《白駒》為燕賢之作。 方玉潤二十二歲入縣學(xué)， 應(yīng)試十五次均不第， 其父方凌瀚應(yīng)試十三次不第， 故懷才不遇的方氏， 有心企望君主招賢之事。

雖然諷諫說及慕賢說占據(jù)了對《白駒》主旨解讀的主流， 但從上述梳理探究來看， 其生成源頭乃《毛詩序》刺宣王說。 而刺宣王說乃時代風(fēng)潮下比附政教的結(jié)果， 實(shí)難服人。 因此， 由刺宣王說生發(fā)而來的諷刺說及慕賢說的準(zhǔn)確性亦值得懷疑。 在無新的史料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 《白駒》宜暫定為周代禮樂文化的產(chǎn)物。

“五四運(yùn)動”時期， 胡適在《談?wù)勗娊?jīng)》一文中提出“大膽地推翻二千年來積下來的附會的見解； 完全用社會學(xué)的、 歷史的、 文學(xué)的眼光重新給每一首詩下個解釋”[19]580， 揭開了《詩經(jīng)》研究的新篇章。 郭沫若將金石學(xué)研究成果用于《詩經(jīng)》考釋， 別為新說， 但其僅以“執(zhí)駒”一詞就斷定此乃戀情詩， 未對詩文本進(jìn)行深入考證， 亦難服人。 余冠英跳出經(jīng)學(xué)窠臼， 將《白駒》視作一首生活詩， 又是一種新思路， 但失于未結(jié)合周代禮樂文化背景考察此詩。

3 《白駒》主旨辯證

關(guān)于《白駒》的主旨， 歷代學(xué)者的研究成果在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下必有其可取之處， 但今細(xì)究字意， 梳理文句上下邏輯關(guān)系， 結(jié)合文獻(xiàn)， 認(rèn)為這是一首諸侯朝覲天子時， 周王室臣子作的燕饗詩。 下文試作辨析。

詩中言“爾公爾侯”， “爾”即“汝”， 直譯作“你公你侯”， 可知是指作詩對象， 即乘白駒之人、 詩中的“伊人”“嘉客”“其人”。 鄭玄認(rèn)為作詩對象是乘白駒而去的賢者， 將“爾公爾侯”釋作“爾公爾侯邪， 何為逸樂無期以反也”？ 孔穎達(dá)進(jìn)一步解釋鄭玄之意， 言“公侯之尊， 可得逸豫。 若非公侯， 無逸豫之理。 爾豈是公也？爾豈是侯也？何為亦逸豫無期以反乎”。 公侯雖屬統(tǒng)治階級， 掌一方土地， 但若沉迷逸樂， 定受諷諫批駁。 鄭玄、 孔穎達(dá)以《白駒》為諷諫詩， 在釋詩過程中顯露出“公侯可逸豫”這樣的觀點(diǎn)， 實(shí)與《雅》詩頌揚(yáng)諷諫之用相悖。 又有如龔橙言“雖至公侯， 無可逸豫”， 以“公侯可逸豫無期”作為招賢之資者， 亦悖于《雅》之用。 戴溪言賢者已至， “為公卿者， 不以賢才為念， 逸豫無度， 賢者不肯留”， 似可通， 卻未釋“爾”字， 似把“爾”作語辭用。 但“爾”處句首， 不可作語辭， 在《白駒》詩中“爾”字只能作第二人稱代詞。 若依戴溪說， 此詩敘招賢之事， 詩中的第二人稱指向也定是賢人， 而此處卻言“你們公你們侯”， 敘公侯之短并冠以第二人稱， 則與《白駒》整首詩的寫作視角不相符合。

《周禮正義》稱“諸侯朝稱賓， 卿大夫來聘稱客”[20]162， 但亦言“此賓客相對則別， 散文則通。 是以《大司徒》云‘大賓客， 則令野修道委積’， 賓亦名客。 《小司徒》云‘小賓客， 令野修道委’， 則客亦名賓， 是賓客通也”[20]560。 可見雖有明言“賓”為諸侯， “客”為卿大夫， 但在實(shí)際操作中， 兩者可混用。

