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俊
1
人滿為患的咖啡廳酒紅色的燈光里,一個臀部異常豐腴的女人邁著款款細(xì)步頗為安靜地走了進來。我坐在,確切地說是被安排在一個靠窗臨街的位置,守株待兔似的盜獵者一般守候獵物的隨時露面,而這個女人的出現(xiàn)讓我暗自興奮了一把。好樣的,是我喜歡的style。更重要的是,她長得與小夢絲毫不差,仿佛她倆就是一對姊妹花。世上的人說來也真是奇怪,小夢和眼前這個跟我剛剛開始接觸的女人就是其中的代表。小夢是個精靈鬼怪的女人,讓人捉摸不透。即便是給我介紹對象,也留下一絲神秘。也許,我是唯一挨過她巴掌的男人。
臃腫的綠葉鑲嵌,俗套的紅花襯托的咖啡廳并不大,被隔斷成數(shù)個包間和一豎行小小的茶座。我來的時候,小夢已在靠窗的位置坐定。透過窗戶能望見熙熙攘攘的街景,奔馳的車流,紅男綠女,白樓紅墻,熱騰騰的暑氣沿著空調(diào)上方緩慢而接續(xù)升起又消失。紅塵滾滾遠(yuǎn)不足以形容眼下小城的繁華。夏天的傍晚,湖面掛著一輪殘陽,天光逐漸黯淡下去,產(chǎn)生了一種動畫效果。
我暗自欣賞佩服小夢的精明,這個靠窗臨街的位置好哇,假設(shè)某一刻當(dāng)我失去話題的時候,能夠偶爾抻長脖子看一看窗外的風(fēng)景。我知道這樣做不禮貌,甚至?xí)说男?,反過來一想,總比傻乎乎看著白色的吊頂好多了。我是個沒有城府的男人,不夠健談,也不善于調(diào)節(jié)與女人約會的氣氛。長方形的透明玻璃條桌上,習(xí)慣性地插著一瓶插花,那是一小支血紅的小兒科紙玫瑰花,作為一種約會的擺設(shè),為它增添著一種浪漫的氣氛。同時,插上玫瑰,也表示名花有主,此處已有顧客預(yù)約。我先前也在此約過不止一個女人,我敢肯定這瓶插花上面都是灰,我估摸著它該見證了多少對男女的悲歡離合,而我們也許只是其中的一對匆匆過客。
隨著她步速的加快和距離的逐漸接近,那個豐滿的女人溫柔地用右手挑開了懸在玻璃拉門上的精致的花邊簾子,一頭鉆進了燈影恍惚的咖啡廳。深藍(lán)色的長裙,白色的連衣,略加了一番修飾的她顯得有點不大自然,卻又看起來清新怡人,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小甜甜布蘭妮的氣質(zhì)。細(xì)看之下,她粉色的腮幫上,仍有一星半點的粉漬在溽熱中擴延,形象有些俏皮。她淡淡的紅唇微微翕合,倒像兩瓣真實開放著的玫瑰花,比桌上那一小支紙玫瑰花好看多了。
老同學(xué),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小夏,小夢嗲聲嗲氣地給我介紹,她在水利局上班,你倆的單位離得還挺近。我猶豫一下伸出了手心沁滿汗珠的手,卻又觸電似地趕緊收回,換作一句您好,小夏。我在抽回那只略微顫抖的右手的同時,竟然習(xí)慣性地紅起了臉。人家姑娘小夏倒是鎮(zhèn)定地點點頭,儼然一副老相親。在酒紅色的燈光襯托下,桌子上的紙玫瑰花愈發(fā)顯得蒼白,假惺惺地讓人感到有一種虛張聲勢的疼痛。小夢客套幾句,又深入地介紹了我們彼此的一些基本情況,下決心一口喝完自己的冰紅茶,轉(zhuǎn)身作別,識趣地離開了,留下小夏和我,她要的是綠茶,清明節(jié)前采摘的那種信陽毛尖。我們的見面就這樣,不咸不淡、模棱兩可地開始了。
