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意愿(組詩)

寧延達(dá)

我時常訓(xùn)誡兒子：為何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忽略了他是個孩子，是個未知

是張被我復(fù)制的白紙

他表面上從不反抗，要么成為你

要么成為我

羞愧時，他那么接近我

有一次我翻看了他的日記

失敗啊！那里面根本沒有我的影子

他的文字頑固，又無畏

情結(jié)

母親拔光了我花壇里的花草，她說

種那玩意干嗎，又不能吃

她栽了黃瓜十棵，茄子五對

辣椒、西紅柿各十

韭菜一片，菠菜一片

她的邏輯，是土

就得拿來種莊稼

城里的地太少了

母親找不到地方種幾壟豆角

讓農(nóng)民的手藝在鋼筋水泥中蔓延

我把城市當(dāng)成了故鄉(xiāng)

我的兒子，我的朋友

在這座城市里扎下深根

我想把母親移植過來

親情是化肥，兒孫是厚土

可不知是我澆水過多

還是肥料不夠，母親總是長不好

她刨開我墻角的大理石

還買來木頭箱，說要種幾棵苞米

她恨不得在我的陽臺養(yǎng)幾只雞鴨

在她的床頭種幾個鄉(xiāng)親

我的母親

原來母親是為兒子活著的

一開始說兒子小，沒人照顧太可憐

后來說兒子忙，媽不在身邊連飯都顧不得吃

等到腿腳走不動了，又自怨自艾成了兒子的累贅

走最遠(yuǎn)的路走不出廚房

撫最多的水看不到大海

哎，家里的菜園子爛地里也不可惜

可憐的傻兒子哪知道鄉(xiāng)下的好

若有遺憾，就是自己沒趕上好年代，要是多認(rèn)幾個字

也能在事業(yè)上幫幫兒子

若有愿望，就是學(xué)會裝高興，累到腰酸腿疼也強(qiáng)忍住

病到骨子里也不讓兒子察覺

我們?yōu)楹尾荒芙邮苄强盏乃傩?/p>

有多少時間我們在路上奔波著

并看著同樣奔波的他人

為他人悲哀的同時

也深深地為自己悲哀

灰塵中等待加油的運輸車隊

泥濘中挑著兩大擔(dān)椰子吃力前行的小販

還有皮卡車后擁擠的勞工

駕駛著轎車飛奔在還貸之路的企業(yè)主

我們還不如電線上的麻雀和

玩耍的孩子

當(dāng)我在午夜沙灘醒來

吞下杯中已發(fā)苦的啤酒

一顆墜落的流星躺在了我身邊

它何時終于厭倦了命運

并熄滅心中火焰

回歸夜空一樣的黑隆隆

那時候我忽然

頓悟到黑夜的全部意義

是的，我們?yōu)楹尾荒芙邮?/p>

星空的速朽

以及我們每個人

心中的小墮落

復(fù)印時間

穿過山野，我們在電話里重逢

山路信號閃爍，酸棗樹上被霜擊敗的果子

猶如喉頭哽咽的淚滴

時斷時續(xù)的話語讓耳朵更為仔細(xì)

暮色中，亮起的路燈一直延伸到星星身邊

田埂里瑟縮的小蟲好久沒有溫暖過了

它的身體一直像愛一樣

不知藏于何處

又需要在什么時候突然將窗戶打開

我可以嘲笑冬天里的一切

這些被凍僵的事物

露著幸存者驚悚的眼神

而我，如同被車燈開辟出的路面

因你一個電話

變得清晰而平坦

因你一個電話

復(fù)印了逝去的時間

呼吸了曾經(jīng)的空氣

善與惡

夜晚必將終結(jié) 屋檐必將漏雨

心必將變硬

當(dāng)然

該柔軟的時候還是要柔軟

該原諒的地方還是要原諒

一個躲進(jìn)車?yán)锊幌胍娙说娜?認(rèn)為滾動的輪子

比安靜的陰謀更好把握

一個以菩薩為標(biāo)尺的人 往往把慈悲

當(dāng)成妥協(xié)的借口

天就要亮起來 我到底該不該放下內(nèi)心的陰暗

硬的事物硬不過歲月

偏道子對面的石頭山 被風(fēng)刮走了半邊

耿玉鎖的春節(jié)

耿玉鎖不愿回家

耿玉鎖的妻子也不愿回家

每到春節(jié) 耿玉鎖就推說客戶著急住房子

離不開他這個好木匠

耿玉鎖的妻子也推說越是節(jié)日

客戶越需要她們這些做保姆的

耿玉鎖是不愿看見妻子

耿玉鎖是不愿看見妻子嬌媚的臉和艷麗的衣服

耿玉鎖總覺得自己身上的木頭渣子洗一百遍也去不掉

母親老了

耿玉鎖其實每年都要跑回家看望母親兩三次

但是春節(jié)難過啊 難免要夫妻碰面

孩子大了

耿玉鎖的妻子每年也會跑回家?guī)滋艘姾⒆?/p>

但是她不愿見耿玉鎖

不愿見他的土氣、摳氣和傲氣

耿玉鎖和他妻子的故事

連村邊的老楊樹都知道

其實耿玉鎖的母親心里明鏡似的

只是他心疼兒子 怕他找不著媳婦

也心疼孫女 怕她沒了親媽

她堅強(qiáng)地活著 在春節(jié)包很多餃子

仿佛要用這些餃子

一直把孫女喂到上了大學(xué)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