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成
而另一面,任何事都可能發(fā)生
世上所有的歡樂,星星正在消逝
街燈正變成一個巴士站
——露易絲·格麗克《無月之夜》
我剛做了一場夢,我和我親愛的哥哥沿著田坎一路飛奔,我不斷擤掉鼻涕。夢里彈出一個女孩的臉龐,三家寨的,她越看越可愛,我越看越喜歡。她如今已嫁人,有個可愛的女兒或者兒子??涩F(xiàn)實中我沒喜歡過她啊,夢里的我很憂傷……我知道車夫在我的夢外開了兩次門,我一回來洗漱完就睡了,沒有喝酒,沒有。以往只有喝酒了才會一回來就睡。幾小時后的現(xiàn)在,我當然醒了,被蚊子叮醒的,擦藥的間隙我在思考,用蚊煙香還是電蚊香,哪一種蚊子更受不了。
我討厭熬夜,我的慣性熬夜——沒來由的強迫性熬夜。這兩年,我明顯感到體內的器官有種想要跳出來與我相認的感覺,為了引起我的重視,它們偶爾會制造一些小情緒。拿我的額頭來說吧,額頭里面有什么呢?有個小人兒在開推土機,那個我未曾謀面的小人兒在我的額頭內壁靈活地完成挖土、運土和卸土工作;有時他也開壓路機,我確信我額頭內壁足夠平整,壓路機過路毫無障礙,閉著眼睛都能操作,他開動機械前只需要確認無障礙人員即可。可我也擔心,這種枯燥的作業(yè)令他失去耐心打起瞌睡來,比如,和我一樣,隨便來一場無法意料的夢:夢里他喜歡一個人,他哭了,那女孩是三家寨的。田間,蟲鳴蛙泳,稻尖飄搖,可能有幾只蜻蜓飛過,夜色偏暗,誰也沒有看見它們。后面是他哥哥,看不到哥哥的表情,但哥哥的跟隨,讓弟弟安全感倍增,可以肆無忌憚地哭泣,一把鼻涕一把淚。夢里弟弟至少十六歲了,一只鼻涕蟲,多少有些滑稽??晌覀儾粦撨@么看待事態(tài)的發(fā)展,之所以夢到三家寨女孩,大概是從那片稻田梭下去,就是兄弟倆童年和少年寄居的小王寨了——三家寨下面,紅巖側對斜下,水沖過來的寨子,對,小王寨分大寨和小寨……他們的童年就在小王寨小寨里度過。
提到紅巖寨我有點兒難過。先不說我們那邊的紅巖,說說我們現(xiàn)在居住的紅巖路、紅巖橋、紅巖村。紅巖路相鄰寶山南路、貴陽市月亮巖社區(qū)、蟠桃宮社區(qū)。這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呢,一點關系都沒有。
我一直以為那天是八月的一個星期天,是星期天沒錯,但是是七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天。我們在紅巖橋吃飯,一家標榜“老貴陽辣子雞”的店里。不是辣子雞太辣我才難過,也不是因為車夫剛剛失戀,我才難過。
大力鴨來我這兒拿她的電腦,喝了一杯茶后我們決定出去吃飯。車夫早就喊餓了,前胸貼后背,他說。我始終不明白他這一類人,有什么事情比吃飯更重要呢?我不管快樂還是傷心,總不會忘了吃飯這件事,雖然有時候吃飯,也會令我感到傷心。比如某次午飯后,我坐在辦公桌前看潘軍的《南方的情緒》,坐久了,我總想為自己這副軀體做點什么(也許想都沒有想),我的右手便慣性地撈來飲水瓶。這一次喝著喝著我發(fā)現(xiàn)我喝不下去了,只是兩三口,體內的東西就已經滿了。我能感覺到,我的腸胃里,一堆油膩的東西,水再倒進去,可以想見,幾攤水正流經油脂堆附的胃部、腸道。我陡生厭惡感,同時也感到很傷心,就起身去衛(wèi)生間。
可這和我今晚感到傷心有什么關系呢,也許我只是想舉個例子,傷心這件事,很多時候就是這么突然。