蔥綠清秀的信陽毛尖顆粒倒豎,在小夏的透明玻璃杯中升騰翻滾,旋即落入高厚的杯底,杯中逐漸氤氳了青翠欲滴的茶湯和茶粉,緩緩向外透著一股股淡淡的茶香。自然又是必然的,我們試探著利用初見盡可能更深地了解彼此,小夏談起了自己的家庭生活,我只能說我佩服她的坦誠真摯。像孩童慢慢剝開一塊神秘詭異讓其充滿好奇的的糖坨,剝了一層糖衣,卻發(fā)現(xiàn)內(nèi)部還有另外一層。你是從農(nóng)村讀書出來的大學(xué)生吧?我點點頭表示基本認(rèn)可她這樣的說法,實際上,我討厭這樣的問法,但我并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反感的意思。她說她的祖父是老紅軍,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爬過雪山過過草地,退休前是市政府副秘書長,父親接了祖父的班,現(xiàn)為市政府辦公室正科級干部,她由父親安排進的水利局。在這樣的比較里,我越發(fā)感到自己的渺小,能跟一個又紅又專的姑娘坐一起談戀愛,我想我應(yīng)該感到榮幸。我談了很多農(nóng)村老家的人和事,小夏一會兒笑得花枝亂顫,一會兒又充滿詫異地看著我。我像是對著一堵墻說事,去揭一個農(nóng)村孩子隱隱作痛的小傷疤,也許是我太敏感,胡亂猜疑,她壓根兒沒有朝這方面想。
眼看茶杯中的液體越賒越淺,我端起那長身子尖嘴巴的銀白色暖壺要給小夏續(xù)水,但我的右手不自覺有些顫抖。酒席上,我也常常如此,潑灑一些酒。更為不幸的是,我竟然不知道它怎么出水,小夏說她來,我固執(zhí)不讓,她就告訴我這種水壺的妙處。當(dāng)我掀開它鴨舌狀的豁口之后,準(zhǔn)備往小夏的清茶杯中倒入開水,卻不小心將水濺在了她的裙子上,桌子上也潑灑了不少水。小夏笑起來,我立馬也跟著她憨厚地笑起來,心里那個窘迫卻無以言表。直說吧,我當(dāng)時真想找個地縫就鉆進去,況且我早已厭煩和不同職業(yè)、年齡和出身的女人相親約會。要不是小夢從中撮合,指不定我連見也不見,當(dāng)時主要是看好小夢,覺得小夢介紹的人差不到哪兒去。
出于紳士風(fēng)度的考量,我趕緊收斂了自己的窘迫和怒氣,一連抽了十幾張心相印抽紙遞過去。小夏卻不好意思地一臉堆笑不慌不忙將抽紙對疊整齊化作三段,一段一段輕輕地拭去裙子上蕩漾的水珠,仿佛她是肇事者,我倒成了受害者。我想幸虧是在夏天,要是換一個季節(jié),今晚的約會只好提前收場了。這段有些尷尬的小插曲逐漸平復(fù)下來,小夏仍正襟危坐和我面對面,坐在兩個規(guī)格相當(dāng)?shù)奶僖紊?,確切地說是雕花鏤空的精致花邊吊椅上。為了進一步平復(fù)剛才的尷尬,她看了一眼窗外,又緩緩輕輕搖動了吊椅。吊椅開始在半空中晃動,那細(xì)長的吊環(huán)掛在屋頂,我目測了那屋頂?shù)尼斂?,那么小,似乎稍一用力,那椅子就會毫不猶豫掉到地上,碎了。幸好,那吊椅終于沒有落地。要落地才好,我正好看看小夏的反應(yīng),吊椅沒有落地,我反而覺得些許失望。
我們的話題時多時少,況且我又不善于捕捉討女孩歡喜的詞語和機會,有那么幾個回合,我和她只能各自安靜地坐著。她看窗外風(fēng)景的時候無意間把側(cè)面背影留給了我,我的眼睛滴溜溜停留在她胸前那隱隱約約不斷起伏的波瀾上。我估計小夏也知道我在偷看,畢竟這也是相親的主題之一,也許每個女人都想向約會對象展示自己的優(yōu)點,當(dāng)然,如果他不太令她反感的話,她還會做進一步的展示和突出,直到達(dá)成一種合情合理的結(jié)局。今晚,小夏穿的是一件粉色的內(nèi)衣,看得出那若隱若現(xiàn)的細(xì)部。她的眼睛在窗外停留了多久,我就看了那里多久。為了避免失態(tài),我謹(jǐn)慎地只用了眼睛的余光,偶爾,還假裝看幾眼手機上的朋友圈。
小夏回頭的那一刻,我看到她倒是一個周正的女人,蕩秋千的時候,她雙腿并攏,鞋尖對鞋尖,沒有給我留下一絲放蕩不羈的痕跡。再看那夜色逐漸加深的透明玻璃桌子上,我的半杯冰紅茶、小夏的綠茶和小夢的空杯呈三角形對稱分布,就像我在內(nèi)心對我們仨的某種隱形關(guān)系的初步定義。坐的越久,我越發(fā)感到某種莫可名狀的不自在,有一種抽身而逃的沖動,我的右手緊握著杯子,似乎那杯子里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而對面的小夏倒顯得比我自然,她雙手自然垂落,放在藍(lán)色的裙裾之間。窗外的顏色越來越黯淡,咖啡廳的人越來越稀少,我在沉默里等待小夏說走,但她似乎并未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故意刁難我這樣一枚未見世面的屌絲。