春秋時， 對各階層使用的馬有亦明確規(guī)定。 何休注：“天子馬曰龍， 高七尺以上； 諸侯曰馬， 高六尺以上； 卿大夫、 士曰駒， 高五尺以上?！盵21]14此詩作詩對象為諸侯卻用“駒”不用“馬”的原因大抵是作詩時并不局限此規(guī)定。 《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駒”字的詩有五首：《周南·漢廣》《陳風(fēng)·株林》《小雅·皇皇者華》《小雅·角弓》《小雅·白駒》。 《皇皇者華》“我馬維駒， 六轡如濡”“我馬維騏， 六轡如絲”“我馬維駱， 六轡沃若”“我馬維骃， 六轡既均”[1]319， 記錄了四種馬：初生兩年的駒、 青黑色的馬、 白毛黑鬛的馬、 夾雜著白毛的馬。 《漢廣》“之子于歸， 言秣其馬”[1]42“之子于歸， 言秣其駒”[1]43， 《株林》“駕我乘馬， 說于株野。 乘我乘駒， 朝食于株”[1]256。 上述各詩均言“馬”為“駒”， 但作詩對象僅一人， 可見《詩經(jīng)》并不拘于馬的等級規(guī)定。 故此詩雖以“客”稱作詩對象， 且作詩對象所乘乃“駒”， 但并不影響從“爾公爾侯”得出作詩對象乃是“公侯”的結(jié)論。

鄒忠胤云“殷人尚白， 至周猶仍其色， 乘彼白駒， 非殷士而何受之”[11]661， 從駒色白推論《白駒》乃餞箕子之作。 《禮記·明堂位》記“是以季夏六月， (魯)以禘禮祀周公于大廟， 牲用白牡”[22]577， 此魯國之祭祀， 魯非殷后， 亦強(qiáng)調(diào)用白牲。 《靈臺》“麀鹿濯濯， 白鳥翯翯”[1]580， 《閟宮》“白牡骍剛， 犧尊將將”[1]778， 前者敘文王建靈臺之事， 后者是贊揚(yáng)魯僖公的詩。 可見用白色者非定是殷人也， 騎白馬者， 不一定是箕子。 故以“白”來斷定作詩對象的身份， 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

毛注“藿猶苗也”， 嚴(yán)粲以“藿”與“苗”皆菜茹之類， 馬瑞辰釋“場苗卽豆苗”[23]574， 牟應(yīng)震認(rèn)為“苗藿”喻食祿。 菜茹、 豆苗皆可供人食用， 當(dāng)不會用作飼馬， 牟應(yīng)震所說乃附會之言。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艸部》：“苗， 古或假借為茅。 如《士相見禮》古文‘艸茅’作‘艸苗’， 《洛陽伽藍(lán)記》所云魏時‘苗茨之碑’實(shí)即‘茅茨’?！盵24]40此處“苗”當(dāng)取“茅”意。 《采菽》篇， 鄭玄注“藿， 豆葉也”[1]500。 茅草與豆葉都是可作草料的作物， 蓋因產(chǎn)自周室場圃， 故此士大夫言“食我場苗” “食我場藿”。

“縶”“維”二字， 毛注“縶， 絆。 維， 系也”。 鄭《箋》“原此去者， 乘其白駒而來， 使食我場中之苗。 我則絆之系之， 以永今朝”[1]378-379， 孔言“縶之謂絆其足， 維之謂系靷也”。 歷代解讀多以之象征留客、 留友、 留賢， 如《毛詩正義》“謂絆縶其馬， 留其人”， 朱熹認(rèn)為“縶之維之”與“后人留客而投其轄于井中也”[25]578意同。

