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nèi)容提要 志怪小說具有民間性與筆記性的特點,使之成為分析時代精神與集體無意識的良好文本。通過對晚清天津文人李慶辰《醉茶志怪》中人妖戀的剖析,人類男子表現(xiàn)出的軟弱人格與被動狀態(tài),揭露小說作者與傳播者、閱讀者通過將自己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欲望投射在幻想的妖女身上,但同時又通過強調(diào)妖女的強大與危險,成功地在幻想中獲得補償性滿足的同時,避免個人應(yīng)當承擔的責任,并最終走向?qū)τ姆穸ā?/p>
志怪小說是一個文學性并未得到充分發(fā)展的小說支流?!爸竟帧币辉~,本源于對無奇不有的大千世間的廣泛搜羅與記載,民間性與筆記性是它天然的色彩。漢魏六朝時雖已正式確立,晚清也出現(xiàn)了《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等成就杰出的優(yōu)秀作品,但志怪小說卻難以擺脫一些固有的缺陷,由于是對各種鬼神狐怪及罕見現(xiàn)象的筆記式記錄,在同一部作品中,數(shù)量龐大的短篇小說并不能保持穩(wěn)定的質(zhì)量,往往內(nèi)容駁雜繁蕪、藝術(shù)成就高低不齊。也正由于志怪小說的民間性,它在通俗民眾中擁有相當?shù)目诒?,受到大眾歡迎:“而稗官小說、搜神志怪、談狐說鬼之書,則無人不樂觀之。”①
由于小說的受眾之廣及作者個人創(chuàng)作態(tài)度與動機的相對復雜,志怪小說成為集體無意識的良好載體,在自覺不自覺的講述與流傳中,小說中虛構(gòu)的愛欲與幻想,表達了人們深層次的心理訴求與精神世界,表達了他們渴求擁有的和他們試圖逃避的一切。
在對志怪小說的創(chuàng)作心理分析中,此前研究者們已經(jīng)從多種角度嘗試分析小說里創(chuàng)作者的心理訴求。葉舒憲從文學人類學的角度,將上古神話至明清小說中的美人幻夢梳理一過,指出數(shù)千年不斷回響在文人和民間集體想象中的異類戀情節(jié)是上古圣婚儀式及生殖崇拜在受到強烈道德約束下的釋放和宣泄②。周怡提出志怪小說人與異物之間的戀情滿足了在重重社會倫理束縛之中人們的性愛幻想和性愛便利③。有論者注意到《聊齋志異》中書生形象的女性化傾向④,也有從敘事學的角度分析志怪小說中迥異常態(tài)的兩性關(guān)系實際上是敘述者男權(quán)主義的體現(xiàn)⑤,還有把志怪小說中普遍的陰盛陽衰歸因為中國古代文化是一種以陰性為主體具有陰性氣質(zhì)的文化⑥。
正如弗洛伊德在《詩人同白晝夢的關(guān)系》中所說:“幸福的人從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滿意的人才幻想。未能滿足的愿望,是幻想產(chǎn)生的動力;每一個幻想包含著一個愿望的實現(xiàn),并且使令人不滿意的現(xiàn)實好轉(zhuǎn)?!雹咦骷覀兓蚬适碌氖讋?chuàng)者、搜集者、流傳者們借幻想的故事來滿足自己未能得到實現(xiàn)的愿望:科舉、功名、性欲、情感、金錢等等。針對志怪小說的原型分析與心理分析,深刻地剖析小說中浪漫幻想的根源,但對于小說中呈現(xiàn)出的某些區(qū)別于其他文化浪漫幻想的顯著特點,以及這種產(chǎn)生這些特點的文化淵源,目前著論尚少。