在這樣逐漸加深的無趣的氛圍里坐了不知多久,我忽然產(chǎn)生了一些倦意,又往小夏的杯子里續(xù)了三次水,中間還兩次吆喝服務(wù)生多加一些瓜子爆米花之類的零食,聊以打發(fā)這些貌似閑散卻并不自在的時光。中途,小夏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我趁機端詳了她的那只隨身攜帶的女士包。那是一個秀氣的小包,銀灰色的,可提可背,小包的開口處是一排拉鏈,犬牙交錯。有人說看包識女人,法國人說聞香識女人,但我什么也沒有看出來,倒是我先留給她一個冒失鬼的不好印象。
坐在閃爍的酒紅色的燈影里,我差一點就睡著,還好,從衛(wèi)生間出來以后,小夏下意識地看了一下粉紅色的銀鏈子腕表。我知道機會來了,也許,這就是小夏給我的一點提示吧。我內(nèi)心充滿了感激,在無數(shù)次相親的尷尬里,我早已變得麻木不仁多有一些習(xí)慣性地應(yīng)付的想法,立馬就順著竿子往上爬,趁早結(jié)束這可有可無的約會。如今,碰到一個有點默契的女人真好,就這樣順?biāo)浦?,這個夜晚就這么著了,我習(xí)慣性地問了小夏的手機號,隨即彼此各奔東西。
2
相親過后不久,有一天,小夢問我和小夏相處如何,我對她說我有小夏的手機號。我知道你有她的號,我是問你和她聯(lián)系多嗎?我搖搖頭,又隨即點點頭。顯見,小夢是和小夏有過慣常聯(lián)絡(luò)的。一向嫉惡如仇的小夢猛地朝我的心窩戳了一拳頭,你小子,艷福不淺!她的眼神似乎傳遞出了某種確定的意義,或是某種提示。我問小夢,小夏對我印象怎樣?小夢點點頭,又迅速搖搖頭。我和小夢在一起總是那么快樂,仿佛時光倒流回從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看到我心里某一座隱秘的花園,那里花香撲鼻,歲月靜好,是我和小夢的二人世界。
浮云流轉(zhuǎn),樹影斑駁,街上人潮涌動,可沒有一張我熟悉的面孔。小夢嗔怒,瞪著我,我覺得在當(dāng)時的行人眼里,我倆儼然一對爭吵的夫妻。但我明白我沒有那艷福,她已經(jīng)花落他家。小夢手里牽著一個小女孩,她讓那小女孩喊叔叔,小女孩的嘴巴抹了蜜似地喊了一連串的叔叔,我轉(zhuǎn)身去街角的小店買了一把棒棒糖,隆重送給她。我以為我討好了她,可小夢立馬涌上一股怒火。
你小子就是不靠譜,小孩子能吃糖嗎?她爸爸要知道我買糖給她吃,非活剝了我不可!你看這娃娃的牙齒,掉的不成樣子了,稀稀拉拉像她的爺爺一樣難看,小夢說。提到她的男人,我的怒火莫名中燒,狠狠瞪她一眼。我縱容小女孩趕緊吃糖,今天叔叔在,你放心吃就是,沒有人敢說你,叔叔給你做主。那時的我,鬼怪的很。凡是我認(rèn)為能和小夢的男人作對的事,我都喜歡干。小女孩很聽話,剝開了糖衣,被小夢一個巴掌扇出老遠(yuǎn),小女孩立馬哭哭啼啼。
小夢,你有暴力傾向嗎?你瘋了,我說。我是瘋了,小夢的話震動整條街。你深深傷害了小孩的自尊心,也包括我的,我懟她。你有病,小夢猛烈反擊。小夢一邊說我神經(jīng)病,一邊拉著小女孩的手往馬路對面走,留給我一個大大的背影。那天的太陽很毒,把人影子拉得老長。街邊的建筑工地上,幾只鳥飛過,留下一陣煩心的叫聲。我加快腳步攆上了小夢,拉住了她的手。小夢猛地甩開了我的手,用眼睛的余光惡狠狠地傳遞一種更濃的不滿。那眼神比火辣的陽光更凜冽。但我并不感到害怕,我覺得小夢生氣乃至潑婦似的罵街都美。我真他的奶奶賤貨,我罵自己。