《周禮·遺人》言：“郊里之委積， 以待賓客； 野鄙之委積， 以待羈旅”， 賈公彥曰“旅， 客也。 謂客有羈縶在此未得去者， 則于此惠之?！盵20]204-205鄭玄注：“委積， 謂牢米薪芻給賓客道用也。”周王朝在郊里與野鄙設(shè)類于驛站的官舍， 準(zhǔn)備糧食與草料以供賓客旅人使用， 客之羈縶者即系馬足停留在此的旅客。 《山東莒縣東莞出土漢畫像石》中1號石正面(見圖 1)及2號石背面， 均有綁住馬腳之圖。 其中1號石“第三層中間刻一圓坑……左側(cè)站一人， 正在洗刷樹下之馬”(見圖 2)[27]， 圖中之人手中執(zhí)一器具， 人與馬之間立一桶狀物， 當(dāng)是洗馬無疑。 漢代亦有縶馬進(jìn)食和仆侍清理馬糞的畫像石。 “縶馬”乃古時為方便照料馬匹之舉。

圖 1 《山東莒縣東莞出土漢畫像石》一號

圖 2 《山東莒縣東莞出土漢畫像石》二號

盠駒尊記王所行執(zhí)駒禮即是縛住馬足以保護(hù)、 控制幼馬。 郭沫若以為“皎皎白駒”“縶之維之”描述的是行執(zhí)駒禮時的禮節(jié)， 過牽強(qiáng)了。 此詩“縶之維之”實(shí)際是體現(xiàn)了周王朝對諸侯的禮待， 以顯示天子的恩德。 馬乃是王朝戰(zhàn)力的體現(xiàn)， 能夠養(yǎng)護(hù)大量馬匹， 也能展示周王朝國力的強(qiáng)盛及權(quán)威， 此舉有恩威并施之用， 并非是留客。 “以永今朝”“以永今夕”表層意似祝酒詞， 對諸侯國表示歡迎之情， 望其在周王朝的招待下能朝夕逸樂。 但“今朝”“今夕”實(shí)際是指代朝覲燕饗時主客雙方的和諧關(guān)系， “以永今朝”“以永今夕”表達(dá)了周王朝對諸侯長久擁護(hù)中央王權(quán)的要求與希望。

故《白駒》第一、 二章描述的是諸侯到朝， 周朝官員照料其馬匹， 諸侯在朝燕饗的場景。

《毛詩李黃集解》收錄了各家對“賁”的解釋：《毛傳》以為裝飾之意， 鄭玄以之表黃白色， 王安石以之為“奔”， 程頤以為乃賁然光彩貌。[28]436《白駒》第一、 二章言周室照料諸侯之馬， 亦寫周天子招待諸侯的場面。 三章言“賁然來思”， 當(dāng)從毛說為是：潔白的駒馬被盡心照料， 裝飾一新。 可見來朝的諸侯即將啟程歸國。 孔穎達(dá)言“此來思、 遁思， 二思皆語助， 不為義也”， 是也。

歷代學(xué)者多將“無期”譯作“沒有期限”。 實(shí)“期”當(dāng)作語辭， 不表意。 《小雅·頍弁》“有頍者弁， 實(shí)維伊何？”“有頍者弁， 實(shí)維何期？”“何期”即“伊何”， 鄭玄言“期， 辭也”[1]483。 “逸豫無期”之“期”作語辭， 此章首句與末句句末“思”字亦是語辭， “期”與“思”都為之部字， 為此章韻腳， 如此則于音韻、 文法上皆相稱。 “無”表否定， “逸豫無期”即“不要逸豫啊”， 否定詞后置， 當(dāng)也是為了句式工整之故。

孔穎達(dá)將“勉爾遁思”釋作“汝遁思之志， 勿使不終也”， 即勸“汝”停止隱遁的想法， 于意可行， 但未能明確訓(xùn)出“勉”的字意。 此“勉”當(dāng)作否定意。 現(xiàn)多將《詩經(jīng)》的產(chǎn)生時代定為商至春秋中期或晚期。 筆者目力可及的出土文物中， “勉”字僅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晚期的秦虎形轄一器上。 同期《呂氏春秋·辯土》“免耕殺匿， 使農(nóng)事得”， 王念孫言“免， 讀為勉”[29]695。 《古今韻會舉要·銑韻》亦言“勉”可通作“免”[30]615。 “勉”字， 從力， 免聲。 《詩經(jīng)》產(chǎn)生的時代， 并無“勉”字， 《白駒》寫作時此字或作“免”。 后人作“勉”， 或是秦火戰(zhàn)亂， 文獻(xiàn)散佚， 口耳相傳后寫定之故。 龔橙將此句釋作“無可逸豫”， 郭沫若將此句譯作“不要到處溜”， 亦為“勉”乃“免”之借用。