同樣作為幻想文學,西方表現(xiàn)出迥乎不同的差別。有研究者從比較文學的角度,將中國古代志怪小說與西方哥特小說中的人妖戀進行比較研究,以個別的作家為例,探討其中異同產(chǎn)生的社會文化因素⑧。西方文學幻想中往往將男性主人公(實際上就是作家的“自我”)幻想為英雄,他對抗邪惡的力量,去拯救美麗的女郎,并最終得到她的愛情;而志怪小說中固然有美麗的女郎和愛情(很大程度上,更應(yīng)當看作是肉體的欲望,而不是精神的吸引),但男主人公的個性與人格卻似乎離英雄很遠。而在這種對比中,更吸引筆者注意的,是在中國志怪小說中,邪惡往往與美女合為一體,羸弱的男主人公幻想在女郎那里獲得愛情與慰藉,甚至獲得經(jīng)商的運氣與賺錢的機會,卻又意味深長地認為擁有神奇本領(lǐng)的女郎本身即是邪惡的力量,會作祟并降禍于自己。志怪小說中,男子幻想一個女郎來滿足自己無處宣泄、無從滿足的欲望,卻又在幻想中,詆毀自己的欲望,恐懼地遠離她。
《醉茶志怪》⑨是晚清一部首刊于天津的志怪小說,作者李慶辰生活在清代道光至光緒年間,功名淹蹇,半身以課館為業(yè),傳世著作僅有詩集《醉茶詩稿》、志怪小說《醉茶志怪》和未刊手稿《獺祭編》?!蹲聿柚竟帧烦蓵诠饩w十八年(1892),是天津地區(qū)清代歷史上刊發(fā)的唯一一本文言小說集。歷來對這本小說的評價不甚高,一定程度也在于小說較《聊齋志異》少幾分雅人深致,較《閱微草堂筆記》遜幾分學者手眼,相當一部分小說僅僅出于作者對于奇聞的愛好,較少藝術(shù)加工的原因。但小說自刊發(fā)以后,流傳甚廣,不僅在上海的《點石齋畫報》轉(zhuǎn)載了其中部分小說篇目,甚至在遠隔兩千多公里的臺灣,也刊發(fā)了《醉茶志怪》單行本。由此可見它在普通市井民眾中頗具相當?shù)奈εc影響力,可以作為我們觀察當時社會普遍彌漫的集體認知和集體想象比較理想的文本。
《醉茶志怪》中關(guān)于人類與妖怪或神仙的遇合故事,共有28則,在全部346篇小說中占的比重并不大,筆者將其列表簡述如下:
其中,人類男子與異類女性的遇合,共22則。從遇合對人的影響,我們把它分作三個大類:于人有害、于人無害、結(jié)局未知?!坝谌擞泻Α敝?,我們又可以把它們細分為“男子受害”與“女妖被祛”兩類;“于人無害”中,我們把它分成“緣盡而別”與“終成佳偶”兩類。至于“結(jié)局未知”,則是僅僅根據(jù)小說內(nèi)容,我們無法判斷未來走向的極個別故事。下為統(tǒng)計所得篇目數(shù)量比例餅圖:
人類女子與異類男性的遇合,則共只6則。見下圖:
很明顯,以人類男子展開的異類戀小說在小說集中占大多數(shù)(占比78.6%),其中也不乏少數(shù)終成佳偶的美好結(jié)局(占男子異類戀9%,全部異類戀7%);與之對比,小說對人類女子的異類戀殊無好感,其中唯一沒有造成非死即傷的重大惡果的小說《余某》,正如小說標題,與其說小說主旨在于講述余某妻子和狐男之間的非正常情愛,不如說是辛辣嘲諷利令智昏、甘戴綠帽的余某。食色性也,從心理分析來說,很難令人相信女子對于自己欲望的表達和處理會與男子有如此巨大的差異,筆者認為無論是男子的異類戀幻想,抑或女子的異類戀故事,實際上都是擁有話語權(quán)的男性在充滿缺陷的現(xiàn)世生活中構(gòu)造的補償性想象,所不同的是,在男子與異類的戀情故事中,作為敘述者的男性將自己渴望獲得滿足的欲望物化為自薦枕席的異類女子;而在女子與異類的戀情故事中,女子作為男性的附庸,她本身不具有真實的主體意識,更多地扮演著男性所有物的角色,也正因為如此,她和異類發(fā)生的戀情,無論是在人間,或是妖界,都得不到承認,必欲斷絕之而后快。