傍晚,目送大力鴨坐上35路車后,回來我一個人待不下了。車夫在玩游戲,他需要讓自己走神。我需要出去吹一下夜風,順便在樓下便利店買一包磨砂。錯覺是件難為情的事,某一刻我認為我是抽煙的,那種淡然……這個夜晚如是。我坐在紅巖路北岸新建的公園里,某張長椅上,默默地抽著煙。微信上大力鴨的最后一條消息是:這種天氣就該待在35路公交車上,涼快,有空調。她的語調和斷句方式,也是我一度慣用的。幾個小時前,大力鴨發(fā)來消息,起床了嗎?我回,起了。她說她十五分鐘后到,拿電腦。知道路么?我說。知道,她回。我蹲在客廳看著玉樹發(fā)呆,它們是我今年過完春節(jié)從家里帶來的。目光移到被巨幅幕布遮蓋的柜子上,我想起大力鴨這一戲稱,也是因為柜子而來。那天她收拾房間,移動笨重的衣柜時和她姐姐安妮二人就搞定,過后安妮在微信上扔來一句,烤鴨力氣太大啦。我問怎么了,安妮說出原因。以后叫她大力鴨,我說。這一切只因她不愿意等我過去靜忙搬柜子。我們的柜子太丑了,我和車夫只好把另一個屋子的巨幅窗簾扯下蓋上。大力鴨應該到了,我想從六樓看她朝我的方向走來。視線內她沒有出現(xiàn)。手機來電,大力鴨打過來的,她說她在門外。我給她開門,她徑直把包丟在我房間,這一幕令我動容。當然,很快,回到客廳,我給她搬上一張矮凳,我認為比我小的女孩是應該坐小板凳的。很快,車夫從江口回來了,抱著他的答案。我沒有馬上問他。坐在塑料凳上,我自顧自地看大力鴨的側臉,說,六年在你身上跟沒有一樣。嗯?她抬眼。2011年夏,我們去南山,我說。大力鴨笑說,歲月是留給胖子的。
兩個月后,我瘦了和你說。我的眼神和語氣相當平靜。
什么時候去吃飯?車夫嚷嚷。我哈哈大笑,說至少等大力鴨喝完這杯茶啊。車夫終于舍得吃飯了,這應該算是一件好事。懷抱傷痛的人只要還想吃飯,多少還是有救的。我明白,車夫不想在我們面前流露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換作我,我也做不來,悲傷是屬于自己的。兩天沒好好吃飯,這應該可算作車夫對他的兩個月的愛情最好的致意了。
上次我們吃的是余慶剔骨鴨,這次是辣子雞。飯總要換著吃啊??粗矍暗臒苯钒枨炎?,茄子往前十厘米,目光往上移十厘米,鍋內雞塊熙攘,我看不出鍋壁的表情。我一直以為只有在酒桌上才能更好地言談故事,不承想,熱菜熟飯前也是可以的。車夫耐心地交出故事,我卻殘忍地認為,這是事故。
大力鴨想知道,為什么分手。車夫以一個說書人的口吻說,不愛了呀。我知道他們分手是“歷史系”先提的?!皻v史系”算是我和車夫對江口女孩的共同稱呼,每次談起他女朋友,不管他還是我,一說起“歷史系”,就知道我們指的是誰。誰讓我還沒來得及認識這位姑娘呢,之前只知道她是車夫他們學校歷史系的。
我們都明白,愛情故事,往往都很美麗。誰說不是呢!江口縣,地處貴州高原向湘西丘陵過渡的斜坡地帶,貴州省東北部,梵凈山即位于縣境西北部,江口、印江、松桃三縣交會處。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在江口縣,某個樓閣內,或是入住的酒店中,車夫以為,他一抬眼,就能看到梵凈山了,再抬眼,他和“歷史系”就坐在梵凈山金頂上了。這是武陵山脈的最高峰,那些早晨,紅云環(huán)繞,“歷史系”在懸崖邊笑靨輕漾,車夫在懸崖另一側柔情蜜意。而這次,車夫親眼看到掉下懸崖的自己,云海只給他留了個臉龐,看不到四肢,他脖頸以下的身軀被云海吞沒。車夫幾欲掙扎,晃動腦袋,天氣太熱的緣故,透過酒店地板,他的目光與云海中不斷墜落的那副臉龐對視。掉落的臉龐更可憐,他無法動彈,看不清自己是握拳還是松軟地攤開手指。云海翻騰,唯獨自己那張臉龐,自始至終,無法淹沒。沒有別的原因了,天道仁慈。
謝謝你,在這旋轉的世界留給我溫柔的一瞥。車夫難得地擠出半邊臉的笑容。
