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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提要 《廣艷異編》與目前最通行完備的中華書局本《夷堅志》相關(guān)篇目共九十八篇。仔細(xì)探究這些篇目共分三類:或全文相同,或掐頭去尾,或另有來源。分析兩者之關(guān)系,既可以詳辨《廣艷異編》的編選來源,又可以從傳播學(xué)角度考察《夷堅志》在晚明的流傳狀況,從而為《夷堅志》的版本研究提供佐證,也能在文本對照中發(fā)現(xiàn)中華本《夷堅志》的失校處。
《廣艷異編》是繼《艷異編》之后又一部“艷異”題材的小說選本,筆者在查找其故事來源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廣艷異編》和中華書局何卓點校本《夷堅志》之間存在著很多篇目的重復(fù),本文試對這一問題進(jìn)行探究。
《夷堅志》是宋代文言小說的代表,也是部頭最大的文言志怪小說集,凡四百二十卷,約五千四百余事,全文卷帙浩繁,搜羅廣泛且費時費資,因此匯為全帙的極少,版本流傳情況極為復(fù)雜。
中華書局1981年出版的新式校點排印本,是今天最通行最完備的本子,底本是涵芬樓編印的《新校輯補(bǔ)夷堅志》,即張元濟(jì)先生的輯校本①。本文以中華書局本為依據(jù),對照比較了《廣艷異編》中的相關(guān)篇目,發(fā)現(xiàn)其中共有九十八篇內(nèi)容相關(guān),占《廣艷異編》選編總量的六分之一強(qiáng),為繼《太平廣記》之后的第二大編選來源。其中相關(guān)篇目列表如下:
序號《廣艷異編》《夷堅志》1卷一神部一《戚彥廣女》支丁卷九《戚彥廣女》2卷二神部二《金山婦人》支庚卷九《金山婦人》3《唐四娘侍女》支甲卷五《唐四娘侍女》4《苦竹郎君》補(bǔ)志卷九《苦竹郎君》5《李女》補(bǔ)志卷十五《嵊縣神》6《雍氏女》補(bǔ)志卷十五《雍氏女》7《五郎君》支甲卷一《五郎君》8《黃寅》支丁卷二《小陳留旅舍女》9卷之三仙部一《玉華侍郎傳》乙志卷十一《玉華侍郎》10卷之六鴻象部《蟾宮》支庚卷九《揚州茅舍女子》11《金匙志》丙志卷十八《星宮金鑰》12卷八幽期部《投桃錄》丁志卷十七《劉堯舉》13《寶環(huán)記》支景卷三《西湖庵尼》14卷九感情部一《胡氏子》乙志卷九《胡氏子》15《鄂州南市女》支庚卷一《鄂州南市女》16《周瑞娘》補(bǔ)志卷十《周瑞娘》17卷之十二夢游部《衛(wèi)師回》支甲卷二《衛(wèi)師回》18卷十三義俠部《雙俠傳》乙志卷一《俠婦人》19《解洵》補(bǔ)志卷一四《解洵娶婦》20《郭倫》補(bǔ)志卷一四《郭倫觀燈》21卷之十四幻術(shù)部一《豬嘴道人》補(bǔ)志卷十九《豬嘴道人》22《楊抽馬》丙志卷三《楊抽馬》23《東流道人》支癸卷第九《東流道人》24《鼎州汲婦》丁志卷八《鼎州汲婦》25《梁仆毛公》補(bǔ)志卷二十《梁仆毛公》
26《潘成》補(bǔ)志卷二十《潘成擊鳥》27卷之十五幻術(shù)部二《竇致遠(yuǎn)》支丁卷九《竇致遠(yuǎn)》28《吳約》補(bǔ)志卷八《吳約知縣》29《楊戩館客》支乙卷五《楊戩館客》30《王朝議》補(bǔ)志卷八《王朝議》31《真珠姬》補(bǔ)志卷八《真珠族姬》32《臨安武將》補(bǔ)志卷八《臨安武將》33卷之十六徂異部《海王三》支甲卷十《海王三》34《利路知縣女》補(bǔ)志卷二十一《利路知縣女》35《海賈》補(bǔ)志卷二十一《海外怪洋》36《王氏蠶》支甲卷八《符離王氏蠶》37《李婆墓》支甲卷二《李婆墓》38卷十七定數(shù)部《吳四娘》補(bǔ)志卷十《崇仁吳四娘》39《闞喜》乙志卷十一《米張家》40卷之十八冥跡部《魏叔介》丙志卷十《黃法師蘸》41《龍陽王丞》補(bǔ)志卷二十四《龍陽王丞》42《衛(wèi)仲