在這些戀情故事中,有一個引人矚目的共通點:浪漫關(guān)系中,“情”的缺失。自先秦就開始回響在文字中的美人幻夢,早期曾經(jīng)帶著相當強烈而純粹的情感特點,它因“求不得”“愛別離”而給人們帶來永恒的悵惘和美感;魏晉六朝志怪小說中,我們猶可讀到人神之間的深情繾綣或人鬼之間的至死不渝;到唐代,基于才色悅慕的情感往往成為男女主人相戀并彼此追隨的心理動因。但在這部成書于晚清的小說中,除去《狐師》與《阿菱》兩篇⑩,在其他故事中,我們幾乎看不到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深刻的兩性感情,或者女妖甫才現(xiàn)身,立即就自薦枕席(如《蘇某》《王建屏》《如意》《于菟大鬼》《岳某》《役夫》等);或者男子初遇,就驚艷美色,主動求歡(《狐伏妖》《紅衣女》《泥女》《杜生》等);或者干脆就是人類男子偶游狹邪,尋歡煙花柳巷(如《某生》《冷香堂》);甚至異類利用妖術(shù),根本不讓人類有任何主觀意志的表達,在其喪失意識的狀況下對其肆意妄為(如《黿精》《蛇精》《白郎》)。原本是兩性浪漫關(guān)系中最重要也最美好的兩情相悅,在這里簡化成了肉體欲望的簡單宣泄,無論是人,抑或是妖狐鬼怪,心心相印乃至惺惺相惜的愛情在短平快的敘事模式中似乎都顯得浪費而且不必要了。
伴隨著情感的淡化,另一個引人矚目的現(xiàn)象,是戀情男主人公令人不解的無所作為。作為人類的男子,他往往是個書生,或在外經(jīng)商謀生的商人,在自己的戀情中,他卻似乎常常是個壓根不存在的人,一切都任人(當然,常常是任由女鬼、女妖)操縱、主宰,無論獲得愛情,抑或因愛致病,甚至致命,抑或最終得救,似乎他都只能被動地接受安排。
《蘇某》中的蘇某,遇到一個美貌的狐妖自薦枕席,蘇某聽從了安排,找到隱蔽的居所與狐妖琴瑟相得。但不久老仆就發(fā)現(xiàn)蘇某的處境堪憂,半年后蘇某開始憔悴嘔血,他自知性命難保,哭著求狐妖放過自己。狐妖允諾帶來仙丹救他一命,孰料蘇某卻被自己別有用心的同僚欺騙,失去了救命的仙丹,最終病重死去。
在這一段致命的浪漫關(guān)系中,作為最重要的當事人,作為男性的蘇某,在傳統(tǒng)中應(yīng)當是戀情里積極主動的一方;可是在他與狐妖的交往中,無論是二人關(guān)系的開端、轉(zhuǎn)折,或最后異軍突起的悲劇性結(jié)尾,他卻一直處在被動狀態(tài)中:
1.狐妖主動找上蘇某,蘇某被動地接受狐妖自薦枕席;
2.兩人如何避人耳目地歡好,同樣出自于狐妖預先計劃;
3.被狐妖作祟,危在旦夕時,蘇某并不能自己拯救自己,只能哭著請求狐妖饒自己一命;
4.最終蘇某未能活命,原因也是被動的,是因為他被自己的同僚欺騙了。
整個過程中,除了狐妖的美貌或可少許解釋蘇某對狐妖被動的迷戀,我們找不到蘇某與狐妖的感情基礎(chǔ),也找不到二人深層次精神交流的跡象;后期蘇某急劇地喪失了對狐妖的信任,輕易地落入同僚的圈套,遑論愛情,即便基本對枕畔親近之人的信賴都完全喪失,他甚至主動獻計與同僚合謀擒拿狐妖,態(tài)度反差之大,不免令人齒冷。更為諷刺的是,如果他能更多地給予自己與狐妖的感情一些信任的話,他不僅不會枉送性命,反而能與狐妖一同成仙,壽比金石。
和《蘇某》中的愛情悲劇相比,《王建屏》講述了一個完美的人狐之戀的故事。王建屏未婚獨居,寂寥夜晚,狐妖自來,告訴他自己和他有前緣未了,故來燕好,并保證自己不會為害王建屏。果然,從此以后狐妖不僅夜夜前來陪伴,而且用仙術(shù)確保王建屏衣食無憂,兩人恩愛備至。一直到兩三年后,二人緣盡離別。
但即便在這樣的完美故事中,我們?nèi)匀徊恢恕岸鲪蹅渲痢钡那楦兄?,有多少是出于王建屏的獨立意志的選擇,他只是在被動地接受狐妖的安排。他與狐妖之間的恩愛,與其說是一種愛情,不如說是一種欲望的滿足,狐妖滿足了壯年獨棲的王建屏的生理欲望,也滿足了并不富裕的王建屏物質(zhì)上的欲望。在狐妖告訴他緣盡離別的時候,我們?nèi)匀豢床坏酵踅ㄆ寥魏蔚耐炝?,他只是被動地接受了這個安排,并在失去的悲傷中郁郁寡歡。甚至他日后在漫長人生中朝夕相伴的妻子,也和初逢狐妖時狐妖所言如出一轍,好像連他的后半人生,都已然被安排好,而他只是被動地接收著這一切而已。