天氣熱得令人心慌。七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六,小城,長街,也許明天就不喜歡了吧,誰知道呢,鬼知道——辦理入住,歇上一陣。這期間,車夫沒有抽煙,這一刻他忘了自己是抽煙的。關上酒店房門,他決定把他們走過的地方再走一遍,每一步都在向云海中那張臉靠近,無法打撈,就多望幾眼,山頂上那張無邪的臉龐,女孩的笑聲伴著山風。
但愿不是一張要死不活的臉龐,游蕩在你的小城。車夫心想。日光過于毒辣,或許車夫應該帶一把遮陽傘,或在某個店面買頂帽子,也許他可以假裝剛從梵凈山下來呢,他不過是在江口停留一天。事實是,他早上五點就起來了,從貴陽趕到江口,坐最早的一班汽車。走出車站,他沒有第一次在江口下車那天的待遇:“歷史系”早等候在候車室外,他一出門,就得到一個結實的擁抱,一罐涼茶。天道仁慈啊,幸運總是令人猝不及防。
這是他第三次踏足這個酒店。第一次是“歷史系”預訂好了的。第二次,是他去銅仁考試,考江口縣的信用社,考試結束便奔向酒店。這次,他只想確認一個結果。而所有這些,關于酒店,就只剩一個模糊的吻和幾個結實的擁抱,以及幾張溫暖到融化的合影。
對不起,你應該恨我。昨天的短信“歷史系”說,我以為我是愛你的,只是當你說你愛我,愛字出現(xiàn),我在心里發(fā)問,我當真是愛你的么?可為什么沒有感覺了?我感覺不到愛。最初是我預先把愛情的傘沿傾向你,說離開的也是我……你應該恨我。臨窗,樓下行人悠閑踱步,仿佛燥熱的天氣只是略作調劑,提醒一種存在,日子堅韌不拔地生長,江口縣的居民安居樂業(yè)。
給你的口紅——唇釉,我第一次知道這個詞源自你。我放在前臺了,我希望你明天來拿,它們是在你還愛我時給你買的,本打算等你生日時再寄給你。我希望你來取,它屬于我們即將別過的感情,是我僅有的、沒落的問候。車夫繼續(xù)留言:請善待我最后一次。
從旅店出來,車夫抬頭望了一眼住過的房間,那兩次她便是從車夫身后這條小巷走來——她扎馬尾,或長發(fā)披肩。他一開門最先看到的即是她幸福的笑臉。他呢,笑得像個傻子?;仡^,穿過小巷,沿著她來過的小路,走到“譚妹粉店”。涼粉依然很好吃。而此前,燥熱難耐,車夫也想和第一次來的那天一樣,買個西瓜,可他突然猶疑了,自己吃多大的瓜適合?那天他們找了很久,才買到兩把勺子,一把黃色的,另一把是綠色的。我就知道你會選擇綠色的。車夫說?!皻v史系”笑了笑,舀了一勺車夫手里的瓜。可能是因為勺子的緣故,或者僅僅只是因為瓜,他們吃得很開心。最后,車夫悄悄把兩把勺子藏到背包里。買勺子的地方,車夫還記得店招牌,上寫著“轉盤批發(fā)零售超市,電話——662……”
662后面的幾個數(shù)字,他怎么也想不出來。老板娘給他端來一碗南瓜湯,車夫想道謝,喉嚨的發(fā)聲器出現(xiàn)故障。付錢時,車夫準確地找出相應的面值,認真說出“謝謝”二字。老板娘溫和的笑容留在他身后。
這場孤旅因為有路牌的陪伴,終究不是太孤單,天平河路、湯家路、濱江街、梵凈山大道、鳳凰路……
和“歷史系”在一起的時候,車夫總是辨不清方向,而今天,模糊的記憶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尋著那一點一滴的印象,總算沒有迷路很久。但對于一個漫無目的的步行者來說,迷路也是溫暖的恩賜了。沒有“歷史系”的陪伴,走了幾千步了,還是一萬步?車夫走到三星路,路標明亮地指出東西方向,車夫駐足觀望好一陣,想到自己在黔西南—那么我在右手端,你在左手邊。這次考試失利,沒能考進江口,若是考過來,會是哪般境況?當然這些在他們看來,都是失卻意義的。江口什么都好,尤其樹多。有樹的地方便有人家。找了許多不知名的巷子,車夫還是沒能找到“歷史系”原來的住所,想來是記憶出了差錯。車夫知道,那是“歷史系”最愛的家,童年時期因她和妹妹的大意,把房子給燒毀了。她們的父親,一位思想前衛(wèi)的中年男人,并沒有給她們姐妹訓話,相反摟住姐妹倆,對她們更是關愛有加。撫平她們的心靈后,他們搬到了新家。