這么想著,往事便一針一針扎得我心痛。那年高考前夕,當(dāng)我憋足了勇氣去向她告別、也是愛的告白的時候,小夢并不在校園的綠化帶邊拍畢業(yè)照的地方。后來聽說是病了,去了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沿著夜幕下的高中操場,我跑了整整二十五圈兒,累的氣喘吁吁。我把自己當(dāng)牛使喚,我想,即便是牛,也不過如此。我趴在六月的草地上,任憑那毛茸茸的東西扎入臉龐,一如我在后來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晚獨自慰藉自己一般。我對自己說,小夢還在,她一定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晚風(fēng)吹亂了我汗涔涔的頭發(fā),忙里添亂的蚊蟲,在我的耳邊嗡嗡大叫,煽動我滿腔的怒火,無處堆放。我破天荒擰開一瓶白酒,咕咕咚咚,兀自一干而盡。從那時起,我貓兒偷腥一般,學(xué)會了喝酒酗酒。每次喝完酒,小夢就會更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酒盅里的小夢,婀娜多姿,像一朵深夜綻放的罌粟花,美艷絕倫,勾魂攝魄。及至現(xiàn)在,我才懂,那叫單相思,影子戀人。
小夢氣憤離開的時候甩給我一句話,你小子給我記住了,好好珍惜小夏!這話聽起來似乎是命令,又像警告。說句實話,當(dāng)時我是腳踏好幾條船。我不想,也沒有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更何況這是一棵看不見摸不著的樹。朝九晚五的生活像混日子,每天面對一堆無聊的資料,一群人,尤其是那些人,都像是前世的債主今生來討債。初入職場的我,游走在一種模糊的概念里,隨波逐流,婚姻無著落,事業(yè)無起色,卻受著各種催迫,一再相親,去完成一個人生儀式。
只有下班時分,一個人沿著河濱的健康步道散步,我才感到生活的些許愜意。我深陷對小夢的百般情愫中,一路走,一路想念,神色麻木。直到一枝楊柳戳到了我的頭皮,我才感到一陣淡淡的疼痛。但我覺得那種疼痛不算疼痛,比起小夢,什么也不算。鬼使神差地,也或是緣分如此,我竟然在晚飯后碰到了小夏。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正一個人散步,像一只落單的乳雁。她今晚沒有化妝,素面朝天,頭戴耳麥,走得漫不經(jīng)心,松軟疲沓。我和她打了個招呼,我知道,如果我不主動,她指不定裝作不認(rèn)識我。這么一來,我和小夏之間就要提前畫個句號。
小夏,怎么是你,我有些驚訝地說。怎么不能是我,小夏慢條斯理地回應(yīng)我。我指的不是這意思,我說。那是什么意思,她睜著大大的眼睛舞動長長的睫毛看我,要看穿我心事似的。我的意思是說真巧,你也散步,我趕忙說,給自己也給她打個圓場。嗯,小夏習(xí)慣性地回了一句,接下來是一派廣袤草原似的沉默。偌大的虛無吞噬了我的身影,我掉進了黑暗里。
作為約過多次彼此日漸熟悉的人,我隨小夏沿著濱河公園的林蔭道有一搭沒一搭地走。河面是金色的,夕陽并未走遠(yuǎn)。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我稀里糊涂地朗讀起了徐志摩的詩。小夏仰頭看我,那意思是說,你還知道這些高雅的東西?漸漸升起的月光照著小夏影影綽綽,她紅彤彤的瓜子臉若隱若現(xiàn),我的心猛地一緊。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她隨口對出下一句。你也知道這句詩,我疑惑地看著她。你小看我了吧,我大學(xué)可是遠(yuǎn)方詩社的詩人,她不無自豪地對我說。我的大詩人,我說。誰的大詩人?她翹起薄薄的嘴唇反駁。我的,怎么了,我故意逗她。看你美的,她語氣堅定地說,瞎說揍你。我又看到了小夢,那個克隆版的小夏。