達(dá)》甲志卷十六《衛(wèi)達(dá)可再生》43卷之十九冤報部《劉正彥》乙志卷九《劉正彥》44《滿少卿》補(bǔ)志卷十一《滿少卿》45《張客》丁志卷十五《張客奇遇》46《趙馨奴》三志己卷六《趙氏馨奴》47《吳云郎》支戊卷四《吳云郎》48卷之二十珍奇部《鳳翔石》補(bǔ)卷第二十一49《聚寶竹》支丁卷三《海山異竹》50卷之二十二器具部二《鄂州官舍女子》支癸卷六《鄂州官舍女子》51卷之二十三草木部《妖柳傳》丙志卷十六《陶彖子》52卷之二十四鱗介部《宗立本》甲志卷二《宗立本小兒》53《歷陽麗人》三志辛卷五《歷陽麗人》54《張?zhí)撿o》支戊卷九《同州白蛇》
55《趙進(jìn)奴》補(bǔ)志卷二十二《姜五郎二女子》56《程山人女》三志辛卷五《程山人女》57《孫知縣妻》支戊卷二《孫知縣妻》58《蛇妖》丁志卷二十《蛇妖》59卷之二十五禽部《鳴鶴山志》補(bǔ)志卷二十二《鳴鶴山》60卷之二十六獸部一《連少連》支癸卷五《連少連書生》61《天元鄧將軍》補(bǔ)志卷二十三《天元鄧將軍》62《蓬瀛真人》支庚卷二《蓬瀛真人》63《周氏女》支丁卷八《周氏買花》64《張四妻》支乙卷十《張四妻》65卷二七獸部二《侯將軍》補(bǔ)卷二十二《侯將軍》66《蔡京孫婦》支戊卷九《蔡京孫婦》67《璩小十》三志己卷二《璩小十家怪》68《猩猩八郎》補(bǔ)志卷二十一《猩猩八郎》69卷二八獸部三《香屯女子》三志辛卷九《香屯女子》70《趙乳醫(yī)》補(bǔ)志卷四《趙乳醫(yī)》71卷二九獸部四《譚法師》支庚卷六文中題目《譚法師》,目錄題為《??谧T法師》72《僧園女》三志己卷二《東鄉(xiāng)僧園女》73卷三十獸部五《衢州少婦》支乙卷四《衢州少婦》74《崔三》支乙卷二《茶仆崔三》75卷三一妖怪部《青州都監(jiān)》補(bǔ)志卷十七《青州都監(jiān)》76《劉崇班》補(bǔ)志卷十七《劉崇班》77卷三二鬼部一《任迥》補(bǔ)志卷十六《任迥春游》78《鬼小娘》補(bǔ)志卷十六《鬼小娘》79《程喜真》三志己卷二《程喜真非人》80《睢右卿》三志己卷二《睢佑卿妻》81《京娘》三志己卷四《暨彥穎女子》82《七五姐》三志壬卷十《解七五姐》
83卷三三鬼部二《三趙失舟》支丁卷一《三趙失舟》84《仙隱客》支丁卷六《南陵仙隱客》85《書廿七》三志辛卷八《書廿七》86《鬼國母》補(bǔ)志卷二十一《鬼國母》87《陳秀才》支癸卷七《陳秀才游學(xué)》88《孫大小娘子》支戊卷二《孫大小娘子》89《高氏婦》三志辛卷九《高氏影堂》90《賣魚吳翁》補(bǔ)志卷十六《賣魚吳翁》91《南陵美婦》支乙卷八《南陵美婦人》92《周氏子》支庚卷七《周氏子》93《王上舍》支庚卷八《王上舍》94卷三五鬼部四《李源會》支庚卷七《李源會》95《仇鐸》乙志卷十七《女鬼惑仇鐸》96《王立》丁志卷四《王立熔鴨》97《蔡五十三姐》補(bǔ)志卷十六《蔡五十三姐》98《馬超》補(bǔ)志卷九《宜州溪洞長人》
上文列出了《廣艷異編》與《夷堅志》中相關(guān)篇目,共九十八篇。經(jīng)過仔細(xì)比對,筆者發(fā)現(xiàn)這九十八篇又可以分成以下三類:
第一類,兩者文字完全相同或僅有個別字詞的差異。這樣的故事共有六十二則,占一半以上。其具體篇目上表已經(jīng)詳細(xì)注明,此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在正文中吳大震沒有做改動,但篇名上他卻做了不少改變。有的是在原篇名的基礎(chǔ)上做了刪節(jié),如《夷堅志補(bǔ)》卷一四《郭倫觀燈》,在《廣艷異編》卷十三中篇名改為《郭倫》;《夷堅志》補(bǔ)志卷十九《豬嘴道人》,在《廣艷異編》卷十三中篇名改為《解洵》;《夷堅志》支丁卷六《南陵仙隱客》在《廣艷異編》卷三十三中篇名改為《仙隱客》。有的擇取故事主人公名字為篇名,如《夷堅志》補(bǔ)志卷九《宜州溪洞長人》在《廣艷異編》卷三十五中改為《馬超》;《夷堅志》乙志卷十七《女鬼惑仇鐸》在《廣艷異編》卷三十五中改為《仇鐸》。無論何種情況,《廣艷異編》篇目特點主要是以主人公名字為篇名。不僅與《夷堅志》相關(guān)的篇目如此,該書中其它選篇也多有此特點。