有時樹葉比食物重要,車夫說。他們一起走過河濱路,看柏樹葉。路過的小姑娘看看樹,又看看他,像看個傻子。那天“歷史系”說,她喜歡樹的影子,喜歡窗外能看到樹枝的房子……
水也有心情低落的時候,車夫說。這個下午,他沿著河濱路,路過那個公園,水比那天他們一起散步時淺很多。當時她說,想下去玩水,想下河游泳。車夫便想到他來江口應有的光景,或許有天真能實現(xiàn),在河邊釣魚,買趁手的魚竿,釣一整天。最后他們?yōu)橥袄锏聂~展開討論,為養(yǎng)不養(yǎng)魚的問題而溫柔地辯論了幾分鐘。
車夫走到那家土酒館,酒館是兩層瓦房,一樓的房舍外圍是石頭砌成的。那天他們在靠近左邊燈籠的位置吃飯、喝酒,米酒很甜,兩人只喝了一斤,車夫卻率先有了微醺的感覺。佳人在側,美酒做伴,他們的幸福紅得像只燈籠??山裉欤瑹艋\的顏色令車夫感到心碎,他不敢抬頭望,眨了眨眼睛繼續(xù)扮演路人。他想到自己的笨拙和愚蠢,他甚至懷疑親吻和擁抱該有的模樣,手勢及其他。他還路過那天晚上一起去的烤魚店,老板人很好,瓜子有些發(fā)霉,不過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就是如此的么?再次走到那座寺廟門口,透過廟門,男青年和江口女孩一起拜佛,那是男青年第一次燒香。最后女孩說,希望你能活得久一點。男青年在寺門外流淚,他想到自己經常熬夜,習慣性熬夜……在俗世中生活,一點煙香,一點關愛,眼淚也是溫暖的。
和所有失戀的人一樣,車夫總要找點什么事情度過那段時間,于是他選擇看電影,不斷地看電影。車夫的情感之旅,沒有比他再獨特的了。怎么說呢,“歷史系”說明立場那天,剛好是他辭職那天。中午,他在路邊面包店買了一塊面包,一瓶酸奶。像是預感到什么,他突然覺得沒有食欲,那就先放著吧,面包,酸奶。
直到下午,“歷史系”發(fā)來消息。辭職嘛,下班等于和現(xiàn)有的工作道別,他并沒有馬上乘公交車回到住處,而是選擇在花果園里逛一圈。仿佛這兒仍舊是江口縣,沒有記憶,沒有陪伴。他漫無目的地走,和很多路人擦身而過。他沒有看他們,但分明感覺到,行人的表情各異。這不是她的江口縣,也不是他的花果園。在花果園濕地坐了一個傍晚,情侶來來去去,他想起電影《愛在黎明破曉前》,陷進別人的故事。他一度也有如此美好的一天,把整個江口縣的街景走遍。這仿佛是某種預兆。
死也要死個明白,車夫說。在江口下車后他明白,等他的,只有那幾條街,幾個停留處。這時候樹葉也是模糊的,樹葉應該長什么樣子,車夫下車那一刻有些恍惚,太陽還未高懸于中午的天空,他像是暈車,或者只是稍微有些中暑的模樣。她知道他到江口了,他們并沒有約定見面,最后的默契即是不必約見。
除了七月末的最后一個星期天,在紅巖橋的那頓辣子雞,車夫有著旺盛的食欲,在接下來的日子,一切又還原回去——從那塊面包開始,似乎真如他所說,胃變小了。那塊面包后來出現(xiàn)在我房間里。暫時沒有找新工作的車夫,白天,偶爾躺在自己屋里,偶爾癱在我房間,帶著那塊被施與厚意的面包,車夫試圖多咬幾口,無果。最后是我替他扔到垃圾桶??粗稍诶袄锏拿姘?,車夫說,我還欠你一個垃圾桶。
