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春妙
我是極不愿意去車站送別的,受不了那離別的氣氛,如秋風吹落葉,簌簌,荒涼寂寥,好像隨時催發(fā)淚腺。然而,弟弟客居他鄉(xiāng),中秋短暫的相聚之后面臨著長久的分別,不得不送弟弟到車站。
一路無語,從反光鏡中看,弟弟臉色凝重,母親傷感的嘆息沉重冗長,就連一向活潑的侄女墩墩,也一改往日的明朗,打蔫地靠在弟弟身邊。
車很快到達動車站,母親叮囑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說:“行了,進去吧,只能陪你到這里!”
弟弟拉著行李箱,牽著侄女的手,拋給我們一個背影。過了閘口,那背影在樓梯處漸漸矮下去,最終被高大的廣告牌遮住了。我拍拍母親的背:“走吧,我們也回吧!”
母親還在牽念,還在眷戀,她一步三回頭。我知道她是希望弟弟回瞥一眼,然熙熙攘攘的人群,難覓那熟悉的背影。母親走在我前面,她彷徨的背影,像一只迷途的老鳥,憂郁的翅膀找不到飛翔的航向。她仿佛老了十歲,雖然衣著還光鮮,但那光鮮已被離別壓得灰不溜秋。
“走吧,回去吧。”我拉住母親的手,曾經溫潤的手不知何時布滿核桃般皺褶,粗糙的紋理硌得我心酸:母親老了,經不起一次次離別了。
“誰讓你們小時候經常離開我們,現(xiàn)在這滋味不好受吧。”我說。
母親訕訕地笑。
小時候,父母在外地經商,一年只有正月回家團聚六天,初五是一定要離開家鄉(xiāng)的。離別的場景總是跟喜慶的春節(jié)氛圍格格不入。
弟弟像塊黏性十足的膏藥貼在母親大腿上,無論祖母怎樣撕都撕不下來,哭喊聲震天動地。后來,祖母在鄰居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扯下弟弟,母親倉皇而逃。弟弟的心像被扯開一個口子,泛著淋淋的血水,扒著窗戶喊“媽媽”。母親顫抖著身子,手背悄悄拭淚,急急走出道坦,轉過橋頭,淡出了視線。弟弟推開眾人,跑向后窗,向著母親離去的方向哭喊,聲音被新年的爆竹掩蓋,聲嘶力竭的挽留全落進了我的心里,如滂沱大雨淋濕了我整個童年。
只能陪到這里——六天,是父母陪我們的時間界限。
一晃童年過去了,少年過去了,青春也過去了大半……需要陪伴的人物翻了個兒,變成了日益蒼老的母親。湊巧的是弟弟過年陪母親的日子不多不少,正好六天。
輪回,就這樣不期而遇。那頭漂染過的青絲中,落了一瓣小小的寂寞。
長大后,我分在了城關工作,每逢周末,總是回老家陪祖母一起過。返回單位時,祖母總是一路相送到車站,行在一座座小橋,一個個河埠頭把生活虛化成背景。我的手指輕輕滑過老家的竹籬笆,鮮紅艷麗的雞冠花在風中搖曳,咯咯咯的母雞從竹籬笆竄出,旁若無人地當?shù)酪捠?,留下一堆冒著氣泡的雞屎。祖母笑罵著母雞的不合時宜,一路提醒我避開一堆堆“地雷”。
后來,祖母生病了,我獨自悄無聲息地走在越來越冷清的回鄉(xiāng)小路上,老家的雞冠花早已不知所蹤,碼頭上已不見??康聂肤恢邸N抑雷婺赣幸惶煲矔邕@消失的舴艋舟一樣零落無蹤,獨留殘破的記憶給我。
祖母知道我的脆弱,熬到我成家立業(yè),熬到我生命中有了自己的孩子,熬到我有足夠強大的內心面對死亡,她才沉眠南山。
我送她最后一程,走過熟悉的一線天街,走過鋪滿水葫蘆的輪船埠頭,走過虔誠守歲的廟宇,走過恩怨,走過悲喜,走向虛無的空間里。嗩吶很悲,嗚咽聲中棺木緩緩被推進了洞穴,主持喪事的幫工開始封“龍門”。
我和祖母之間只隔了一道門,這道門她邁不出來,我亦不能邁進去。我只能陪她到這里。細雨織滿了天空,一滴從臉頰上滑下的水,打痛了所有的記憶,那些模糊而清晰的愛的細節(jié)在眼前呼嘯而過。
驛站。碼頭。車站。機場。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一別無歸期。所有的相聚都是久別重逢,所有的離別都是此去經年,望斷天涯路。
沒有人能陪你一輩子,即使親若父母子女,亦只能陪你走一陣子。
抽不完的青枝,折不完的柳條,陌上花開,生命列車遠馳,靠站時,總有人離開,也有人進來。離開的是我們的先人,進來的是我們的后人。在一場場斷舍離中,如有下一個相聚可期,請好好把握,那是漏進生命的一縷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