第二類,篇中正文部分完全相同,開頭或結(jié)尾卻少于《夷堅志》本。這一類在上表中數(shù)量也較多,共有三十二篇。如補(bǔ)志卷十六《鬼小娘》比《廣艷異編》卷三十二的《鬼小娘》多結(jié)尾處“黃彝卿婚于劉,方鄭氏之葬,彝卿妻為客,目睹其事。婢今尚存”?!兑膱灾Ц肪淼诹闹小蹲T法師》,比《廣艷異編》卷二九《譚法師》結(jié)尾多“予記唐小說所書黎丘人張簡等事,皆此類云”。
其中刪去結(jié)尾數(shù)句的情況多于刪除開頭部分。這是因為《夷堅志》乃至中國古代的志怪小說習(xí)慣于于結(jié)尾處交代出處,使人信服其前面所講鬼神怪奇之事是實有其事的真實存在。
從文字對比情況來看,這一類中又分兩種情況:第一種是從較長篇幅中截取一部分。如《廣艷異編》卷十四幻術(shù)部《楊抽馬》與《夷堅志》丙志卷三《楊抽馬》文字相差較多,只保留楊抽馬數(shù)則靈異故事中之較長的一則。此則故事又見于《新編分類夷堅志》辛集卷三,文字基本同于中華本。二刻卷三十三《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正話敘楊望才擅法術(shù)事,與《夷堅志》情節(jié)相同。
第二種情況占絕大部分。除了開頭結(jié)尾缺少出處交代等情況外,其余全部相同。這種掐頭去尾的情況在《廣艷異編》編選他書時也常常出現(xiàn),從《夷堅志》相關(guān)篇目的編選中最鮮明突出。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這種掐頭去尾的變動,并不是始自《廣艷異編》。以卷十三義俠部《雙俠傳》為例,這篇小說的最早出處是《夷堅乙志》卷一《俠婦人》。《夷堅志》的精選本《新編分類夷堅志》己集卷四也收有此篇。三者比較,《廣艷異編》本少最后交待:
秦丞相與董有同陷虜之舊,為追敘向來歲月,改京秩干辦諸軍審計。才數(shù)月卒,秦令其母汪氏哀訴于朝,自宣教郎特贈朝奉郎,而官其子仲堪者。時紹興十年三月云,范至能說。
但在這里我們不能就此認(rèn)為是吳大震作的改動。這篇小說在明代小說選本中非常流行:《劍俠傳》卷四《俠婦人》、《稗家粹編》卷一《俠婦人傳》、《國色天香》卷九《俠婦人傳》、《繡谷春容》話本《俠婦人傳》、《逸史搜奇》庚集五《俠婦人》、《情史》卷四《董國度妾》,《奇女子傳》卷四等與《廣艷異編》本文字相同;《亙史》外篇女俠卷一《雙俠傳》所選故事也與《廣艷異編》本一樣刪去了文后的出處交代,而代之以一段自己的議論。這些選本中很多都早于《廣艷異編》,所以本篇的直接來源是《夷堅志》還是《劍俠傳》、《稗家粹編》、《國色天香》抑或他書,已隨著歲月的流逝沉淀成了不可解的謎題。還好《劉氏鴻書》卷五十七所選此篇故事,注出《廣艷異編》。讓我們知道《廣艷異編》在當(dāng)時還是有一定的影響的,與吳大震同時代的鄭之文還以此事敷衍了傳奇《旗亭記》。
與此相類似的還有卷之十九冤報部《張客》等篇?!稄埧汀吩凇兑膱远≈尽肪硎逯蓄}為《張客奇遇》。早于《廣艷異編》的《青泥蓮花記》卷十三《念二娘》,注出《夷堅志》?!稄V艷異編》文字全同于《青泥蓮花記》。那么此處就又提供了一種可能性,本篇可能選自《夷堅志》原書,吳大震刪去結(jié)尾“臨川吳彥周就館于張鄉(xiāng)里,皆談其異云?!币部赡苓x自別的小說選本,但因為它的不注出處,在此問題上我們只能停留于猜測?!肚槭贰肪硎閳箢悺敦ザ铩?,《秋涇筆乘》卷一都收有本篇,究竟編選自何書,我們同樣也只能停留于猜測?!蹲硇咽返谑卣?、《警世通言》卷三十四入話都以這篇故事為本事,其出處為何處這一點我們也不好判斷,更大的可能性或許是因為這個故事在小說選本中反復(fù)出現(xiàn)吧。