事情起始于一年多前的某個凌晨,“歷史系”發(fā)了一張照片給車夫,那是一個海灘,海灘上赫然留下車夫的名字。那個凌晨,車夫爬起來抽了整整一包煙,時間過去了多久無法計時,白天,和今天一樣,是周日。白天沒看出他和往日有什么不同。到了傍晚,他從樓下小賣部抱著一箱啤酒上來,喊來好友陳建宏,我們三人喝酒,我們當然不知道車夫發(fā)生了什么。車夫說,你們隨便整,我求醉。這下好了,玩“吹?!薄⒍返刂?、劃拳。三人的酒也可以喝出很多花樣,青春難道不是用來浪費的么?此外我們找不到任何理由。最先躺下的是陳建宏,喝得太快,其間我們還混喝了一點二鍋頭。最后,把車夫送進屋躺下,以為什么事都沒有,不想不到一刻鐘,車夫摸出房間,從客廳抽走我新買的垃圾桶,吐了出來?,F(xiàn)在想來,當晚外面下著雨,又或者僅僅只是車夫的嘔吐物撞擊垃圾袋發(fā)出的聲響。最后車夫趴在床尾,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我說有什么想不開的呢?大概因為醉意,車夫的抽泣聲時斷時續(xù),我在扒拉我的故事陪他。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其實我們一樣,我說,我們都是沒有未來的人,我們的戀愛,并不會那么容易就談起,我們的青春是無望的。喜歡一個人會難過。車夫的難過,是隱約覺得“歷史系”喜歡他,而他,以一頓暴飲對預感及沒有把握的明天作回應。實際上他并沒有喝多少,但分明吐了,有了哭泣的勇氣。
車夫隨手一撈垃圾桶,準確無誤地扔向窗外,“嘣”的一聲在樓下炸響。我驚訝于他的表達,不過對一個傷心醉酒的男人,我們還苛求他什么呢。
那家老貴陽辣子雞,老板給我們盛來兩碗南瓜湯。車夫開始笑,一場戀愛的快速開始,也不過是加速它的滅亡。你這是把精力消耗了,語音通話可以聊七個小時,我說。還要考銅仁嗎?我問。車夫夾起一塊肉,放下,又夾起。大力鴨在桌底下踩了我一腳。我繼續(xù)戳車夫的痛處,吃完這頓飯,你可以幾天不吃了,悲傷可以填飽肚子。我明白他這類人,遇到傷心事,斷然不會想到吃飯這件事,仿佛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勞神,比如墮落。墮落誰都會,就看我們如何消耗悲傷。我居然看不出車夫的未來,我是說接下來的打算,我的本意可沒有把“未來”說得那么遠。在今年的五月二十日那天,車夫出門騎行半天后,他們的戀愛開始。實際上車夫并未看到他們的“明天”。暗戀之人有天突然說她剛好在喜歡自己,這該是多么幸福的時刻,可車夫感到了巨大的悲傷。兩年多來,他們之間維系著簡單的問候。畢業(yè)快一年后的五月十九日,“歷史系”和他說起她的感傷。她的媽媽居然催她相親。車夫傻傻地回,很好啊??晌宜麐尩南矚g的人是你?!皻v史系”說。車夫失眠了,凌晨抽了半包煙。幾個小時后的白天,他企圖通過洗衣服來忘掉難過,最后在中午時分,邀他的朋友吳洪飛同他騎行。如果我會熟練地騎自行車,想必這場陪伴該由我來了,我的車技只限于走直線,轉彎絕對要摔倒。
傍晚回來,車夫說他想通了,生活難道不該顧當下嗎?我是愛她的。
接下來青年車夫說,他急需一份工作,死活要考去銅仁市,或者江口縣。我當然對此歡呼拍掌。他每天做一百道題,每周堅持四次夜跑。本來夜跑是我在他談戀愛之前提起的,我只跑了一天,后來和車夫跑了兩次,我便中斷了。他們的感情,鮮活、積極、前衛(wèi)。他們聊歷史,聊小說,聊電影?!皻v史系”開始把她看過的書寄給車夫,如此,她讀過的,他即將去翻閱。他也決定,比以往更加熱愛閱讀,把所看的書寄去江口。
他們之間,聊天都能聊出詩來。讓我無比喜愛的是他們戀愛之前的那首《簡訊》:
放著放著就空了
人也就空了
你這樣說,讓我想起了
寒山寺