我看得出,小夏是嗔怒。說了這句以后,她似乎有些后悔,無意間蒙住了嘴巴。那樣子真好看,跟小夢別無二致。我用了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盯著小夏的臉蛋看。月光下,她皎潔的臉像一輪飽和的月光。晚風(fēng)拂過她的長發(fā),她輕仰著頭,那長發(fā)就從她飽滿的香肩上掠過。小夢的兩瓣美臀在朦朧里搖晃,精致的高跟鞋,長筒絲襪包裹著她白皙的腿根。忽然,我覺得自己的步態(tài)有些踉蹌,像一枚拋上天空的硬幣,久久不落。我忽然有種錯覺,我和小夢在一起幸福地散步。
在那一刻,小夢的手猛地抓住了我出竅的靈魂。忽然,小夏猛地喊起了我的名字,你怎么啦?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急得直跺腳,但明顯仍是嗔怒的。她抻出來纖細(xì)的食指和中指在空中晃了幾晃,又在我的眼前晃了幾晃。很明顯,我失態(tài)了,且失態(tài)甚遠(yuǎn)。這晚真邪乎,當(dāng)她好不容易將我點醒,誰都猜不出來,小夏自然也沒有想到我會這么講下去,完全亂了邏輯。
真像,真的是太像了,我說了一連串的太像了。誰太像了,小夏詰問我。你長得太像一個人了,我不假思索地說。像誰?她盤查一個敵特似的繼續(xù)說。就在我意識到即將觸碰那條底線的時候,我強行蒙住了自己的臭嘴。借助朦朧的月光,我極力卻笨拙地想要掩飾我的緊張,麻木地從臉上擠出一絲苦笑??諝鈳缀跄唐饋?,沒有一絲風(fēng),我應(yīng)該比哭還難看。
沒有誰,我……跟你開個玩笑,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但我的話聽起來更像一個巨大的嘲笑。有你這么開玩笑的嗎,小夏的臉上露出不斷加深的不悅之色。我真的是開玩笑,我還想掩飾自己。我跟你說,我最反感別人說我長得像另一個誰,看得出她這次是認(rèn)真的。我看見,她的臉色驟然凝重起來。我也真是木瓜一個,不解風(fēng)情,甚至連最基本的男女交往常識也不懂,也難怪我能夠在千軍萬馬中幸存成一個三十掛零的剩男。我巴不得抽自己一耳光,這一次,我無形之中傷害了她的自尊心,也破壞了這個美好的偶遇。也可以說,我給這段交往蒙上了某種意義上的陰影。
我累了,回家吧,她看起來有些疲憊和無趣。好,我說。我小心翼翼地送小夏回家,不多說一句話。我們經(jīng)過一片竹園,那里被竹子覆蓋得密不透風(fēng),空氣壓抑的不行。一路上,我們沒有一點交流,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也沒有。我搞不懂,在這么無聊而凝重的氛圍里,小夏為什么不說別送了。我一直把她送到了她的家,有一盞燈光正在那里通透,斑駁的月影灑在林蔭道里,小蟲在花圃里唱著歌,但仔細(xì)聽,卻是對我以及對這個夜晚的尖銳諷刺。
你回吧,小夏的話說的散漫卻沉重,像一把鈍器擊中我的靈魂。在月色下連綿起伏的熱浪里,我感到頭昏腦漲,同樣疲憊地點點頭,目送她緩緩鉆進她的掩映在綠蔭叢中的別墅。這一次,與以往不同,她進去的步伐很堅決,頭也沒回。而我卻滿心在乎地站立在別墅的圍欄外,一時竟然想不出要去哪里,長久地立在那里,仿佛老騎士堂·吉訶德與郊野的風(fēng)車作戰(zhàn)。
我一個人走在昏黃的街上,像一個眾星拱衛(wèi)的大獨裁者,任憑無邊無際的荒蕪襲上心頭。幸福廣場上,大媽們歡快地跳著廣場舞,孩童們忘情地坐旋轉(zhuǎn)木馬、打水槍,一雙雙年輕的情侶背靠背坐在公園的白色鏤空長凳上,這樣的場景令我羨慕。我驀然想起小夢那天拋給我的眼神,一朵妖冶的罌粟花似的,在一望茫茫的夜色里盛開。月光竄過香樟樹,散發(fā)一陣陣清香,人家的燈火開開合合,歡迎著應(yīng)酬歸來的人,或目送那一雙雙疲倦的眼睛進入溫柔鄉(xiāng)。