從上文可知,洪邁要讓人相信,此事非虛構(gòu)。而明代人已經(jīng)不在乎它的真假,享受的是這一故事的趣味性,享受可驚可愕之事帶來的快感,而不必有“補(bǔ)正史之缺”的信念。從這一變化中我們可以看到明代小說家的小說觀念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實錄”與否已不是很重要,關(guān)鍵是能夠賞心悅目,令人愛讀樂讀,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故事的熱愛,讓他們不倦的披閱、編選、傳頌前代故事,并且在此基礎(chǔ)上生發(fā)新的故事。在明代萬歷年間這個時代鏈條上,文言小說的發(fā)展是承前啟后的關(guān)鍵期。這個時代從政治制度、經(jīng)濟(jì)發(fā)展、文化環(huán)境、出版手段等各個方面給小說廣泛傳播提供各種可能性。同時這個時代對小說的閱讀趣味也最接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小說本質(zhì)——以故事為核心,閱讀和享受故事的趣味性是讀者最關(guān)注的東西。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上文《廣艷異編》在編選時所作改動窺見一斑。
第三類,以《夷堅志》為本事,在字句情節(jié)上卻多有不同,其實際出處并不是《夷堅志》。這一類數(shù)量最少,只有三篇。
第一篇是卷之二十三草木部《妖柳傳》。從前文所列表格可知,卷之二十三草木部《妖柳傳》與《夷堅丙志》卷十六《陶彖子》相關(guān)。《陶彖子》以道士為中心,記其道行高明除妖去祟事。該文寫妖柳惑人、最終被除,總共不足五百字,而《妖柳傳》增飾到兩千五百余字,從一個簡短的志怪小說變成了一篇風(fēng)姿飄曳的辭章體佳作,篇幅漫長,文情并茂,優(yōu)美動人?!堆鴤鳌芬蕴障Y┖土鴺渚訛橹行恼归_,意蘊悠然,詞藻華美,旨在記兩人對林壑隱逸人生之高談闊論,表達(dá)功名不就的抑郁苦悶。
其實這個故事在傳播接受過程中還別有源流?!兑膱员尽肪硎短斟枳印菲┙淮扒厣儆斡洿耸隆?。查秦觀《淮海后集》卷六《錄龍井辯才事》為此篇的最早出處。梅鼎祚《才鬼記》卷八編選了此篇,題《秀州女》,末云:“秦少游《錄龍井辯才事》,見集《異聞總錄·陶子》?!雹凇兑膱灾尽吩谶x入時略作了文字改動,但基本與《淮海后集》相同。真正將此篇故事進(jìn)行鋪演,變成篇幅漫長的傳奇是在明代。就目前所知,《嘉興府圖經(jīng)》卷二十從紀(jì)首次將其辭章化,顯示出文人化傾向。但是因為該書大陸尚未刊刻,故而未能引起學(xué)界的注意。學(xué)界往往認(rèn)為釣鴛湖客《鴛渚志余雪窗談異》是此篇故事的來源。③
《鴛渚志余雪窗談異》是釣鴛湖客周紹濂創(chuàng)作于萬歷十年(1582)到萬歷十四年(1586)間的傳奇小說集。④其帙上《妖柳傳》與《廣艷異編》本文字相同,這篇傳奇體小說出現(xiàn)后,很快代替了原來粗陳梗概的志怪體而在社會上迅速傳播,《續(xù)艷異編》卷十九《妖柳傳》、《古今清談萬選》卷四物匯精凝《會稽妖柳》,《情史》卷二十一情妖類《柳妖》、《志林》卷六、《鐫鐘伯敬先生秘集十五種》卷六《志藪》等都選有該篇。孫一觀在《志林》中還對其加了評語“語語不離本色,思巧筆玄”。
第二篇是卷八幽期部《投桃錄》。這篇故事的志怪體在宋代就已十分受鐘愛。宋郭彖《睽車志》卷一《龍舒人劉觀》,《夷堅丁志》卷十七《劉堯舉》,都是講述的這一故事。相較之下,情節(jié)相同而文字多異。其中最大的差異就是《睽車志》開頭交代“龍舒人劉觀,任平江許浦監(jiān)酒”,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是在平江,而《夷堅志》中“京師人劉觀為秀州許市巡檢”,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在秀州。到了明代《嘉興府圖經(jīng)》卷二十中將其改名為《天符殿舉錄》,但依然是粗陳梗概的志怪體:
舒州劉觀,官平江許浦。其子堯舉字唐卿,因就試嘉禾,僦舟而行。舟人有女貌美,堯舉調(diào)之不得。聞既引試,出院甚早,時舟人市易未還,因得諧私約。觀夫婦一夕夢二黃衣駛報:“郎君自薦,前往視榜?!币蝗撕鰮慈?,云:“劉堯舉近作欺心事,天符殿一舉矣?!惫婘?。既歸,觀以夢詰之,匿不敢言。至次舉,乃首薦,舒后并不第。
從文字對比來看,此處與《睽車志》一脈相承。兩書所述故事的發(fā)生地點是在平江。只不過劉觀從“龍舒人劉觀”變成了“舒州劉觀”。而這一變化正是我們辨識其流變過程的關(guān)鍵?!稄V艷異編》卷八《投桃錄》、《續(xù)艷異編》卷四幽期部《投桃錄》、《情史》卷三情私類《劉堯舉》所交代的主人公籍貫都是“舒州”。從《廣艷異編》本開始,此故事開始敷衍成為篇幅較長的傳奇,且生動傳神,描摹如畫:
唐卿見其明中粧樣,暗地撩人,心眼相關(guān),神魂益蕩。乃以袖中羅帕系胡桃,其中綰同心一結(jié),投至女前。女執(zhí)楫自如,若不知者。唐卿慌愧,恐為父覺,頻以眼示意,欲令收取,女又不為動。及父收纖登舟,將下艙,而唐卿益躁急無措,女方以鞋尖勾掩裙下,徐徐拾納袖中,父不覺也。且掩面笑曰:“膽大者,亦踧踖如此耶!”唐卿方定色,然亦陰德之矣。
關(guān)于此,《睽車志》只有一句“舟人有女,堯舉調(diào)之”?!锻短忆洝烦晒Φ拿璁嬃诉@一細(xì)節(jié),舟人女美麗、聰慧、狡黠、調(diào)皮而又多情的形象躍然紙上。查找此篇的直接出處,應(yīng)該還是《鴛渚志余雪窗談異》。首先《鴛渚志余雪窗談異》目錄中也列有此篇。惜正文已佚,中華書局2011年12月點校本據(jù)《廣艷異編》中《劉堯舉》內(nèi)容附錄于書末。其次從寫作風(fēng)格來看,本篇的寫作風(fēng)格與《鴛渚志余雪窗談異》其他各篇相類。再次從故事發(fā)生的地點來看,故事主人公從舒州到秀州,正是周紹濂這個嘉興人當(dāng)?shù)氐墓适?,陳國軍先生考證周紹濂從《嘉興府圖經(jīng)》中取資創(chuàng)作了七篇小說⑤,其中就有《投桃錄》。因此,《鴛渚志余雪窗談異》這部地域性非常強(qiáng)的小說應(yīng)該是《投桃錄》的最直接出處。
劉堯舉故事在傳奇體出來之后,迅速取代志怪體而被傳播接受,除了上文提到的幾種文言小說選本,在白話小說中也被繼續(xù)鋪演傳播,《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二《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入話敘宋舒州秀才劉堯舉就試嘉禾時與船東之女情愛事就是以《投桃錄》為原型,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們將另文具體分析。
第三篇是卷八《寶環(huán)記》。這篇傳奇講的是阮華與陳玉蘭的愛情故事。阮華月下吹簫,引惹起玉蘭小姐的愛慕之思。后遣丫鬟以一金指環(huán)約阮相會,結(jié)果匆匆一見遂被驚散,阮華因相思而病。其友張遠(yuǎn)來探病,追問出原由。于是想辦法讓兩人相會。張遠(yuǎn)來到陳太常家門口打探,發(fā)現(xiàn)避塵庵的尼姑守常與陳府有來往,遂請其幫忙。守常設(shè)計請老夫人及玉蘭來庵里,讓玉蘭以倦乏為由到自己房里安歇,與早已藏在里邊的阮華相會。誰知阮華喜極暴卒,小姐有娠,不得已遂稟明兩家家長,守志終身,后母憑子貴而得旌表。