晚飯結束,我目送大力鴨離去。紅巖橋,35路。我突然生出一種無力感,我把抓拍她的照片用微信傳給她。紅巖橋,35路,大力鴨單肩掛著她的雙肩包,左手提著電腦包。我沒有馬上離開紅巖橋,正對著前面的“老貴陽辣子雞”,里邊的人影還在,我坐在西面,大力鴨坐北面,車夫坐南面。飯桌上大力鴨沒有說她的故事,似乎剛畢業(yè)的她需要的只是傾聽我們的故事,尤其是車夫的。中間我說過一句話,我的人生就是一個笑話。
其實我想說我的娃娃親。我卻說了另一個故事,看起來確實像個笑話。我說我初中讀了六年,這個故事車夫聽了不下兩遍,但我是說給大力鴨聽的。讀書時年齡太小,或是和性格有關,上初二了我還在幻想自己可以飛檐走壁,各種神功,各種內力。成績自然不好,彼時沒有什么追求,而之前的初一,我已經上了兩年了,第一年初一下學期期末成績太爛,七個科目總分考一百九十多分,除了語文剛好六十,其他可想而知。我自愿要求留級。第一次中考差四分沒考上晴隆一中,當時的說法是留級不能留初三,因為沒有生物、地理的會考成績,得從初二重新讀起。事后證明,其實留初三也可以參加中考。
不像笑話,車夫說。是個悲劇,大力鴨說。
其實我想起“紅巖”二字,中間那個時段我走神了,低頭,我的目光觸及剛剛我們經過的紅巖橋,橋欄正中間書寫的“紅巖”二字從左至右鋪在我腦際。
我想起和我定娃娃親的那位姑娘,佳。我想說的笑話(悲?。┦沁@個故事。
2010年6月的某個下午,快要出校門前我就看到她了。我特意搶先一步,和她共同走出校門。人群稠密,我和她相隔不到十五厘米。我們并排出校門,之后散開一些,我走在兩米之外的右邊,我們同在一條直線上。其間我特意落后幾步,斜線距離仍然是兩米。走了幾步,我又加快腳步,我們又回到了直線距離兩米的樣子。我沒有同她打招呼。我認識她,她沒有見過我,即便她此刻望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與她定娃娃親的那個男孩??斓教鞓蛳?,我又落后了兩米,斜線距離。之后看她上橋,我右轉,向著更長的直線距離走回住處。那個時候我們學校有一部分學生租房在校外住,我想不出來,她住在哪條街。我沒有看她過橋,確切說我害怕橋,橋連接的另一端是另一條路。原來從此時起,我就害怕橋了。
更早的一次是2009年初。開學沒幾天,我在一個叫“千里香餛飩”的餐館吃飯,里邊是矩形的格局,我坐在其中某張桌子跟前,椅子是特殊的塑料材質制成,橙黃色。木桌顏色也是橙黃色。她走了進來,和她的同伴。我在矩形的三分之二處吃餛飩。她向最里邊的三分之一走去,落座。她的同伴斜對著坐在她對面,她正面面對我。我知道她是她,她叫佳。她不知道我是我。我們就這樣吃完一頓飯,起身那一刻我好像遺落了另一個自己,很輕,我飄出門外。
這兩幕我跟車夫說過,車夫感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并不是要你和她談戀愛,打聲招呼,聊聊近況,有什么呢?或者某個假期你路過她家門口時上前打聲招呼。二十多年沒說過一句話,你們只是因為一個名義,彼此名字聯(lián)系著??上У目赡苁?,你再不找機會和她聯(lián)系,直到她結婚那天,你們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這不是一件很悲情的事情嗎?我恍惚無所言。那個晚上我給我的一個表哥留言,我說周末快樂,比我大幾個月的表哥并沒回復我。其實我想通過他,問問她的聯(lián)系方式,然后問候幾句……
去年過年的某個趕場天,我去她家鎮(zhèn)上的店面,帶著一瓶酒,想著問候她的父母,這是我們布依族的風俗。更多是想借機可以問她聯(lián)系方式。到她家店面時,我對她的妹妹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她的妹妹乖巧地稱我為哥哥,實際上我也是她表哥。我的外公和她爺爺是親兄弟。除了她的妹妹和弟弟,他們一家回老家了,她妹妹說。我卻沒有問,你姐姐在家嗎?我只說了四句話,外公在家嗎?舅舅舅媽在家嗎?這是給外公的酒。這兩個紅包給你和你哥哥……