同樣流露著這樣一種無力主宰、任由安排的情緒的故事,在《醉茶志怪》里觸目皆是。
《狐伏妖》中的劉生路遇蟒妖,除了最開初二人初識,劉生主動攀談?wù){(diào)戲(實則這是蟒妖設(shè)計的圈套,劉生不過恰中其計而已),劉生生病失去工作,回家后纏綿病榻幾將不治,最終在表親王某和其狐仙友人的幫助下僥幸得生,這一些列發(fā)生在劉生身上的重大情節(jié),劉生卻徹底消失不見,我們只讀到劉生家人四處求醫(yī),王某的慨然擔當,狐仙與蟒妖的驚險決斗,和事后狐仙的苦心告誡,卻見不到劉生本人的意愿與行為,他在自己的故事中九死一生,但他卻并不在場。
《於菟大鬼》中的王小亭,被女鬼糾纏,只能向女鬼苦苦哀求,求她放過自己;《岳某》中的岳某在女妖夜晚前來引誘時,既不敢趕走女妖,也不敢貿(mào)然接近,兩人居然默默無語,木然對坐了好幾個夜晚。諸如此類,在《醉茶志怪》中,我們幾乎看不到對自己的愛情或自己的欲望慨然承擔,并勇于追求維護的人類男子,他們總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無能與被動的氣質(zhì),很多時候,他們儼然已經(jīng)從故事中消失,完全喪失行動能力。
沒有行為能力,并不根源于男權(quán)主義敘事下,將女性物化;也不根源于明清漸漸出現(xiàn)的尊重女性的傾向,更深刻地,它來源于廣泛彌漫在志怪小說中的憂傷和無力:命運是無法自己主宰的,一切都已成定論,羸弱的男主人公不是不愿意有所行動,而是他的任何行動都于事無補,即便他自己的人生,他也無從安排。
《醉茶志怪》卷一收錄了一則與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相類似的故事。山東武定府人張順預先獲知自己將死在揚州,因此極力避免前往南方,但最終卻因為某種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前緣,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死地。張順與工部主政家公子似乎有著某種神秘的淵源,令年少的公子對張順懷著深厚的感情,排斥任何其他人的陪伴。對于行將餓死的張順來說,公子的依賴和垂青無異于飛來之福,讓他在工部主政家擁有備受倚重的一席之地。就在張順自以為托身得所的時候,工部主政卻遷官揚州。出于對命運預言的恐懼,張順希望辭去工作,工部主政卻用暴力脅迫他一同前往,并且允諾自己會運用權(quán)力的便利羽翼庇護張順。孰料抵達揚州不過數(shù)日,公子就在張順陪同時墜河身亡,暴怒的主政將張順投入監(jiān)牢,曾經(jīng)允諾將會保護張順的私權(quán),現(xiàn)在卻成為了致他于死地的力量。
此時回顧張順的半生,似乎他的每一步舉動,都不過是更靠近命運為他設(shè)定的終點,冥冥中有一種他完全無法違抗的力量,令他走向自己的悲劇;命運設(shè)計的機巧,即便有心要避免的張順,似乎也只能任由其擺布。
這類命由天定的故事,在小說中,幾乎隨處可見:《卞某》中,卞某臨奔赴戰(zhàn)場前娶妻,但新婚之夜他立即陷入沉睡,在夢中與另一個陌生女子成親圓房,卻并未與身邊的新婚妻子有肌膚之親;軍中數(shù)年,他亦常于夢中與陌生女子肌膚相親,待到他有機會返家,妻子卻已于前一天病故。家人重新為他議婚,第二任妻子正是他夢中的陌生女子。他的室家命運早已注定,無論他本人對自己當年的發(fā)妻感情如何,他卻注定與她空有夫妻名分,到死也無由相親。實際上小說也一直暗示我們,卞某對夢中女子殊無好感,但他竟然似乎無法主宰自己的身體,哪怕他更愿意親近的人就在身邊,他擁有最合理也最合法的理由親近她,他也注定不能觸及她。
