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和平：做我想做的研究，必須到中國來

陳莉莉

從住的地方到任教的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平日里，陽和平都是騎自行車，20多分鐘就到了。

采訪的那天，他改乘了公交車，遇上堵車，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些。走進他在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的辦公室，一邊將書包放下，一邊說，“唉呀，北京這交通啊。”

1952年，陽和平出生于中國，美籍農(nóng)業(yè)專家陽早與寒春的長子，長在西安國營草灘農(nóng)場，1974年回到美國，2007年以來長年在中國工作生活。

生命中的頭20多年里，他主要在西安度過，后八年是在北京，讀書到初中，當了五年工人。

在美國的30年多年時間里，他當工人、上學(xué)、

成為車奴房奴以及知識分子。他是在回到中國后，感覺到了“解放”，同時又覺得“奢侈”。因為相比之下，他認為自己在做特別想做的事情，“就是要弄懂毛澤東時代的政治與經(jīng)濟”，而回來的這10多年是他最富有成效的時期。

他的父母陽早與寒春是“國際主義戰(zhàn)士”，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從美國到中國。陽和平這個名字是宋慶齡給取的。

不同時代有不同時代的特色。有人會將他選擇到中國來與當年父母到中國來進行比較，他認為“不一樣”，但是他也是因此才懂了父母當年的選擇。

《南風窗》與陽和平的對話，從個人經(jīng)歷談起。

那時對美國，好奇啊

南風窗：為什么會在那個時間去美國？

陽和平：我1974年的春天去的美國。1971年中美關(guān)系和解，我舅舅來中國，帶了一家大小，和我們一家大小，一起去了大寨。1971年的秋天，我姥姥、我姨，他們一家也在中國待了三個月：一個月在大寨，一個月在上海，一個月去中國各地去看。我陪著他們，這個過程中，我對美國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以前在中國長大，很多人都說我是美國人，但是美國是什么樣的，對我來說全是抽象的概念。長大的過程中，同學(xué)們會看著我說“打倒美帝國主義”，弄得我很尷尬。我跟美帝國主義什么關(guān)系？作為一個美國人的后裔，整個少年和青春時期沒有一點自豪感。

后來我表姐也回美國了。每個禮拜，我都要去我舅媽家看我表姐的來信，風雨無阻。長時間看下來，對美國就更有好奇心了。

南風窗：當時中美關(guān)系還沒有建交，手續(xù)應(yīng)該很麻煩。

陽和平：當時在北京有一個美國駐京聯(lián)絡(luò)處，美國政府倒是希望聯(lián)絡(luò)處能有大使館的功能，但是中國官方不承認，他們認為聯(lián)絡(luò)處就是聯(lián)絡(luò)處，不能有外交的功能。所以去美國手續(xù)很麻煩，必須得先到英國大使館辦理去香港的簽證，同時還得證明你不能在香港待著。我得到香港去辦護照，同時把父母的護照更新，還有一點，就是得證明我是他們的兒子。

我坐飛機從香港到的美國。機票是從香港到洛杉磯到費城，但是中途經(jīng)停舊金山，我當時英語很差，聽不懂以為已經(jīng)到洛杉磯了，就趕緊下來。四五個小時后，才坐上了到芝加哥的航班，從芝加哥再到的費城，已經(jīng)是凌晨1點多，我給表姐打電話，她來接的我。

我一直沒有放棄美國國籍。要是中國國籍，我當時應(yīng)該是去不了美國的。我媽媽（中國綠卡第一人）的中國綠卡也是很久以后才拿的，是在我父親去世（2003年）以后。

南風窗：除了好奇心，去美國還有什么內(nèi)在的動力？比如上學(xué)。

陽和平：我在中國是68屆的學(xué)生，上初一時，“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到了美國，我原來沒想過要上學(xué)，作為過渡，就在舅舅的農(nóng)場里幫忙，半年吧，從春天到秋天。也算是接觸了美國的農(nóng)業(yè)，當時覺得不像是一個星球的。比如說在中國一個村，幾千畝地，要有上百戶人家，在美國就我舅舅一個人，全是機器，那是丘陵地帶，靠天吃飯。我用鐵鍬一翻，喲，美國的土地真肥沃啊。我拿著照相機，照了好多高速公路，現(xiàn)在我根本就不想看它們，特無聊。但是當時第一次看到那些高速公路是挺震驚的。

作為過渡，就在舅舅的農(nóng)場里幫忙，半年吧，從春天到秋天。也算是接觸了美國的農(nóng)業(yè)，當時覺得不像是一個星球的。

南風窗：英語不好，那半年怎么過的？

陽和平：那半年特別難熬，人生地不熟。我舅舅的中文不好，我的英語也不好，基本上說不了話，就像是軟禁了一樣。去美國前，我訂了一年的《人民日報》，走的是海運，時間特別長，三個月以后見到第一份報紙。當時我想，終于有一個我能看懂的東西了。