這是我參加工作七個月后的首次問候,也是二十來年的初次的勇氣。在我還是少年時,我的外婆數(shù)次對我說,去拜訪一下舅舅家,不去,就像大人不會教一樣。我想是因為自己的自卑,那個我視為“笑話”的荒誕劇——初中上了六年,以至于我最后晚她兩級。還有,可能那也是個重大原因,我十六歲不到便寄居在外婆家,性格、心理的孤僻也使得我不可能變得陽光。
去年臘月二十,她結婚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沒去,最后的唯一有限的問候被我無聲地抹掉。我們至今未說上一句話。
晚上,我坐在紅巖路北岸新建的公園里,某張長椅上,默默地抽著煙。
我開始虛構自己,此刻正登上黔靈山的最高峰。夜景不錯,巨大的黑夜,貴陽城上空在燈火的掃射下,更多地顯現(xiàn)出一片疏松的灰色夜幕,我的手臂若是足夠長,伸手攪一攪,也許還能撈起空中的浮萍。
有蝙蝠從我頭頂飛過,夜色的緣故,或者我只是想煽情一下,它們看來像是青色的。
青色蝙蝠。
而2017年秋天的這個深夜,我做了一場夢。
我和我親愛的哥哥沿著田坎一路飛奔,我不斷擤掉鼻涕。夢里彈出一個女孩的臉龐,三家寨的,她越看越可愛,我越看越喜歡。她如今已嫁人,有個可愛的女兒,或者兒子??涩F(xiàn)實中我沒喜歡過她啊,夢里我很憂傷……我知道車夫在我的夢外開了兩次門。
醒來我頹然地看到車夫一臉迷茫地開門從他的房間出來,上個廁所又悄然回屋,關上門。最后他出來,在凌晨的客廳壓住飲水機按鈕,飲水機流水聲掉進他的杯子,之后是車夫打火機的響聲。
車夫走進我屋里,我告訴他這場夢。你寂寞了,車夫說。怎么辦?我問。車夫去櫥柜里倒騰酒,喝的是那瓶我始終厭棄的威士忌。這個凌晨我們再次喝酒也就理所當然。我們沒有說往事,只喝酒。
也許我可以說起小時候,可能,我和我的娃娃親有過一次正式的交談。她和她的爺爺,或者她的母親,來拜訪我的外公外婆,我去給她開門。這個印象根深蒂固,即便當年不時興敲門,可我始終覺得,六七歲的佳敲過我童年外婆家的那扇門。
再有一次,也許我長到八歲了,某次在小姨家玩耍,我親愛的哥哥對著在醫(yī)院院壩玩耍的佳說她是我的老婆。自然,佳向我的小姨告狀,我的哥哥挨了一頓訓話。我記得那時候有人在打雞爪果,如果我知曉雞爪果的成熟期,我就知道那是什么季節(jié)了。我記得,我拿起鹽水瓶,追了哥哥好幾圈。當然,我不會真的用鹽水瓶砸我的哥哥。最后,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追上我的哥哥。可能吧,我們一同出去玩下一個屬于小孩的游戲去了。童年的佳,也只剩一個模糊的身影。再后來,我在佳玩耍過的地方,某棵杉樹下,照了一張照片。那是我童年笑得最開心的照片之一。
接下來的一兩年,某天哥哥告訴我,佳是紅巖的。
紅巖在哪里?我問。
三家寨下面是紅巖。
紅巖下面呢?我問。
紅巖下面是小王寨。
是我們的小王寨,我興奮地說。
……
我和車夫斷斷續(xù)續(xù)碰杯,我們可不會喝醉。
我們終于撕掉沉默。
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嗯。
跑步,我說。
跑步?車夫問。
我們陷入長長的思考。
奔跑……我不清楚,因為橋,還是因為樓,等我們的,是什么?
有什么?
南明河,我說。
威士忌還難喝嗎?車夫問我。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