當(dāng)我用銹跡斑斑的那把彎鑰匙捅開年久銹蝕的合租屋大門的時候,我瞄到了隔壁小情侶的臥室播撒出幸福的燈光。咣當(dāng)一聲,我關(guān)上了屬于我的那個單間的房門,同時也擰開了我的寂寞螺絲。我沒有洗澡,和衣而睡??裳劬σ婚]上,我就望見了小夢。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我習(xí)慣性地打開床頭燈,卻發(fā)現(xiàn)床上一片空白,除了席子上滾燙的汗珠,什么也沒有。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看看表,才兩點。我插上電源,打開了筆記本電腦,胡亂地玩起了植物大戰(zhàn)僵尸游戲。房間里,慘白的燈光刺眼極了,讓我的大腦迅速變作一坨漿糊?;秀敝校扌偷慕┦豢诎盐彝淌?。忽然,那僵尸變成了小夢的模樣。她坦胸露乳,令我血脈噴張,我端起大砍刀朝它砍去,血流了一地。就在我收起砍刀的時刻,小夢的頭顱猛地一下子接上去,我閉著眼又是一陣猛砍。我聽到小夢的哀求,救救我吧,你這個大傻瓜。我把刀從它的身上抽走,她倒在了血泊里。我抱起了小夢,開始吻她。吻著吻著,小夢一口咬開了我的脖子,我的鮮血頓時噴薄而出。她的乳房靠在我的臉上,我的汗珠順著我的臉流淌下來,我的手猛地停在了襠部,一股腥味充滿了整個屋子,像那僵尸流淌的血,僵硬卻讓人興奮,讓人欲罷不能。
我撿起一地雜碎往衛(wèi)生間走的時候,習(xí)慣性地聽到室友屋里的動靜,那是青春的躁動,也是我的無語。囫圇吞棗地沖完澡,我尸體一樣疲軟地躺進一個人的床鋪。望著屋頂?shù)陌谉霟?,我?xí)慣于呆若木雞的生活。一天到晚,守著這五十平米的出租屋,我像一匹走在曠野的孤狼,找不到努力的方向。唯有深夜鬼魅般襲來的小夢的身影,能給我?guī)硪稽c虛假的安慰。
3
因為這個小插曲,我和小夏好久沒有聯(lián)系。她氣憤,我羞愧。期間,小夢主動約過我。在一片綠蔭斑斕的公園小樹林,小夢直言不諱地說,約會是一回事,愛情是一回事,婚姻是另外一回事。這句話聽得我一頭霧水,小夢還說,她和老公是人家介紹認(rèn)識的,婚姻就是湊合著過下去,他的丈夫還曾對她動手,竟然是因為她懷孕,他在臥室抽煙。我的怒氣立馬升起來,責(zé)怪小夢啥眼光,找了這么個暴躁的老公。小夢卻說,看問題看主流,要一分為二,老公優(yōu)點多于缺點,這些雞毛蒜皮的小疙瘩,解開就好。我們肩并肩走著,公園的綠蔭縫隙露出狡猾的陽光,影影綽綽。風(fēng)吹起來,香樟樹落葉紛紛。我驟然念及,又一個秋天到了。而我,再次見到朝思夜想的小夢,以及和小夏交往,轉(zhuǎn)眼間過去了足足四個月。小夢勸我,你得主動一點,哪有女孩子投懷送抱的?你個傻瓜!小夢搖著小碎步,搭上了東去的公交車,留下我一人原地打轉(zhuǎn)。
說實話,經(jīng)過小夢一再的洗腦,我的思想有些轉(zhuǎn)變。我和小夏逐漸恢復(fù)了聯(lián)絡(luò),去河邊散散步,偶爾一起打個牙祭,看場電影,都習(xí)以為常。小夏也逐漸從那段插曲中走出來,和我小心翼翼交往著。有天夜里,叮咚一聲,我的手機發(fā)出熟悉的短信聲。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小夏發(fā)給我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此時已不能稱之為詩。我揣摩著她的短信,一種復(fù)雜的竊喜涌上心頭。小夏隨即又給我發(fā)送了一個羞答答的表情符號,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意識到,小夏的心已經(jīng)一層一層被我剝開,包括她本身,也一層層被我剝開。一陣勝利的喜悅常常在我心頭蕩漾,它們吹開我那塵封的心扉,讓它激蕩著如我的隔壁間,那同樣幸福的漣漪。