這是一種廣泛彌漫在明清時期的無力感與被操縱感,不僅在志怪小說中,在詩歌與戲劇中、我們總可以讀到人們悲觀地將人比喻為偶人、傀儡:
初初相逢是戲場,何須傀儡夜登場。繁華過眼三更促,名利牽人一線長。
線索提攜在手,任俯仰低昂,做出悲歡離合,百樣行藏??赡稳檀伲瑒偡比A過眼,又早郎當。笑矮人稚子,都孟浪悲傷。
兩字功名過耳風,抵多少傀儡場中,從今才醒了黃粱夢。呀,衰鬢已成翁,大運幾時通?還守俺天生的一世兒窮。
同時,男子的無能與被動,也來源于志怪小說自明清以降逐漸形成的傳統(tǒng):作為異類的女性,她往往是有害的,她在給男子帶來生理滿足或其他更多的功利性滿足的同時,她本身就是有害而危險的。
在大多數(shù)志怪小說中,都存在一種毀滅性的疑慮。處在愛情的甜蜜中的男主人公心中突然產(chǎn)生的疑慮,以毀滅性的方式葬送了表面的平靜和美好。正如前引《蘇某》中蘇某對狐妖,懷疑她有意采陽補陰,并且惡意致自己于死地。愛情中的疑慮,原本是兩個逐漸接近的心靈彼此碰撞深入交流的正常過程,但蘇某的疑慮卻起源于威脅到生命的危機和危機中孤注一擲的信任。固然蘇某對愛情談不上任何忠貞可言,但這個薄情的情人也暴露出這類異類相戀的故事中一種荒誕而真實的危險。危險的根源來自于志怪小說中的女子,作為欲望的對象,她固然被男主人公和作者及讀者們熱烈地渴慕著;但與此同時,人們又都心照不宣地賦予她某種危險而邪惡的能力,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們對于人類是有害的。
鄧曉芒在分析中國文化缺乏懺悔意識時說:“它從來不是徹底反省自己的整個所作所為并為之承擔責任,而總是把罪過推給外來的偶然干擾;如果個人有什么責任的話,也只是由于‘不謹慎’,讓外來的塵垢蒙蔽了純潔本心而已。”志怪小說里不在場的男主人公們,他們無所作為的奇特存在,很大程度折射著他們不愿也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深層心理原因,故而他們總是被動地接受情節(jié)的安排,甚至在關(guān)乎自己生死一線的緊張情節(jié)中,他們似乎也沉默地隱藏在故事的后面,任由操縱,任由安排。從愛情到婚姻,從功名到利祿,從欲望到生死,志怪小說揭示的世界里,人們似乎常被一種自身無能為力,只能聽其主宰操縱的無助感裹挾,他們在自己的故事中,卻似乎缺乏行動力,因此也缺乏存在感。
被動,就是無意,就是無辜,就是不自由;一個人在不自由的境地中,無辜地犯下的錯誤,他自己不能負責,或者至少無法負全部的責任。
無疑,前人的研究已經(jīng)多次向我們揭示,志怪小說借想象的艷遇和好運,宣泄與滿足人們被壓抑的欲望,是那些現(xiàn)實生活中不幸福的人們的白日夢,但在這場白日夢中,那些在書齋中幻想的書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如意的人們,一面幻想著自己夢寐求之的對象,卻一面將她戴上邪惡與危險的面具,于是,書生與人們,在對欲望的想象性滿足中,又同時揚棄了欲望,從根本上否認了欲望的正當性,讓自己重歸道德謹嚴的正統(tǒng)社會。同時,也因為在這場想象的艷遇中男子的羸弱與被動,他順理成章地避免了應(yīng)當對之羞愧的感情,不必為之承擔任何責任。
如果說人類男子異類戀故事中,男子往往可以用自己的軟弱與無能開脫自己的責任,在道德上保持“嬰兒”般的無辜和清白,對于異類戀中失節(jié)的人類女子,我們卻看到在無能為者的敘述者之外,另一種引人矚目的表達和表現(xiàn)。
在人類女子與異類的戀情中,我們幾乎看不到女子主動渴求這段浪漫關(guān)系的描寫,她們往往被描寫為被男性妖狐物色,甚或在其到來時,從肉體上就完全喪失行動能力:
夜深每來一綠衣男子,輾轉(zhuǎn)間,即昏不知人,任其所為而去。(《醉茶志怪·黿精》)
婦欲撐拒,而肢體頑痹如痿,任其快意而去。(同上《白郎》)
或者這種遇合根本不具有男女相悅的形式,取而代之以一種神話中的感應(yīng):
曲逆婦人雨夜獨寢,有朱蟲如線落臂上……末幾,婦腹?jié)u大,產(chǎn)一小龍,鱗角俱備。(同上《產(chǎn)龍》)
無論是喪失意識或不自知的感應(yīng),實際上都是男子在經(jīng)歷類似浪漫關(guān)系里相似行為的夸張,男子在戀情中被動的姿態(tài)在女子的故事中極端化為喪失知覺、任其所為,男子在戀情中猶然可以享受并耽樂其中的欲望快感在這里完全看不到蹤影,敘述者小心地回避浪漫關(guān)系里可能帶來的快感和欲望的滿足,因為女子面臨著道德上更為嚴苛的要求,女子的貞潔關(guān)乎著男權(quán)的尊嚴,某種程度上,女子與異類的戀情,是各種惡果經(jīng)過放大和夸張的男子故事的翻版,男子被動感到的快樂,在女子這里已然消失,她被動地經(jīng)歷了自己甚至感覺不到的艷遇,并因此而遭受痛苦。惟獨不同的一點,就是這場艷遇帶來的自然后果——孩子的問題。
《醉茶志怪》卷二“木妖”篇講了一個悲劇性的故事,孀居的中年婦人楊氏,夏日乘涼的時候常常坐在一段枯木上,遂感應(yīng)而孕,生下一個男孩。為了向人自證清白,楊氏羞慚下剖開男嬰身體,果然發(fā)現(xiàn)男嬰身體里的骨骼都是朽木,儼然正是木妖之子。
問題解決了,楊氏證明了她的貞潔,挽回了自己的名譽。但小說中兩個細節(jié)卻發(fā)人深省。楊氏感應(yīng)木妖生子的過程,小說中的描寫為:“每坐其上,覺有人道之感,遂有孕”。這段文字意味深長,它令我們窺見了一段絕不可告人的隱秘心曲,聯(lián)系其后婦人自證清白的義正詞嚴,它讓我們看到了道德的另一面:若有人道之感,初坐乍覺,自然無損楊氏貞潔,但她卻在一種隱秘的心理驅(qū)使下,“每坐其上”。“每坐”行為透露出來的是不可遏制的欲望,和當不存在外在制約時,道德的自我放縱。在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高壓要求下,儒家一貫高調(diào)要求的“慎獨”,這種在沒有第三者在場時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我約束的道德力量,在小說中楊氏身上,我們顯然看到這種約束力是乏力的。盛年守節(jié)自然是極不合人道的行為,楊氏的行為未曾妨害任何人,以今日的眼光看,并無任何不妥。但當楊氏一面自詡貞潔,標榜自己高標的道德時,卻一面自我放縱追求隱秘的身體快感,讓我們看到在道貌岸然光鮮表面下的罅隙,天理人欲間高自標榜的道德背面的陰影。
事關(guān)道德與貞潔,人類女子異類戀中孩子的孕育就變得分外危險與微妙了。在男權(quán)社會中,孩子代表著父親的血脈,故而當異類為人類男子生下的孩子可以看作對男子的饋贈坦然接受;異類留給人類女性的孩子卻無法被納入正常的社會秩序中,相反,它同時成為女子持身不謹有失婦德的鐵證,常常被以各種方式消滅而后快?!赌狙分械臈钍希窃跒榱俗C明自己清白、與人無染的情形下,操刀把自己剛生下的男嬰(文中描述為“體甚肥白”的男嬰)寸寸肢解了,并因此而得到澄清自己冤屈的證據(jù)。
當男嬰被肢解,露出朽木的骨節(jié)時,小說中的人們露出釋然的笑容,一段子虛烏有的丑聞被瓦解了,需要貞潔的人保有了她的貞潔。但我們無法忘懷的卻是,那個向自己剛剛誕下的嬰孩操刀的母親,她的內(nèi)心真的一如她宣稱的那樣無辜和清白嗎?小說中的母親手中屠刀所向,固然不過是虛構(gòu)的木妖嬰兒,而且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異類,但那針對嬰兒的殺人之心,卻并不見得是那樣的虛妄,可以隨便付之一笑了之的。