朝聘盟會制度是周代用以維系天子與諸侯關(guān)系的主要活動方式， 灌輸君臣、 上下、 親疏、 尊卑的等級觀念， 達(dá)到尊天子、 卑諸侯的目的， 以維持和鞏固周代統(tǒng)治。 《禮記·經(jīng)解》“朝覲之禮， 所以明君臣之義也”[31]847， 據(jù)《儀禮·覲禮》記載， 諸侯朝覲時， “乃入門右， 北面立， 告聽事……天子辭于侯氏， 曰：‘伯父無事， 歸寧乃邦’”， 鄭玄注“告聽事者， 告王以國所用為罪之事也”[32]326。 可見諸侯需向周天子匯報封地相關(guān)事宜， 以示臣服于周王室， 表達(dá)對天子的忠誠， 而天子做出的回應(yīng)中定有警醒勸勉之語， 以明君臣之義。

“遁”有隱匿、 隱居之意， 在《白駒》中意為不要澹于游樂而遠(yuǎn)離國事。 “逸豫無期， 勉爾遁思”即是天子勸諫諸侯“不要沉迷逸豫安樂啊， 對于游樂一事要慎重以待， 不要沉迷于此而荒廢國事”。 末句“毋金玉爾音， 而有遐心”， 意為“不要吝惜你的聲音， 而有遠(yuǎn)離我的心”， 亦是囑咐諸侯之語， 是望其常與周王朝聯(lián)絡(luò)， 接受周室的統(tǒng)治政令， 不要有背棄天子之心。 前句贊“其人如玉”， 后句有保持聯(lián)系之意， 是周天子的馭下斂賢之策。

《周禮·宰夫》記載：“凡朝覲、 會同、 賓客， 以牢禮之法掌其牢禮、 委積、 膳獻(xiàn)、 飲食、 賓賜之飧牽， 與其陳數(shù)?！盵26]48“委積”是給賓客準(zhǔn)備的牢米薪芻。 “芻”字， 《說文》“刈艸也。 象包束艸之形”， 謂可飼牛馬者。[32]44《禮記·聘義》記載：“主國待客， 出入三積， 餼客于舍， 五牢之具陳于內(nèi)， 米三十車， 禾三十車， 芻薪倍禾， 皆陳于外， 乘禽日五雙， 群介皆有餼牢， 壹食再饗， 燕與時賜無數(shù)， 所以厚重禮也?！盵30]1029《左傳·僖公二十九年》亦有記載：“介葛盧來朝， 舍于昌衍之上。 公在會， 饋之芻米， 禮也?！盵16]283從上述文獻(xiàn)記載可知， 周時， 主國招待賓客， 以芻為禮。 詩中贈送的“生芻”或是新鮮的未曬干的草， 以示植物的成色好， 又因在宴會上無法展示全部數(shù)量， 故以“一束”聊表所賜之物。

《白駒》第三、 四章， 言白駒已被裝飾一新， 在郊外空曠處等待， 周室按制贈送來朝的諸侯米禾芻薪等， 并贊美諸侯的德行如玉， 勉勵其毋沉迷游樂， 要忠于天子。

《白駒》或是作于諸侯即將歸國的宴會上， 周王朝的卿大夫在庭獻(xiàn)詩， 記錄天子對諸侯的恩德， 并通過在庭獻(xiàn)詩的方式代天子委婉地向諸侯提出治理國家與尊重中央的要求。 此詩作詩之意是燕饗時警醒諸侯， 春秋時《詩》無達(dá)詁， 后世曲解此詩， 造成白駒、 空谷這樣的意象群， 不能不說是一種美好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