第一次說中文還是因為我表姐，我當時想終于有一個人可以講中文了。我那時候特別想聽到中國的消息。寫封信，最起碼半個月才有回復(fù)。怎么辦呢？我買了一個短波收音機，就為了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收音機是非常好的，信號不是特別好，我找了一根長長的線，每天隱隱約約地能聽到，因為正好是12小時的時差，早上的新聞，晚上我才可以聽到。就是飄忽不定的那種，聽不太清楚。特別憋得慌。

學(xué)英文，我體會到了嬰兒學(xué)語言的過程，成人是靠字典，嬰兒就是靠聽，聽多了以后就懂了。我當時有意識地拿著收音機，一邊干活兒一邊聽，正好趕上尼克松水門事件，可以聽懂很多單詞，但是還是有一些詞語不懂，比如impeach（彈劾），其實那就相當于整個都沒懂。

在美國當工人總擔心被解雇

南風窗：你在美國當工人的經(jīng)歷還是蠻有意思的，你也寫過在美國與中國當工人的經(jīng)歷對比，這種經(jīng)歷上的對比，好像成為你現(xiàn)在研究方向的基礎(chǔ)。

陽和平：在舅舅的農(nóng)場待了半年后，我通過一個中介花了500美元找了一份工作。這份工作持續(xù)了兩個月，就被解雇了。第一份工作是修理收款機，因為與中介有合同，十周以內(nèi)，中介又給找了第二份工作，這次是修理復(fù)印機。1975年，我父親第一次回到美國，我辭職陪他在美國轉(zhuǎn)了一大圈。他回中國后，我又找了一份工作，在鋼鐵廠做電工，8個月后被解雇了。

在美國被解雇很正常。

第一份工作被解雇的時候，我就問老板，我做錯了什么？老板說你是很好的工人。那為什么解雇我？老板說我們不需要你了。你們不需要我了，我就被解雇，那我的生活怎么辦？老板說那是你的事。我在中國當工人是鐵飯碗，到美國是這樣，完全接受不了。我記得我回到家的時候，就覺得天塌下來了，沒工作了，怎么辦？

在鋼鐵廠第一天上班的時候，工頭給我派活兒，他話音還沒落，我就拿出工具來工作了，其實就是拍馬屁，想給工頭一個好的印象。比我先到的工人就說有你墊底我可高興了，因為美國工會有規(guī)定，解雇必須按照工齡的多少來排序。

后來我又到了汽車工廠，也是做電工。汽車工廠與工會有一個合同，必須提前一個禮拜告訴工人你是不是要被解雇。結(jié)果呢，工廠每個周一告訴我們，下個禮拜有可能被解雇，每個周五又告訴我們下個禮拜繼續(xù)來。這就是一個博弈。說是保護你，其實就是增加點麻煩罷了。如果有一個禮拜忘了告訴你，也就是增加一點成本。

這些跟我經(jīng)歷的在毛澤東時代當工人完全不一樣。

我在中國當工人是鐵飯碗，到美國是這樣，完全接受不了。我記得我回到家的時候，就覺得天塌下來了，沒工作了，怎么辦？

南風窗：怎么不一樣？

陽和平：三年以后，也就是1977年我回到中國。當時想家想死了，不光是想我父母，特別想回到北京，想回到以前工作過的北京光華木材廠。那個夏天，我回來4個月，在工廠泡了3個月。每天跟著工人上下班，回味曾經(jīng)的生活。我1969年3月到1974年3月，一共有5年的工廠生活。原來是在第8車間，后來因為我有海外關(guān)系，把我調(diào)到了5車間。

我懷念的是當時的工作環(huán)境、人際關(guān)系。

那時候我們一起上班，休息的時候唱樣板戲。工人與干部的關(guān)系沒有隔閡，沒有那么大的沖突，工人沒有獎金可扣，也不能扣工資，就是端著鐵飯碗，吃著大鍋飯。不同級別的工人拿著不同的工資。其實，短期內(nèi)沒有什么影響，長期就有影響了，因為有漲工資。日常表現(xiàn)不好的人，沒有人為你說話，但是另外一點，如果你日常表現(xiàn)不太好，但是你的家庭條件不太好，負擔重，同事還是會為你說話，就是說工人是通情達理的，老百姓是有話語權(quán)的。漲工資的時候，工人有一份名單，領(lǐng)導(dǎo)有一份，如果出入太大了，工人是不愿意的。

南風窗：在美國那三年，除了當工人，你也曾于1975年隨著父親在美國20多個城市巡回演講，那時候美國人對你和父親在中國的經(jīng)歷好奇嗎？

陽和平：非常好奇。美國老百姓對我們這個家庭特別感興趣，對我們在中國的經(jīng)歷，尤其是我在中國當工人的經(jīng)歷感興趣。當時西方的宣傳語境歪曲共產(chǎn)主義到處都是壓迫，沒有自由，沒有民主，但是我講我的經(jīng)歷，完全就是另一個天地。中國在當時是一個窮國，這是肯定的，工資很低。西方媒體是從資本的角度來看中國的，妖魔化了好多年，中美關(guān)系和解了，他們才發(fā)現(xiàn)，喲，中國還不是這個樣子的。當時有一個組織叫“美中人民友好協(xié)會”，我們做了很多活動。我們說在中國工人有當家作主的權(quán)利，也有另外一種聲音會說，我們干嘛要當家作主？你給我工資高一點就行了。歷史條件不一樣，還沒有當家作主的意識，他們的意識就是我好好干一天活兒，你給我更高的薪水就行。