志怪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與記錄者意識到在這場想象的盛宴中,他們沉湎的不過是虛妄的自我滿足、自我逃避與自我欺騙嗎?他們?nèi)绾慰创约旱南胂笮匝a償?很有意思地,《醉茶志怪》里有一則從第三者眼光,觀察敘述一場人妖之間艷遇的故事。《醉茶志怪》卷二《三瘋》篇里,乞丐三瘋頭腦瘋癲,但為人良善,所以大家平常也樂于施舍于他。但他忽然消失了一段時間,重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時,三瘋告訴大家他得到仙子垂青,召至其家,居華廈、臥錦繡、食珍饈。當眾人問三瘋居于何處,他指向的卻是一座破敗的廟宇。后來眾人尾隨三瘋潛入破廟,赫然發(fā)現(xiàn)廟宇中到處頹墻欲墜,雜草塞徑,三瘋在地上,枕著一塊石頭酣然入睡,身邊躺著一條巨大的壁虎,尾巴不時搖動。
三瘋口中所言美貌飛舉的仙子,卻原本是丑陋甚至危險的巨大壁虎;他口中的華居,其實是破敗不堪的廟宇;沉湎于幻想中的人喪失了對真實的感知,無論這是一種自欺欺人,抑或是受到蒙蔽,都達到了令人乍舌的程度。相應(yīng)的是,這個無法分辨真實與幻想的可憐蟲,他的現(xiàn)實身份,是個貧窮的瘋子,他缺乏理智和能力,他身處卑賤,蠢鈍不堪。
無論是無意識的流露,還是有意識地自我解嘲,在這則故事里,志怪小說對自身作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諷刺,關(guān)于人為何幻想,和幻想中人的真實模樣。
注釋:
① [清]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16頁。
② 葉舒憲《中國文學中的美人幻夢原型》,《文藝爭鳴》1992年第5期。
③ 周怡《人妖之戀的文化淵源及其心理分析——關(guān)于〈聊齋志異〉的兩個話題》,《明清小說研究》2001年第3期。
④ 黃偉《論〈聊齋志異〉書生形象的女性化傾向》,《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6期。
⑤ 金葉欽、韓雷《從敘事學視域看〈聊齋志異〉中的書生形象》,《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⑥ 蔡堂根《中國文化中的人神戀》(博士學位論文),浙江大學,2004年,第172-189頁。
⑦ [奧]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創(chuàng)造力與無意識 藝術(shù) 文學 戀愛 宗教》,中國展望出版社1986版,第44頁。
⑧ 李潔《中德浪漫魔幻人妖之戀對比——以蒲松齡和霍夫曼的鬼怪小說為例》,《遼寧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第1期。
⑨ [清]李慶辰著,高洪均、王淑艷點?!蹲聿柚竟帧罚颖比嗣癯霭嫔?988年版。
⑩ 參看《醉茶志怪》,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80、188頁。前者宮斯合對長期為自己講學授課的狐仙抱著純正的師友之情;后者雖不出書生王愿對狐仙阿菱的美色一見傾情、便欲相親的套路,但頗費筆墨刻畫阿菱聰穎機智且卓有見識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