她的缺點也是明顯的,她吸煙,當(dāng)然是那種修長的韓國女士煙。當(dāng)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會不自覺地掏出一根,自己抽,偶爾也遞給我。我連連搖頭,她才健忘似地掐滅了它。一切慢條斯理地進行,我們的關(guān)系一步步走向確立和成熟,但離婚姻尚遠(yuǎn)。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我的心里還會常常浮現(xiàn)小夢的身影,那些逝去的往事還會在夜深人靜進入我逐漸平復(fù)的內(nèi)心。
我隱約感到小夏和小夢有種莫名的關(guān)系,僅從外貌說,兩個女人分毫不差,舉手投足高仿逼真。有時我想,在我的青春時代,如果沒有出現(xiàn)小夢,該多好!可少年心事,說發(fā)生就發(fā)生,毫無預(yù)兆。我和小夏牽手走過夕陽漫卷的象湖,金黃的天色播撒在湖面上,游船搖曳,小夏躺在我的懷里。我的大腦不停短路,固執(zhí)認(rèn)為小夢一直在我身邊,從未走遠(yuǎn)。我也懂,這是危險的想法,卻又不能自拔。那些燃燒在火光中的情書,三年一千多封的獨白,本該灰飛煙滅,隨風(fēng)而逝。偏偏我又在小城遇到已為人妻的小夢,讓我的一切努力遺忘全變作徒勞。 而小夏,幾乎仍是沉浸在王子公主的世界,忘卻了那段不愉快的小插曲。小夏的單純,寫在她幸福的眉宇間。
那個秋天的黃昏,美艷驚人。和小夏從象湖回城,已是深夜,小城燈火煌煌,人潮逐漸退卻,街道一片靜謐安逸。聽得見小夏和我的腳步聲,漣漪一般散開。小夏的紅色外衣在昏黃的燈影里格外顯眼,她扭動腰肢,婀娜娉婷。一陣秋風(fēng)襲來,我的心上一動,時間過得真快,我和小夏相識已經(jīng)百日有余。秋夜的花圃,百日紅搖下一樹斑斕,小夏用腳試探著踏上去,紅花嗦嗦作響,滿地的馬蹄聲由近及遠(yuǎn)地響起來。我們落座在公園的長椅上,肩并肩,手牽手,沒有接吻,只有四目對視。小夏的眼睛眨巴著,如滿天的星子,逐漸暗淡并遁去。小夏的半個身子傾斜在我的大腿上,聽得見輕微的鼻息,在局促的夜風(fēng)中響動,一只小鹿在她的胸口跳躍。
小夏睡得沉,我便任她睡著。耳畔的風(fēng)輕輕拂過,我的心驟然飄回到美麗的呼倫貝爾大草原。那是一個北方城市,一個大學(xué)生,跨上駿馬,肆意馳騁。我告訴自己,小夢就是一場夢,也許夢開始的地方就是結(jié)束的所在。那時,高中畢業(yè),意味著青春的散場,男男女女各奔前程。彼時的小夢,據(jù)說是在武漢療養(yǎng),可我無法找見。一望無垠的大草原,雄壯的高頭大馬,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我又一次聽見了騰格爾寬厚的歌聲。那里,我寵辱皆忘,年少的心事化作過眼煙云。我以為小夢從此在我的生活消失,我已經(jīng)開始了一段嶄新的日子。直到再見,一切都是泡影。
小夏和我常去銅鑼灣聚會,她,我,她的朋友,我的幾個朋友,常常會玩得昏天暗地。那天晚上,小夢也來了。記不清我喝了多少白酒,又唱了多少支歌,反正那是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夜晚。地球人都知道我一向是喜歡小夢的,那晚,小夢就不該出現(xiàn)。那些邪惡的液體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把我的腦髓攪成一團胡椒餅,我聽到自己的靈魂倒在一種莫名的虛空里,發(fā)出一陣由遠(yuǎn)及近的脆響。恍惚中,我只記得小夢和小夏架著我回到了合租屋,我險些一腳踩空,落入天井。