南風窗：也許他們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你講的當家作主是不是真的？

陽和平：對。這是美國人問的一個問題，也是全世界都在問的問題。20世紀80年代，我陷進信仰危機深淵里面，特別困惑。怎么去防止革命者變成新的壓迫者？這是一個大問題。

我就在想我為什么對那段生活那么懷念。有人說我在回憶童年，童年生活有些方面對我來說是不堪回首的。整天被指著說老外老外、大鼻子大鼻子，糧食有定量，我一點都不懷念。我懷念是那時的人際關(guān)系。我同樣也懷念美國的工人。但是在美國工廠里，我老是擔心自己被解雇了，擔心自己的生存。

1977年我又隨著我的母親在美國二三十個城市巡回演講，那時候我覺得我沒有底氣，我沒有知識體系的鋪墊，很難判斷什么是錯的，什么是對的。看報紙，也解決不了困惑。當年在北京光華木材廠，我也是啃了一些馬列主義原著的，當然當時學(xué)得很辛苦，因為沒有根基。

所以我決定要上大學(xué)。

經(jīng)歷了信仰危機，又從深淵里爬了出來

南風窗：在改革開放初期，往返中國與美國，你看到了什么，自己的思想又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變化？

陽和平：1977年我回到美國以后，結(jié)婚、生子，用勤工儉學(xué)的方式上大學(xué)，先是上晚上的課，晚上的課上完了，就上白天的課。短期內(nèi)不可能回到中國來了。我的兩個孩子從小就是看到他們的爸爸在做作業(yè)。

我大學(xué)讀了7年，把所有經(jīng)濟的課都上了。1987年夏天到1988年夏天，我到中國來待了一年。那時的中國政治氛圍特別濃厚，每個人都在談?wù)撜危皇俏以偃ピ?jīng)工作的工廠，工廠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我1977年回來的時候，當時的同事對我在美國的經(jīng)歷特別感興趣，好奇。他們特別感興趣的是我在美國一天掙多少錢。但是幾年后，我再回來的時候，他們沒有以前那樣的熱情了。他們對腐敗不滿，對通貨膨脹不滿，對官倒不滿。他們對美國的關(guān)注點變了，不再是掙多少錢，而是制度。

有人說我在回憶童年，童年生活有些方面對我來說是不堪回首的。整天被指著說老外老外、大鼻子大鼻子，糧食有定量，我一點都不懷念。我懷念是那時的人際關(guān)系。

我剛到美國的時候，還很自信。后來受到美國社會的沖擊，也在經(jīng)歷思想上的變化。我在美國鋼鐵廠當電工時有一個工友，他對什么主義特別反感，關(guān)注的是干一天活兒能賺多少錢。我最被動的是談起三年困難餓死人的事情，我也經(jīng)歷吃不飽的階段，看到那些逃荒的人餓死在路上，特別難受。

每次回中國來，就跟父母辯論，吵架，關(guān)于歷史，關(guān)于社會制度。

南風窗：家人在美國，為什么還是決定要到中國來？

陽和平：在美國，我是比較孤獨的，我所關(guān)心的問題，美國人不關(guān)心或者了解得很少。雖然我在美國連續(xù)生活了 30多年，但是一直沒有融入美國。一般移民美國都是有這種感覺的，你不是在美國生長的，就很難融入。我有幸與美國當?shù)厝私Y(jié)婚，了解美國當?shù)厝说纳睢?/p>

我意識到要弄懂之前的困惑，要研究毛澤東時代的政治與經(jīng)濟，美國資料少，還是要回到中國來。

我來中國這10年，是真正的解放，我現(xiàn)在才開始理解我父母在中國那么多年覺得一身輕松。解決了溫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們的樂趣多著呢。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情，它本身就是一場回報。

我喜歡教學(xué)，是因為跟年輕人相處，也倒逼我去動腦子，他們提的問題，我自己要想明白了才能告訴他們。看到學(xué)生因為我的講課而有恍然大悟的表情，讓我覺得特別有意思。

南風窗：信仰上的危機解決了嗎？

陽和平：我從信仰危機的深淵里爬出來了。我們那一代人大多數(shù)是爬回右岸去，我又爬回左岸了。為什么要研究怎么防止革命者成為壓迫者，因為我是不認同資本主義的。20世紀90年代我拼命看了很多書，比如《毛澤東傳》《廬山會議》以及很多回憶錄，2000年我專門去了趟信陽，把很多碎片拼起來，歷史真相就出來了。把歷史真相弄清楚，那就是立場的問題了。

我經(jīng)常問學(xué)生，你對什么感興趣？他們不知道。現(xiàn)在很多老師也是這樣，忙著評職稱，對自己的教學(xué)內(nèi)容并不一定感興趣。所以我在從事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感覺這就是一種奢侈，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