這篇小說不僅情節(jié)上曲折有致,扣人心弦。在敘述上亦有過人之處,讀之辭藻華美而又余韻悠然,韻味鏗鏘。雖然《寶環(huán)記》可能是據(jù)《戒指記》改寫的⑥,在情節(jié)上只不過是《戒指記》的翻版,但在敘述格調(diào)上卻遠(yuǎn)勝于話本小說。話本小說中阮華是一個每日只喜歡“幽閑風(fēng)月”的商人之子,言談行止不免浮浪子弟的態(tài)度;而在《寶環(huán)記》中阮華是“美姿容,賦性溫茂”的書生,文雅風(fēng)流卻不失為至誠君子。所以同一個陳玉蘭在《寶環(huán)記》中可以情之所鐘,發(fā)于吟詠。在全文中共出現(xiàn)四處詩詞,第一處是玉蘭聞蕭心動,低諷一首;第二處是第一次匆匆相見即被驚散,阮華“因吟一詞”;第三處是玉蘭托尼姑守常傳情達(dá)意,出《閨怨》四首;第四處是阮華歡會暴卒后,玉蘭愁恨難托,又續(xù)前之四韻。
查找這一故事的最早出處是《夷堅支景》卷三《西湖庵尼》。但在《西湖尼庵》里,這個故事卻并不是寫兩情相悅的愛情,而是男子串通尼姑在尼姑庵里奸騙少婦,不料自身喜極暴卒。直到明代這個故事才被注入新的元素,洪楩所輯《清平山堂話本》中的《戒指兒記》⑦首次把女主人公寫成了一個在戀愛中大膽主動的閨中少女形象。并基本確定了各個人物的姓名,增添了阮華的朋友張遠(yuǎn),這樣在阮華相思而病之后,就有人為他找尼姑想辦法。既能充分顯示男主人公的真情,又能讓故事繼續(xù)發(fā)展。之后這篇小說大受歡迎,反復(fù)出現(xiàn)?!督鹌棵吩~話》第三十四回、第五十一回先后兩次引入這個故事,萬歷時期的王兆云《說圃識余》卷下“訂訛傳”,訂正了當(dāng)時盛行的多則故事,其中就有此則。之后馮夢龍又據(jù)以改編而成《閑云庵阮三償冤債》,馮氏的作品基本上遵從了洪楩的寫法,字里行間時不時露出《戒指兒記》的痕跡。但同時也參考了《寶環(huán)記》,其中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張遠(yuǎn)找尼姑幫忙的細(xì)節(jié):
張遠(yuǎn)作別出門,到陳太尉衙前站了兩個時辰。內(nèi)外出入人多,并無相識,張遠(yuǎn)悶悶而回。次日,又來觀望,絕無機(jī)會。心下想道:“這事難以啟齒,除非得他梅香碧云出來,才可通信?!笨纯吹酵?,只見一個人捧著兩個磁甕,從衙里出來,叫喚道:“門上那個走差的閑在那里?奶奶著你將這兩甕小菜送與閑云庵王師父去?!睆堖h(yuǎn)聽得了,便想道:“這閑云庵王尼姑,我平昔相認(rèn)的。奶奶送他小菜,一定與陳衙內(nèi)往來情熟。他這般人,出入內(nèi)里,極好傳消遞息,何不去尋他商議?”又過了一夜。到次早,取了兩錠銀子,徑投閑云庵來。
《戒指兒記》中只有一處“張遠(yuǎn)看訪回家,轉(zhuǎn)身便到一個去處?!边@樣的寫法比較突兀,好像張遠(yuǎn)素與尼姑相熟,慣常做此事一樣。而馮氏的寫法就要生動的多。人們常以為這里是馮氏的創(chuàng)見,其實在《寶環(huán)記》中已經(jīng)增添了這一細(xì)節(jié):“凝目于陳氏之門,以窺其罅。俄頃一尼自其門出,跡其蹤視之,乃避塵庵尼守常。遠(yuǎn)喜曰:‘吾計得矣。’遂尾尼至庵?!眱烧呦噍^,內(nèi)容相同而語體不一,如此看來,馮夢龍所作的工作只是整合了白話和文言兩個版本的《戒指兒記》。這個故事在明代還出現(xiàn)在《西湖二集》中,卷二十八《天臺匠誤招樂趣》入話中講了三個故事,其中就有《戒指兒記》,其直接來源是馮夢龍的《閑云庵阮三償冤債》。
從上文所述可知,《夷堅志》是繼《太平廣記》之后《廣艷異編》的第二大編選來源。兩者相關(guān)篇目共九十八篇,其中除《投桃錄》等三篇另有直接編選來源外,其余絕大部分直接編選自《夷堅志》。
中華書局本《夷堅志》是以涵芬樓編印的《新校輯補(bǔ)夷堅志》為底本。張元濟(jì)先生在涵芬樓本《夷堅志》校例開篇即交代:“甲乙丙丁四志,據(jù)嚴(yán)元照影宋手寫本。支志甲乙丙丁戊庚癸、三志己辛壬,均據(jù)黃丕烈校定舊寫本。所補(bǔ)二十五卷,則以葉祖榮分類本為主,而輔以明抄本。至再補(bǔ)一卷,則雜取諸書,均于條下注明從處?!?/p>