問題正是出在這里。我約莫記得室友們的調(diào)侃,你小子艷福不淺,姐妹花陪著哇。那晚的氣壓低至塵埃,空中到處是亂飛的蚊蠅,合租屋院內(nèi),女房東豢養(yǎng)的牧羊犬像往常那樣,看耍猴一般望著大家魚貫而入。盡管我使出了吃奶的勁努力回到清醒的狀態(tài),但所有努力皆是徒勞的,我根本記不清自己是怎么上的自己的床,那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小夢日后對我無比仇視。
半夜,大約是起床行方便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懷里抱著一個女人?;秀敝校液孟裼滞嫫鹆宋疑類鄣闹参锎髴?zhàn)僵尸游戲,隱約望見了倒在血泊里的那個它。我感到一陣接一陣頭重腳輕,剛要站起來,卻又躺倒下去,身體完全不聽使喚,始終無法弄清楚自己的確切位置。倒是小解后,身體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像爬樹,身體與樹干摩擦產(chǎn)生的快感。
扶著墻,墻走我不走,跌跌撞撞地回到臥室,在一片朦朧的燈影和濃厚的潮熱中,我興奮地發(fā)覺床上半裸著身子的一個女人正溫柔地看著我,一臉滿足的紅光。喝點水吧,她輕輕地說。像是被什么東西再次點燃,我順勢一把將她撈入懷中,開始瘋狂地吻她,她沒有拒絕的意思,甚至用某種晦暗不明的配合迎合了我的手。小夢,我愛你,我像是這么說的。
那個女人如遭雷擊,猛地從我的懷里脫逃而出,沉默了不知多久,有一個響亮的巴掌狠狠地抽到我的臉上。我敢說這是有史以來我收到的第一記耳光,像敵我雙方射出的子彈,穿透胸膛,一擊致命。接著我聽到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泣聲,再接著,我的房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此時,我的醉意才基本上消失。來不及穿鞋,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攆了出去,卻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伸手不見五指。
周一,我情緒萬般低落地走進單位,卻瞥見小夢在門口站著,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身上襲來一股沖天怒氣。當(dāng)我的同事們看猴似地圍在門口,小夢猛地沖上來,啪的一巴掌,正好打在我的正臉上,隨即轉(zhuǎn)身而去。未及反應(yīng),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我像一截枯木怔怔地站在原地目送著她越走越遠(yuǎn),直到從我的視線,也是從我的世界消失。此后,我戒了酒,視一切喝酒的人為別有用心,常常坐在窗前發(fā)呆,油然想起那朵深夜開在合租時代床上的血紅玫瑰,那屬于狗血青春的最美印記。
戒了酒,我卻抽上了煙,進入另外一種灰色的邊緣世界。合租屋還是那個合租屋,隔壁的小情侶依舊尋歡作樂。我著了一種心魔,喜歡一個人不開燈,坐在黑暗的臥室。暗夜里,煙光閃爍,霧色朦朧,時光似乎靜止在那一夜。那是我最接近幸福的一段時光,卻自送前途,把自己恢復(fù)成一個單身的屌絲。因為熟透了這椽破屋,我能閉著眼睛,數(shù)出這里的一切道具。落滿灰塵的破書桌,斷線的窗簾,一個布衣柜堆著一沓沓凌亂的換季衣物,生銹的鐵臉盆架上散放著幾塊舒膚佳香皂。一切裝束讓人壓抑,一切道具使人不安。小夏走了,小夢也走了。到如今,我還能聽到夢碎的聲響,在暗夜里游蕩,升騰,遁去。一個影子,總是在我的夢里夢外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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