從上文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本文所選篇目出自嚴(yán)元照手寫本的有十七篇,黃丕烈校訂舊寫本的有四十八篇,葉祖榮分類本的有三十三篇。我們先來了解一下這三個版本:
(一)嚴(yán)元照手寫本是其從錢氏萃古堂購得,乃元刻宋本。元人沈天佑共刻《夷堅志》甲乙丙丁四集共八十卷。可是他卻不無得意的認(rèn)為“由是《夷堅志》之傳于天下后世,可為全書矣?!雹嗫梢娫谠摃呀?jīng)散佚嚴(yán)重,不知全本。沈天佑在序言里說:
今蜀、浙之板不存,獨幸閩板猶存于建學(xué)。然點檢諸卷,遺缺甚多。本路張府判紹先提調(diào)學(xué)事,勉予訪尋舊本補(bǔ)之,奈閩板久缺,誠難再得其全。幸友人周宏翁,于文房中尚存此書,是乃洪公所刊于古杭之本也,然其本雖分甲乙至壬癸為十志,似與今來閩本詳略不同,而所載之事,亦大同小異。愚因摭浙本之所有,以補(bǔ)閩本之所無。⑨
由沈天佑的序言我們可以知道,在他那個時代《夷堅志》的分卷就已經(jīng)殘缺混亂。他所刊刻的本子是以建學(xué)閩本為基礎(chǔ),參照古杭本補(bǔ)之。
但是此本在元明兩代書目中并無記載,直到清代《傳是樓宋元本書目》才見記載,乾隆年間的嚴(yán)元照將之刻印公布于世。嚴(yán)元照在序言中指出:
書內(nèi)尚有奪頁,其所補(bǔ)有以宋版補(bǔ)者,有元人所刊補(bǔ)者。凡宋版所補(bǔ),皆其原文;元人所補(bǔ),多取支志、三志之文竄入之,如甲志所載元紹興以后事,而所補(bǔ)乃及于慶元,此其證也。⑩
嚴(yán)元照已經(jīng)告訴我們甲乙丙丁四志八十卷中,元人已經(jīng)加入了不少支志、三志中的內(nèi)容。這個本子清人朱學(xué)勤的《結(jié)一樓書目》卷三里也提到過:“《夷堅志》八十卷計十六本宋洪邁撰影寫宋季閩刊本《夷堅支志》?!?/p>
(二)黃丕烈見到的是“《夷堅志》甲壬癸八冊,《夷堅乙志》一至三一冊”在跋語里說:
余所藏宋刻,有《夷堅支甲》一至三三卷,七八兩卷,皆小字棉紙者?!兑膱灾伞啡潦舶司?,《夷堅支癸》一至八共八卷,皆竹紙大字者。近又得《夷堅志》乙一至三三卷,此本系舊鈔。支甲至支戊五十卷,支庚、支癸二十卷,又三志己十卷,三志辛十卷,三志壬十卷。
(三)葉本指的是南宋葉榮祖所刊《分類夷堅志》,共五十一卷,分三十六門,一百十三類,反映面廣泛,尤其突出志怪成份,屬《夷堅志》的精選本。
以上我們列出了涵芬樓本所依據(jù)的三種主要底本,張祝平先生指出:“從歷代著錄和現(xiàn)存的版本看,宋以后主要分三個部分流傳,即《夷堅初志》的甲乙丙丁四志八十卷部分,《夷堅支志》、《夷堅三志》的零散卷帙部分,《分類夷堅志》五十一卷部分,這三部分各不關(guān)聯(lián),直至清末才匯為一帙。”
那么吳大震所編選的篇目是否也是從中而來呢?要回答這一問題,還需要探討吳氏所可能見到的版本。
首先從當(dāng)時公私書目來看:
1.《夷堅志》一部十八冊殘缺,一部十二冊閱(明楊士奇《文淵閣書目》)
2.《夷堅志》四百二十卷(明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
3.第四十三冊《夷堅志》(明趙用賢《趙定宇書目》)
4.《夷堅志》十一本(明趙琦美《脈望館書目》)
5.《夷堅志》四百二十卷(明陳第《世善堂藏書目錄》)
6.《夷堅志》十冊十卷(明祁承 《淡生堂藏書目》)
7.《夷堅志》二十卷(明朱睦稗《萬卷堂書目》)
8.《夷堅志》五十卷(明徐 《徐氏家藏書目》)
從以上分析可知,葉本是明代通行最廣的《夷堅志》版本,也是吳大震最可能看到的本子,因此該書從中編選的可能性最大。查找現(xiàn)存的《分類夷堅志》可以發(fā)現(xiàn),與《廣艷異編》所選篇目相同者有五十余篇,比對兩者文字,我們可以肯定葉本是吳大震編選時的一個重要參考依據(jù)。以卷三十五中改為《仇鐸》為例來看:
除去開頭議論,共有六處差異。分別是:
《廣艷異編》中華書局本《新編分類夷堅志》意欲鐸恐懼從言意欲鐸恐懼從己意欲鐸恐懼從言我非蓬萊仙我非蓬仙我非蓬萊仙今日代汝曹永為下鬼今日代汝震死,永為下鬼今日代汝曹永為下鬼我乃興化阿姥山白蛇精我乃興化阿母山白蛇精我乃興化阿姥山白蛇精緣三六娘本意耽戀仇鐸緣三六娘本意耽著仇鐸緣三六娘本意耽戀仇鐸所供并是的實所供并是詣實所供并是的實
其中第一處中華書局本失校。
總之,吳大震是以《分類夷堅志》為底本來編選的,從其大量編選《夷堅志》的情況,我們可以看出該書在明代文人中的盛行,同時也以具體作品說明了《夷堅志》在明代的存歿情況?!镀G異編》中編選的《夷堅志》篇目只在少數(shù),說明其成書的嘉靖時期該書還很難見到,而《廣艷異編》成書的萬歷中后期,《夷堅志》已經(jīng)風(fēng)靡于士大夫中間,《廣艷異編》從中大量選篇,也使該書的志怪篇幅明顯大于《艷異編》,導(dǎo)致從整體風(fēng)貌上,《艷異編》偏重于“艷”,《廣艷異編》偏重于“異”。通過上文《夷堅志》版本情況的分析,我們認(rèn)為,這一特點有作家個人好尚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時代和出版?zhèn)鞑キh(huán)境使然。
注釋:
① 涵芬樓所編,包括《甲志》二十卷三百一十九事、《乙志》二十卷二百五十六事、《丙志》二十卷二百七十四事、《丁志》二十卷二百八十七事、《支志甲》十卷一百二十六事、《支志乙》十卷一百三十一事,《支志景》十卷一百四十六事、《支志丁》十卷一百三十三事、《支志戊》十卷一百一十九事、《支志庚》十卷—百三十六事、《支志癸》十卷一百一十六事、《三志己》十卷一百二十五事、《三志辛》十卷一百二十八事、《三志壬》十卷一百一十九事、《志補(bǔ)》二十五卷二百七十七事、《再補(bǔ)》一卷三十三事。其校例第一條說:“甲乙丙丁四志,據(jù)嚴(yán)元照影宋手寫本。支志甲乙丙丁戊庚癸、三志己辛壬,均據(jù)黃丕烈校定舊寫本。所補(bǔ)二十五卷,則以葉祖榮分類本為主,而輔以明抄本。至再補(bǔ)一卷,則雜取諸書,均于條下注明出處?!薄半s取諸書”云云,大體包括《賓退錄》、《雊史》、《荊川稗編》等十種書。中華書局重加校定時,又從《永樂大典》等書中輯出佚文二十六事,編為《三補(bǔ)》二十八事附后。此外,書后還附錄歷代書目題記和主要版本的序跋,頗便參考。
② [明]梅鼎祚《才鬼記》,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43頁。
③ 如“《艷異續(xù)編》卷一九有《妖柳傳》,《情史》卷二一亦載,題《柳妖》。這是明代嘉興人釣鴛湖客的改編本,原載《鴛渚志余雪窗談異》卷上。”石昌渝主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文言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8月版,第273頁。
④⑤ 陳國軍《明代志怪傳奇小說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47、440頁。
⑥ 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41頁。
⑦ 這個故事筆者認(rèn)同學(xué)界現(xiàn)有說法,是明代嘉靖年間的作品。參見程毅中《明代小說叢稿》,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2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